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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天使的臉

佩萊萊身上蓋滿了廢紙、碎皮、破布、傘骨、草帽檐、破鋁鍋、碎瓷片、硬紙匣、舊書皮、碎玻璃、曬翹的破鞋、舊衣服、雞蛋殼、棉花團、剩菜剩飯……他躺在這堆垃圾里繼續做著夢?,F在他到了一個很大的院子,周圍都是戴假面具的人。他仔細一看,原來這一張張的臉都在全神貫注地觀看斗雞。兩只公雞斗得如火如荼,其中一只斗敗了,在觀眾們眾目睽睽下沒有掙扎就咽了氣。觀眾們看到亮出的沾滿鮮血的宰雞彎刀,才開始感到心滿意足??諝庵袕浡说木茪猓榈厥菬煵萑竞诘臐馓?,到處是血淋淋的五臟六腑。極度的疲勞,昏昏的睡意,懶散的感覺,這就是熱帶的中午。他又夢見有人躡手躡腳地在他身旁走過,為了不把他吵醒……

那是佩萊萊的媽媽。她是一個斗雞人的情婦,此人彈得一手好吉他,但是愛爭風吃醋,又愛喝酒。這個不幸的女人吃盡了苦頭:丈夫是這么一個人,兒子又是個白癡。據一些見多識廣的女街坊說,她因為在懷孕的時候受到月相變化的影響,所以生下的兒子長了個不成比例的又圓又大的腦袋,頭頂上還長了兩個像月亮一樣的肉瘤。本來就是半死不活的樣子,臉又干瘦得像醫院里的病人,那副怯懦的、令人生厭的、又想吐又打嗝的模樣,酷似那個經常喝得神志不清的酒鬼斗雞人。

佩萊萊聽到了他媽媽漿過的裙子發出的沙沙聲——其實是風吹樹葉的簌簌聲——眼睛里含著淚水跟在她后面便跑。

他覺得躺在媽媽的懷抱里要好受多了。賦予他生命的母懷,像吸墨紙似的一下子就把傷腿的疼痛吸掉了。多么安寧!多么溫暖!我的心肝寶貝,讓我好好地撫愛你!……

他的耳邊隱隱約約又響起了那個斗雞人常常哼的小調:

可不是嗎……

可不是嗎……

可不是嗎,小甜心,噯喲喲!

我是好斗的公雞,噯喲喲,

伸出利爪,噯喲喲,

翅膀折了,噯喲喲!

佩萊萊抬起頭,不出聲地說:

“請原諒,好媽媽,請原諒!”

影子撫摸著他的臉,溫柔地答道:

“請原諒,孩子,請原諒!”

又是他父親的聲音,那醉醺醺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我愛上了……

我愛上了……

我愛上了一位白姑娘,

木薯好是好

熟了才能嘗!

佩萊萊喃喃地說:

“媽媽,我很傷心!”

那撫摸著他的臉的影子溫柔地答道:

“孩子,我也很傷心!”

然而,這只不過是虛幻的幸福。他們身旁的一棵小松樹,投下了清泉一般涼爽的蔭影,好像彎著身子在親吻大地。一只鳥兒在松樹上唱著歌,歌聲清脆得像金鈴鐺:

“我是天堂鳥的玫瑰蘋果。我就是生命。我的身體一半是假,一半是真。我是玫瑰,我是蘋果!我給大家一雙眼睛,一只是玻璃的,一只是真實的。用玻璃眼睛看出去,看見的只是夢幻;用真實眼睛看出去,看見的才是真實。我是生命,我是天堂鳥的玫瑰蘋果。我是一切真實的謊言,一切虛幻的真實!”

他突然離開了慈母的懷抱,跑去看雜技團的表演。幾個穿著光彩奪目衣裙的女人,騎著鬃毛長得像垂柳的駿馬,招搖過市。幾輛裝飾著鮮花和五色紙旗的彩車,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地在碎石路上駛過。一群衣衫襤褸的樂師,有的吹號,有的拉琴,有的敲鼓,邊走邊奏,十分熱鬧。畫著滑稽臉譜的小丑們在散發五彩繽紛的節目單,宣告將為了共和國總統,這位祖國的功臣,偉大的自由黨的領袖,莘莘學子的保護者,專門演出精彩的節目。

佩萊萊恍惚迷離地打量著一所有高大拱形圓頂的房子。雜技藝人把他丟在了這座大廈里,大廈下面是淺綠色的無底深淵。一張張靠背椅子像吊橋似的懸掛在帷幕上。一間間懺悔室在天與地之間上下移動,它們是金球天使和多角魔鬼所操縱的靈魂升降器。猶如一道亮光穿過玻璃,卡門圣母從神龕里飄然走了出來,問他要什么東西,找什么人。他愉快地與圣母攀談,原來她就是這所房子的主人,是她給了天使們蜜糖,給了圣徒們智慧,給了窮人們面包。這么一位偉大的夫人,身材卻不到一米高,但是她的談話給人的印象,卻像一切偉大的人物一樣,無事不知,無所不曉。佩萊萊打著手勢告訴圣母,他非常喜歡嚼蠟,于是圣母似笑非笑地叫他從祭臺上取下一支蠟燭。接著,她提起長得拖地的銀色披風,拉著佩萊萊的手,把他領到一個池塘邊,里面養滿了五顏六色的金魚。圣母又取過天上的彩虹,讓他像吃棒棒糖那樣地在嘴里吸著。多么幸福呀!他感到從舌尖到腳尖都是甜滋滋的。他一輩子都沒有享受過這么大的幸福:嚼著香樹脂似的蠟,吃著薄荷棒棒糖,觀賞著五顏六色的金魚,又有媽媽撫摸著他的斷腿,還低聲唱著:“快快好,快快好!我的乖寶寶,好了能像青蛙跳!”這一切使得他在垃圾堆里睡著了。

可是幸福比夏天的陣雨過去得還快……一個樵夫沿著一條通向垃圾堆的乳白色小徑走了下來,后面跟著一條狗。樵夫背著一捆柴,他的上衣疊放在柴捆上,手里抱著一把砍刀,像是抱著個小孩。垃圾坑并不算深,可是在朦朧的暮色中,這堆滿臟物的溝壑卻顯得又黑又深。樵夫回頭看了看,似乎有人在背后跟著他。他走了幾步,停下來,覺得有個人藏在那里。那條狗也仿佛見了魔鬼似的豎毛拱背狂吠起來。一陣旋風揚起了好些臟紙,上面沾滿斑斑黑跡,像是婦女經血,又像是甜菜汁。天空顯得又高又藍,幾只兀鷲在高大的孤墳似的垃圾堆上空來回盤旋。過了一會兒,狗突然向佩萊萊躺著的地方奔去。樵夫嚇得打了個寒噤,跟在狗的后面,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想看看這個死人究竟是誰。他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腳步,因為一不留神,就會被碎玻璃、破瓶底或者空沙丁魚罐頭劃破了腳。他還得不時地跳過一些臭氣熏人的糞堆和污水坑。幾只破盆像航船一樣漂浮在垃圾的海洋上……

他沒有顧得上卸下背上的重負——他感到恐懼比柴捆還要沉重——走上去,把那個他以為已經僵死的人踢了一腳。他發現這還是個活人,嚇了一大跳。這個人發出痛苦的呻吟,加上狗在狂吠,愈發令人感到恐怖。這時候,附近松樹和番石榴林那邊傳來了有人走近的腳步聲,樵夫嚇得不知所措。要是警察來了,怎么辦?……真的,要是警察,那就糟了……他們正怕找不到岔子呢!

“噓,噓!”他想把狗喝住。但是狗還在不停地狂吠。他使勁踢了它一腳?!靶笊?,別叫了!”

他想溜之大吉……可是逃跑反而會加深犯罪的嫌疑……要是碰上警察,逃走更加壞事……于是他轉身對這受傷的人說道:

“喂,我來扶你起來吧!……唉,我的天呀,你差點兒沒有被人殺死!……來,別害怕,別叫喚,我不會傷害你的!我路過這里,看見你倒在……”

“我看見你把他從土堆里刨了出來?!蓖蝗槐澈笥腥私幼煺f話?!拔冶阏刍貋砜纯矗€以為是個熟人呢。我們把他從這兒弄走吧……”

樵夫轉過身子剛想答話,卻嚇得差點兒沒有摔倒。他倒抽了一口冷氣,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要不是為了扶住這個剛剛站起來的傷者,他早就拔腿逃跑了。原來跟他說話的竟是一位天使。這位天使皮膚潔白得像大理石,頭發金黃,嘴巴小巧,臉蛋像女人一樣嬌嫩,烏黑的眼睛卻像男子漢的眼睛那樣炯炯有神。他穿著一身灰色的衣服,在夕陽余暉的映照下,宛如一抹輕云。他纖細的雙手一邊握著一根精巧的竹子手杖,另一邊拿著一頂鴿子似的利馬式禮帽。

“一位天使!”樵夫目不轉睛地望著他?!耙晃惶焓埂边B聲念道,“……天使!”

“看他的衣著,想必是個窮人?!眮砣苏f道,“做個窮人真是可悲!……”

“這要看怎么說了。在這個世界上,凡事都有它好的一面和壞的一面。就拿我來說,我是一個很窮的人,可是我有我的活計,我有我的妻子和茅屋,倒也并不感到可悲?!遍苑驀肃榈卣f,好像是在睡夢中向天使禱告,說不定天使念他對基督的虔誠和安分守己,會使他這個砍柴人變成一個國王呢!頓時,他仿佛穿上了金繡的王袍,披上了鮮紅的斗篷,戴上了尖角的王冠,拿上了嵌著閃閃發光鉆石的權杖。垃圾堆漸漸地拋到后面去了……

“有意思!”來人評論道;他的聲音蓋過了佩萊萊的呻吟。

“怎么有意思?……不管怎么說,我們是窮人,可是也最安分守己。命該如此,有什么辦法!……確實,那些上過學的識字的人往往想入非非。就連我的老婆有時候也自嘆自憐,說什么要是每逢禮拜天能長上一對翅膀該有多好?!?

他們爬上陡坡時,傷者昏厥了兩三次,愈來愈站不住了。樹木在這個垂死的人眼前上下晃動,好像舞蹈家們跳中國舞時舞動著的手指。兩個人幾乎是架著他在走,他們的談話聲時斷時續地傳進他的耳朵,仿佛醉漢在光滑的地上踉蹌地行走。他感到眼前一陣昏黑,驟然而至的寒顫把發燒時的各種幻覺驅散得一干二凈。

“那么說,你的老婆希望禮拜天能有一對翅膀?”來人說道,“她真要是有了翅膀,恐怕又該大傷腦筋,不知該如何利用這對翅膀了。”

“可不是嗎!她說她有了翅膀,就要飛出去游逛。每次跟我慪氣,都嚷著要遠走高飛。”

樵夫停住腳步,用衣襟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大聲說:

“這人真夠重的!”

陌生人接著剛才的話說:

“光為了游逛,有雙腳就綽綽有余了。就算她真長了翅膀,也不會飛走的?!?

“確實是這樣。這只不過是她異想天開罷了。女人家就得像鳥兒一樣,非得關在籠子里不可;這也怪我沒有多用棍子好好管教她?!闭f到這里,他突然想起他是在跟天使說話,于是連忙找話搪塞:“講起來挺好笑,是吧?”

陌生人沒有作聲。

“不知什么人把這可憐的家伙打成這個樣子!”樵夫想轉個話題,把剛才的失言掩飾過去。

“總有人吧……”

“真是的,有些人心真狠,什么都干得出來。您瞧……把他像宰蛇似的在嘴上砍了一刀,就這么往垃圾堆里一扔了事。”

“他身上一定還有別的傷?!?

“我看他嘴上的傷是被人用剃刀割破的。您信不信,準是他們把他扔到這里,想掩蓋罪行?!?

“可是在這光天化日之下……”

“我也是這么說?!?

他們快要走上斜坡時,佩萊萊看見樹枝上棲滿了兀鷲,恐懼勝過傷痛,使他停住呻吟,像刺猬那樣縮成一團,一聲也不敢響。

陣陣涼風掠過平原;這是從城市吹向原野的柔和、親切而熟悉的風。

陌生人看了看表,往傷者衣袋里塞了幾個硬幣,親切地跟樵夫道別,就匆匆離去。

萬里無云的夜空,星光璀璨。城郊的燈光,從野外望去,像是幾根點燃的火柴,在一座黑魆魆的劇場里閃爍。黑暗中隱約顯露出一片雜亂的樹林,旁邊就是郊區最偏遠的幾所房屋:散發著稻草氣息的小土房,彌漫著鄉下人汗臭的木板農舍,散發著馬廄臭氣的帶有破門廊的大木屋,以及幾家騾馬客棧。客棧里照例有青飼料出售,有打扮妖冶的姑娘賣笑,有讓趕車的腳夫們在黑暗中閑聊的茶會。

樵夫扶著傷者,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就把他撂下,然而還是給他指點了到醫院去的路。佩萊萊吃力地抬起眼皮,想找個地方松口氣,平息一下自己的抽噎。他那毫無生氣的眼睛,緊盯著空落的街道兩旁一扇扇關閉著的大門,盼望誰家能開門收留他。遠遠傳來三響一頓的聲音,仿佛是呼喚游牧人歸宿的號角,又像是為虔誠的亡人禱告的鐘聲:可憐呀!……可憐呀!……可憐呀!……

一只兀鷲在黑暗中低低地飛過,把他嚇了一跳。這只斷了一只翅膀的飛禽發出的哀鳴,對他來說就是莫大的威脅。他慢慢地朝前走去,扶著墻壁,一步步地向前挪動,只感到這些屹立不動的墻壁似乎在索索發抖。他發出一聲聲痛楚的呻吟,茫無目的地朝前走著。夜風吹在臉上,冰冷刺骨。他不停地打著嗝兒……

樵夫像往常一樣,在自家院子里卸下背上的柴捆。狗比他先回到屋里,此時又歡騰跳躍著跑出來迎接主人。他推開了狗,連帽子也沒有摘,敞開的上衣,像蝙蝠翅膀似的披在肩上。他一直走到正在屋角爐灶上烙玉米餅的老婆身旁,向她講述剛才遇到的事情。

“我在垃圾堆那里遇見了一位天使……”

爐灶的火焰映在蘆葦墻上和稻草頂棚上,閃閃爍爍,好像其他天使們的翅膀一起在扇動。

一縷雪白而略帶柴草清香的炊煙從茅舍的煙囪里裊裊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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