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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從《水滸》的翻譯看[14]

話語既可以是權力的工具,也可以是其結果……話語傳遞并產生權力,它加強權力但又削弱并揭露權力,使其虛弱并能夠使其挫敗[15]。

《水滸》,是中國古典文學名著。而不論在中國,還是在外國,一旦成為名著,就意味著通常需要翻譯成外文,讓非母語的讀者可以閱讀。當然,翻譯有時是“主動的推銷”,有時,是“積極的接納”。前者說的是,母語的主體自己翻譯,目的在于“推出”,用一種話講就是“開拓進取世界”。后者說的是,非母語的主體也即“他者”翻譯,目的在于“接入引入”,時常通稱“引進吸收打開眼界”。現代性的展開,其方式之一,就是翻譯。

翻譯中有學問,而且是大學問,故現在對翻譯頗多研究,遂促成一門顯學成立,造就了新的學術分工,并引發了“翻譯極為可能是種話語策略”的警惕。人們開始思索,翻譯是否隱含著話語權力的運作。《水滸》的翻譯,歷經數次,其本身的故事,翻新不斷,其中似乎就有“策略”的問題。

當然,本文只談故事中的一個“版本”,略及“翻譯策略”,主要目的是從翻譯問題導向法律問題的追究。

“文化大革命”時期,有一個國際友人,叫沙博理(Sidney Shapiro)。此人居住中國多年,十分精通漢語,又特別喜好《水滸》。當時篡政的“四人幫”,力邀沙博理用英文翻譯《水滸》,以便“推銷”,送及海外。沙博理勉強答應下來。翻譯完成之際,沙博理將譯稿交給“四人幫”,算是交差。可“四人幫”初讀英文譯本書名,立即表示了不滿。英文書名是Heroes of the Marsh。“四人幫”說,宋江被帝王招安了,他是叛徒,而且跟隨他的相當一部分梁山泊人物,沒有“階級覺悟”,同樣是叛徒。既然是一群叛徒,怎么能用heroes(英雄)這個詞?所以,這里的翻譯之誤是根本性的,有關立場。“四人幫”有想法。他們覺得,既然是“開拓世界”式的“推出”,就要有意識地通過翻譯策略引導非母語的讀者,讓他們看出歷史中人物的真正問題,特別是歷史中人物和當代人物之間的隱喻關系,以明了“文化大革命”時期中國某些人物的“深層一面”。“四人幫”說,應該用與中文里的“歹徒”一詞相對應的英文詞,而且要求沙博理一定要準確找到這個英文詞。“四人幫”指出,梁山泊人物,開始時是“造反”,可后來是叛徒,兩相連貫,就有了比叛徒還要惡劣的情節,于是非用“歹徒”一詞就不能揭發其實質。沙博理這時發現,“四人幫”對翻譯有點在行,接著,答應找詞。最后,英文書名成為Outlaws of the Marsh[16]。outlaws的確有中文“歹徒”的意思,而且,主要是這個意思。“四人幫”讀后,覺得“爽”,遂宣布翻譯“大功告成”。然而,沙博理暗自偷笑,而且在“四人幫”垮臺之后,還不無得意地說,outlaws還有中文“好漢”的意思,通過全書的翻譯,英文讀者一定相信,書名在指“好漢”![17]沙博理似乎是“該出手時就出手”,用outlaws的雙重隱意來暗中進行話語抵抗運動。他同情那些“四人幫”不喜歡的人物。

在《水滸》翻譯過程中的這個“版本”故事,非常鮮明地表現了翻譯的意識形態策略的斗爭。

現在轉入法律問題。在梁山泊的特定語境中,不論heroes,還是outlaws,都與法律有關。heroes針對的是法律制度,outlaws更是如此。可是,作為能指的兩個詞,其所指向的實在對象,卻是一個——一群人物群體。換言之,用中文語詞來說,既可以用“英雄”來表達某一類反抗一類法律制度的人物,也可以用“歹徒”來表達某一類違反一類法律制度的人物。不同意思的語詞使用,表現了對特定人物或者特定法律制度的不同立場。盡管,英文里outlaws,也有“好漢”的意思——和“英雄”的意思有了點滴相通的地方。但頗為重要的是,“英雄”所對應的“反抗”,表達的是對一類制度的否定;而“歹徒”所對應的“違反”,則相反,表達了對一類制度的肯定。

在法學里,一個問題始終暗中作祟。這個問題是:為什么在某些語境中,人們總是中性地看待法律,比如,在前面的語詞使用中,無論“英雄”,還是“歹徒”,無論“反抗”,還是“違反”,都沒有否定法律本身的資格(盡管對法律有不同甚至相反的態度);而在某些語境中,人們卻僅僅正面地、懷有偏激道德立場地看待法律,比如,我們的語言表達習慣中總有“法律是正義的象征”“法律是人類智慧的體現”“法,平之如水”……

當然可以認為,這是法學里常說的實證主義話語和自然法學話語的“爭論”現象。實證主義,從來都說,“法律的存在是一碼事,法律的好壞則是另一碼事”[18],因而,在《水滸》的翻譯中,“英雄”“反抗”也好,“歹徒”“違反”也好,同時都是對法律資格的認定,但卻可以表現出對法律的肯定或否定的態度。自然法學,尤其是極端的自然法學理論,則是相反,認為“法律的存在和法律的好壞從來都是一碼事”,[19]所以,在“英雄”和“反抗”的語詞使用過程中,法律表面上看是存在的,實際上則并不存在。否則,英雄就可以反抗“正義的”“智慧的”“平之如水”的法律了,這會是奇怪的語言使用,而且至少是違反了一些重要的語言游戲規則。

但是,傳統的實證主義和自然法學的“筆墨官司”,已經過時,其啟發意義,可能已是大打折扣。因為,語言的使用從來都是應景式的,更為打緊的是,語言的使用者,從來都是從自我理解的角度去看自己的語言使用,并不喜歡跳出“自己的立場”,總會認為自己的語言使用,是正確的、應當的,尤其針對法律這樣的社會建制問題。進而,語言游戲規則也變得是多重的、復雜的,構成了多維曲扭演化的空間。而實證主義和自然法學話語,都在從“他者的立場”來討論問題。“他者”的立場,表現了知識理解的中立性,并且,意在表現這種中立性,展示了知識觀察的“外在性”,畢竟,這種立場相信,法學知識的尋覓也是知識中立追求的一種。兩種話語的這種“他者”潛意識,決定了其不可逃避的“過時”。不論實證主義認為自己怎樣有道理,認為自己對法律制度的建設怎樣大有裨益,不論自然法學認為自己多么“講正氣”,對法律制度的建設多么立意高遠,生活在現實中的個體,還會采取自己的語言行動策略,標明觀點,進行“斗爭”,自我伸張,從事征服,進而構筑“法律想象”的一個方面。這就是“過時”的意思。

因此,暗中作祟的法學問題,不是實證主義和自然法學揣摩的那樣,是一個“他者”可以爭論清楚、論證清楚的問題。這個“暗中作祟”,是持續的、生長的,是和作為個體的我們每個人眼睛中的鮮活法律場景持續相互作用的,并在相互作用之中,凸顯個體的利益、嗜好和立場。

那么,我們是否可以設想,個體化的法律話語實踐決定了法律生活必定是“反普遍”的?這不一定。因為,誰都可以發現,即使是在我們個體的自我經驗中,我們也能發現特定語境中的我們自己和他人的某種一致。有時,某個體,的確和他者個體分享了共同的法律體驗,因而,進入同一條戰壕,彼此鼓勵、相互支援、一致對外,設定共同的“標靶”。就此而言,如果將法律游戲看作語言游戲的一種,那么,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的斷言是不能忽略的:語言游戲是生活,生活是語言游戲,而語言游戲是有規則的,盡管規則在變化[20]。

可是,個體化的法律話語實踐,因其是從自我立場出發的,或者說是從“內在實踐立場”出發的,所以,法律游戲規則的變化,又和自我個體的爭斗有著聯系,是由自我個體的爭斗加以催發的。“自我”確定著立場,謀劃著策略,設計著方式,運用著權力(福柯[Michel Foucault]式的權力),從而在一種法律游戲規則中不斷注入新鮮元素,也即導致演化可能出現的新誘因;“自我”總是輕聲唱著“軍號已吹響,鋼槍已擦亮,部隊已出發……”將自己的意志及熱情,訴諸戰場。而一種法律游戲規則和自我介入的相互關系,是無法確定的,是無法知識化的,盡管,可以小作描述。于是,法學知識的努力總是面對了無法知識化的部分對象。

這就是在一個《水滸》翻譯的故事版本中可以發現的問題。

在“四人幫”“想象”著梁山泊時代的法律的同時,沙博理也在“想象”著,盡管他們都沒有生活在那個時代。我們也會“想象”,雖然我們同樣沒有生活在那個時代。只要在生活中有著爭斗,比如,像“四人幫”那樣有著力圖含沙射影的攻擊意圖(將宋江喻為某某),像沙博理那樣有著春秋筆法方式的迂回抵制思慮,人們就會不斷地“想象”法律,“砌筑”法律,不論這個法律是什么時代的,并且,為其擊鼓,為其吶喊,為其披掛,為其上陣。人們不僅要爭論究竟是用“英雄”“歹徒”“好漢”還是“反抗”“抵制”等語詞去闡述《水滸》的故事,以及其中的翻譯,而且要爭論究竟是否用其他語詞去闡述去翻譯,從而準備設置不同的法律氣氛,制造不同版本的法律故事,包括不同版本的翻譯故事,使法律游戲規則變得“既在此時又不在此時”,十分辯證。

當然,我們可以自我約束地做個“旅行者”,克己復“法”,走馬觀花,不卷入上面所說的一切,去客觀地描述法律現象,生產普適的法律知識,指出“四人幫”和沙博理都是不客觀的,沒有普遍的法律知識儲備,從而指出“到底是用何種語詞來翻譯不是個不能解決的問題”。但是,就是我們自己,恐怕都沒有辦法可以不生活在特定的法律制度中。畢竟,我們總是生活在一個無法自拔頭發從而脫離地面的“法律地球村莊”中。

如果無法成為法律知識的“旅行者”,那么,就必定是法律知識的“角斗士”——而且是在使用文字的每一刻,包括筆者寫下上述文字的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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