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讀《聽來的故事》——掀開現(xiàn)代性法律的另一面[9]
書名: 新民說·法律的隱喻(增訂版)作者名: 劉星本章字數(shù): 4377字更新時間: 2019-10-31 16:50:20
……真正的政治任務(wù)是抨擊那些表面上看來中立或獨立的機構(gòu)的作用,把在其中暗中作祟的政治暴力揭示出來,以便大家共同與之斗爭[10]。
喜歡讀文學(xué)作品。雖說是外行,但不免有點附庸風(fēng)雅的趨向。說到文學(xué)作品,常聽人講,其觸覺敏感,時時于不經(jīng)意之際切入了社會的某部分要害。原以為,這是“往大了說”,可一日讀《聽來的故事》,發(fā)覺震撼,便深信有時是這么回事。
自己平日研習(xí)法律,腦子“前結(jié)構(gòu)”布滿了法學(xué)話語。所以,讀《聽來的故事》,自然會不自覺地朝“法理意識形態(tài)”的荊棘場域進發(fā)。
一
《聽來的故事》,是作家賈平凹的作品,幾百來字,登在1999年3月17日的一家報紙上[11]。
“故事”前半部分講了三個故事,屬于聽來的《聽來的故事》。因為,作品里的第一人稱“我”,從別人那里聽來了《聽來的故事》。
頭一個故事,有點神話傳說的味道。它講,非常久遠的時候,有位英雄十分了得,而且喜好為民除害。他來到一個村莊,問村民有什么麻煩。村民說,山上有虎,這虎禍害無窮。英雄二話不說,立即上山將虎除掉,并將虎皮剝下回到村子,繼續(xù)問還有什么麻煩。村民樂得頭昏眼花,大聲說,海里有條龍,趕快把它消滅了。英雄歇息片刻就跳進海里,和龍大戰(zhàn)七天七夜,接著,龍頭便被英雄提回到村子。村民笑了,擺下酒席,給英雄灌下一壺酒。可英雄念念不忘自己的“職責(zé)”,又問有什么別的麻煩。村民說,現(xiàn)在只有一個麻煩了,消除掉,天下必然太平。英雄問:誰?村民說:你。英雄大為不解,問村民為什么這般想。村民講,很簡單,因為你是英雄!英雄低頭不語,慢慢離席走開,但沒走兩步就倒在地上了。酒里有毒。
第二個故事離我們近點,講抗戰(zhàn)時的事情。一人渡河時溺水,另一人把他救起。事后,溺水者認了后者為干爹。沒過多久,溺水者經(jīng)過一山道,發(fā)現(xiàn)一人被狼追咬,便奮勇向前,趕走了狼。被追咬者認溺水者為干爹。幾年間,這對干爹干兒子日子過得算是樂融融??珊髞?,一個日子,日本鬼子和游擊隊作戰(zhàn)時將三人抓住,并要其中一人去蹚雷開路。日本人指溺水者,叫他說誰去蹚雷。溺水者的手指最后指向了自己的干爹。
第三個故事幾乎就是眼前的事。有個人叫來子。他經(jīng)常打掃廁所。年終,單位里的人們就把“先進分子”的牌子掛在了他名下。這樣一來,來子天天都往廁所方向走去,以至廁所稍有不凈,人們就喊起“來子,來子!來子呢?”一次,廁所的下水道堵塞,大家認定,這該是來子的工作,于是,來子就下去了。結(jié)果,來子永遠沒上來,沼氣把他熏死了。
這三個故事的路數(shù)差不多,無非都在講人的“缺德相”,本身沒什么奇特。在社會上穿來穿去,這些見慣不怪。
問題是,第一人稱“我”,從哪里聽來的這三個故事。
二
《聽來的故事》說,是從一個頗為斯文的人那里聽來的。這個斯文的人,當(dāng)過刑警隊長。而刑警隊長,又是從一個罪犯那里聽來的。
有意思。
現(xiàn)在,我們可以主觀先行地想到,在法律語境中,刑警隊長是個“執(zhí)法”的符號。如果《聽來的故事》中的人物具有象征意義,那么,刑警隊長不妨解讀為“法律”代碼。畢竟,罪犯的“罪”字,通常是相對“法律”而言的。沒有法律,大致也就沒有犯罪這回事。更為重要的是,《聽來的故事》的確還交代,罪犯是被刑警隊長斃掉的:“那個罪犯后來判為死刑,被他親自執(zhí)行槍決[12]。”這暗喻:法律戰(zhàn)勝了犯罪。
接下來,我們可能會關(guān)心,為什么罪犯對刑警隊長講出了那些“尖刻”的故事?
《聽來的故事》沒說。
猜來,大概有幾解。第一,罪犯時常混跡于社會黑暗角落,偏狹的心態(tài),促使其僅關(guān)心人的“缺德相”。而罪犯知道多了,在臨死之前就會展現(xiàn)一下自己的“憤世嫉俗”,叫刑警隊長警醒警醒。聯(lián)系到第一個故事,興許,罪犯還有這個念頭:刑警隊長像英雄一樣除害,最后自己可能也沒什么好下場,因為,村民一類的百姓,不僅警惕禍害,而且警惕掃除禍害的“禍害”。這世道從來都是惰性的。往深了說,百姓想要象征意義的法律懲罰,可最后還會擔(dān)心這個懲罰帶來別的“懲罰”。
這一解,講得過去。
第二,罪犯也許不過是個一般的罪犯,犯了殺人的事,才被關(guān)進死牢。牢中有獄友,獄友之間除了相互欺辱,偶爾,也會談?wù)摫舜说慕?jīng)驗和故事,象征性地進行你我安慰。講故事的罪犯,可能正是從別的罪犯那里聽來了三個故事。我們知道,這死刑執(zhí)行前,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一要讓罪犯吃飽喝足,二要問問罪犯有什么最后的言語。這也算是最后的仁慈吧。于是,罪犯要被刑警隊長斃掉時,覺得沒什么可說,便將牢中聽來的最令他“茅塞頓開”的三個故事遞給了刑警隊長。此解引申的話,可講,人們終將既會明白做壞人的可憐下場,又會明白做好人的可悲下場。三個故事里講的,都是好人的可悲下場。
這一解,當(dāng)然也行。
第三,可能罪犯是個既明白又清白的人。他關(guān)心社會,時時展露“國家有難、匹夫有責(zé)”的風(fēng)范,看到不順眼的事,就要嘮叨一下,嘮叨之際卻忘掉了“言多必失”。一次說話,大水沖了龍王廟,接著便被打入死牢。末了臨刑,世態(tài)炎涼仍然揪著他的心。這樣,還是“老毛病”驅(qū)著讓他講出了象征國家有難的三個故事,即使,面對的是“法律代碼”的執(zhí)法刑警隊長。此解側(cè)面的隱喻,可說是,關(guān)心社會的結(jié)果是善有惡報,但是,人還是需要“癡心不改”。
這一解,同樣是可以的。
……
自然,還可以想出其他解。不過已經(jīng)足夠了。
無論提出何解,《聽來的故事》的一個進路是清楚的,罪犯講出的是警世大實話,至少,罪犯清醒地明曉三個故事的意思,并且要傳播它。不管出于何故,罪犯總是把它捅出來了,不像某些人,一邊做著坑害“英雄”“救命恩人”“來子”的事,一邊站在一旁看熱鬧,或者一聲不吭。當(dāng)然,令人遺憾的是,無論如何,法律代碼時常不會震懾后面那些人。
三
眼下處死罪犯簡單,一般是一個槍子兒打出去結(jié)事。《聽來的故事》接下來說,罪犯是挨了一槍才赴九泉的??墒牵幜艘粋€細節(jié):
槍響之后,他(指刑警隊長)離開現(xiàn)場,腳下踩了什么東西,軟軟的,以為是香蕉皮,又踩了一下,還是軟軟的,低頭一看,是一條舌頭。他說,槍子從腦后打進去怎么偏巧就打飛了舌根,足足五寸長啊,這長舌男[13]!
讀《聽來的故事》,至此深覺震撼。震撼之時,也就忘掉了為什么法律代碼不會震懾“后面那些人”這一問題了。起碼,覺得那是不重要的事情,還有更緊要的問題。
一名斯文的刑警隊長,執(zhí)行槍決的時候竟然打飛了舌根,舌頭掉了出來,還被踩了幾下,不知不覺!而正是這條舌頭,講出了三個時間跨度很長的警世故事。這里興許有一個《聽來的故事》的深層進路。
再瞧三個故事的時間排列。
這排列有個歷史順序。第一個是久遠的,第二個是較近的,第三個干脆是眼前的。如果又提“法律代碼”,那么,法律的暴力懲罰在這個歷史順序中則顯得“由粗魯?shù)轿拿鳌?。久遠之時是古代,那個時候,英雄與虎斗與龍斗,其樂無窮,而執(zhí)法者胸毛粗硬,手掄利刃,處決死犯猶如屠宰。較近之時,已有“現(xiàn)代文明”的征兆,救人者雖是要么在河里奮勇斗龍,要么在山里拼死驅(qū)狼,而執(zhí)法者卻粗細兼有,不會徹底地有如屠宰,可有時也會喊聲“拉出去!”眼前,就是文明時代了。來子是被“沼氣”熏死的?!罢託狻敝饕煞质羌淄?,“甲烷”一詞純粹是科學(xué)的語匯??茖W(xué)有“文明”的意思。而開槍的刑警隊長是“斯文”的,并且,事后還會“有文化地”講述自己聽來的故事。
舌根被打飛,是在眼前的文明時代。
而文明在人的風(fēng)貌上,就是“斯文”。
說到“斯文”,那不僅是不粗魯,更是有知識。這知識有時是所謂的“科學(xué)知識”。在法學(xué)專業(yè)的話語里,“刑警隊長”被列入“科層”譜系。他有業(yè)務(wù)專長,業(yè)務(wù)知識是系統(tǒng)的??茖邮恰艾F(xiàn)代科舉”的成品。講起科層,人們則是容易想起現(xiàn)代性法律設(shè)計的一個方面。在歷史上,法律的發(fā)展,經(jīng)由了一個理性化、復(fù)雜化、專業(yè)化的階段。因為,人們曾經(jīng)大體以為,法治如能實現(xiàn),當(dāng)是首先有個規(guī)則羅列一旁,以便凡事可以“依法決斷”。規(guī)則,不能粗線條,應(yīng)該入微細致,否則,引起公說公的婆說婆的,還是等于沒有規(guī)則。而規(guī)則具備了,便要大批的具有法學(xué)學(xué)科知識的人士操持運作。法律科層,由此而出。
刑警隊長的“斯文”,暗示了這一點。
到這,便引出一個頭痛的問題:怎么就是“斯文”的法律科層代碼打飛了“長舌男”的舌根?
試著解釋一下。
舌頭是“思想言語”的象征。罪犯的舌頭講出了許多東西,最為重要的是,講出了社會的“惰性秩序”不太喜歡的言辭。不論怎樣,不少人做了一類事,自覺不光彩,可也不愿意被人無情地撩開面紗。于是,這類人需要一種東西,震懾不無顧忌的思想言語。都說法律是管行為的,法律名義的懲罰也是朝行為而來的,與思想言語無關(guān)??伞堵爜淼墓适隆芬呀?jīng)暗喻:法律的暴力不僅可以割斷舌頭,而且可以打飛舌根。
進一步聯(lián)想下去。
舌頭從中間割斷了,也許是在暗喻輕度的一般人的“失語癥”。法律有時可以憑借暴力,硬將對立面的思想言語壓制下去,這是古代乃至近代,常??梢园l(fā)現(xiàn)的情形。此種“失語癥”,是由恐懼引發(fā)的病癥??謶忠l(fā)的病癥,治愈不難。到了現(xiàn)代已有證據(jù)顯示這點。
然而,打飛舌根,可能是在暗喻深度的一般人的“失語癥”。深度的“失語癥”,與恐懼無關(guān),倒與“心甘情愿”相聯(lián)。面對一種“神圣的”“不可置疑的”“理所當(dāng)然的”象征物,后種“失語癥”,不是不敢說,而是不想說,由此無從談起“說”。并且,“不由自主”,是其基本特征?!八刮摹钡男叹犻L這一現(xiàn)代性法律代碼,站在人們面前,容易叫人“不可置疑”,其有“客觀”“中立”“形式正義”的科層外貌。故而,粗讀《聽來的故事》,總會不知覺地理解“斯文”,以為這是“正當(dāng)?shù)摹?,具有“合法性”。所以,打這提升的法律統(tǒng)治,是在“根”處摧毀言語反應(yīng)的能力?,F(xiàn)代社會有時可以發(fā)現(xiàn)此種深度的“失語癥”。
當(dāng)然,如果罪犯在現(xiàn)代社群語境中是不折不扣的罪犯,過街老鼠,而且沒有講過三個故事,或者,講故事時,完全像前邊分析過的頭兩種情形那般(前面猜過三種可能的情形,以解釋為什么罪犯會對刑警隊長講聽來的故事),要么詛咒刑警隊長,要么隨便聊聊,那么,他被斃掉也就另當(dāng)別議。現(xiàn)代性法律代碼,由此,也是不可指摘。
問題恰巧在于,罪犯可能像前邊分析過的“罪犯為什么講故事給刑警隊長聽”的第三種情形那般,屬于既明白又清白的人,時時展露“國家有難,匹夫有責(zé)”的風(fēng)范,最后,沒有留神,說話之間,“大水沖了龍王廟”,被斃掉了。此外,類似英雄被酒毒死,救人者被人出賣,來子被沼氣熏死而旁人無動于衷的事情,總是屢見不鮮。到了現(xiàn)代社會,依然如此。
這樣,“斯文的刑警隊長”和“打飛舌根”之間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象征意義,來得頗有意蘊。起碼在某些時候,它暗示,要解開“合法性”的外衣,掀開現(xiàn)代性法律的另一面。因為,它可能以“客觀”“中立”“形式正義”的科層名義,背棄了社會一類的“正當(dāng)”,而在背棄的同時,還叫“人”不可置疑。這“人”自是包括了“斯文的刑警隊長”、一般人,還有“長舌男”本人。
《聽來的故事》下意識地點到了要害。
最后留一句。人們都講,文學(xué)作品讀來是見仁見智,意義任由發(fā)揮。真是這樣,則上面對《聽來的故事》的解讀,只是一種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