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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有產階級的法律——新游學紀聞在美國(一)[21]

……社會不是以法律為基礎的。那是法學家們的幻想。相反地,法律應該以社會為基礎。[22]

本文討論法律、法律教育與資本的關系。

2003年3月,在美國嶺南基金會惠助下,我得以再次游學美國。雖然繼續以“訪問學者”冠名,但是,自己始終認為是在游學。游學,意思當然是指暫留學習,而所謂暫留學習,就是“學生”的一件事情了,不論“學生”的歲數有多大。作為學生,應該“習而思之”,凡事打個問號。此番游學,真有一些疑問時常浮現腦海,問題關于美國法律事業,關于中國法律事業,總由小事引發。

這次游學的主要目的地,是老地方——幾年前來過的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法學院。這里有熟人,方便。這個法學院,在著名法學院林立的美國,時常以“小弟”自稱。這是不得已的謙遜。畢竟,人們總會提到赫赫有名的哈佛、耶魯、斯坦福、哥倫比亞、紐約大學的法學院,而不會論及“小弟”。

俄州這家法學院的大樓沒有變,還是那座,1958年建成的,那年我在中國呱呱墜地。但是,大樓鑲嵌的一個新的名稱吸引了我——Michael E.Moritz法學院。這是說,法學院的叫法前面加上了一個人名。朋友告訴我,Michael E.Moritz是當地的一個知名人士,類似中國的“李鼎明先生”。這個Moritz,捐助了一筆錢,所以,“法學院”幾個字前面就有人名定語修飾。錢數,是三千萬美元。不小的數目,足以解決一些問題。

我特別注意朋友告訴我的四個細節。第一,Moritz先生是這所法學院的畢業生,當時學習成績平平,沒有成為學生中的亮點。第二,畢業后,Moritz先生幾乎沒有從事法律職業,而是做起了生意,其生意事業轉折點是十多年前的股票操作,幾個回合,一舉成功,從此進入當地“富豪”排行榜,而法律職業在其心目中究竟是何地位,則不得而知。第三,說重要挺重要,說不重要也不那么重要,這就是,Moritz先生的家里人幾乎都不贊同把錢捐給母校。不是不愛母校,而是覺得需要留待更重要的用途。第四,學校花了幾年的工夫,運用超常規的公關手段,最后將錢“切入”學校的金庫,當然,其時恰逢Moritz依然健在(現已去世)。用朋友的話說,當時學校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正所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Moritz家里人在那里作虎狀。Moritz本人也有些猶豫。

我很關心錢。其實現在人人都關心錢,美國人也好,中國人也好,都不例外。誰讓錢可以做成事,還能做成與法律相關的正義的大事,并且堂而皇之?此外,在高舉正義大旗的時候,法律人既可從中“金榜題名”,也可從中“腰纏萬貫”,這就難怪法律人總是在“錢”中樂此不疲。上述四個細節,都是圍繞“錢”來轉的,并且與法律事業都有關系,只是關系有遠有近而已。

本文先說第一個細節,并略作發揮。

Moritz先生讀法學院時,家境一般。誰都知道,大學畢業后,在美國要讀法學院,不僅LSAT(法學院入學考試)成績要看得過去,而且還要有相當的經濟基礎,除非接到全額獎學金這樣的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家境平平,讀起法學院來就有些吃力。畢竟,學費昂貴。據說,Moritz先生當年像許多美國學子一樣,誓不增加親人負擔,勤工儉學,靠自己的雙手打造學習的“銀境”。掙錢的地方,有證券交易,也有其他行當。最令Moritz先生得意的地方,就是證券交易。一是在其中可以撈到實惠;二是在其中可以理解資本的運作,反思經濟關系;三是在其中可以洞察法律和錢的關系,特別是法律是如何在管理錢的同時又受制于錢的。Moritz先生因為興趣有些轉移,也即特別注意了法律和錢的關系,或者法律與經濟的關系,并且身體力行,所以,對課本中的法律與正義、與道德、與宗教的關系,甚至細節化的判例內容和制定法條文,顯得有些不耐煩。成績終于平平。

在這里,成績終于平平,并不是我們關心的問題。我們關心的問題,在于當Moritz先生在學習法律的過程中,一方面,課堂上要培養正義的氣節,熟讀法律的公正精要;另一方面,課堂下要和他人進行經濟的攻防交易,算計細節,如何在紅色經典政治經濟學認為并不生產真正價值的證券交易中,有所獲得。而這樣一種雙向過程意味著什么?自然,經濟交易也講公正,或者公平。但是,我們的語言總有“商場有如戰場”的敘事,英語也用battle(戰斗)來描述market(市場)的言談。如此,在敵對狀態中,所謂的公平,也許就是中文“周瑜打黃蓋”說法的另一種表達。事實上,美國法律教育的過程,在學費昂貴的情況下,一方面在要求著話語大詞的正義;另一方面,在要求著如何以謀略方式對付他人的“現場”斗爭。如此,這一雙向過程實在是使人格出現“精神分裂”的一個過程。這就難怪Moritz先生成績平平,然而,卻可以為日后賺下大批美元并捐出三千萬奠定良好基礎。

這里可能與“正義與效率”的常識矛盾有關,也可能與我們通常認為的“美國法律教育甚至法律制度都是虛偽的”常識觀念有關。但是,問題并不這樣簡單。因為,無論在哪個地方,法律都是“硬通貨”,人們發現,離開法律是不行的。我們中國今天也都是大講法律,在我們的法律教育中,費用,現在也是一個前提了,而且有人為了學費,和Moritz先生殊途同歸,并且經歷著同樣的可能的人格“分裂”。這意味著,將法律說成好的,或者將法律說成壞的,都不影響我們最終運用法律。而且,我們總能發現,法律以及法律教育是在資本的推動下運作的,而資本的運作,總是依賴以“私權神圣”“公權制約”為標簽的法律象征,并以此作為自己合法化的制度保障。于是,法律運作及其所賴以依托的法律教育中,一定存在著什么東西令人苦惱。

引入社會分工的概念。

現在的社會,自然是分工化的。誰也不會認為可以“純粹地自力更生”。道理,十分簡單,有你知道的,必定有你不知道的,而你生活的語境從來就是由“知道”和“不知道”兩個方面構成的。甚至可以說,你的“不知道”,正是別人“知道”的主要理由前提,反之,別人的“不知道”,正是你“知道”的主要理由前提。否則,別人和你各自如何生存?于是,我們也就可以理解為什么知識的分配從來都透露著狡猾的微笑:讓你明白一些知識,一定是為讓你不明白一些知識。相互依賴,是社會知識的一種必要安排。

社會分工,意味著知識服務既是相互的,又是交易化的。法律知識自是不能例外。猶如常識所說,法律運行要成本,因為法律的產生,法律人的培養,法律的社會嵌入,都是錢“做的好事”。想要得到法律的幫助,要付成本。成本是不得已的,就如同法律人需要他者提供另類的服務,同時需要付出成本一樣,天經地義。從這個角度來說,法律,以及法律教育,是在交易中誕生的,至少是在交易需求中誕生的。期待一個實體以第三方身份出現以調解社會糾紛,以實現社會正義,同時又無“交易”的色彩,這實在是人們在遺忘社會分工以及交易費用的時候所構筑的一個烏托邦。

我這里無意說法律不能做我們有時共同認可的“正義”。有些時候,我們的確在為法律的“正義勝利”歡呼雀躍。但是,這種“正義”,是在交易已經完成之后甚至是在交易正在進行的時候實現的。誰能指望一個沒有私化費用支出(比如個人聘請)或公化費用支出(比如國家財政支持)的法律正義,可以自動地來到我們身邊?美國人,以及我們現在中國人,都非常強調“納稅回報”:公民交稅了,所以需要得到國家的法律救濟。反之亦然,國家法律救濟在安排之際,同樣要傳達一個“你要交稅甚至還要交費(比如訴訟費)”的信息。這就是交易。這種交易中,任何一個環節的失敗,意味著作為社會分工一部分的法律的失敗。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獲得的社會正義,是在法律和交易的“共謀”中生產的,它離不開“錢”。我們認可的“正義”,和我們的“支出意識”“收入意識”“收支平衡意識”,以及正在進行的“交易”,無法分開。所以,我們認可的“正義”,就是我們喜歡的“正義”,是我們為之“提供支出”的正義,而非大寫的正義。

這就是法律運作及其所賴以依托的法律教育中的苦惱。法律人,是在“交易化”的法律教育中培養的,從一開始,像在Moritz先生身上看到的那樣,為了成為法律人就要“支出”。這樣一種在法律教育中呈現的“支出收入”的交易,實際上早已印入美國法律學子的頭腦中,也將自然地印入中國當下的法律學子中。這些學子的“交易意識形態”,在其進入日后的法律空間中,怎能被忘掉?何況法律空間中本身就存在著“法律交易市場”。

因此,我們必須面對一個問題:以費用為前提的法律教育,其角色到底是怎樣的,是否光彩?接下來的一個問題:對于無法支付費用的社群來說,法律教育以及后來的法律運作,如何向其傾斜?馬克思(Karl Marx)說過,法律是有產階級的事業[23]。Moritz是否讀過馬克思的書,不知道。但是,他在攻讀法學院的同時操持證券業務,肯定是在實踐馬克思的這個觀念。更為困難的問題在于,我們在明知法律是有產階級的事業的時候,不能因此拋棄法律,不能將其變為無產階級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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