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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閏年謠

  • 白紙門
  • 關仁山
  • 5160字
  • 2019-10-29 17:04:21

疙瘩爺拿干海藻搓一根繩子。

這個泥屋像個裝滿蛤蜊皮子的麻袋,在海風里脆脆地吱扭著。老人從不關門,讓熱熱的陽光灑進來,讓鮮潤的海風溜進來,但那種很重的汗息和煙油子味老也散不去。那天早上,疙瘩爺爬進泥屋來的時候,嗅到這種氣味兒,身體就不那么難受了,肚子里有些餓了。他不顧一切地爬到墻根兒,伸手拽下掛在墻上的干魚片,放進嘴里囔囔地嚼著。大魚鬼鬼地從門口探進來,喊:“疙瘩爺,日頭照腚啦還不起來?”老人在地上抽抽地咳起來,將滿腔子怒火潑到大魚身上,罵:“你狗×的快把海葵給俺找來。”大魚跳進屋里來,當下就傻了:“爺爺你咋了?”疙瘩爺有氣無力地說:“昨夜里中毒啦,快,快拿海葵來。”大魚扭身一路飛快地跑回家取來五塊海葵標本。他將疙瘩爺拽上土炕,將老人身上的衣服扒個精光。老人身上像生了牛皮癬似的又紅又腫。

大魚按老人吩咐將海葵放進瓷罐里搗碎,攪進水盆里,拿一條不成顏色的毛巾洇濕,輕輕在老人后背上揉揉搓搓。老人吼了一句:“狗×的,狠點兒。”大魚就咬牙瞪眼地搓起來,每搓一下,老人就悶著喉管“哇”一聲爆叫。起初老人一驚一乍地疼,搓一陣兒渾身就坦坦然然了。大魚搓得很仔細,頭、腦、腋窩、屁股、大腿和腳丫子都搓了個遍,幾乎搓掉了一層皮。末了,老人沒啥感覺了,耷蒙著眼皮舒舒服服地睡著了。他不知道大魚啥時走的,只發(fā)現墻上的魚干又少了一串兒。老人這一覺睡到黃昏。黃昏醒來,目光從窗子探出去看迷迷蒙蒙的海。

可是,疙瘩爺又看見了死藻,又回頭張望一眼家園,心情又陡然變糟了。他忽然覺得應該結結實實地打一條繩子了。一天一天,老人就醉迷呵眼地打那根繩子。

梭子花是來看望師傅的,順手將一網兜水果和罐頭放在炕沿兒上。她想勸勸老人想開些,可她瞧見老人手里的繩子心里就發(fā)毛了。明明暗暗的蟹燈將老人的憨頭面孔映紅,就像懸著一張被紅藻包裹的海圖。海圖顯得天然、靈透、真實,叫她看了心壁發(fā)震。老人的身后是一堵被油煙熏黑的泥墻,很濃的泥腥味撲面而來。久違了,梭子花在她呱呱墜地時就嗅到了生命的原始氣息了。泥屋和海圖都濃縮了她的歷史,閃跳著并不遙遠的記憶。她眼前的老人簡直不是人了,就像坦坦蕩蕩的海,海里有風,有船,有帆。她不動聲色地看著這個老頭兒,感到他身上強悍堅忍的氣息了。他的意志包括他的一切都那么不可抗拒。她喉嚨一熱,很久才叫了聲:“師傅,俺來看您了——”

疙瘩爺沒扭頭,也沒作聲。

“師傅,打繩子干啥?”

疙瘩爺耷著眼皮,照舊搓繩子。

“師傅,求求您放過俺吧!”

疙瘩爺蠟黃而虛腫的眼皮撩開一道縫,眼里閃出一道冷光。梭子花乖乖露怯了,僵僵地站起身來。她怕了,她覺得老人的冷光太陰,怕是啥都能干出來。她在野灘野海里滾大,從沒怕過誰,如果眼前不是疙瘩爺,一切都好辦了。她就要給憋瘋了。老人的眼皮又努力蓋上了,但老人的嘴角已斜斜地掛出一線口水來了。紅蛇一樣扭來扭去的繩子,一點點兒從疙瘩爺顫抖的手掌里滑出來,凄凄切切的聲音聽來很憂傷。

老人一句話也沒說。

老人看都沒看她一眼。

梭子花悻悻地扭身走了。

老人不動聲色地搓那根繩子。

閏年是個兇年,都這么傳。

梭子花從疙瘩爺那里感受到閏年的兇氣了,一連幾天她眼前總是晃著那根繩子。窮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她總覺得疙瘩爺會跟她在堿廠拼命的。那樣事情就會鬧起來,上頭跟廠子較起真兒來,罰款收污染費就會把堿廠弄垮了。她縱有回天之力也挽不回了,因為火堿受國際大氣候影響,價格跌得只剩蠅頭小利了。她買不起去污機,就是買了也沒幾日用頭了。轉產或是重搭臺子另唱戲也許是條路子。疙瘩爺壓根兒就不曉得梭子花也活得這般不易,他眼里只有大海,只有家園。

梭子花走了,慌慌張張地走了。

前前后后才幾天的事,老人懂了一個很殘忍的道理。這個世界不容你看透看遠,懵里懵懂地活著蠻好。他一圈圈十分耐心地將紅藻繩卷起來。這是老人一生里打得最滿意的一條繩子,可以說是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老人望著這一盤繩子,吱吱地呷了幾盅酒,臉上潤了酒暈。

大魚蹭進屋來,很眼饞地望著那盤繩子,歪著小腦袋說:“爺爺,打這么好的藻繩做啥用?”疙瘩爺摸摸大魚的小腦袋說:“大魚,自古以來紅藻繩就是除邪的!你不知道嗎?”大魚像聽古經一樣,問:“不知道。老東西,哪兒有邪呀?”

“海走邪,人也有走邪的時候!”

“俺不信!”

“大魚,你會信的。”

“那,俺先把你這個壞老頭纏起來。”大魚的嘎勁又上來了。疙瘩爺沒懊惱,舉動奇怪地挪過來,投降似的舉起胳膊,閉上眼:“來,纏吧,纏得緊緊的。”大魚沾沾自喜地發(fā)現自己很高明了,一面嘻嘻笑,一面往老人身上纏繩子。疙瘩爺啥也看不見,縮縮肩胛,慢慢蹲下身來。“纏完了,睜眼吧!”大魚咧了咧嘴。疙瘩爺看見大魚的鯰魚眼,忽然感覺到一股冷意,醉了似的喃喃著:“大魚,給爺爺唱一回閏年謠。”大魚說:“你也會唱,為啥偏讓俺唱?俺都長大了,不唱那玩意兒了。”疙瘩爺黑了臉說:“你小子長大了?在俺這兒,你他媽的總也長不大。”大魚望著被草繩纏住的老頭,怪怪地笑了一聲。被藻繩捆住的疙瘩爺在炕上打了個滾兒,藻繩不用解就開了。

海一截一截地亮了。淺泓里的紅藻被雨水洗得鮮亮極了。

紅藻在老人眼簾上撥弄出無數飛舞的金箔。海是喜雨的,雨水稠了,魚蝦肥紅藻美。有一年紅藻發(fā)黃了,遠看像一片馬尾藻。疙瘩爺就慌了,以為紅藻患了黃疸病,請七奶奶給下了一道“符”,才落了一場春雨,紅藻就很快變成本色了。疙瘩爺光著腳丫子,咕嘰咕嘰地在淺泓里踩著,小浪頭推涌著紅藻,在老人的腳脖處心滿意足地打著卷兒,有幾絲朝他腿肚子上爬。老人的腿和腳癢得不行,就彎腰抓那幾綹海藻,用鼻子親切地嗅了嗅,不黏不澀,活活生生,老人的心緒就慢慢遼闊起來。

海好了,天也跟著藍。天藍的能一把擰出水來。沒有霧,日頭剛露半張臉,海天就高遠了。疙瘩爺哼起了閏年謠,聲音沙啞蒼老。

這一回疙瘩爺發(fā)現紅藻王了。疙瘩爺很早就聽先人說,雪蓮灣這片海域有個藻王。藻王是一個由無數紅藻絲滾起來的球狀藻團,很大很大,滾動起來掀起的浪花呈傘狀,是老人從來沒有見過的。藻王在這塊地埝上扎根兒有些年頭了,傳說藻王會動怒,怒起來就搬家遠走,尋找新的海域。老人就怕藻王搬家,藻王在,紅藻就會留下來,藻王沒了,那成群成片的紅藻就跟著退潮的海流子走了。怕不是好的兆頭,疙瘩爺有生之年有幸看見藻王。起初,老人往船里撈一些浮起的死藻絲,死藻明顯少多了。正撈著,老人看見一片傘狀的浪花來了,就愣了片刻,緊搖小船劃過去,看見密密的海藻在海里涌,像一堵厚墻,隔遠了看才是圓形的一角。老人的腦袋轟地響起來,哦,藻王!前一陣子海壞了,老人以為藻王死了或是逃了,沒承想,厚厚鮮鮮的大家伙還在呢。紅藻絞在一起長成一團的。那種凝滯、黏稠和雄渾的感覺,使老人歡喜得叫出聲來了。藻王,福佑著世人,托著一片吉祥。祖輩人說,藻王扎窩子很少移動,明顯著,是污染驚擾了藻王,使藻王在小汛時的潮汐變動中顯得煩躁不安了。藻王,安生地回去吧。疙瘩爺默默地守著藻王,虔誠地祈求它安安生生地旋回海底。日錯午的時候,藻王緩緩沉下去了。老人目送著藻王徹底沉到海底,心里平順下來,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把他的思緒拉回到現實中來了。

傍晚的時候,疙瘩爺回村來了。

他搖搖擺擺地走上村口的時候,還是努力昂起頭來,弄得像當年打海狗那樣神神氣氣的,顯出一種尊嚴。但他馬上想到,不管他怎么做,這陣子他不會有啥尊嚴的。街燈一照,疙瘩爺的臉更黑了。老人的形象畢竟沒有營造好,身上帶一股很濃很濃的藻腥味,胡楂上掛著鼻涕,一閃一閃地亮。鷂鷹立在他肩頭上。鷹身上也有一股怪味,與老人身上的氣味合起來,熏了一條街。街上人很少,見了老人也是淡淡漠漠的樣子。有些新媳婦捂著鼻子躲躲閃閃,有幾個孩子追了一陣看稀罕,就被大人喝回去了。老人努力笑好,十分渴望地尋著村人,只要他們圍上來,他就給他們講藻王的故事,哪怕說一宿。然而,沒有人搭話,小村很冷漠,村人的熱情都在大鐵鍋和七奶奶身上。疙瘩爺走著,心里委屈地想,村人不知道俺疙瘩爺回來了嗎?俺的榮耀不說了,俺娘可是人人敬仰的七奶奶啊!還有,你們不知道俺豁出老命保護那片海嗎?老人灰塌塌地走一趟街,碰上一撥兒搭話的人,一個暴發(fā)戶要出錢買他肩上的鷂鷹。老人橫了他一眼,就溜進家門里去了。

七奶奶不在家,白紙門沒有上鎖,疙瘩爺就溜進來了。家里也沒有大的異樣,老屋、槐樹、菜園子。家里的東西,是他瞅也瞅不夠的,是他夢繞魂牽的世界。鳥都戀舊巢,何況人呢?可是,跟大海相比,家園里啥都寡味了。不知怎的,他一點兒也提不起神兒來,再也愛不起來了。老人進屋來,不點燈,悶悶地坐在門檻子上,掏出煙斗吱吱地吸煙。他腦里空空,啥念頭也沒有了,所有的真情都一勺燴了。很晚了,七奶奶才被麥蘭子攙回來了。七奶奶以為兒子是為大鐵鍋回來的,誰知嘮了幾句,才明白兒子是為大海回來的。七奶奶瞇著眼說:“娘看得出來,你真心護海,你爹的鐵鍋就不用你管了。話可說回來,你不管鐵鍋,大鐵鍋的光你就沾不上。俺只管蘭子進學校的事兒,聽見啦?”疙瘩爺不說話,悶悶地吸煙。過了半天才說:“娘,蘭子的事就夠你難腸了,俺的事你別操心。俺回來是看看您。”然后就無話了。麥蘭子已經把爺爺的鋪蓋弄好了,疙瘩爺默默回了自己房間。

夜深人靜了,疙瘩爺回到自己屋里,連衣裳也懶得脫,往土炕上一偎,就算睡覺了。睡不著,睡不著,老人又坐起來,覺得缺了啥東西。到了家,還缺啥呢?老人爬起來,癔癔癥癥地走出來。黑夜里的小村,自有另一種復雜,另一種智慧,另一種深奧。這次出來,他沒帶鷂鷹,像磨道上的瞎驢,在村里轉悠了一夜,天亮了方倦倦而歸。這一宿折騰,疙瘩爺就蒼老了許多。天大白大亮了,老人更是睡不著,挪到街上的老墻根下曬暖。老人回村盼得心都發(fā)霉了,真的回來卻啥意思也沒有了。村里房舍的模樣著實受看,可人心亂了,一切都亂得不像樣子。還有村風,從人們碎嘴碎舌的學說中,他知道村里天天有人吵架,天天有人為一樁小事罵大街,為一塊宅基地打得頭破血流。更讓老人傷心的是,見死不救趕出家園的村規(guī)早已自生自滅了。村里有個娃子參與殺人也能拿錢買出來,活得比世人都硬氣。人們瘋了似的向海索取,工廠污染大海,都沒人說話。這幫漁花子曾經窮得瀕臨絕境,因此就沒了那么多的患得患失,那么嚴重的離經叛道行為,甚至連后果都不去想一想。甚至還想從爹的大鐵鍋上炸出點油來。沒人關心紅藻,沒人會哼閏年謠了。他眼見著小村上空終日籠罩著邪氣,怕是娘的多少道“符”也鎮(zhèn)不住了。小村走邪了,怕是大海終歸難保。

疙瘩爺憂慮不安的眉頭脹出肉疙瘩。看來人生最美好的是希望,而不是現實。他再也不愿在村里待下去,也不敢往下想了。他要回去了。剛剛走出家門,他聽見一陣響聲,噼噼啪啪,一陣鞭炮響起來。

疙瘩爺愣住,慢慢扭了頭,遠遠地瞧見村口圍著許多人,旁邊停放著小轎車。老人猜想哪家的娃子結婚了。他早已過了看熱鬧的年紀了,就想低著頭走過去。這時候,從老人身邊走過的人說,梭子花的海產品貿易公司今日開張啦。疙瘩爺全聽見了,再也穩(wěn)不住了,閃閃悠悠奔那里去了。自從梭子花從他泥屋里回去,老人再也沒有見過她,他總覺得她會干出點什么來。因為,這丫頭身上的人情和義氣總算沒有斷盡。

這年頭的人說抖就抖起來了。所有人都瞪住了眼睛。疙瘩爺望著被眾人簇擁著的梭子花。她著實風光,頭發(fā)梳得光光的,隨便披散著,襯衣扣子沒系全,一副懈懈怠怠的樣子很拿人。老人愛看她的眼睛,那曾是一雙很厲害的海眼。這會兒變成商眼了,她的眼睛紅紅的,老人猜想里邊藏了啥東西,是火,是紅頭巾,是小燈籠,還是金元寶?老人沒哼聲,梭子花就看見疙瘩爺了,擠出人群奔過來,笑著說:“師傅,聽說你回村啦,正要看你去呢!”

疙瘩爺狗咬刺猬不知咋張嘴了。

梭子花說:“師傅,您放心吧,俺的廠子啥事都沒有啦。”

“孩子,師傅跟你過不去,你不恨俺嗎?”

“咯咯咯,俺從不記恨人,師傅,俺把堿廠停了。”梭子花一副大大咧咧的神態(tài)。

疙瘩爺眼睛濕潤,這個老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幸福啊!可是,他心里忍不住隱隱作痛。他難受地想到,他跟梭子花拼命,讓這孩子受了多大損失啊!

梭子花跟疙瘩爺告了別,就粗手粗腳地鉆進轎車。車徐徐開走了。疙瘩爺過分成熟的額頭挺挺地仰起來,目送著小轎車遠去。

疙瘩爺重新回到海邊的泥屋里。梭子花那里的心病去了,疙瘩爺的心情仍不能好起來,悵悵的,不知怎么打發(fā)日子了。天黑了,他望著冷清清的月夜,獨個長長地嘆了口氣:唉,是梭子花成全了他,給了疙瘩爺面子,使流浪大半生的老人有了回家的理由,又是梭子花害了他,使他認清了家園的真面目,扼殺了他支撐生命的記憶。隔一層霧氣看家園比回來更美好。那樣,無論在大海里的哪個角落,或是走到天涯海角,他都能感到家園的存在,有一絲慰藉。然而,他心目中的家園毀了,就像太陽掉進糞坑里。這樣沒有想頭,沒有尊嚴地活著,還有啥勁頭呢?也許,是自己守海變態(tài)了?村里有啥不好?誰罵你惹你了?

他做夢了,夢見了海,夢見了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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