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孩子如何思考
- (加)艾莉森·高普尼克
- 5514字
- 2019-10-09 18:41:23
孩子和童年如何改變世界
本書所有具體研究和討論的背后都蘊含著一個基本觀點,即與其他生物相比,人類更有能力做出改變。我們改變著周圍的世界、他人以及我們自己。理解孩子以及童年有助于解釋這些改變是如何發生的,而“我們會改變”這個事實則解釋了為什么孩子會是這樣,甚至解釋了為什么會有童年的存在。
究其根本,關于童年的新的科學解釋是以進化論為基礎的。但通過對孩子的研究讓我們看到的進化對人生的塑造方式,卻完全不同于“進化心理學”2的傳統解釋。一些心理學家和哲學家認為,人類特質中最重要的部分是由基因決定的,基因是讓我們成為自己的一種內部“硬件”系統。我們被賦予了一系列固定的、獨特的能力,這些能力最初是為了滿足20萬年前生活在更新世的史前祖先們的需要而出現的。毫無疑問,這種觀點忽視了童年的重要意義。依據這種觀點,“足夠好”的童年環境也許是必要的,它讓潛藏的人類特質得以實現。但除此之外,童年期的影響并不會太大,因為與總體的人類特質和具體的個人性格相關的大部分要素早在我們出生時就已經確定了。
然而,這種觀點并不能闡釋我們正實際經歷著的、不斷變化和發展的人生。至少,我們能感覺到自己似乎真的能夠創造自己的人生、改變周圍的世界并且改變自己。這種觀點同樣也無法解釋人類生命中根本的、歷史性的改變。如果我們的特性已經由基因決定了,那么,你也可以認為,如今的我們仍然會和生活在史前更新世的人們一模一樣。
做出改變的能力是人類的神秘特質,無論是在我們自己的生命中還是在整個歷史中,這種能力也是我們最特別而永恒不變的本質。
有沒有一種辦法,可以不訴諸神秘主義,來解釋這種充滿靈活性和創造性、能改變我們個人和集體命運的能力呢?
出乎意料的是,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在年幼的孩子身上,這就將我們帶入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進化心理學。人類在進化中的優勢就在于,我們能夠擺脫進化本身的束縛。我們能夠了解周圍的環境、想象不同的環境并將設想的環境變為現實。同時,作為一種極具社會性的種群,他人也是我們周圍環境中的一個重要部分。所以,我們更有可能去了解他人,并利用這些信息來改變他人的行為方式以及我們自己的行為方式。這樣,人類就能夠進入不斷改變的循環之中,這是人類進化遺產中最核心的部分,也是人類特質中最深刻的部分。我們改變著周圍的環境,而環境也改變著我們。我們改變著其他人的行為,同樣,其他人的行為也改變著我們的行為。
與其他物種相比,人類從最開始就能夠更有效、更靈活地認識周圍的環境。這讓我們可以想象新的甚至全新的環境,并通過行動來改變目前的環境。之后,我們能夠了解自己所創造的新環境中的意外因素,然后再次改變環境,如此循環往復。神經科學家們所提出的“可塑性”,即在經驗的基礎上做出改變的能力,就是從大腦到思維再到社會各個層面理解人類特質的關鍵所在。
學習是改變的過程中最主要的一部分,然而,人類做出改變的能力不僅僅與學習有關。學習是指周圍世界對我們思維方式的改變,但我們的思維方式同樣也可以改變周圍世界:提出一種解釋世界的新理論,讓我們有機會設想這個世界還可能是別的什么樣子;理解他人和自己,讓我們有機會設想別的做人方式。同時,這也讓我們有機會改變周圍世界,改變自己,改變我們身處的社會,并思考我們應然和實然的狀態。本書將講述孩子的思維是如何發展,以至于改變世界的。
目前,心理學家、哲學家、神經科學家和計算機科學家們正著手于謹慎而準確地判斷,有哪些潛在的根本機制讓我們獲得了這樣一種人類特有的、能夠做出改變的能力;在人類的天性中,有哪些方面讓我們的教養和文化得以產生。對其中的某些機制,我們甚至開始形成各種嚴密的數學解釋。這種新的研究和思考趨勢大多在過去幾年中完成,這讓我們開始重新理解自己顱骨下那個“生物計算機”究竟是如何“制造”出人類的自由與靈活性的。
在寫這本書時,如果我抬頭看看面前的各種日常物品:電燈、直角構造的桌子、锃亮而對稱的釉色陶瓷杯子、閃著光的電腦屏幕,幾乎沒有一件物品與我們可能在更新世看到的東西有相似之處。曾經,所有這些物品都只存在于想象中,但它們卻是人類已經創造出來的東西。而我,一名女性認知心理學家,正在撰寫有關兒童哲學的書,在更新世也同樣不可能存在。我同樣是人類想象的產物,當然,你也是。
我們受保護的、漫長的未成熟期在人類改造世界和自己的能力中發揮了關鍵的作用。孩子并不僅僅是不完美的成人,也不僅僅是復雜的、尚未成熟的、日臻完美的人,相反,孩子與成人是兩種不同形態的人類。他們的思維、大腦和知覺形式雖然都很復雜有力,卻完全不同,服務于不同的進化機能。人類的發展更像是一種蛻變,就像毛毛蟲破繭成蝶一樣,而不僅僅是簡單地成長。雖然在成長的道路上,似乎是像蝴蝶一樣充滿活力、四處漫游的孩子慢慢變得像毛毛蟲一樣行動緩慢。
什么才是童年?它是一個獨特的發展階段,在這個階段,年幼的孩子特別依賴年長的成人。如果沒有照顧者,童年不可能存在。但我們究竟為什么一定要經歷童年這個階段呢?與其他動物相比,人類不成熟的、無法獨立的階段更長,即人類的童年更長,而且,隨著人類的歷史不斷演進,這個不成熟的時期變得更加漫長了。像我一樣,子女已經20多歲的父母們也許會認可這一點,并為之嗟嘆。為什么在如此長的時間里,孩子們都那么無助?而成人又為什么要投入如此之多的時間和精力來照顧他們?
童年為什么那么長
這長久的未成熟期與人類做出改變的能力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想象和學習的能力給我們帶來了很多益處,它讓我們比其他動物更能適應不同的環境,并能以一種其他動物無法做到的方式來改變我們自己的環境。但另一方面,這種想象和學習的能力也有很大的弊端,即學習是需要時間的。
例如,當你兩天沒吃飯時,你可不會想探究捕獵鹿的各種新辦法。同樣,當你正被一只劍齒虎追趕的時候,你也不會想去學習文化之中所積累的關于劍齒虎的知識。而對我來說,像我兒子那樣花費一周的時間來探究新電腦的各種功能也許是個好主意,但是,面對研究基金截止日期這個追著我不放的“劍齒虎”,以及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的授課任務時,我還是情愿沿用舊法。
一種動物如果要依賴過去幾代前輩所積累的知識而生存,那么就需要一段時間來獲取這些知識;一種動物如果依賴于想象而發展,那么也需要時間來將想象變為現實。童年正是我們所需要的這段時間。孩子不需要面對成人生活中的種種緊急狀況,例如,他們不需要獵鹿,也無須從劍齒虎口下逃生,更不用寫研究基金申請或授課。所有的這一切,成人都已經為他們做好了,孩子需要做的就是學習。當我們還是孩子時,我們全心全意地學習認識周圍的世界,并想象世界還有可能是什么樣子的;而當我們長大成人后,我們會將自己所學所想的付諸實踐。
孩子負責研發,成人負責生產與銷售
在孩子與成人之間,有一種進化意義上的勞動分工。孩子就像是人類的研發部門,一群空想的人通過頭腦風暴產生各種奇想;而成人則像是生產與銷售部門。孩子來發現,我們來實施。孩子想出上百萬個新創意,大部分沒什么用,而我們則負責找出其中三四個好的點子來付諸行動。
如果我們強調的是成人的能力,例如長期規劃,快速且自動地執行計劃,對鹿、劍齒虎或是基金申報的截止日期做出迅速而有技巧的反應,那么,嬰兒和很小的孩子看起來確實是很可憐、很無用。但是,如果我們關注的是做出改變的特殊能力,尤其是強調想象和學習的能力,那么,顯得很遲鈍的就會是成人了。可以說,“毛毛蟲”和“蝴蝶”擅長的事情全然不同。
嬰兒的大腦就像巴黎的老地圖
成人與孩子的這種基本分工方式反映在他們的思維方式、大腦結構和日常生活中,甚至反映在他們的意識經驗中。嬰兒的大腦似乎有一種特質,讓他們尤其擅長想象和學習。3事實上,嬰兒的大腦比成人大腦的神經連接程度更高,比成人有更多的神經通路。當孩子逐漸長大,獲得更多經驗時,他們的大腦就會“剪除”那些薄弱的、不常用的神經通路,而強化那些經常使用的神經通路。如果你觀察一幅嬰兒大腦的神經連接圖,會發現它很像舊時巴黎的地圖,上面有很多蜿蜒連通的細窄“街道”;而在成人的大腦中,這些細窄的“街道”已經被更少但更有效率的腦神經“大路”取代了,這些“大路”能容許更多的信息流通。此外,嬰兒的大腦更具可塑性和靈活性,更容易改變。但是,嬰兒的大腦效率較低,很難迅速或有效地運轉和工作。
在由童年到成年的蛻變過程中,甚至連更細致的大腦變化也發揮了尤為重要的作用。這些變化涉及大腦的前額葉皮層4,那是只在人類身上發展完備的大腦區域,神經科學家通常認為前額葉皮層是人類各種特殊能力的根基所在。科學家們認為,前額葉區域與思考、計劃和控制等復雜的能力有關。例如,由于當時悲劇性的錯誤觀念和自大,20世紀50年代的醫生給精神病患者實行了前額葉切除手術,將他們大腦中的前額葉皮層移除了。之后,這些病人表面上似乎仍能正常生活,但他們在很大程度上已經喪失了做決定、控制沖動以及明智地行動的能力。
高智商與晚熟的前額葉皮層
前額葉皮層是大腦中最晚熟的區域之一。前額葉皮層中神經回路的連接過程以及修剪和強化連接的過程大約要到25歲才能完成。子女已經20多歲的父母們可以再次嗟嘆了。最近,神經科學家們發現,人類的整個大腦比我們所想的要更具可塑性,更容易改變,甚至在成年后也是一樣。當然,大腦中還是有一些部位似乎在生命的最初幾個月就已經發育成熟、達到成人水平了,例如我們的視覺系統。但其他一些部位,例如前額葉皮層,以及前額葉區域與大腦其他區域的聯結,就成熟得更晚,這些部位在青春期以及青春期之后仍在不斷發育。視覺皮層在我們6個月或60歲時并沒有什么分別,但前額葉皮層卻只有在成年之后才會形成最終的形式。
你可能會覺得,這意味著孩子就是不成熟、不完善的成人,因為他們的大腦中欠缺能像成年人那樣理性思考的部分。但你同樣會發現,當論及想象和學習時,孩子那尚未成熟的前額葉皮層讓他們可以超越成人。大腦的前額葉皮層與“抑制功能”5緊密相關,事實上,這種抑制有助于停止大腦其他部位的活動,限制并集中經驗進行行動和思考,這個過程對成人所參與的復雜的思考、計劃和行動至關重要。例如,為了執行一項復雜的計劃,你必須精確地采取計劃中所指示的行動,而不能采取其他行動。而且,你也必須只關注與計劃有關的事情,而忽略其他。任何人只要試試讓一個3歲的孩子穿上衣服去幼兒園,就會對成人大腦的抑制功能無限感激。因為,如果這個孩子能在這個過程中不停下來探究地上的每一粒塵土,不逐個拉開柜子的抽屜,不脫下剛穿好的襪子,那一切就會容易得多。
然而,我們也會發現,如果對想象和學習更感興趣,那么上面所說的抑制功能就會顯現出消極的一面。要有想象力,你就得思考各種可能性,越多越好,甚至瘋狂的、前所未有的新想法都可以,例如,梳妝臺上沒有這些抽屜也許會更好用。而在學習中,你需要對任何可能成為真理的事實保持開放的思想,也許那一粒塵土中就有整個宇宙的奧秘。事實上,在童年時沒有強大的前額葉皮層的控制是很有好處的。
同時,前額葉皮層也是在童年期最為活躍的大腦區域,它不斷地發生變化,其最終形態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童年的經驗。童年時的想象和學習為成人提供了明智地做計劃和控制行為所需要的信息。有證據表明,較高的智商與晚熟和更具可塑性的大腦額葉相關。6在一定程度上,保持思想開放的時間越長,人就越聰明。
成人與孩子在大腦和思維方面的差異決定了他們生活方式的不同,成人工作,孩子玩耍。玩耍是童年的標志,它生動而明顯地體現出想象和學習的運作。此外,雖然看似有些矛盾,但未成熟時的無用、無助狀態,其實是大有裨益的,玩耍就是最明顯的標志。顯然,小嬰兒壘起積木、按壓小盒子上的按鈕,蹣跚學步的幼兒假裝扮演從小美人魚到忍者各種不同角色的游戲并沒有明顯的觀點、目標或作用,也根本無助于交配或捕食、逃跑或戰斗等基本的進化目標。但是,這些看似無用的活動卻具有獨特、典型的人性,并且有深刻的價值,相對于成人,我們正將“玩耍”擠壓到日常的工作中。可以說,戲劇、小說、繪畫、歌曲都是玩耍的方式。
孩子與成人是根本不同的兩種生物
孩子與成人的種種差異表明,他們的大腦和思維方式與我們有根本的不同,所以,他們的經驗也會不同,這些差異并非是不能知曉的。事實上,我們可以借助兒童思維和大腦的相關知識來探究他們的意識。我們能夠使用心理學、神經科學、哲學等工具來理解孩子的內心生活。相應的,理解孩子的意識也能讓我們以一種新的觀點來看待成人的日常意識,思考生而為人究竟意味著什么。
這些差異同樣也帶來了關于“身份”的有趣問題。孩子與成人是根本不同的兩種生物,他們的思維、大腦和經驗都不相同。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成人卻正是童年的最終產品。我們的大腦正是由經驗塑造而成的大腦,我們的生活正是從嬰兒期就開始持續的生活,我們的意識正是可以回溯到童年的意識。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說過,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因為河流與人皆已不同。思考孩子和童年,讓我們生動地認識到,我們的生命、人類種群的歷史都是不斷變化、永遠流動的河流。
變化、想象和學習的過程最終都取決于愛。人類家長以一種尤為強烈和意義重大的方式愛著他們的孩子,這種愛是人類做出改變的發動機。父母的愛并不僅僅是簡單、原始的本能,也不僅僅是其他動物撫養行為的延續。當然,其中確有延續的成分。相反,我們長久的家長生涯在最復雜而典型的人類能力形成過程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只有當我們能夠依賴照顧者所給予的愛時,人類才有可能擁有漫長的未成熟期。我們能夠在過去幾代人積累的經驗中學習,同樣是因為愛著我們的父輩肯花時間來傳授經驗。沒有得到愛護和撫養的人不僅會缺乏教育、溫暖和安全感,同樣也會缺乏文化、歷史、道德、科學和文學等相關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