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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哲學問題的性質

知道了什么是真正重要的問題以及這些問題藏在什么地方,接下來我們還需要討論另外一個問題,即哲學問題的性質。我們知道,數學問題是可以演算的,物理學問題是可以觀察、可以實驗的,它們都有自己獨特的性質。那哲學問題具有什么樣的性質?前些年,網上流傳過一個笑話,說香港大學經濟學教授孫永泉畫了13張圖來表示13個專業,其中就包括歷史學、數學、新聞學、哲學等專業。首先,我們可以看一下表示歷史學專業的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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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歷史學專業的解讀是:數據雖然很多,但能用理論把它們統統連起來!

其次,我們可以看一下表示數學專業的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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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數學專業的解讀是:數據很少,但只要有兩個點,就能建立起一種理論。

再次,我們可以看一下表示新聞學專業的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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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新聞學專業的解讀是:只要有一個數據,就能建立起一種理論。

最后,我們來看看表示哲學專業的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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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哲學專業的解讀是:沒有數據,依然能夠建立理論。

類似的調侃還有很多,都十分有趣。我們說,這雖然只是個笑話,但其對哲學性質的把握和概括還是相當生動有趣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做哲學基本上做的就是這種似乎是閉門造車的事情。我們經常是先編一個理論,然后又期望這個理論對生活碰巧是對的、有用的。這種實驗狀態下的理論如果只停留在實驗狀態還好,然而為了兌現自身的價值,它又不得不走出實驗狀態,與現實生活加以對比,但一旦進入生活,問題就立刻出現。問題之所以出現,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但最根本的原因或許還是生活本身就是混亂的。也許人類早期(比如原始人時期)的生活還是比較簡單的、清楚的。但隨著社會變得越來越龐大、越來越復雜,尤其是到了今天,人類的生活不僅混亂,而且常常自相矛盾。正如歷史唯物主義所說,矛盾是無處不在的,生活中幾乎每一件事情都有可能是自相矛盾、混亂且不斷變化的。如此,我們怎么能指望有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并且還永遠有效的哲學理論來解釋這樣的生活?如果有哪個理論聲稱自己具有永久的真理性,那么哲學本身的邏輯就決定了我們必須要對其表示懷疑乃至拒斥。這個結論應該是能夠理性地推導出來的。這就是說,哲學問題的性質或者說特點就是,沒有現成答案,或者有許多答案,有無窮多答案。但如果我們說一個問題有許多答案,這其實在學理上是不能成立的。當我們說答案時,一般指的是必須只有一個答案,具有唯一性的才能被叫作答案。哲學問題可以有許多個解決方法,有許多種視角或解釋方案,但它并不只有一個答案。這是哲學問題的一個特點。我們必須能夠容忍這一點,否則在看到他人的不同觀點時就容易氣憤。因為如果只有一個答案的話,人們一般會認為自己相信的那個答案才是唯一正確的,如果這個時候看到他人的不同解釋或觀點,就會以為他人的解釋或觀點是錯的。但真相很有可能是:你的觀點和他人的觀點同時都是對的。

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原因就在于人類的認識能力具有局限性,或者說,因為人類的智力處理不了“無限”的問題。人類可以懂得很多東西,但人類不可能真正懂得什么是無限,因為無限的東西是有限的人類所不可能說明的。能夠作為無限而存在的只有一種,我們稱之為“上帝”。比如,在萊布尼茨看來,只有上帝才能一下子把所有的可能性都盡收眼底,清點每一種可能性,而每一種可能性又都是無限的,因此只有上帝才能清點無限多的可能性,才能(按照數學上的說法叫作)走遍無限的可能性。只有走遍無限的可能性,我們才能知道唯一的答案是什么。即便只剩下一種可能性尚未清點,我們也沒有資格說知道最終的答案,因為也許真正的答案就是那種我們沒有清點到的可能性。當然,我們這里所說的無限性,主要是時間上的無限性。假定我們是半個上帝,我們知道此時此刻的無限的可能性,但我們很快就會發現這并沒有什么用,因為時間在繼續,事情在不斷發生,也許下一秒就會出現新的可能性。時間上的無限性證明了有些東西是人類的智力所不可能超越的。就像對于自然數列,我們永遠沒法指望數到最后一位。時間上的無限性對知識所構成的挑戰,當年休謨的懷疑論已經論證過,即人類的智力是絕對不可能成為上帝的。

但對哲學而言,更有意義的也許是另外一種時間上的無限性,這是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發現的,叫作時間的分岔。他有一個非常有名的小說,叫《小徑分岔的花園》(A Garden of Forking Paths,1941)。但是他的這個path,其實暗示的是時間,所以這本書的主題應該是the forking time(分岔的時間)。博爾赫斯發現,我們所處的時間上的每一個點都面臨著許多種可能性,所以時間是分岔的。既然時間上的每一個點都是分岔的,那么就可以想象在每一個分岔點上又有無窮的分岔點。這樣一來,我們就完全沒法說什么是答案,沒法說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壞的。就像一個哲學家的哲學理論,在一個時間點,在他所處的那個時代,可能是最前沿的,但分岔到下一個時間點,他的理論就可能被邊緣化,而到了再下一個分岔點,他的理論又可能再受到人們的關注,重新回到哲學的最前沿。所以,時間的分岔意味著答案永遠都具有未來性。我們如果回憶一下哲學史,就會發現其實沒有一個哲學問題得到了終極解決,人類從來沒有解決過任何一個哲學問題。如果有人說有一種理論一勞永逸地解決了哲學問題,那么這個人若不是故意要說謊的話,就有可能是真誠的無知。

如果說有某種理論對于解決哲學問題具有真理性,那么它也只能是提出了否定性的解決方案。關于否定性的解決,我們可以舉出休謨的例子。休謨提出了兩條否定性定理。第一條否定性定理是:從以往到此刻所發生的所有經驗不可能推知未來。第二條否定性定理是:從“是”(to be)推不出“應當”(ought to be)。但第二條否定性定理稍微復雜些,而且不一定對。學界對此的討論很多,在此我們姑且不論。

哲學家為了讓人們理解一個哲學問題,常常會寫很多書或文章。但我們或許會注意到一個十分奇怪的現象,那就是我們在某個哲學家所寫的書或文章中很少看到他所舉的例子,即便偶爾碰到,這些例子也十有八九都非常不可思議。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很多學科,即便像數學這么抽象的學科,都能舉出許多非常有趣并且極其生動、準確的例子,可為什么哲學卻舉不出來?一個理論聲稱自己對生活是有效的,但卻舉不出例子,這是不是有些說不過去?當然,并不是所有的理論都不能舉出好例子。比如,經濟學所舉的例子很多就是合格的,甚至在某種意義上是很精彩的。哲學家們有時候為了說明哲學問題,甚至不得不借助于經濟學的例子,比如說經濟學中的“囚徒困境”[1]、“公地悲劇”[2],以及“反公地悲劇”[3]等,都非常生動、非常有趣。哲學的例子當然也有,有些還非常經典,西方的哲學教材會經常使用,比如普特南(Hil‐ary Putnam)的那個叫作“缸中之腦”(brain in a vat)的著名思想實驗。在這個例子中,他想象把一個人的大腦切下來,放在營養液里,然后把大腦的神經末梢連接在計算機上,通過計算機的程序向大腦發送信息,使大腦保持一切正常的幻覺。最后的問題是:我們如何確定自己不是處于這樣的困境中?我們說,這已經是哲學中非常好的例子了,是所有哲學教材都一定要用的。但我們發現,即便如此,這樣的例子也仍然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它似乎離我們的生活十分遙遠,沒有對我們的生活進行很好的說明。

但哲學從一開始就不會舉例子嗎?并不是,恰恰相反,在古希臘和中國古代的思想世界中,有很多很生動形象的例子和故事。比如,柏拉圖在《斐德羅篇》中將靈魂比喻成理性駕馭的雙馬車,其中激情是馴服的馬,欲望是桀驁的馬;他在《理想國》中提出了那個寄托著哲學家使命感和政治理想的“洞喻說”。又比如,培根用以批判阻礙科學發展與進步的傳統心理和社會根源的“四假象說”,其中提到的“種族假象”“洞穴假象”“市場假象”“劇場假象”都是十分生動的哲學例子。中國哲學家孟子用“雞犬之放”比喻“心之放”,從而鼓勵人們“求其放心”;用“牛山之禿”比喻“四端之遮蔽”,從反面證明“仁義禮智”乃“我固有之”。這些都是很好的例子和故事?!肚f子》一書幾乎通篇都是生動的故事,并且都講述了很多深刻的哲學道理。凡此種種,再加上古今中外的一些神話故事等,都說明古人能夠在這些例子和神話中表達真正的問題,包括真正的哲學問題,即便是現在我們也很難超出這個水平。也就是說,人類最初在使用神話進行思考的時候,那些偉大的問題都已經被考慮到了,而神話就是例子,是一個個非常生動的故事。那么,為什么古人能夠講出故事,而我們今天卻失去了講故事的能力,更別說構造神話的能力了?這是一個很有意思也值得深思的問題。

舉不出例子這個現象本身多多少少暗示著我們的理論和實際生活之間的斷裂并沒有為我們所克服。我們說,古人的生活世界相對而言要簡單一些,他們能夠通過樸素的神話和故事來思考他們的生活世界,從而創造出許多精彩的例子。但隨著現代生活的復雜化和哲學思維的抽象化,生活世界和哲學理論之間的平衡被打破,通過簡潔明了的故事來描述復雜的生活現象變得愈發困難。于是,現代哲學家們不得不發明一個個思想實驗,通過懸置雜亂生活中的枝蔓元素來達到拷問思想、構造理論的目的。如此一來,才會出現我們前文所舉出的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例子。然而我們需要明白,理論和實際生活之間的這種斷裂雖然仍未被我們克服,但這并不意味著現代哲學中的這些例子和思想實驗就是“無用的”或沒有意義的。哲學構造故事的原初意義是為了使人理解生活,在人類整體抽象思維能力尚未達到較高層次的時候,這種理解導向的構造便處于突出地位。但隨著人類抽象思維能力的提升,“講故事”的目的便不止于理解,它更期待思想的對話、碰撞和交鋒,一旦思想得以凸顯,故事便淡出視野,退居次要地位,所謂“得魚忘筌”即是。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由故事引發的思想難題才是現代哲學思想實驗的鵠的,或者說,現代哲學雖然也面向生活,但它們“講故事”的直接目的不是理解生活,而是磨礪思想、推進理論,并最終達到通過理論來透視生活的目的。也正因如此,理論和實際生活之間的隔閡乃至斷裂就成了哲學思想的一個現代性特征。


注釋

[1]“囚徒困境”是博弈論中非零和對策的代表性例子,反映個人最佳選擇并非團體最佳選擇,人類的個人理性有時可能導致集體的非理性。“囚徒困境”是1950年美國蘭德公司的梅里爾·弗勒德(Merrill Flood)和梅爾文·德雷希爾(Melvin Dresher)擬定出的相關困境理論,后來由顧問艾伯特·塔克(Albert Tucker)以囚徒方式闡述,并將之命名為“囚徒困境”?!扒敉嚼Ь场钡墓适率牵簝蓚€人作案后被警察抓住,被分別關在不同的屋子里接受審訊,不能互相溝通。如果兩個人都不揭發對方,則由于證據不確定,每個人獲刑1年;若一人揭發而另一人沉默,則揭發者因立功而立即獲釋,沉默者因不合作而獲刑10年;若兩個人互相揭發,則因證據確鑿,二者都獲刑8年。于是,每個囚徒都面臨著選擇:坦白或抵賴。然而,不管同伙選擇什么,每個囚徒的最佳選擇都是坦白。囚徒由于無法信任對方,所以傾向于互相揭發,而不是同守沉默,最終導致納什均衡僅落在非合作點上的博弈模型。

[2]“公地悲劇”是說公地作為一項資源或財產有許多擁有者,他們中的每一個都對公地有使用權,但沒有權利阻止其他人使用,而每一個人都傾向于過度使用,從而造成資源枯竭。“公地悲劇”是英國學者哈?。–arrett Hardin)1968年在他的一篇發表在《科學》雜志上的題為《公地悲劇》(“The Tragedy of the Commons”)的文章中提出來的。他說,作為理性人,每個牧羊者都希望自己的收益最大化。在公共草地上,每增加一只羊都會有兩種結果:一是獲得增加一只羊的收入;二是加重草地的負擔,并有可能使草地被過度放牧。經過思考,某個牧羊者決定不顧草地的承受力而增加羊的數量。于是,他便會因羊的數量的增加而收益增多??吹接欣蓤D,許多其他牧羊者紛紛加入這一行列。由于羊群的進入不受限制,所以牧場被過度使用,草地狀況迅速惡化,悲劇就這樣發生了。

[3]“反公地悲劇”是針對“公地悲劇”提出的。1998年,美國黑勒教授(Michael A﹒Heller)在《反公地悲劇》(“The Tragedy of Anti‐Commons”)一文中提出“反公地悲劇”理論模型。黑勒說,盡管哈丁教授的“公地悲劇”說明了人們過度利用(overuse)公共資源的惡果,但他卻忽視了資源未被充分利用(underuse)的可能性。在公地內,存在著很多權利所有者,為了達到某種目的,每個當事人都有權利阻止其他人使用該資源或相互設置使用障礙,沒有人擁有有效的使用權,從而導致資源的閑置和使用不足,造成浪費,于是就發生了“反公地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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