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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哲學問題的循環與消失

如前所述,所有的哲學問題其實也就是難題,因為生活本身就是混亂的、自相矛盾的,沒有哪一種事物能夠真的成為可以永遠捍衛的。除此之外,我們甚至會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那就是哲學問題之間是會循環的。一個問題貌似解決了,但是轉了一圈之后它又重新回來,仿佛有一個咒語在講述這個問題的命運似的。最早發現這一點的應該是柏拉圖。“柏拉圖建立了一個政治退化的分析模型,其基本理由是:一種政治制度總有其缺點和弊病,除非遇到有如神助的特別幸運,沒有一種政治制度能夠對付得了它的先天缺陷,那些缺陷總有一天會發展到無法控制的地步而導致政治改變。”[1]在柏拉圖看來,假定人類有幸,政治從一個最好的政體開始,我們把它叫作貴族政體(實際上就是賢能政治,因為“貴族”這個詞在當時指的是出身好、有智慧的人)。貴族政體是賢能政治,它的德性(virtue)是智慧,但即便如此,這個政體或制度也一定擋不住腐敗、墮落的命運,再好的東西也會因為它自身不可避免的缺點而墮落。于是,貴族政體墮落為榮譽政體。榮譽政體的德性是榮譽,大家都看重并追求榮譽。不過,榮譽政體也會進一步墮落,于是就變成寡頭政體。寡頭政體追求的是財富,而且它還會進一步墮落,于是就墮落為民主制。民主制在古希臘時期名聲不太好,尤其是在蘇格拉底被民主制處死以后,不像今天,民主制好像是一座燈塔。其實,民主制成為燈塔的歷史很短,準確地說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才變成一個完全正面的詞匯。在過去的兩千多年中,民主通常是個貶義詞,意味著平庸和暴民。柏拉圖說民主制的德性叫自由,不過古希臘時期的自由與今天的自由不太一樣,那時的自由差不多相當于今天的平等。民主制再進一步墮落,就變成了僭主制,也就是暴君制度,即專制。所以,不管怎么說,柏拉圖還是認為民主好過專制,專制是最壞的。到了專制的時候,社會就退化到底了,就可能崩潰,陷入徹底的混亂和失序,而在天下大亂的時候,英雄就很可能再次出現,所謂“亂極必治”,于是社會就會回到賢能政治。當然,柏拉圖的理由和論證或許并不充分,但這并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是柏拉圖關于政治退化的分析包含著某種深刻的道理:當精神性的追求(比如榮譽)減弱了,物質性的追求(財富)就會被加強;而財富的追求往往促進對自由的追求。這似乎已經天才地預告了現代社會的產生邏輯”[2]

所以,哲學問題之間會循環。我們不能固執地認為,某一個問題就是永恒的、最好的問題,或者說某一個理論就是最好的理論,因為好的東西是需要條件的,而且是會墮落的。中國古話中也有類似的洞察,比如說“學好三年,學壞三天”,這似乎是一個神秘的人類命運。事實上人類所有值得思考的問題都和這種墮落傾向有關,人類總是忍不住地由一個好的東西向次的東西墮落,等墮落到底的時候再力挽狂瀾,然后再墮落,如此往復。

現代哲學在當代的表現其實離柏拉圖所說的問題相差不遠,盡管并不完全一樣。在當代,自由、公正、平等、專制這幾樣東西,其實也是在循環的。事實上,我們在這個時代有幸見證了這種實際的變化。我們說,現代西方一開始追求的最核心價值是自由,直到20世紀后半葉,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所宣傳的依舊是自由,這一點通過一些好萊塢電影能夠被反映出來。晚近以來,隨著世界政治氣候的變遷,美國才把自己引以為傲的自由世界改成民主世界。由此可見,這些問題都是在變化的。至于民主和平等,實際上,這二者是非常協調的一對政治哲學范疇。民主的核心觀念就是平等,而非自由。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西方世界的主流國家,尤其是歐洲國家,基本上都是走向平等的社會,除了美國以外。這就能夠解釋,為什么歐洲逐漸衰落而美國依然非常強勁。因為美國沒有像歐洲那樣施行需要承擔巨大財政赤字的福利制度,所以它保持了強勁的生命力,而歐洲卻老年化了。在不久前,平等仍然是最光輝的詞匯,但是當歐洲的福利制度爆發危機后,人們突然發現,平等并不能解決所有問題,反而會造成更大的問題,因此現在的歐洲對平等乃至民主的質疑開始多起來。總之,我們會發現,這些問題其實是在循環的,不能簡單而草率地判定哪樣東西是好的、哪樣東西是壞的,所有的好和壞都是相對于所要處理的問題和條件的,給定了問題和條件,才可能做出判斷乃至解決問題。

針對哲學問題的這種循環性演變,維特根斯坦發現了一個現象:很多問題不是被解決了;一些所謂的解決,不是說找到了問題的答案,而是說問題本身消失了。在維特根斯坦看來,哲學問題實際上是由于語言的誤用而造成的誤解,哲學推理的目標就是消除這種誤解,從而達到“一種完全的清晰性”,而一旦誤解得到消除,也就意味著“哲學的問題應當完全地消失”[3]。也就是說,很多哲學問題最后不是找到了答案,而是問題本身消失了,哲學問題的消失就是對哲學問題的解決。我們雖然不必完全接納維特根斯坦的看法,但它至少可以說明,有些問題是會消失的,殺死一個問題就是使一個問題消失,而這是需要有大天才的。如果借用劉慈欣小說《三體》中的詞匯的話,那么我們可以說,殺死哲學問題的一個主要手法就是對問題進行“降維攻擊”。所謂“降維攻擊”,就是用低維世界(比如二維世界)生物的生存方式向高維世界(比如三維世界)的生物發起攻擊,由于高維世界的生物(比如人)無法在低維世界(比如螞蟻生活的二維世界)里生存,所以就能夠達到打擊對方的目的。在商業領域有時就會發生降維攻擊。比如在互聯網時代,電子商務去掉了傳統商業模式的地域維度限制,從而導致大量的傳統線下商企消失,這種打擊就是降維攻擊。那么,在哲學領域,降維攻擊的高手是誰?我們說一個高手是尼采,因為尼采說“上帝死了”,從而對中世紀以來的宗教哲學進行了一次非常成功的降維攻擊。另外一個能夠對哲學問題進行降維攻擊的高手是福柯。尼采說“上帝死了”,福柯則證明“人也死了”,也就是“主體死了”。像這些都是非常成功的降維攻擊。但還有些時候,某個哲學問題的消失不是因為這個問題被殺死了,而是因為我們不需要這個問題了,這個問題被廢棄了。要想廢棄一個問題,就需要超越這個問題,此時我們也可以對這個問題進行相反的“升維攻擊”。所謂“升維攻擊”,就是超越這個問題的循環而進入一個更高的維度,從而將原有問題廢棄在低維世界里。這樣的機會不多,而且一般也不是人的意志所能夠主動去做的。“降維攻擊”可以是主動的,像尼采這種天才哲學家是可以做到的。但是要想對哲學問題進行升維攻擊,就一定需要世界的幫忙。也就是說,必須等到世界發生巨變,世界本身的存在論條件發生變化時,才有機會和可能進行升維攻擊。所謂存在論上的變化,就是我們“存在”條件的變化,也就是“存在”本身的改變。這樣的改變絕不是社會學、政治學或倫理學上的變化,這些變化都只能算是移風易俗,雖然移風易俗的變化常常會遭到批判,人們往往會以遺老遺少的心情來反對這些變化,但是人們很快就會習慣于這些變化。所以,移風易俗的變化并不是至關重要的變化。只有存在論上的變化才真正超越了這種移風易俗,超越了革命和變革,也超越了進度。只有世界的存在論條件的改變,才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才是真正的“大問題”。如今的我們正在經歷這場變革。我們的歷史正發生著巨大的斷裂,我們的世界正經受著前所未有的轉折和巨變,隨著全球化時代的到來和人工智能的急速發展,人類的生存處境和世界的存在論條件都發生了徹底的改變,所有這些都表明人類正在進入一個全新的歷史時期。我們說,在人類五千多年的文明中,這樣的歷史性斷裂總共就發生過兩次,一次是人類由蒙昧時代進入文明時代,一次是人類從古代走向現代。而今,我們遇到的乃是人類歷史上的第三次歷史性斷裂。這既是我們之幸,也是我們之命。

那么,未來世界的哲學問題或者說我們今天所能想象的真正的哲學前沿問題有哪些?在此,我們不妨進行大膽的預測。我們說,這些問題將可能分屬于兩個領域。一個領域是政治哲學領域,也就是說,在未來的世界里,人類應如何處理政治的問題。既然隨著人類的生存處境和世界的存在論條件的改變,人類將進入一個全新的時代,而且在這樣的時代里政治存在的單位由國家變成了世界,那么此時人類的政治應當怎么辦,應當如何處理國與國之間的政治問題?與此同時,人類所進入的時代還將是一個智能的時代,在智能的時代里,人類每天所能接觸到的很可能只是機器人。人類當然會得到很多非常優質的服務,但同時也會失去很多原本美好的事物,比如愛情、友誼、家庭乃至希望,因為人不再需要與他人交往,機器產品已經滿足了人的所有愿望,希望也就成為空無。人類或許真的能夠由此進入“共產主義社會”,即便人類會因此而變得絕對孤獨。那么,在這樣的智能社會里,政治會是什么樣的,人類將如何面對政治問題?我們認為,這實際上是一個會包含很多新問題的領域。另一個領域是科技哲學領域,它包含許多科學、技術等方面的問題,比如科技倫理等問題。實際上,隨著科技的發展,人類現在已經在面對這些問題了,比如“克隆人”問題。當然,說未來世界的哲學問題將可能分屬于這兩個領域,并不等于說其他領域的問題不重要,而是說其他領域的問題很可能成為這兩個領域的分支,比如說倫理學,倫理學的焦點將會隨著政治哲學問題、科技哲學問題的發展而轉變。因為只有時代和科技會提出真正的挑戰,而其他挑戰,比如同性戀等,實際上并不構成真正的挑戰。因此,與未來兼容的前沿哲學問題也許會主要集中在這兩個領域。

通過以上考察,我們大體可以進行如下總結:哲學問題不同于一般問題的關鍵之處在于,哲學問題往往與人類的生存處境相關,是由“生”而生出來的問題,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難題。“生”的主體當然是人,但當主體被遮蔽或被消解之后,哲學便需要對主體加以營救,“生”的主體便不再單純地指人,而是指“生生不息”之人,即海德格爾意義上的“在”。《周易》之所以成為中國哲學中的“群經之首”,就是因為它是對“此在”之“在”的總體性關照,所謂“生生之謂易”即是。哲學問題既然是與人的生存相關的難題,那么就必然隱藏在生活中,是人在生活中遇到的難題。我們如果放寬視野,在人類的總體性歷史中考察這些哲學問題,那么就會發現,真正重要的哲學問題只有兩種,或者說兩大類:一種是那些永遠在場的問題,即與人類的生存始終同在的問題;另一種是那些會在人類未來的生存中產生或出現的問題。只有這兩種問題才真正關系到人類生存的命運。哲學問題既然是與人的生存相關的難題,那么首先就需要每個人獨自面對那巨大的存在,因為生存和生活本就是通過一個個獨立的個人展開的。人的生存當然是同他人共在的,因而需要和他人一起分享生活,但終究沒有人能代替他人去生活。生活最終需要人們自己完成,哲學問題最終也由人們自己回答。這就決定了,哲學問題常常是沒有答案的,或者說,哲學是沒有一個普遍正確的答案的。每個人都會面臨自己的哲學難題,也要根據自己的生活做出相應的回答。人們可以參照他人的生活,但最終需要由人們自己做出抉擇。所以,存在主義才悲壯地指出,人在本質上就是自由的,選擇是每個人不可推卸的責任,也是每個人無法逃避的命運。生活仍在繼續,問題也仍將被思考。哲學問題的繼承方式多種多樣,但對人們的生活和哲學思想更有益的,還是繼承問題以便繼續思考問題,而非繼承理論轉而皓首窮經。哲學問題既然與人的生存相關,那么便會不斷循環和再現,一個問題在這個時代消退了,會在另一個時代卷土重來。或者,卷土重來的與其說是哲學問題,不如說是生存境遇。人們常常感嘆,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故古人云“以史為鑒,可知興替”,又云“讀史使人明智”,但事實上,人類走不出歷史,或許也走不出這種循環的命運。哲學問題是循環的,這就意味著真正解決一個哲學問題幾乎是不可能的,哲學問題的歸宿不是解決而是消失。人類只能在生活和生存中,要么廢黜一個哲學問題,要么超越一個哲學問題,除此之外,很難對哲學問題有更多的解決辦法。但無論是廢黜還是超越,實際上都意味著生存的變革,都意味著把哲學問題留給“過去的時代”,進而把生活推向廣闊的未來。

當然,以上對元哲學問題的考察并不意味著元哲學問題的全部,而只是就一些比較重要的且具有內在關聯性的元哲學問題做出的一般性考察。這種考察帶有一絲方法論的意味,即在進行哲學探索之前,首先要對反思的前提進行批判和審查,這也是康德所謂的“清掃地基”的工作。總之,雖然這里開啟的工作仍舊是初步的、試探性的,但無論如何,我們已經有了對哲學問題的基本把握,而接下來的工作才是更具實質性的。


注釋

[1]趙汀陽.壞世界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62.

[2]同[1].

[3]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韓林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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