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唐美術(shù)空間表現(xiàn)研究:以敦煌壁畫為中心
- 張建宇
- 2963字
- 2019-10-25 20:01:41
一、母題形式:物象之本
中國已知最早的山岳形象,見于新石器時代晚期的大汶口文化。在山東、安徽等地的大汶口文化晚期遺址中,常見一種刻有符號的陶器,其中一種典型的刻畫符號,自上而下分別由太陽、月牙狀火焰(另有月亮、云氣等說),以及五峰或三峰山巒構(gòu)成(圖1-2-1),三個部分均呈正面形態(tài)。山東莒縣陵陽河、諸城前寨及安徽蒙城尉遲寺等遺址,都曾出土過刻有此類符號的陶器,刻符呈現(xiàn)出規(guī)范化、程式化趨向,年代大約在公元前2800年至前2600年之間[1]。

圖1-2-1 大汶口灰陶尊刻符[新石器時代,山東莒縣陵陽河出土,莒縣博物館藏]
大汶口陶器刻畫符號引起了學界的關(guān)注,討論的焦點集中在對其性質(zhì)和含義的認定上。多數(shù)學者認為它屬于古文字,古文字學家于省吾(1896—1984)首先提出“這是原始的旦字”[2],繼而唐蘭(1901—1979)又將其釋為“炅”字[3]。另一種觀點否認它是文字,認為其性質(zhì)應(yīng)該是“圖畫記事符號”[4]。漢字由形、音、義三要素構(gòu)成,關(guān)于大汶口陶器刻畫符號性質(zhì)的爭論,焦點在于它是否具有固定的“音”,以及它在多大范圍內(nèi)可以起到表達含義、溝通思想的作用(“義”),而刻符所具有的圖畫形式(“形”)對于判斷其性質(zhì)是文字還是圖像,則幾乎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據(jù)明末清初學者顧炎武(1613—1682)在《日知錄》中的考證,“三代以上,言‘文’不言‘字’”[5],可知漢字最初稱“文”?!拔摹痹诩坠俏暮徒鹞闹泻艹R?,其本義是指人的文身之形[6]。由此可見“圖”(圖像)和“文”(文字)在根源上的關(guān)聯(lián)性。東漢文字學家許慎(約58—約147)在《說文解字·敘》中有一段著名的論述,其云:
大汶口陶器刻符的日、火、山均呈“正面律”形象,正好印證了許慎“依類象形”“物象之本”的觀點。
進而言之,這種高度圖式化的、平面性的、符合正面律的形式特征,是所有原始藝術(shù)所共有的。歐美藝術(shù)史家曾試圖從心理學角度為此種風格提供解釋,比如古典考古學家埃馬努埃爾·勒維(Emanuel Loewy,1857—1938)在《早期希臘藝術(shù)對自然的描繪》(Die Naturwiedergabe in der?lteren griechischen Kunst,1900)一書中,將流行于上古的這種正面圖式稱作“記憶形象”(memory-picture)或“心理影像”(mental image)。根據(jù)其理論,首先“物象被想象為許多感覺印象的記憶痕跡,那些感覺印象沉積在記憶之中,在那里經(jīng)過結(jié)合就成為典型性狀”,制象時“記憶精選出了對象的特征,精選出了以其最具特色的形式表現(xiàn)對象的那些面貌”[8]。埃馬努埃爾·勒維的學生貢布里希繼承了這種運用心理學法則解釋藝術(shù)風格的做法,但他同時也指出,埃馬努埃爾·勒維的理論混淆了因果關(guān)系,“任何人都不太可能只是以這種方式憶起現(xiàn)實,可是這種圖式化的圖像可以極好地作為輔助記憶的代碼”[9]。貢布里希用“概念性物像”(conceptual image)一詞取代了勒維的“記憶形象”概念,以概括形形色色的原始藝術(shù):
根據(jù)上述邏輯,貢布里希在《藝術(shù)與錯覺:圖畫再現(xiàn)的心理學研究》(Art and Illusion:A Study in Psychology of Pictorial Representation,1962)中發(fā)展出一個著名的心理學公式——“圖式加矯正”(scheme plus correction)——用以描述藝術(shù)從“概念性物像”逐漸過渡到自然主義的發(fā)展過程。許慎“物象之本”說與貢布里?!案拍钚晕锵瘛钡母拍钍纸咏?,二者都可作為中國早期“圖”和“文”形式特征的絕佳概括。
在早期藝術(shù)中,“概念性物像”方式不僅超越了文字與圖像的界限,而且還超越了地域和材料,是所有視覺形式所共有的特征。再看一個南方河姆渡文化(約公元前4400—前3300年)的圖像實例,這是再現(xiàn)性程度最高的史前圖像。河姆渡文物中有一件著名黑陶缽,出土于浙江省余姚市河姆渡遺址[11],黑陶缽雙外側(cè)各刻有一個豬的圖像(圖1-2-2),其形象完全符合正面律特征。豬的外輪廓線優(yōu)美而流暢,與背部鬃毛的短線條構(gòu)成了對比。值得注意的是,豬背和腹部內(nèi)側(cè)刻出了平行于外輪廓的另一根線條,豬的軀體內(nèi)還刻出同心圓及兩個花瓣形紋飾,進一步強化了平面感。這個河姆渡的豬紋形象是通過二維、無機的平面輪廓線組織起來的,其視覺結(jié)構(gòu)完全是平面化的,與大汶口陶器刻符并無二致。

圖1-2-2 豬紋黑陶缽[新石器時代,浙江省余姚市河姆渡出土,高11.7厘米,浙江省博物館藏]
在論述中國早期藝術(shù)時,英國漢學家威廉·沃特森(William Watson,1917—2007)和楊曉能先后指出,在中國青銅時代藝術(shù)(三代藝術(shù))中并存著兩種主要風格:主流風格是王室的、神權(quán)的和抽象的,可稱為“神圣風格”;與此相對的是晚商至周初出現(xiàn)的“自然主義風格”,即一種大眾的、世俗的和寫實的風格。[12]毋庸置疑,這種風格分類有利于深化對三代藝術(shù)的理解,然而當我們比較這兩類商周青銅藝術(shù)中的對立風格時,則會發(fā)現(xiàn)它們雖然在形式上差異明顯,卻絲毫不妨礙具有深層的一致性。即便是那些“一反當時流行的神迷、變形、雜交的動物造型”[13]的寫實主義作品——如河南洛陽北窯西周墓出土的兔紋尊,或者是美國明尼阿波利斯藝術(shù)博物館(The Minneapolis Institute of Arts)所藏的鹿紋青銅卣,也沒有超越平面性視覺結(jié)構(gòu)(planar visual structure)范疇。所謂風格,實際包含了表象形式和深層結(jié)構(gòu)兩個不同層次,就像語言學中的“詞法”和“句法”,研究時需要分別考察。
注釋
[1]楊曉能.另一種古史:青銅器紋飾、圖形文字與圖像銘文的解讀.唐際根,孫亞冰,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119.
[2]于省吾.關(guān)于古文字研究的若干問題.文物,1973(2):32.
[3]唐蘭.關(guān)于江西吳城文化遺址與文字的初步探索.文物,1975(7):72.
[4]汪寧生.從原始記事到文字發(fā)明.考古學報,1981(1):28.另參閱:王恒杰.從民族學發(fā)現(xiàn)的新材料看大汶口文化陶尊的“文字”.考古,1991(12):1119-1120。
[5]顧炎武.日知錄校注:中冊.陳垣,校注.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1171.
[6]朱芳圃(1895—1973)在《殷周文字釋叢》中指出,文身對先民而言,乃人生大事,屬于“成丁禮”。通過身上的紋樣可區(qū)分氏族、年齡、性別及地位等。朱芳圃.殷周文字釋叢.北京:中華書局,1962;說“文”與“文字”//劉敦愿.美術(shù)考古與古代文明.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7:31.
[7]許慎,撰.說文解字注.段玉裁,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754.許慎之外,很多學者均表達過類似觀點,試舉三例。其一,《淮南子·天文訓》高誘注:“文者,象也。”其二,南朝梁劉勰(約465—約522)《文心雕龍·練字》:“夫文象列而結(jié)繩移,鳥跡明而書契作?!逼淙纤梧嶉裕?104—1162)《通志》卷31《六書略·象形》:“六書也者,皆象形之變也?!?/p>
[8]貢布里希.藝術(shù)與錯覺:圖畫再現(xiàn)的心理學研究.林夕,李本正,范景中,譯.長沙:湖南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2007:13.
[9]貢布里希.通過藝術(shù)的視覺發(fā)現(xiàn)//范景中.貢布里希論設(shè)計.長沙:湖南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2001:5.
[10]貢布里希.木馬沉思錄:論藝術(shù)形式的根源(Meditations on A Hobby or The Roots of Artistic Form,1951)//范景中.藝術(shù)與人文科學:貢布里希文選.杭州:浙江攝影出版社,1989:31.
[11]河姆渡遺址考古隊.浙江河姆渡遺址第二期發(fā)掘的主要收獲.文物,1980(5):7-10;吳玉賢.河姆渡的原始藝術(shù).文物,1982(7):61-69.
[12]William Watson.Style in the Arts of China.Middlesex:Penguin Books,1974:25-52;Yang Xiaoneng.Sculpture of Xia and Shang China.Hong Kong,1988:41-43;楊曉能.另一種古史:青銅器紋飾、圖形文字與圖像銘文的解讀.唐際根,孫亞冰,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383-385.
[13]楊曉能.另一種古史:青銅器紋飾、圖形文字與圖像銘文的解讀.唐際根,孫亞冰,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3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