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轉型人類學
- 趙旭東
- 2376字
- 2019-10-25 20:08:49
五、一種理想人類學
今天的科學研究告訴我們,人和宇宙原本就是偶然性遭遇之后的產物。生死一瞬間,既不可能重復,也不可能完整保持一個個體生命的永恒。生命也許有一個明確但尚不為人所知的開始,卻沒有一個為人所深知而不讓人明了于心的終結。大凡意識清楚之人,都深知有一個“向死而生”的盡頭,但這并不會導致人人都坐以待斃,等著死亡的來臨。人不僅試圖追溯一種人類何以出現的開始,而且為自己不確定的未來設定了諸種理想狀態,并試圖為這種理想的狀態而活著并做一種追求。因此而有了人們“在一起”生活以及奮斗的文化理想,理想在這一點上既是使人與人能夠聯系在一起的堅定信念,同時又是讓人可以行動起來的無窮的力量。
這種理想文化的存在無疑跟一種共同體意識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而非跟社會的觀念聯系在一起。其中的原因也很簡單,社會本身可謂建立在一種“分”的基礎之上,“分”即指社會中個人之間的分化,而文化作為一種理想性的存在,它是建立在“合”“和”與“同”的基礎之上的。在社會之中,每個人可謂都有自己的理想,但這并不會妨礙一種基于共同價值的共同理想的形成,其所仰賴的便是信念借助文化而體現出來的一種凝聚力。在此意義上,重建社會可能遠遠不及重建文化來得重要。因為從社會的本源上看去,社會往往建立在其構成要素不斷分化的基礎之上。當然,這種分化并不意味著沒有秩序可言,很多時候,一種高度分化的社會,其社會的秩序似乎更良好。一般意義上而言,西方世界可謂建立在徹底分化基礎之上的個體主義的社會,其社會秩序同樣可以保持長久穩固。反倒是在沒有任何分化的社會之中,社會秩序顯現得問題重重,人們缺少行動的動力。但這并不意味著分或者分化就是社會應該有的理想。恰恰相反,社會仰賴的不是分化,而是某種共同的理想。由此而相互團結起來的,可能是超越一般社會秩序的文化意義上的秩序,它不僅帶來秩序,而且帶來人心的安定以及社會諸要素之間關系的和諧。在涂爾干的社會中,這便是集體存在的表征。
如果說社會建立在互信、互惠的基礎之上,那么可以說在社會之先的人性一定建立在相互猜忌之上,即便不去讀霍布斯的《利維坦》,我們似乎也可以清楚,至少就最為原始的尚不知群居為何物的人類的生活而言,情形大體便是這樣的。另外,從一般動物之間相互不信任的攻擊性行為中是可以看出端倪并推想出來的。
但有智識能力的人卻毅然決然地擺脫了這種動物性的人性而選擇了社會性的人性,可以說沒有這種社會性的人性選擇和固守,人的生存的安全感是無法真正得到保障的。因為一種生活并不能完全自給自足的現實處境,人選擇了彼此合作而不是相互沖突。而作為社會構建的理想狀態,人們學會了放低姿態去和原本處在敵意之中的陌生人打交道,讓出自己部分之所有,彌補對手部分之所無。不過在這個過程的延續之中,給予的一方也從這份友善的關系中得到一種意外的收獲,他因為對方出于禮貌的回禮,同樣補充了自己之所無。禮尚往來的互惠關系因此而得到一種穩固的確立,這構成了社會共同體真正確立的一個重要思想和文化來源。但人并未就此止步,而是有意識地去強化這種互惠的關系,使之成為日常觀念中的一部分?;セ莸年P系因此而被提升至一種理想存在的狀態。我們后來之人將其稱為“禮”的文化,其真正的含義便是互惠的關系成為社會中差異巨大的每一個人共同追尋的高尚理想。
由此便有了對共同意識加以塑造和實踐的人類共同體的出現。人們作為同一個共同體的成員選擇自身的價值認同,凝聚自身的團結性力量,這些都會通過共同體的周期性的儀式活動而徹底、完全地表現出來。它因此是以社會的一體性而呈現的,而非專門體現出社會的多元分化那一面。很顯然社會本身是無法呈現其由文化倒逼出來的那種一體性的,社會的景象可謂肉眼即可以辨識出的差異性、多樣性、鮮活性以及復雜性的存在,但這并不是文化本身,文化必然是借助符號或者象征而表現出一種意義的??梢哉f,任何社會都會有某種形式的文化的存在,因此任何社會也必然會有借助文化而體現出來的一體性符號表征,那就是我們所要捕捉的文化本身,它的意義往往是無意識的,需要人類學家的解釋。
人大約是世界萬物中最能夠真切體會到自然一體性存在的物種了。人一方面生活在紛繁復雜的多樣性的生活世界之中,就像原子的存在一般;另一方面又會向某一個方向做一種有序的運行,最后與數量龐大的其他原子相互碰撞,產生巨大無比的能量。但人又不同于原子,人會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存在的限度以及可以耗費的能量有多大,這同時也是人身體的限度所在。很顯然,人是必然知道自己最后的歸處的,恰是這種意識使得人和人之間有了能夠建立起共同意識的文化基礎,即希望借此合作與團結而找尋到逃避生死輪回的最為可能的救贖之途。當探索宇宙奧秘的科學家告訴我們說,在浩瀚的天河星系之中并無法找尋到上帝或者某個神靈的身影之時,這并不意味著上帝和神靈觀念空出來的位置便可以一直這樣空下去,其必然會被社會中的文化觀念所創造的新的表征占據。在這一點上,人必須為自己無法抗拒的命運找尋到一個“命相學家”,并真正愿意傾聽他所給出的一種看上去合理而美妙的解釋,這便是文化的意義和價值所在。
在這個意義上,今天的人類學需要在文化高位上去思考作為整體的人類自身的生存處境,它應當是一門關乎人類整體的學問,而非單單一種自縛手腳的田野方法的提供者角色。無疑,面對今天世界文化轉型的大背景,人類學應該成為一門真正有擔當、勇于去探索、富有他者關懷的學問。文化在此意義上就是人們生活之中的理想,就是一種相互融合的共同體,就是人們心中久已缺位的神靈,也就是人和人、人和自然界以及人和萬物在一起。由此去想象并尋求一種人類永生的美好存在狀態,這需要人類學家們對此狀態產生的過程加以追溯和呈現,那樣我們才能夠真正理解今天的文化及其意義。可以這樣說,這樣一種主張和文化價值在倒逼中國的人類學必須走向一條理想人類學的探索和追求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