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世界之中與互聯互通
人類學在中國已經不再是某個一級學科之下的附屬學科這樣狹窄的意義所能真正涵蓋的,其不論在專業人員的規模上,還是在方法論本身對社會學、民族學、歷史學、法學乃至經濟學等諸多大的學科門類的影響上,都在日益顯露出獨具特色的影響力,甚至可以說人類學在激勵著人們去創造一種富有差異性和多樣性的文本寫作。這樣一種局面的出現顯然是與人類學在中國的本土實踐及其在世界之中所處的位置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
從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中國的人類學主要以介紹并引入西方人類學特別是其在“二戰”以后的發展為核心目標和作為。那個時代的中國人類學家們在不遺余力地從事著這方面的介紹和研究工作,并且成果卓著,翻譯和實際撰寫的研究論文,都離不開西方理論和民族志方法的指引。由此,在漢語學術共同體之中,盡管名字有些繞口,但我們卻越來越多地熟悉了馬林諾夫斯基、埃文斯普里查德、列維斯特勞斯、格爾茲、薩林斯等享譽世界的人類學家。而且,對于中國的學人而言,這個名單也許是可以無限度地羅列下去的,并為我們所熟悉,盡管名單上的都是身處遙遠西方的人物。這些成果顯然都是在我國長期與世界隔絕之后而稍有開放氣息時代的一種必然的產物。
但是到了21世紀,我們開始重新發現我們自己的人類學傳統,盡管這個傳統最初同樣是從西方而來的,但它從一開始便極為自覺地跟主體性的中國意識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我們開始重新研究并發掘包括燕京大學社會學的社區研究在內的既有傳統,重新注意到費孝通、林耀華、李安宅、楊成志、田汝康等人種種著作之中絕對不缺乏的對于今日人類學的啟發。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嶄露頭角的人類學家即將成為歷史之時,與之相隔半個世紀而成長起來的新一代的人類學家們開始極為自覺地把這些人物重新放回他們應有的學科位置上去。很顯然,此時我們不再憑借一種“遙遠的目光”去單純地敬仰西方的人類學,而是開始以一種“近距離的聚焦”去審視我們自己的人類學的傳統和發現。中國的人類學家大概不會否認這樣一種努力,那就是在一個曾經存有的人類學傳統的斷裂之處找尋到了可以重新聯結在一起的機會。確實這些機會曾經是有過的,卻因為某種歷史和政治的偶然而使得我們一次又一次地與其失之交臂。直到今天,我們還需要逢人便重談人類學的學科建設,重談人類學和其他學科之間的區別與聯系。[1]很顯然,這樣的知識生存的背景說明:一方面,人類學作為全部社會科學中最為基礎的一個學科門類在勾連日益狹窄專門化的不同學科上所起的作用被人們忽視了;而另一方面,人類學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以體質人類學或者考古學的片面形象示人,而未曾從文化與社會的人類學意義上走進其他的學科之中,未曾“販賣”和“吆喝”自己對人及文化與社會生活的種種獨特的真正主張和認識,固守于自認為封閉的田野實證之中而孤芳自賞,自陷于閉塞之中。
但所有這些在21世紀最初十幾年中國人類學的發展中顯然都被一掃而盡了,人們各自在尋找自己的切入點,并且嘗試使人類學不僅加上田野研究的方法,而且要用田野研究的方法進入其他人類活動覆蓋的諸多領域,包括經濟、法律、政治、宗教、醫療、歷史、文學、藝術、災難、發展,乃至科學研究本身。這些領域都借助互聯網技術而使人類學重新找尋到了可以表達自我的新平臺,各種形式的極為零散卻生動活潑的微信民族志寫作給人以差異性文化表達的新媒體呈現。人們不僅通過對人類學家耗盡心思撰寫的長篇民族志的閱讀來了解人類學是什么,還會更多地通過“朋友圈”中人類學從業者的微信公眾號的圖文并茂且短小精悍的民族志文本接受人類學觀念和方法潛移默化的熏陶,人類學在這個意義上自身也在面臨著一種全新的“寫文化”模式的改變。瞬間的在田野之中的富含體驗性的靈感,或者對于生活與文化的洞見,成為分處不同地方的人類學者可以彼此分享的真實的虛擬現實。人類學因為互聯網以及智能手機技術的普及而變得更具有大眾意義上的可感染性,其所積累和創造出來的知識因此得到了一種極為迅速的傳播。
與此同時,人類學自身的視界也在得到超乎所有時代的新的拓展。中國海外人類學的研究從悄無聲息開始轉變成研究者漸聚漸眾的努力方向,而曾經由費孝通最先提出的“藏彝走廊”的概念,不僅在今天得到了進一步的擴展,而且延伸出在中國人類學中獨具特色的一種“走廊學”關懷。[2]在人們試圖用“路學”的概念去重新拓展民族走廊的研究之時,“一帶一路”的國家舉措又成為未來中國發展的一個戰略性的引導方向,人類學家因此而找尋到了一個新的關聯性,那就是人類學與“一帶一路”之間不可分割的關聯性。這種超越地方性民族志關懷的新的宏觀文明的路學研究,必然會給中國人類學的未來發展提供一種極為恰當的彌散性的強力支持,這種支持引導著人類學從新的視角去看待自己以及整個世界,中國的人類學真正走進了世界之中,而非游離在世界之外。也許這種努力才剛剛開始,卻很快顯露出一種蓬勃發展的趨勢,最近數年中國人類學民族學研究會年會、海外文化研究人類學年會以及人類學高級論壇等都在“一帶一路”的主題上開展了一些全新的探索,并由此而聚集大家的研究智慧。
而伴隨著現代世界的社會復雜性的增加,人類學的視角也越來越多地進入公共的領域之中。隨著人口大量而頻繁的跨國跨界流動,人類學開始越來越多地關注移民的問題;而隨著世界性的風險和災難的發生,人類學越來越多地關注承受著各種災難的人群以及他們實際的生活,關注他們究竟怎樣渡過災難并有怎樣的一種文化的表達;還有,隨著食品越來越多地為工業化生產污染、生物轉基因技術以及各種環境污染所影響,人類學進入了食品安全領域,由此而從不同于一般食品安全的技術性理解的文化的角度去理解食品問題;貧困與發展雖然是人類學一直關注的研究領域,但是新形勢下的扶貧開發與精準脫貧成為人類學關注的另外一個焦點;另外,鄉村的藝術重建、非物質文化遺產、鄉村旅游以及古村落的文化保護等都越來越多地進入了人類學的視野之中。人類學因此也在使自身發生一種帶有根本性的轉向,即從對靜態的原始文化的呈現轉換到對種種新文化形態的自我呈現和捕捉上。
很顯然,人類學自身所具有的溝通文化的特征在互聯網發達和普及的我們這個時代里會表現得越來越突出,我們之中會有越來越多的人不再可能是被土地束縛之人,我們也需要去理解在我們不停通過現代技術而發生的移動途中所可能遭遇的種種文化差異和沖突。在北京去往迪拜再轉去非洲的飛機上,這種遭遇實際就已經開始發生,但人類學家需要在那里,并宣講他們的主張。這里應該謹記的是,所有的文化差異,不論你是否喜歡,都不可能通過武力的方式而被消滅。我們需要有一種最為基礎的文化理解,借助一種紐帶性的柔性的力量在文化斷裂之處做強有力的文化彌合。這既是人類學家的新使命,同時也必然是未來所有國際性爭端解決的必由之路。
[1]關于這方面的討論可參閱下列文獻:徐杰舜,李曉明,韋小鵬,人類學之夢,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6。
[2]趙旭東,單慧玲,中國走廊學發凡——從民族的“藏彝走廊”到世界的“一帶一路”,思想戰線,2017(2):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