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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詮釋學概念

第一節 詮釋學與赫爾默斯

1.詞源學意義

“詮釋學”(Hermeneutik)一詞來源于赫爾默斯(Hermes)。赫爾默斯本是希臘神話中神的一位信使的名字,古希臘作家赫西俄德(Hesiod)曾在其《神譜》中說:“阿特拉斯之女邁亞睡上宙斯的圣床,為他生下永生諸神之信使,光榮的赫爾默斯。”[1]赫爾默斯不但有雙足,而且足上有雙翼,因此也被人稱為“快速之神”。過去德國火車站常以他帶上翅膀的鞋作為裝飾。赫爾默斯的任務就是來往于奧林匹亞山上的諸神與人世間的凡夫俗子之間,迅速給人們傳遞神的消息和指示。[2]因為諸神的語言與人間的語言不同,因此赫爾默斯的傳達就不是單純的報道或簡單的重復,而是需要翻譯和解釋的。翻譯是把人們不熟悉的諸神的語言轉換成人們自己的語言,解釋則是對諸神的晦澀不明的指令進行疏解,以使一種意義關系從陌生的世界轉換到我們自己熟悉的世界。伽達默爾在“古典詮釋學和哲學詮釋學”一文中寫道:“赫爾默斯是諸神的信使,他把諸神的旨意傳達給凡人——在荷馬的描述里,他通常是從字面上轉達諸神告訴他的消息。然而,特別在世俗的使用中,詮釋(hermeneus)的任務卻恰好在于把一種用陌生的或不可理解的語言表達的東西翻譯成可理解的語言。翻譯這個職業因而總有某種‘自由’。翻譯總以完全理解陌生的語言而且還以對被表達東西本來含義的理解為前提。誰想成為一個翻譯者,誰就必須把他人意指的東西重新用語言表達出來。‘詮釋學’的工作就總是這樣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的轉換,從神的世界轉換到人的世界,從一個陌生的語言世界轉換到另一個自己的語言世界。”[3]正是基于這種最初的含義,古代語文學家都是用“翻譯”和“解釋”來定義詮釋學的。例如,直到16世紀牛津大學神學教授L﹒漢弗雷(Humphery)在其《詮釋方法》(卷三,1559)中還把希臘文herme‐neia定義為“翻譯”。而同時不久的F﹒德·桑科(de Sancto)則在其《論作者的解釋或論運用》(1581)中把詮釋定義為“分析”,其所謂“分析”,事實上就是解釋活動,即“從頭到尾地重構這一活動所打算說明的整個作品,就是說,首先找出問題,這個問題究竟是什么,它涉及的是什么,然后觀察該問題得以證明的論點并把這些論點放回它們原先所取出的主題中”[4]。總之,詮釋學的工作就是一種語言轉換,一種從一個世界到另一世界的語言轉換,一種從神的世界到人的世界的語言轉換,一種從陌生的語言世界到我們自己的語言世界的轉換。

2.理解與解釋

不過,正如上面伽達默爾所指出的,赫爾默斯要做到翻譯和解釋,他必須首先理解神的語言和指示,唯有他理解了神的語言和指示,才能進行翻譯和解釋,因此理解就成為翻譯和解釋的前提。這樣一來,詮釋學在古代就可以說是一門關于理解、翻譯和解釋的學科,或者更正確地說,它是一門關于理解、翻譯和解釋的技藝學。由于翻譯就是解釋,因而詮釋學也可被說成理解和解釋的技藝學。不過,我們要注意的是理解與解釋的關系,這種關系并不總是理解是解釋的基礎,理解處于解釋之前。在詮釋學的發展史上,理解先于解釋的看法只是早期階段的看法。近代,特別是自施萊爾馬赫以來,這種看法被推翻了,因為理解本身就是解釋,理解必須通過解釋才能實現。按照施萊爾馬赫的看法,理解與解釋不是兩回事,而是一回事。伽達默爾曾這樣寫道:“正如我們所看到的,詮釋學問題是因為浪漫派認識到理解和解釋的內在統一才具有其重要意義的。解釋不是一種在理解之后的偶爾附加的行為,正相反,理解總是解釋,因而解釋是理解的表現形式。按照這種觀點,進行解釋的語言和概念同樣也要被認為是理解的一種內在構成要素。因而語言的問題一般就從它的偶然邊緣位置進入了哲學的中心。”[5]

近年來,德國宗教理論家G.艾伯林(Ebeling)在其主編的《歷史和現代的宗教辭典》的“詮釋學”詞條里對詮釋學中的理解與解釋的關系做了這樣的考證:詮釋學的希臘詞在古代至少有如下三種意義指向:1.說或陳述(aussagen,ausdrücken),即口頭講說;2.解釋或說明(auslegen,erkl?ren),即分析意義;3.翻譯或口譯(übersetzen,dolmetschen),即轉換語言。因此,詮釋學既可能指某種事態通過話語被詮釋,又可能指被說的話通過解釋被詮釋,同時也可能指陌生語言通過翻譯被詮釋,但不論哪一種意義指向,其目的都是“帶入理解”(zum Verstehen bringen)或“促成理解”(Verstehen vermitteln)。例如,在宗教里,詮釋學促成上帝與人之間的相互理解就有三種方式:福音預告(Verkündigen)、解釋(au‐slegen)以及口譯(dolmetschen)。

3.詮釋學與技藝實踐

“詮釋學”(Hermeneutik)一詞的詞尾ik與一般所謂學(olo‐gie)不同,ik一般指實踐與方法,嚴格翻譯,Hermeneutik應是詮釋技藝。伽達默爾說:“詮釋學一直被理解為說明和解釋的理論或藝術。表述這一內容的德語詞Kunstlehre(一門有關某種技能或技巧的技藝學)實際上是從希臘文techne(技術)一詞翻譯而來的。它使詮釋學與語法學、修辭學和辯證法等‘藝術門類’(artes)建立了聯系。”[6]又說:“詮釋學首先代表了一種具有高度技巧的實踐,它表示了一種可以補充說是‘技藝’(techne)的詞匯。這種藝術就是宣告、口譯、闡明和解釋的藝術,當然也包括作為其基礎的理解的藝術。”[7]就“詮釋學”一詞的神話起源及其以后的歷史而言,Her‐meneutik作為這種實踐技藝,即作為語言轉換和交往實踐的詮釋學,是與古代作為對永恒本質沉思的理論(Theorie)對立的。這一點在它的各種語言的傳統表述里表現出來,如它的希臘文hermeneutike techne,拉丁文ars interpretationis,德文Kunst der Interpretation和英文art of interpretation,這里的techne,ars,Kunst,art都表示一種與理論相對的實踐技藝。

從詮釋學這種詞源學意義出發,伽達默爾就曾反對把詮釋學看成一種語言學或語言科學,而是把它解釋為語言的一種普遍的中介活動,是“一切思想的使節”(Nuntius für alles Gedachte)。他說:“傳統的證據十分重要——但卻不是作為一種語言科學的論據,它只是有效地指出,詮釋學現象必須以及正被看得如何寬廣而普遍,它被看作‘一切思想的使節’。”[8]所謂使節,就是指兩國進行交往的使者。伽達默爾曾把詮釋學與法國人文主義者安東尼·孔德(Antoine Conte)所說的法國經紀人事務加以比較,他說“它涉及的是最廣義上的一種通譯工作和中介工作,但這種通譯的作用并非僅限于技術語言的翻譯,也并不限于對含糊不清的東西的闡明,而是表現一種包容一切的理解手段,它能在各方利益之間進行中介”,并說這與柏拉圖《伊庇諾米篇》把詮釋學理解為一種從符號象征中猜出神意和未來的占卜術完全一樣,“涉及的是一種普遍的中介活動,這種活動不僅存在于科學的聯系之中,而且更存在于實際生活過程之中”[9]。這里我們要注意伽達默爾這一句比喻,即詮釋學“能在各方利益之間進行中介”,這就是說,詮釋學要照顧兩方面的利益,以后哲學詮釋學所強調的過去與現在之間的中介、作者視域與解釋者視域之間的融合,正是對這種雙方利益加以照顧的體現。

4.詮釋學與應用

另外,我們還必須注意到,由赫爾默斯發展而來的詮釋學還有另一層意思,即傳達諸神的旨意,而這種旨意人們是必須絕對服從的,也就是說人們必須承認這種旨意是真理,必須對之無條件地服從。因此,詮釋學也是一門我們必須把它的要求當作真理和命令一般加以服從的藝術。伽達默爾寫道:“作為藝術的‘詮釋學’還會從古老的宗教來源中增添一點東西:它是一門我們必須把它的要求當作命令一般加以服從的藝術,一門會讓我們充滿驚奇的藝術,因為它能理解和解釋那種對我們封閉的東西——陌生的話語或他人未曾說出的信念。”[10]古代最早出現的兩門詮釋學是神學詮釋學和法學詮釋學,前者以《圣經》為詮釋學對象,后者以羅馬法為詮釋學對象,它們都具有這種理解真理內容和服從真理旨意的作用。正是因為這種具有規范性的職能長久以來成為這兩門獨斷型詮釋學(神學詮釋學和法學詮釋學)的基礎,因而“應用”這一要素在詮釋學的發展過程中得到普遍強調。什么叫應用呢?就是把普遍的原則、道理或觀點,即真理內容運用于詮釋者當前的具體情況,或者說,在普遍真理與詮釋者所面臨的具體情況之間進行中介。不過,詮釋學所強調的這種應用,與一般日常的或科學所說的應用不同,一般日常的或科學所說的應用是先理解后應用,應用仿佛是理解之后的要素;而詮釋學所說的應用是理解本身必具有的成分,它從一開始就規定了理解活動。伽達默爾說:“我們已經證明了應用不是理解現象的一個隨后的和偶然的成分,而是從一開始就整個地規定了理解活動。所以應用在這里不是某個預先給出的普遍東西對某個特殊情況的關系。研討某個傳承物的解釋者就是試圖把這種傳承物應用于自身……為了理解這種東西,解釋者一定不能無視他自己和他自己所處的具體的詮釋學境遇。如果他想根本理解的話,他必須把文本與這種境遇聯系起來。”[11]正是基于這一點,伽達默爾把當代發展的詮釋學與浪漫主義詮釋學加以區別,他寫道:“這樣,我們似乎不得不超出浪漫主義詮釋學而向前邁出一步,我們不僅把理解和解釋,而且也把應用認為是一個統一的過程的組成要素……因為我們認為,應用,正如理解和解釋一樣,同樣是詮釋學過程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12]因為對于浪漫主義詮釋學,特別是后期浪漫主義科學學說來說,古老的詮釋學傳統(尤其是虔誠派傳統)里的三大技巧,即理解、解釋和應用,只有前兩者屬于詮釋學要素,而應用卻與詮釋學不發生任何關系。

綜上所述,詮釋學傳統從詞源上至少包含三個要素的統一,即理解、解釋(含翻譯)和應用的統一。所謂統一,就是說它們三者互不分離,沒有前后之別,即不是先有理解而后有解釋,也不是理解在前而應用在后。解釋就是理解,應用也是理解,理解的本質就是解釋和應用。傳統詮釋學把這三個要素均稱為技巧,即理解的技巧(subtilitas intelligendi)、解釋的技巧(subtilitas explicandi)和應用的技巧(subtilitas applicandi)。這里所謂技巧,就是我們上面所說的實踐技藝,它與其說是一種遵循或使用規則的方法,毋寧說是一種本身不能由規則保證的判斷力,即所謂“規則需要運用,但規則的運用卻無規則可循”,因此詮釋學與其說是一種我們所創造的理論,不如說是一種由特殊精神所造就的能力或實踐。總之,對于《詮釋學》一詞,我們至少要把握它的四個方面的意義,即理解、解釋、應用和實踐能力,前三個方面是統一過程中不可分的組成成分,而最后一方面的意義則說明它不是一種語言科學或沉思理論,而是一種實踐智慧。


注釋

[1]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 神譜.張竹明,蔣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54.

[2]對于“詮釋學”在詞源上來源于赫爾默斯這一看法,近年也有人提出不同意見。例如,卡爾·凱倫依(Karl Kerenyi)曾認為“詮釋學”一詞與赫爾默斯神并沒有任何語言學或語義學的關系,見他為《希臘基本概念》(蘇黎世,1964)所寫的詮釋學詞條。另外,H﹒E﹒哈索·耶格爾(Hasso J?ger)在其一篇論文《詮釋學前史研究》(見《概念史檔案》第18期,1974)里說,把詮釋學認為是從赫爾默斯而來,是一種無根據的虛構,按他的看法,詮釋學肇始于約翰·孔哈德·丹恩豪爾(Dannhüer)的《圣經詮釋學或圣書文獻解釋方法》(1654)一書,詮釋學是17世紀根據亞里士多德邏輯學發展起來的一門科學理論。不過,他們這種看法在德國很少有人表示贊同。伽達默爾在《邏輯學還是修辭學——再論詮釋學前史》(1976)一文中曾對這種觀點做了詳細的分析和批評(見《真理與方法》,第2卷,第292~300頁)。而且在《真理與方法》第2卷的另一篇論文《古典詮釋學和哲學詮釋學》中,伽達默爾又加了注:“這個詞的詞源真的與信使‘赫爾默斯’有關,如詞的使用和古代詞源學所認為的那樣,這在最新的研究(見弗尼斯特)里是受到懷疑的。”(《真理與方法》第2卷,第92頁)

[3]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第2卷.1986:92.

[4]Franciscus Sanetius Brocensis.De autoribus interpretandis sive de exercitatione.Antwerpen,1581:S.28。引文譯自蓋爾特賽策.何謂詮釋學?(L﹒Geldsetzer.Was ist Hermeneutik?)德文講稿.1986:6.

[5]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第1卷.1986:312-313.

[6]伽達默爾.科學時代的理性(H﹒‐G﹒Gadamer.Reason in the Age of Science.Translated by F﹒G﹒Lawrence.Gambridge:The MIT Press).1981:88.以下凡引《科學時代的理性》原文,均為德文頁碼,可在中譯本邊頁找到。

[7]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第2卷.1986:92.

[8]同[7]295.

[9]同[7]295.

[10]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第2卷.1986:93.

[11]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第1卷.1986:329.

[12]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第1卷.1986: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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