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詮釋學:它的歷史和當代發展(修訂版)
- 洪漢鼎
- 4534字
- 2019-11-08 19:54:21
前言
詮釋學作為一門指導文本理解和解釋的規則的學科,在以前類似于修辭學、語法學、邏輯學,從屬于語文學。可是在20世紀,由于解釋問題的普遍性——這種普遍性不僅表現在人文科學領域,而且也表現在自然科學領域,甚至像卡爾·波普爾這樣的認識論哲學家以及像托馬斯·庫恩這樣的科學史家也主張科學理論總是解釋,觀察對象具有理論負載,科學不是像實證主義者所認為的那樣限制于描述事實,而是必須組織它們,概念化它們,換言之,科學必須解釋它們——詮釋學已把自身從一種理解和解釋的方法論發展成一種哲學理論。當代哲學詮釋學拋棄了那種把自身限制于更基本層次的規范的和技術的計劃,它不再教導我們如何解釋,而是告訴我們在解釋中什么東西發生。正如伽達默爾所說:“我本人的真正主張過去是、現在仍然是一種哲學主張:問題不是我們做什么,也不是我們應當做什么,而是什么東西超越我們的愿望和行動而與我們一起發生。”[1]
今天詮釋學可以說進入了作為實踐哲學的更深層次的發展階段。在當代科學技術和全球經濟一體化對社會全面統治而造成人文精神相對日益衰退的時候,詮釋學再次強調古希臘的那種與純粹科學和技術相區別的“實踐智慧”(phronesis),這無疑會給當代人們對于經濟和技術發展的狂熱注入一種清醒劑。亞里士多德曾把人類的活動和行為區分為兩類:一類是指向活動和行為之外的目的的或本身不完成目的的活動和行為,另一類是本身即目的的或包含完成目的在內的活動和行為。例如,生產這種活動,其目的在于產品而不是生產,它是本身不完成目的的活動;反之,政治或道德這類行為,如果它是真正的政治或道德行為,其本身就應當是目的即善的活動。目的是在活動之外的,活動就變成了手段,因而會造成不擇手段地去追求它之外的目的;反之,目的是在活動之內的,活動本身也就是目的,因而活動就不會超出目的而不擇手段。詮釋學作為哲學,就是實踐哲學,它研討的問題就是所有那些決定人類存在和活動的問題,是那些決定人之為人以及對善的選擇極為緊要的最偉大的問題。
詮釋學的哲學轉向與多元論的轉向并行。當傳統的規范的詮釋學主張文本只能有一種真正的意義時,哲學詮釋學則完全準備接受單一文本能得到不同意義的多元論觀點,本來只對一種意義開放的詮釋學現在變成了對多元意義開放的詮釋學,詮釋學從而具有了一種與時俱進的理論品格。伽達默爾說:“如果我們一般有所理解,那么我們總是以不同的方式在理解。”[2]這種所謂“以不同的方式在理解”(Andersverstehen),不僅與傳統詮釋學的“原樣理解”或復制說相對立,而且也與施萊爾馬赫所謂的“更好理解”(Besserverste‐hen)相區別。伽達默爾立論的基礎是“文本意義超越它的作者,這并不只是暫時的,而是永遠如此的,因此理解就不只是一種復制的行為,而始終是一種創造的行為”[3]。
在強調理解與應用的統一時,伽達默爾也走向這種理解的多元論。理解文本總是知道如何把這種文本的意義應用于我們現時的具體境遇和問題,應用絕不是理解之后才開始的過程,絕不是什么首先理解,然后才把所理解的東西應用于現實。理解和對我們自己境遇的應用,其實乃同一個詮釋學事件。如果不讓過去的文本對我們今天的問題進行挑戰,那么所謂理解過去文本的意義究竟有什么意思呢?哲學詮釋學強調一切理解都包含應用,這鮮明地表現了詮釋學經驗的卓越實踐能力。生活世界的實踐視域指明了詮釋學活動的出發點和目的地,哲學詮釋學成功地擯棄了那種脫離實踐脈絡而評價知識或理論的真理的素樸的客觀主義。
這種多元論是否會導致相對主義?詮釋學的反對者一直以這種結論來攻擊伽達默爾的哲學詮釋學,認為詮釋學強調多元論就是一種相對主義,其情形有如費耶阿本德的“什么都行”。對于這種反對,伽達默爾做了兩個有力的反駁。首先,伽達默爾在反駁相對主義攻擊中要我們回憶事實上從未有過像絕對的相對主義這樣的東西。相對主義通常被理解為一種關于某主題的一切意見都是同樣好的學說。伽達默爾說,事實上這種相對主義從未被任何人主張過,因為總是會有某種理由強迫我們支持一種意見而不是另一種意見。正如羅蒂所說,我們稱之為相對主義者的哲學家只是那樣一種認為這些理由比許多理性主義者所想象的較少規則的人。其次,按照詮釋學觀點,相對主義幾乎就是那些對真理或解釋應是什么抱有固定看法的人所構造的概念虛構物。詮釋學努力證明相對主義問題要有意義,唯有我們預先設定絕對主義的觀點,事實上,只有那種要求絕對主義標準的人才會講相對主義,只有涉及一種絕對知識的尺度或絕對真理才有相對主義。伽達默爾說:“我們絕不能在這種歷史科學的領域中,用那種只是局部地存在的進步來看待解釋事件的‘結果’,而是要在與知識的下滑和衰落相對立的成就中看待這種結果,即語言的重新賦予生氣和意義的重新獲得,這種意義是通過傳承物向我們訴說的。只有按照絕對知識的尺度,也即并非人類知識的尺度,才能說它是危險的相對主義。”[4]
按照哲學詮釋學的觀點,絕對主義必須丟棄,正如形而上學必須丟棄一樣。什么是形而上學?這個問題直到今天也很難回答,但不管是它的擁護者還是它的反對者,至少在以下這點上是一致的,即形而上學本質上是從超時間世界而走向無時間世界。這種超越的基礎是什么呢?海德格爾派詮釋學回答說,基于一種拒絕,即拒絕有限的存在,因而形而上學的實質就是一種否定有限性的絕對主義。哲學詮釋學想成為一種后形而上學的哲學,一種沒有形而上學的第一哲學,它力求通過發展一種基于有限性的嚴格討論,克服形而上學的時間遺忘性,對于哲學詮釋學來說,一旦哲學堅固地站在有限性的基礎上,相對主義的陰影就不再存在。
但是,相對主義并不等于相對性。盡管多元論不等于相對主義,但它卻蘊含了一種積極的相對性概念,因為說真理對于經驗它的任何人都是相對的,這卻是真的。詮釋學真理總是采取一種問答形式,這就是說,它總是對那個糾纏解釋者并使他或她去解釋文本的問題進行回答,也可以說是文本對當前解釋者的提問進行回答。相對性在這里意味著真理之所以被認為是真理,只是因為它照亮我們、啟示我們。解釋所發現的意義乃闡明昏暗的意義,作為對問題回答的意義。真理在這里并不是脫離人的存在,如果認為它是一種獨立于人類問題和期望的真理,那么它就不是真理。真理的這種與有限性的本質關系,我們可以在希臘文“真理”(aletheia)一詞那里得到啟示。按照海德格爾的看法,aletheia由于a這一否定前綴而成為lethe(蔽)的否定。真理就是去蔽,也就是說,對蔽的澄清。這是一種比傳統的所謂思想符合實在的真理概念更根本的真理經驗。要求意義發現出來,lethe(蔽)總是真理顯現的構成要素。正如無限、絕對總是相對于有限、相對而有意義一樣,一切無蔽都是相對于蔽而有意義。從哲學詮釋學上看,一切真理都有相對性,每一個正確的回答都相對于它當時所面臨的處境和問題。
伽達默爾以“明顯”(Erleuchten)這一概念來提示真理的性質,他說道:“明顯這一概念屬于修辭學傳統,所謂eikos(模仿的)、verisimile(似真的)、wahr‐scheinliche(或真的)以及明顯的都屬于同一個系列,它們相對于被證明東西和被確知東西的真實性和確實性而維護自身的正確性……確實,正如美是一種經驗,它像一種魔術或一種冒險一樣在我們經驗的整體內部呈現出來和突發出來,并提出一種詮釋學綜合的固有任務,同樣,明顯的東西也是某種使人驚異的東西,猶如一道新的光芒的出現,通過這種光芒就使觀察的領域得到了擴展。”[5]詮釋學真理顯然適合于可能的領域,它照耀一切,但不是一切地方都確實。
這樣我們來到了客觀性問題域。客觀性概念在傳統上與絕對主義相聯系。客觀性要求往往包含我們陳述的無時間性或絕對真理。古典詮釋學家確實致力于這樣一種客觀性解釋,他們把解釋的標準視為作者意圖的復制或重構,解釋是唯一性和絕對性的。就此而言,伽達默爾的哲學詮釋學并不想追求這種所謂實在的或文本意義的照相式或復制式的客觀性,因為這樣一種客觀性丟棄了文本意義的開放性和解釋者的創造性。正如我們前面所說,文本的理解只表現為對解釋者的問題的回答,這種問題由前理解或前見所制約,因此文本的理解的正確性在詮釋學里是指我們的前理解與文本所說的東西之間的融合性。正是在這種意義上,古老的與絕對主義相聯系的“客觀性”概念不適合于詮釋學。伽達默爾說:“這里除了肯定某種前見之外,不存在任何其他的‘客觀性’。”[6]在拋棄絕對主義客觀性方面,詮釋學顯然優于素樸的實在論,因為它明確意識到前理解對于解釋的創造性以及我們的解釋對于作品理解的具體現實性。
但這是否意味著否定客觀真理的主觀主義呢?答案是否定的,因為哲學詮釋學要求我們區分允許文本意義正確被解釋的合法的前見與那些使理解不能完成的非合法的前見。這里的區分標準就是海德格爾和伽達默爾所說的“事情本身”(Sache selbst)。緊接著海德格爾說解釋的首要的、不斷的和最終的任務是不讓向來就有的前有、前見和前把握以偶發奇想和流俗之見的方式出現,“它的任務始終是從事情本身出發清理前有、前見和前把握,從而確保論題的科學性”[7]。伽達默爾曾這樣描述理解過程:要對原來的籌劃進行修正,我們必須預先做出一種新的意義籌劃,在意義的統一體被明確確定之前,各種相互競爭的籌劃可以彼此同時出現,解釋開始于前把握,而前把握可以被更合適的把握所代替,正是這種不斷進行的籌劃過程構成了理解和解釋的意義活動。伽達默爾繼續寫道:“誰試圖去理解,誰就面臨了那種并不是由事情本身而來的前見的干擾。理解的經常任務就是做出正確的符合事物的籌劃,這種籌劃作為籌劃就是預期,而預期應當是‘由事情本身’才得到證明。”[8]顯然,哲學詮釋學拋棄的只是那種絕對主義的客觀性,而不是由事情本身而來的客觀性。與其說它尋求無客觀性的解釋,毋寧說它嚴格以客觀性名義要求解釋者。我們不是要消除客觀性,而是使客觀性可能,我們可以讓那些不合法的前見脫離那些有成效的并能為詮釋學客觀性鋪平道路的合法前見。
總之,詮釋學主張意義多元性,但這不是主張什么都行的相對主義;詮釋學主張意義相對性,但這不是否認客觀真理的主觀主義。相對性表明意義的開放性,多元性表明意義的創造性。無論是開放性還是創造性,都表明詮釋學的與時俱進的理論品格。
本書是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的研究成果,自1995年立項以來,我先后完成了《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解讀》(山東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理解與解釋——詮釋學經典文選》(東方出版社,2001年版)和這本《詮釋學:它的歷史和當代發展》。在這里我首先要感謝我的德國朋友蓋爾特賽策(Lutz Geldsetzer)教授,正是他編輯出版的一套詮釋學古典讀本叢書,使我對詮釋學的歷史發生興趣,并在他的指導和敦促下,開始籌劃此書。1999年,我應臺灣中正大學和南華管理學院的邀請,在臺灣近十所大學講演詮釋學,本書基本上是由這些講稿整理而成的。在這里我特別應當感謝臺灣大學林正弘教授和南華管理學院戚國雄教授,正是他們的鼓勵和支持,本書才得以寫成。
洪漢鼎,北京怡齋
2001年夏
注釋
[1]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第2卷.1986:438.
[2]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第1卷.1986:302.
[3]同[2]301.
[4]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第2卷.1986:262.
[5]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第1卷.1986:488-489.
[6]同[5]272.
[7]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artin Heidegger.Sein und Zeit.Tübingen:Max Niemeyer Verlag).1979:153.以下凡引《存在與時間》原文,均為德文頁碼,可以在中譯本邊頁找到。
[8]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第1卷.1986:2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