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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教室

陽光從餐廳的窗戶射進來,照亮了房間里的硬木地板。我們在那兒已經談了近兩個小時了。常有電話打來,莫里讓他的助手康尼去接。她把所有打電話來的人的名字記錄在莫里那本黑封面的小登記簿上:朋友,默念師,討論小組,想為某本雜志給他拍照的攝影師。顯然,我不是唯一有興趣訪問他的人——“夜線”節目使他成了名人——但我還是對他有那么多的朋友而感到驚訝,甚至還有些忌妒。我回想起大學時那些圍著我轉的“哥們”,他們如今在哪里呢?

“你知道,米奇,因為我是個快死的人,所以人們才對我感興趣。”

你一直是個有趣的人。

“啊,”莫里笑了。“你真好。”

不,我并不好,我心里在想。

“原因在于,”他說,“人們把我視為一座橋梁。我不像以前那樣活著,但我又沒有死……我類似于……介于兩者之間。”

他咳嗽起來,隨后又恢復了笑容,“我已經踏上了最后的旅程——人們要我告訴他們該怎樣打點行裝。”

電話鈴又響了。

“莫里,你能接嗎?”康尼問。

“我正在接待我的老朋友,”他說,“請他們待會兒再打來。”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待我這么熱情。我幾乎已經與十六年前離開了他的那個有出息的學生判若兩人。如果沒有“夜線”節目,莫里也許到死也不會再見到我。對此我沒有任何正兒八經的理由,除了人人現在都會找的借口。我一心一意關心著自己的生活。我很忙。

我怎么啦?我問自己。莫里尖細、嘶啞的嗓音又把我帶回到了大學時代。我那時視有錢為罪惡,襯衫加領帶在我眼里簡直如同枷鎖,沒有自由、貌似充實的生活——騎著摩托、沐著清風,游逛巴黎的街市或西藏的山巒——并不是有意義的生活。可我現在怎么啦?

八十年代開始了。九十年代開始了。死亡、疾病、肥胖、禿頂接踵而來。我是用許多夢想在換取數額更大的支票,只是我沒有意識到而已。

莫里卻又在談美妙的大學生活了,仿佛我只是過了一個長長的假期。

“你有沒有知心的朋友?”

“你為社區貢獻過什么嗎?”

“你對自己心安理得嗎?”

“你想不想做一個富有人情味的人?”

我坐立不安起來,我的心緒被這些問題徹底攪亂了。我怎么會變得這樣?我曾經發過誓,永遠不為錢而工作,我會參加和平隊[1],去美麗的理想樂園生活。

然而,我在底特律一呆就是十年,受雇同一個報社,進出同一家銀行,光顧同一家理發店。我已經三十有七,比做學生那會更有能耐,整天泡在電腦、調制解調器和手機里。我專門寫有關富有的運動員的文章,他們一般對我這樣的人也是很在意的。我在同齡人中已不再顯得稚嫩,不用再穿灰色的無領長袖衫或叼著沒有點燃的煙來作修飾。但我也不再有邊吃雞蛋色拉邊長談人生的機會。

我的每一天都很充實,然而,我在大部分時間里仍感到不滿足。

我怎么啦?

“教練,”我突然記起了這個綽號。

莫里面露喜色。“是我。我還是你的教練。”

他大笑著繼續吃他的東西,這頓飯他已經吃了四十分鐘。我在觀察他,他手的動作顯得有點笨拙,好像剛剛在開始學用手。他不能用力地使用刀。他的手指在顫抖。每咬一口食物都得費很大的勁,然后再咀嚼好一陣子才咽下去,有時食物還會從嘴角漏出來,于是他得放下手里的東西,用餐巾紙擦一擦。他手腕到肘部的皮膚上布滿了老人斑,而且松弛得像一根熬湯的雞骨頭上懸著的雞皮。

有一陣子,我們倆就這么吃著東西。一個是患病的老者,一個是健康的年輕人,兩人一起承受著房間里的寂靜。我覺得這是一種令人難堪的寂靜,然而感到難堪的似乎只有我。

“死亡,”莫里突然開口說,“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米奇。可不幸地活著也同樣令人悲哀。所以許多來探訪我的人并不幸福。”

為什么?

“唔,首先,我們的文化并不讓人覺得心安理得。我們在教授一些錯誤的東西。你需要十分的堅強才能說,如果這種文化沒有用,就別去接受它。建立你自己的文化。但大多數人都做不到。他們要比我——即使在這樣的處境里——更不幸。

“我也許就要死去,但我周圍有愛我,關心我的人們。有多少人能有這個福份?”

他毫不自憐自哀的態度使我感到驚訝。莫里,一個不能再跳舞、游泳、洗澡和行走的人,一個再也不能去開門,不會自己擦干身子,甚至不能在床上翻身的人,怎么會對命運表現出如此的樂于接受?我望著他費勁地使用著叉子,好幾次都沒能叉起一塊番茄——那情景真令人悲哀。然而我無法否認,坐在他面前能感受到一種神奇的寧靜,就像當年校園里的清風拂去我心中的浮躁一般。

我瞄了一眼手表——習慣的驅使——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在想換一班飛機回去。這時莫里做了一件至今都令我揮之不去的事情。

“你知道我會怎么死嗎?”他問。

我揚起了眉毛。

“我會窒息而死。是的,由于我有哮喘,我的肺將無法抵御疾病的侵入。它慢慢地往上跑。現在它已經侵蝕了我的腿。用不了多久它會侵蝕到我的手臂和手。當它侵蝕到我的肺部時……”

他聳了聳肩膀。

“……我就完蛋了。”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于是囁嚅道,“嗯,你知道,我是說……你不會知道……”

莫里閉上了眼睛。“我知道,米奇。你不必害怕我的死。我有過美好的生活。我們都知道這只是遲早的事。我或許還有四五個月的時間。”

別這么說,我緊張地打斷了他。沒人能預料——

“我能預料,”他輕聲說。“甚至還有一種測試的方法。是一位醫生教我的。”

測試方法?

“吸幾口氣。”

我照他說的做了。

“現在再吸一次,但這次當你呼氣時,看看你能數到幾。”

我快速地邊呼氣邊數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吐完這口氣時我數到了七十。

“很好,”莫里說,“你有一個健康的肺。現在看我做。”

他吸了口氣,然后輕聲、顫抖地開始數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

他停住了,氣喘吁吁。

“當醫生第一次讓我這么做的時候,我能數到二十三。現在是十八。”

他閉上了眼睛,搖搖頭。“我的油箱已經空了。”

我有些緊張地做了個拍大腿的動作。該結束這個下午了。

“再回來看看你的老教授,”當我擁抱著和他道別時莫里說。

我答應我會來的,這時我盡量不去想上一次我作這一允諾的時刻。

我在學校的書店買了莫里為我們開出的書,比如《青春》、《個性和危機》、《我與你》、《分離的自我》等。這些書我以前從未聽說過。

進大學前我不知道人際關系的學習也可以成為一門學術性課程。在我遇到莫里之前,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他對書本的感情是那么真實且富有感染力。有時放學后,當教室里空無一人時,我們開始作認真的交談。他問及我的生活,然后引用艾里奇·弗羅姆、馬丁·布貝爾和埃立克·埃里克森的一些論述。他經常照搬他們的語錄,然后再用自己的見解作注腳。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才意識到他是個真正的教授,而不是長輩。有一天下午,我在抱怨我這一代人的困惑:我分不清什么是我自己想做的,什么是別人期望你做的。

“我有沒有對你說起過反向力?”他問。

反向力?

“生活是持續不斷的前進和后退。你想做某一件事,可你又注定要去做另一件事。你受到了傷害,可你知道你不該受傷害。你把某些事情視作理所當然,盡管你知道不該這么做。

“反向力,就像是橡皮筋上的移動。我們大多數人生活在它的中間。”

聽上去像是摔跤比賽,我說。

“摔跤比賽。”莫里大笑起來。“是的,你可以對生活作類似的詮釋。”

那么哪一方會贏?我問。

“哪一方會贏?”

他對我笑笑:瞇縫的眼睛,不平整的牙齒。

“愛會贏。愛永遠是勝者。”

注釋

[1] 由志愿人員組成的美國政府代表機構,成立于1961年,去發展中國家提供技術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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