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土耳其研究(2018年第1期/總第1期)
- 李秉忠
- 3719字
- 2019-10-18 17:31:07
二 從海灣戰爭到伊拉克戰爭中的庫爾德問題與土耳其-西方關系
冷戰期間東西方沖突的大背景抑制了包括庫爾德問題在內的族裔矛盾,與此同時也隱藏了庫爾德問題與土耳其親西方外交之間的沖突。20世紀90年代以來庫爾德問題與親西方外交之間的沖突趨于凸顯和激化,而海灣戰爭、伊拉克戰爭和當下的敘利亞問題則是界標性事件。海灣戰爭以來,土耳其正在追求一種與美國關系的新模式。土耳其在與美國關系中追求與其新抱負、新身份相適應的外交地位。[15]庫爾德問題在土耳其加入歐盟進程中占據重要地位。美國及其西方盟友對于土耳其的這一外交抱負顯得頗不適應,雙邊關系需要長時期的調適。
1990年8月2日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引發了1991年1月17日至2月28日以美國為首的聯合部隊針對伊拉克的“沙漠盾牌”行動,庫爾德問題獲得新的外部動力,土耳其與美國關系也開始為其綁架。對于是否介入海灣戰爭,土耳其國內不乏反對的聲音,然而厄扎爾總統力主全方位介入海灣戰爭,堅定配合美國的立場。厄扎爾認為區域局勢正在發生深刻變化,土耳其需要參與到這一局勢的變革中;伊拉克的出路在于民主化,民主化可以解決包括庫爾德問題在內的相關問題。厄扎爾在與美國總統布什的通話中指出,薩達姆是該區域最危險的敵人,建議用戰爭方式來解決伊拉克問題。[16]厄扎爾始料未及的情況是,大量的庫爾德難民涌向了土耳其-伊拉克邊界地區。難民問題開始挑戰土耳其外交。厄扎爾在與美國總統布什的通話中指出局勢異常糟糕,25萬庫爾德人從伊拉克北部出逃,其中80%~90%聚集在土伊邊界地區,還有60萬庫爾德人在逃亡途中。[17]盡管1991年4月6日,根據聯合國安理會688號決議,伊拉克北部開始為庫爾德人建立安全區,情況卻依然糟糕。在4月15日與布什的通話中,厄扎爾指出,一周內40萬庫爾德人聚集在土伊邊界地區。[18]庫爾德難民的涌現表明厄扎爾在考慮是否介入海灣戰爭時至少是低估了庫爾德問題的復雜性,從而導致了猝不及防的情況。
厄扎爾熱衷于配合美國的戰略,對于庫爾德問題發酵可能產生的影響出現了誤判。實際情況是,海灣戰爭標志著庫爾德人在一戰后第一次獲得西方,尤其是美國的庇護,庫爾德人在庇護中逐步建立和鞏固了在伊拉克北部的自治地位。盡管庫爾德地區政府后來經歷了內戰等考驗,但其自治地位并未改變。1991年厄扎爾開始實施新的庫爾德人政策,包括邀請伊拉克庫爾德人首領來訪,給伊拉克庫爾德人首領發放簽證,允許庫爾德地區政府與美國建立直接聯系等。[19]厄扎爾對于伊拉克庫爾德問題的走向過于樂觀,未能評估其對土耳其可能構成的壓力。當美國總統問及如果巴格達中央政府被迫向庫爾德人讓步,如給予其自治地位,土耳其會持有何種立場時,厄扎爾表示這是伊拉克內政,安卡拉關注的是防止難民問題再度出現。伊拉克出路在于真正的民主化。[20]而且厄扎爾認為巴爾扎尼和塔拉巴尼感興趣的是伊拉克的民主,而不是庫爾德人的國家。顯然,厄扎爾迷信于民主,認為民主可以制約薩達姆。厄扎爾認為,沒有民主的伊拉克才會產生庫爾德斯坦獨立的壓力。民主已經解決了土耳其的庫爾德問題,這一方法也適用于伊拉克。[21]這一判斷同樣也高估了土耳其政府解決庫爾德問題的能力。
事實上,海灣戰爭中的伊拉克庫爾德人既是現有政權的受害者,又是現有政權的反叛者,這種雙重角色獲得了西方和土耳其的支持,繼而獲得了自治地位。伊拉克庫爾德人的自治地位對土耳其庫爾德人會產生示范效應和引力作用,從而嚴重威脅到土耳其的領土完整。然而,土耳其當時已然面臨著一個悖論。如果土耳其支持庫爾德人自治,庫爾德人極有可能走向建國。如果土耳其反對庫爾德人安全區的建立,則無法解決難民問題,或者可能喪失對于伊拉克庫爾德問題,乃至伊拉克局勢的發言權和影響力。而且,反對庫爾德自治也與美國為首的西方立場發生直接沖突。實際的結果是庫爾德問題的潘多拉盒子就此打開?!巴炼湔坏貌患尤虢Y束區域現存秩序的進程之中?,F存秩序的基本特征是強調固有的國與國之間的邊界,庫爾德人無法對區域事務置喙?!?[22]現在,庫爾德人開始對區域事務具有了發言權,這必然會外溢至土耳其與西方關系。
厄扎爾著迷于證明后冷戰時期土耳其對西方的重要性,低估了庫爾德問題的復雜性,低估了海灣戰爭對庫爾德問題的影響,低估了庫爾德問題與土耳其親西方外交之間的矛盾。1993年4月17日厄扎爾逝世,土耳其開始調整既有的庫爾德政策。繼任總統德米雷爾認為厄扎爾的做法有可能導致國家的分裂。[23]事實上,德米雷爾對此早就持有不同態度?!皩τ趲鞝柕氯宋覀冃拇嬉蓱],因為無法確定他們會走多遠,伊拉克北部的庫爾德國家將帶來大量問題,土耳其不希望誕生一個新的庫爾德民族?!?a id="w024">[24]伊拉克北部庫爾德人內部的混亂也為土耳其庫爾德工人黨提供了避難和發展的空間。伊拉克庫爾德自治區的壯大對土美關系構成嚴峻挑戰,雙邊關系中潛藏的矛盾前所未有地爆發。美國中央情報局的判斷為,“海灣戰爭和全世界范圍內正趨于上升的族裔意識和族裔沖突,為庫爾德人長期斗爭以期獲得自治(如果不是完全獨立)的目標,創造了新的環境。從更廣泛的意義上來講,泛庫爾德身份認同正在得到強化,這一趨勢比伊拉克和土耳其最近發生的狀況要持續的更為久遠”。[25]美國已經對泛庫爾德獨立運動進行過預判,“如果泛庫爾德獨立運動發展迅速——我們認為不太可能——西方將不得不改變既有政策,這將有助于一個新的族裔國家和平建立”。[26]顯然,美國的政策取向與土耳其的外交底線有著根本性的背離,二者共同受到庫爾德人民族主義情緒的驅動。
美國開始持續支持伊拉克庫爾德人。自1996年起,美國在兩個相互競爭的庫爾德人政黨組織——庫爾德民主黨和庫爾德愛國聯盟——之間充當調停者的角色,并且開始公開支持庫爾德人從內部損害伊拉克政權穩定和團結的活動。土耳其需要維持伊拉克現有政權的完整性,美國則逐漸轉向推翻薩達姆政權的方向。庫爾德問題對土耳其與西方關系的影響,也表現在由此產生的人權問題,歐盟與土耳其就圍繞庫爾德人相關權利問題展開了爭執,包括對土耳其實行的制裁。循此邏輯發展,庫爾德問題與土耳其親西方外交將發生直接碰撞。海灣戰爭開啟的庫爾德自治區壯大進程和對土美關系的挑戰,由于2003年的伊拉克戰爭而持續發酵。2003年春季隨著伊拉克政權被推翻,美國與庫爾德人關系才完全擺脫原有之模糊和局限性,建立了戰略伙伴關系。[27]
2003年3月19日爆發的伊拉克戰爭成就了伊拉克庫爾德自治政府的“準國家”地位,與此同時給予土美關系沉重一擊。伊拉克戰爭中,庫爾德人成了美國的盟友和現政權的掘墓者。海灣戰爭后“安全區”的建立加劇了深藏土耳其人內心深處的恐懼感,那就是伊拉克北部庫爾德人的自治可能外溢至土耳其東南部。為此,土耳其尋求通過武力,包括用武力來維持伊拉克的領土完整,來保障土耳其的領土完整和國家安全。[28] 一方面是吸取了海灣戰爭的教訓,另一方面是反對美國對于一個伊斯蘭國家的入侵,土耳其在伊拉克戰爭中并未完全配合美國的戰略。伊拉克戰爭中,一方面是土耳其拒絕了美國在土耳其南部開辟針對伊拉克的第二戰線的要求,由此損害了與美國關系,而土耳其特種部隊在基爾庫克的行動受到美國的阻撓,使得土耳其國內反美情緒上漲。另一方面則是伊拉克北部的庫爾德人成了美國重要的盟友,庫爾德人儼然成為推翻薩達姆暴政的英雄。由此造成的結果有二:第一,土美雙邊關系變得更難預測和控制。雙邊關系迥異于冷戰期間,甚至90年代之后的關系。[29]第二,庫爾德的自治政府就此迅速壯大,發展至今儼然成為一個獨立的國家,基本摧毀了土耳其在伊拉克北部禁止出現獨立的庫爾德國家的外交紅線。2003年伊拉克戰爭的爆發,區域局勢急劇變化,伊拉克庫爾德人成為區域事務的決定性力量。[30]伊拉克戰爭后,庫爾德地區政府自治地位得到進一步鞏固,庫爾德人的獨立傾向進一步發展,在區域事務中的作用也得到凸顯。而且2003~2005年庫爾德地區政府的成功,展示的是建立庫爾德國家這樣的解決方案,[31]這對土耳其是極大威脅。對土-美關系而言,伊拉克戰爭是土美在21世紀經歷的最早挫折,這種挫折由于庫爾德問題的持續發酵而前途未卜。
從推翻薩達姆政權以及庫爾德人與美國聯合的角度而言,伊拉克戰爭是海灣戰爭的繼續。土耳其海灣戰爭期間希望推翻薩達姆的目標,在伊拉克戰爭期間已經達到,然而土耳其卻面臨著更大的挑戰。從海灣戰爭到伊拉克戰爭,伊拉克作為統一的民族國家日漸被摧垮,伊拉克北部的不安定為庫爾德工人黨的存在提供了有利的地緣和安全空間。土耳其國家戰略研究組織(ISRO)2004年民調表明,土耳其民眾認為美國對土耳其的安全構成最大威脅,這應該是海灣戰爭以來問題累積的反映。2005年的民調則顯示,74%的受訪土耳其人認為庫爾德工人黨營地在伊拉克北部的存在,是土-美關系中最為棘手的問題。[32]伊拉克作為統一民族國家的歷史開始終結,這一結果具有深刻的地緣政治意義。具體到土耳其則意味著,必須與一個破碎的伊拉克相處,謀求與伊拉克庫爾德地區政府相處之道,而且必須面對庫爾德地區政府日漸增加的獨立的傾向及其對土耳其庫爾德人的溢出效應。土耳其必須做好應對伊拉克政權可能的崩潰和庫爾德地區政府的獨立的準備。美國及西方扶持的庫爾德地區政府追求的獨立目標,是20世紀以來中東地緣政治中最為深刻的發酵因素,對土耳其產生的影響無疑最大。這樣,庫爾德問題與土耳其的西方化外交取向日益交織,矛盾不斷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