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土耳其研究(2018年第1期/總第1期)
- 李秉忠
- 3026字
- 2019-10-18 17:31:06
一 20世紀90年代之前親西方外交與庫爾德問題的關系
土耳其建國后出于安全和文明定位的考量,堅定地奉行親西方外交[5],凱末爾主義實質上是選擇了西化道路,民主化則是西化選擇的繼續,1952年加入北約是其中最具象征性意義的事件。土耳其與西方在冷戰期間大體上能夠維持較為和諧的局面,但土耳其國內的反美情緒[6]從60年代以來一直較為強烈,土耳其與歐盟(歐共體)關系的裂縫也呈現擴大趨勢。這一現象的本質是土耳其與西方建構起來的一致利益無法掩蓋二者之間隱藏的深層次的結構性矛盾,尤其是雙方歷史上形成的互為“他者”的形象,也是由于雙方實力懸殊造成外交中的非對等地位的體現。
冷戰期間,土耳其出于安全的考量和西化的目標,迅速地與西方接近。西方則認定土耳其是抗擊蘇聯的可靠盟友,而且堅信土耳其必然堅定地服務于西方戰略,由此產生的一個推論是西方一定程度上可以罔顧土耳其的利益。在冷戰背景下,西方認為土耳其是可靠的盟友,土耳其與西方的結合被認為是土耳其和西方兩股對抗蘇聯力量的匯合。[7]同時,西方也認為土耳其除了與西方結盟外,無路可選。美國中央情報局解密檔案證明了這一點,“土耳其外交政策的主要目標是,獲得美國提供的幫助,得到美國共同防御蘇聯及其衛星國攻擊的承諾”。以此為前提,土耳其必然與西方形成堅實的盟友關系。“土耳其與西方結盟提供了土耳其有效抵抗蘇聯壓力的唯一希望,同時保障了土耳其與西方結盟的堅實基礎。……即便由于美國在冷戰期間力量有所收縮,而導致蘇聯占領敘利亞或伊朗或伊拉克,進而部分地將土耳其與西方分割開來,土耳其也不會改變結盟方向。”[8]事實上,當時的共和人民黨及其繼任者民主黨有一個基本的共識,“西化意味著,土耳其與西方國家在任何情況下都將不惜代價地親密合作”。[9]因此,美國對土耳其盟友可信度的估價主要建立在土耳其舍此并無他路的判斷基礎上,即便偶爾犧牲土耳其利益,土耳其也必須接受,成為前述判斷的自然推論。
20世紀50年代以來,由于西方罔顧土耳其核心的國家利益,土耳其與美國多次發生摩擦,因此損害了雙邊關系,并助長了土耳其國內的反美情緒。“古巴導彈危機”、“約翰遜書簡”事件和1974 年對土耳其的武器禁運等,證明了美國在涉及土耳其核心利益上的武斷。1962~1963年古巴導彈危機期間,美國為與蘇聯就撤出部署于古巴的導彈裝置達成協議,在未事先告知土耳其的情況下,同意拆除北約1959年建立在土耳其的北極星導彈基地。美國為了自身利益而犧牲土耳其國家利益的做法,在土耳其國內引發了強烈的反彈,激發出強烈的反美情緒,土耳其政治家也開始思考“一邊倒”的親美外交中潛藏的危險。之后的塞浦路斯問題對土耳其外交政策提出更大挑戰,加重了土耳其對其西方盟友可信度的質疑。[10]土耳其“一邊倒”地發展與西方關系的目的在于至少獲得心理上的安全保障,古巴導彈危機和塞浦路斯問題證明了這種保障的不可靠性,強化了土耳其人對美國的失望情緒,并刺激了土耳其的民族主義情緒。執政的共和人民黨和正義黨采取了更加強硬的民族主義立場,對美國冷戰戰略態度消極。時任土耳其總統伊諾努表示:“假以時日,如果外在條件發生了變化,事態的發展使得確立新的秩序成為必要,土耳其一定可以在新的全球秩序中找到屬于自己的一席之地。”[11]
1974年在土耳其武裝入侵北塞浦路斯之后,美國凍結了對土耳其的經濟援助并實行武器禁運,1978年方始解凍禁運。西方對土耳其的武器援助是雙邊關系中最具有實際意義的部分,因此這一禁運觸動了雙邊關系中最為脆弱的神經,揭開了雙邊關系中所蘊含矛盾的最后一層遮羞布,土耳其為此也單方面終止了《土美防御和合作協定》。土耳其人在塞浦路斯問題上習得的教訓是,在涉及土耳其和希臘爭端時,西方總是與希臘站在一起,土耳其與西方之間終究有某種不可逾越的障礙。
冷戰結束之前,土耳其與西方關系更多地表現為土-美關系,二者之間具有較高的重疊性。土美關系的頂點是20世紀90年代土耳其與以色列結為區域聯盟,土以關系的根本性改善為土耳其與美國關系注入新的活力,但土耳其為此付出疏遠與阿拉伯國家和伊朗關系這樣的代價。土耳其與歐盟(歐共體)關系的正式起點為1963年的《安卡拉協定》,標志著雙方在土耳其申請加入歐盟(歐共體)這樣的大背景下發展雙邊關系。90年代開始,土耳其與西方關系沿著土耳其與美國關系和土耳其與歐盟關系的路徑發展,二者雖然有著各自的動力,但與此同時也具有極高的相關性。
1997年歐盟盧森堡峰會拒絕土耳其歐盟候選國資格標志著土耳其的歐洲特性公開受到質疑。進入21世紀后,土耳其與西方關系由于正義和發展黨在2002年上臺、美國2003年入侵伊拉克和土耳其歐盟之旅遭遇重挫而愈發趨冷,凸顯了雙方在價值觀和利益方面的巨大分歧,導致土耳其—西方關系承受著巨大壓力。民調顯示,土耳其民眾贊同入盟的比例從2004年的73%下降到2013年的44%。而且美國在土耳其入盟問題上無法給予支持,也加劇了土耳其的反美情緒。反歐盟情緒和反美國情緒的相互強化,最終表現為土耳其的反西方情緒。就土耳其而言,西方依然是一個無法接納土耳其的整體。
庫爾德問題的圖景則更為復雜。土耳其建國初期鎮壓了國內庫爾德人大反叛,國內的庫爾德問題由此較長時間處于沉寂狀態,更多情況是土耳其關注周邊鄰國庫爾德問題對土耳其可能產生的影響。標志性的事件如1945~1946年,生活在伊朗北部的庫爾德人得益于二戰后的權力真空和蘇聯的支持,在伊朗北部短暫地成立了馬哈巴德庫爾德共和國。土耳其對于該庫爾德人政權異常警覺,擔心其對自身的庫爾德人產生某種影響。事實上,在此之前土耳其已經對蘇聯在伊朗庫爾德斯坦的活動憂心忡忡,擔心會造成土耳其東南部庫爾德人居住區的動蕩。[12]相較于伊朗庫爾德問題,伊拉克的庫爾德問題更令土耳其勞心費神。伊拉克庫爾德人一直享有著較多的權利,而且往往得到西方的支持。1966年,巴格達政府承認庫爾德人在統一的伊拉克國家內擁有作為民族的權利并可參與政府的管理。伊拉克1968年憲法承認阿拉伯人和庫爾德人在統一的伊拉克國家內享有平等的權利。1974年3月11日,巴格達中央政府承認在伊拉克共和國內的庫爾德人居住區具有自治的地位。伊拉克庫爾德民族主義領袖毛拉穆斯塔法的成功,刺激了土耳其庫爾德民族主義的發展,安卡拉政府為此如坐針氈。這一局勢到1975年方有緩和,該年度伊朗和伊拉克簽訂了《阿爾及爾協定》后,伊朗和美國放棄了對伊拉克庫爾德人的支持,巴格達中央政府重塑了在伊拉克北部的政治和軍事權威。
從20世紀70年代末期到80年代,由于庫爾德工人黨的成立,土耳其開始直接遭遇庫爾德問題。庫爾德問題在此階段也成為土耳其與西方外交的重要組成部分,并且往往是充當攪局者的角色。歐共體對土耳其的庫爾德政策的態度充滿了矛盾,一方面強調庫爾德人是土耳其境內的一個少數族裔,從人權角度來對土耳其施壓,另一方面在認定庫爾德工人黨為恐怖主義組織方面多有反復。而美國卷入庫爾德問題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戰,二戰后更是深度卷入庫爾德問題,并且持有雙重標準。美國認定支持庫爾德工人黨的庫爾德人為“壞的庫爾德人”,與此同時認為伊拉克庫爾德人為“好的庫爾德人”,因此一方面支持土耳其政府打擊庫爾德工人黨,另一面鼓勵穆斯塔法·巴爾扎尼毛拉反抗巴格達中央政府。[13]美國在庫爾德問題上的雙重標準,與土耳其的庫爾德政策和國家利益存在著結構性的矛盾,且使庫爾德問題具有強烈的區域維度。埃杰維特1979年3月26日指出,庫爾德問題是中東第二大不穩定因素,第一大因素為巴勒斯坦問題。[14]土耳其親西方外交與庫爾德問題之間的矛盾,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得以集中體現,重挫了土耳其與西方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