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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畫皮

【原典】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幞獨奔①,甚艱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麗。心相愛樂,問:“何夙夜踽踽獨行②?”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憂,何勞相問。”生曰:“卿何愁憂?或可效力,不辭也。”女黯然曰:“父母貪賂,鬻妾朱門。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將遠遁耳。”問:“何之?”曰:“在亡③之人,烏有定所。”生言:“敝廬不遠,即煩枉顧。”女喜,從之。生代攜幞物,導與同歸。女顧室無人,問:“君何無家口?”答云:“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憐妾而活之,須秘密勿泄。”生諾之。乃與寢合。

【注釋】

①抱幞獨奔:懷抱包袱,獨自趕路。②踽踽(jǔ)獨行:孤單地行走。③在亡:處于逃亡境地。

【譯文】

山西太原有一個姓王的書生,有天一早出門,在路上遇到一位女郎,見她抱著大包袱獨自趕路,走得很吃力。王生忙走上前,發現原來是個十五六歲的漂亮女孩,不禁動了情,便問道:“你為什么這么早就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趕路?”女子說:“陌路之人,不能解開我的憂愁,又何必問為什么呢?”王生接著說:“你到底有什么憂愁?如果需要我幫助,我決不會推辭。”女孩神色憂傷地說:“父母貪錢,把我賣給一個大戶人家。那家的大老婆嫉妒我,早晚不是打就是罵,我已無法再忍受下去,打算逃到遠處去。”問她究竟想去哪里,女孩說:“逃難的人,哪有確定的地方。”王生便說:“我家離這里不遠,請到我家去吧。”女孩很高興地答應了。于是,王生替她拿著包袱,帶著她一同回家。到了王生家,那女孩見室內無人,便問:“你為什么沒有家眷?”王生說:“這里是書房。”女孩說:“這是個好地方。要是你可憐我讓我活下去,請你一定為我保守秘密,千萬不要對外人講。”王生答應了她的要求,并與她同居。

【原典】

使匿密室,過數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陳,疑為大家媵妾①,勸遣之。生不聽。偶適市,遇一道士,顧生而愕。問:“何所遇?”答言:“無之。”道士曰:“君身邪氣縈繞,何言無?”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將臨而不悟者。”

生以其言異,頗疑女。轉思明明麗人,何至為妖,意道士借魘禳②以獵食者。無何,至齋門,門內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垣,則室門已閉。躡足而窗窺之,見一獰鬼,面翠色,齒巉巉如鋸。鋪人皮于榻上,執彩筆而繪之。已而擲筆,舉皮,如振衣狀,披于身,遂化為女子。睹此狀,大懼,獸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跡之,遇于野,長跪求救。道士曰:“請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覓代者,予亦不忍傷其生。”乃以蠅拂③授生,令掛寢門。臨別,約會于青帝廟。生歸,不敢入齋,乃寢內室,懸拂焉。一更許,聞門外戢戢有聲,自不敢窺,使妻窺之。但見女子來,望拂子不敢進,立而切齒,良久乃去。少時復來,罵曰:“道士嚇我,終不然,寧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壞寢門而入。徑登生床,裂生腹,掬④生心而去。妻號。婢入燭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陳駭涕不敢聲。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憐之,鬼子乃敢爾!”即從生弟來。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遠。”問:“南院誰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現在君所。”二郎愕然,以為未有。道士問曰:“曾否有不識者一人來?”答曰:“仆早赴青帝廟,良不知。當歸問之。”去,少頃而返,曰:“果有之,晨間一嫗來,欲傭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與俱往。仗木劍,立庭心,呼曰:“孽鬼!償我拂子來!”嫗在室,惶遽⑤無色,出門欲遁。道士逐擊之。嫗仆,人皮劃然而脫,化為厲鬼,臥嗥如豬。道士以木劍梟其首。身變作濃煙,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蘆,拔其塞,置煙中,飗飗⑥然如口吸氣,瞬息煙盡。道士塞口入囊。共視人皮,眉目手足,無不備具。道士卷之,如卷畫軸聲,亦囊之,乃別欲去。陳氏拜迎于門,哭求回生之法。

【注釋】

①媵(yìng)妾:古代諸侯嫁女所陪嫁的姬妾,即后世所謂通房丫頭。②魘禳(yàn rǎng):鎮壓邪祟叫魘,驅除災變叫禳,均屬道教法術。③蠅拂:又名拂塵,用馬尾之類制成的拂子,用以驅蠅。拂塵,俗稱馬尾(yǐ)甩子。舊時道士常手持之。④掬:捧著,拿著。⑤惶遽:神色恐慌。⑥飗飗:風吹動的樣子。

【譯文】

王生把她藏在密室里,過了好幾天別人都未發覺。有一天,王生悄悄地把這件事對妻子說了,妻子陳氏懷疑她是大戶人家的婢妾,勸王生打發她走。王生不同意。有一天,王生偶然到市上去趕集,遇到一個道士,道士望著他驚奇地問:“你遇到什么了?”王生回答:“沒遇到什么。”道士說:“你的身上邪氣縈繞,怎么能說沒遇到什么?”王生竭力為自己辯解,道士見他不說真話就走開了,嘴里卻說:“真叫人不可理解。世上還真有死到臨頭卻不醒悟的人!”

聽了道士這番不平常的話,王生對所遇到的那個女孩產生了懷疑。但轉念一想,她明明是個美人,怎么會是妖怪?很可能是道士想借口除妖,混口飯吃吧。沒過多久,王生就回到自家書院門前,但門緊關著根本進不去。這時,王生頓起疑心,便翻墻進去,見房門也緊關著,就悄悄地走到窗邊往里看,只見一個臉色翠綠、長牙如鋸的惡鬼,正在把一張人皮往床上鋪,然后拿彩筆在人皮上畫,畫完之后便將筆扔掉,拿起人皮,像抖衣服一樣,又披在身上,隨即化為一位美貌女子。看到眼前的情景,王生的魂都嚇掉了,他像動物那樣爬出來,急忙追尋道士,但道士已不知去向。王生仍窮追不舍,最后終于在野外找到了。王生跪在地上向道士求救。道士說:“我幫你趕走她就是了。這個東西也很可憐,一直沒能找到替身,所以我也不忍心傷害她的性命。”

于是,道士就給王生一柄拂塵,讓王生把它掛在臥室的門上。臨分手時,兩人約好在青帝廟會面。王生回到家以后,不敢到書房去,就睡在臥室里,把道士給的拂塵掛在門口。一更時分,聽到門外窸窣作響,他嚇得連頭都不敢抬,只好讓妻子陳氏去看看動靜。這時,那個惡鬼正在門外,她望著拂塵不敢進屋,站在那里咬牙切齒,呆了半天才走開。過了一會兒她又來了,并且一個勁地咒罵道士:“死道士嚇唬我,難道到口的食物還要我吐出來嗎?”只見那惡鬼扯下拂塵撕得稀巴爛,然后破門而入,直奔王生的床邊。她惡狠狠地撕開王生的胸腹,掏出他的心就逃走了。王生的妻子大聲號哭,丫頭舉著蠟燭進來一看,王生已斷了氣,胸腔里噴出的鮮血一片狼藉。陳氏嚇得哭不出聲來。第二天一早,陳氏叫弟弟二郎跑去告訴道士。道士聽說后非常生氣地說:“我本來可憐她,誰知這個小鬼竟敢如此猖狂!”他馬上跟著二郎來到王家。那個女孩已不見了,道士抬頭四處張望,說:“幸虧她還沒有走遠。”他問二郎:“南院是誰的家?”二郎說:“是我家。”道士說:“鬼正在你家。”二郎驚異地說不會在他家,道士又問:“有沒有你不認識的人到你家去過?”二郎說:“我一大早就去青帝廟了,不知道家里是不是來過什么人,我這就回去問一問。”他去后不久回來說:“真有人在我家。今早一個老太婆跑到我家,說是想給我家當傭人,我妻子沒答應她,她現在還沒離開呢。”道士說:“就是她了。”于是一同來到南院。道士手握木劍,立于院中,招呼道:“孽障,快出來償我的拂子!”老太婆在屋里驚慌失措,面無人色,出門想逃,道士趕上去一劍刺中了她,頓時倒下,人皮嘩地脫下來,化為一個餓鬼,趴在地上號叫,像豬一樣。道士用木劍割下她的腦袋,她的身子隨即化作一縷濃煙,環繞在地上聚成了一堆。道士拿出一個葫蘆,拔開塞子,放入煙堆中,葫蘆的嘴像人的嘴吸氣一樣,一會兒就把煙吸進去了。道士把葫蘆嘴塞上裝入袋中。眾人一看那張人皮,眉目手腳,無不齊備。道士像卷畫軸那樣把它卷起來,也裝入袋中,便告辭要走。陳氏跪拜在門口,哭著請求道士施法救活丈夫王生。

【原典】

道士謝不能。陳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術淺,誠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問:“何人?”曰:“市上有瘋者,時臥糞土中。試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習知之。乃別道士,與嫂俱往。見乞人顛歌道上,鼻涕三尺,穢不可近。陳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愛我乎?”陳告以故。又大笑曰:“人盡夫也,活之何為!”陳固哀之。乃曰:“異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閻羅耶?”怒以杖擊陳,陳忍痛受之。市人漸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舉向陳吻曰:“食之!”陳紅漲于面,有難色;既思道士之囑,遂強啖焉①。覺入喉中,硬如團絮,格格而下,停結胸間。

乞人大笑曰:“佳人愛我哉!”遂起,行已不顧。尾之,入于廟中。迫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無端兆②,慚恨而歸。既悼夫亡之慘,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血斂尸,家人佇望,無敢近者。陳抱尸收腸,且理且哭。哭極聲嘶,頓欲嘔,覺鬲中結物③,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驚而視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猶躍,熱氣騰蒸如煙然。大異之。急以兩手合腔,極力抱擠。少懈,則氣氤氳自縫中出,乃裂繒帛急束之。以手撫尸,漸溫。覆以衾裯④。中夜啟視,有鼻息矣。天明,竟活。為言:“恍惚若夢,但覺腹隱痛耳。”視破處,痂結如錢,尋愈。

異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然愛人之色而漁之,妻亦將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還,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哀哉!”

【注釋】

①遂強啖焉:勉強地吃下。啖:吃。②端兆:蹤跡,蹤影。③鬲:通“膈”,橫膈膜,指胸窩。④衾裯:被子。

【譯文】

道士推辭說自己不行,陳氏更加悲慟,跪在地上不肯起身。道士想了一想,說:“我的法術很淺,真的不能起死回生。我給你介紹一個人,或許他能使死人復生,你去求求他肯定會有效果。”陳氏問那人是誰,道士說:“街市上有個經常睡在糞土中的瘋子,你不妨叩頭哀求他救人。如果他百般侮辱你,你可千萬不要惱火。”二郎也曾聽說過這個人,于是,他謝別道士,與嫂子陳氏一同到街市尋找那個瘋人。

在街市上,他們看見那個乞丐正在路上瘋瘋癲癲地唱歌,流出的鼻涕有幾尺長,渾身骯臟不堪,叫人避之唯恐不及。陳氏跪著叩頭到他面前,他卻笑著說:“美人愛我嗎?”陳氏把丈夫被惡鬼殺死的事告訴了他,并請他救活丈夫。那乞丐又大笑著說:“每個男人都可以做你的丈夫,為什么要去救活他?”陳氏再三哀求,乞丐說:“真怪呀!人死了求我救活他,難道我是閻王爺嗎?”說完,他竟憤怒地用木杖打陳氏,陳氏忍痛讓他打。街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幾乎筑成一道人墻。

那瘋子從口中吐出一口痰來,舉到陳氏面前說:“吃了它!”陳氏臉漲得緋紅,顯出為難的樣子。可轉念想起道士的囑咐,就勉強吃了。只覺得進入喉中,硬得像一團棉絮,在咽喉里發出格格聲響,繼而停住聚結在胸間。瘋人大笑說:“美人愛我了!”接著爬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陳氏和二郎跟在他后面,他走到廟里后,便不見了蹤影。陳氏他們在廟前廟后四處查找,沒有找到任何蹤影,只得又慚又恨地返回家。陳氏真是百感交集,她既悲悼丈夫死得慘,又后悔吞下乞丐的痰使自己蒙受羞辱,哭得死去活來,也想一死了之。正想給亡夫擦血裝尸,家人又都遠遠地站著不敢過來相助。陳氏只好一個人抱尸收腸,她邊料理邊哭號。由于哭久了嗓音已完全嘶啞,她忽然想吐,感覺胸腹中有塊東西直往上沖,不等她回過頭,那塊東西已落入丈夫的胸腔里。她驚奇地發現,原來是顆人心,它已在丈夫的胸腔中突突地跳動著,而且散發出蒸蒸熱氣。陳氏覺得十分奇怪,趕忙用手把丈夫的胸腔合攏,并用力往胸中間擠合。她稍一松勁,熱氣就從傷縫中往外冒,于是她連忙撕了塊絲帛把傷口包扎起來。她用手觸摸丈夫的尸體,發覺已有體溫。她忙又給他蓋上被子。到半夜一看,丈夫已在微弱地呼吸。天亮時,丈夫竟然復活了。她聽見王生說:“我恍恍惚惚像做了個夢,只是一直覺得肚子那兒在隱隱作痛。”陳氏看看丈夫的傷口,發現只留下個銅錢大小的痂。過了不久,王生竟然痊愈了。

異史氏說:“世上的人真是太愚蠢了!明明是妖怪,卻偏偏當作是美人。世上的人真是執迷啊!明明是忠誠,反以為是虛情假意。然而,他愛別人的美色就去貪得無厭地獵取,自己的妻子也將吃人家的唾痰并當作美味。上天是公正的,一報還一報。只是一直既愚蠢又迷惘、又不覺悟的人,實在是可悲又可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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