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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被抓壯丁,遇貴人轉禍為福

沈萬三不會想到,好奇改變了他的一生,成為他邁向成功的第一步。如果不是他那顆發細如絲的心,如果不是他每次都比別人想得多一點點,他就可能會像其他被拉來的勞役一樣,一直在河堤上苦苦勞作,還要隨時面對意外的發生,一個人的命運往往在一念之間就決定了……

成親危機

沈宅今天處處張燈結彩,一派喜氣洋洋,再過一天就是沈家三少爺——沈萬三成親的大喜日子。老父沈佑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悅,指手畫腳地讓仆人何定搬來梯子,把一段鮮紅的綢子掛到了門楣上,瞇著眼睛,看著那掛紅艷的綢子,心滿意足地自言自語:“在咱周莊,辦喜事舍得花十兩銀子掛綢子的還真不多。”

何定嘿嘿一笑,迎合道:“老爺,說錯了。”沈佑一愣,何定接著道:“不是不多,是一家也沒有,咱可是周莊第一家,老爺您可是結結實實地拔了一個頭彩!”按照當地風俗,籌辦喜事的人家,通常都把一尺紅布掛在家門口,以圖好彩頭,但舍得掛綢子的還真不多。

沈佑臉上的笑容越加舒展,何定很乖覺,又奉承道:“三少爺明兒就成親了,要我看,咱家三少爺真是少有的全活人兒,不管莊稼里道的地里活兒,還是收租賣糧,都是把好手。待人接物,更是沒的說,不要說在咱們周莊,就是可著昆山找,也找不出第二個來,往后老爺您哪,就等著抱孫子享清福了,反正什么事兒都有三少爺管著,再加上四少爺幫忙,沒有難得住的事兒。”

沈佑默然一笑,隨即嘆口氣:“我這兩個兒子哪里都好,萬三更是沒的說,就是太有主意了,啥事兒都自己做主,就是這門親事,也是他自個兒定的,你說自古兒女的婚事都是父母做主,哪有自個兒找媳婦的道理?”其實他最滿意的就是三兒子遇事能拿主意,有獨到的見解,之所以故意數落抱怨,是故意把話題扯到這上面來,以便給別人創造一個夸贊兒子的契機。

何定跟他這么久,自然清楚他心里想什么,做出一副夸張的表情,不以為然道:“老爺,小的我說句話您別不愛聽,就是您罵我,我也得給咱家三少爺說句公道話,您說三少爺太有主見,可要不是他給您出主意想辦法,能把這幾百畝良田鼓搗得這么好?”

本來,何定覺得自己這一番話,肯定能把沈佑說得笑逐顏開,但是不知道因為什么,沈佑的神色感傷起來,幽幽嘆口氣,黯然道:“我有四個兒子,死了兩個,老天爺也該發發善心了!”

沈佑有四個兒子,老大沈福、老二沈祿,這兩個兒子早在幼年就夭折了,就剩下老三沈富、老四沈貴,這樣一來排行老三的沈富理所應當地成了家里的長子,也是他最為倚重的人。在鄰里鄉間人們習慣按排行稱呼,所以幾乎人人都叫沈富的小名——沈萬三(宋元以來,平民百姓多以行輩和父母年齡合算為名,據俞樾的《春在堂隨筆》記載,元代百姓“無職不名”。除非有職位的人,一般百姓很少特意起名字,比如,明太祖朱元璋的父親名五四,大哥重四,二哥重六,而他自己則叫重八;常遇春的曾祖名四三,父六六;湯和的曾祖五一,父親六一等,皆是以數目為名。書中還會出現很多以數目為名的人物)。沈萬三本人不怎么喜歡這個俗氣的名字,不過別人都這么叫,他也無可奈何。就這樣“沈萬三”這個名字成了所有人對他的慣稱,他的大名反而很少有人知道。

沈萬三十幾歲時,沈佑就有意讓他接觸家務和管理田畝,沈萬三也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被磨煉得精明能干,現在幾乎完全代替了沈佑,能獨自掌家。看到兒子這么優秀,沈佑老懷大慰,但是曾經失去兩個兒子的沉痛打擊讓他一直處在一種不可捉摸的不安之中,總是覺得類似的災難還會降臨,所以日夜盼著“長子”沈萬三快點娶妻生子,延續香火,使沈家人丁興旺。

一年前,經過一番甄別挑選,他選中了周莊李家千金做兒媳。李家是周莊的大族,沈佑從南潯遷居周莊十多年,一直覺得自己不是本地土著,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以不得罪當地人為第一要務。若能和當地的大戶聯姻,沈家就能長久地在昆山扎下去,不再受人欺辱。可是一向極有主見的沈萬三聽了父親的打算之后,卻一口回絕了,這給滿心歡喜的沈佑潑了一頭冷水,但是在聽了沈萬三的說辭之后,他又為兒子的心思縝密、計算精到深深折服,直到今天他還時常想起兒子的話:

“爹爹當年拖家帶口來到周莊,傾盡積蓄買下數百畝田地,經過幾年的打理已經成了周莊最好的良田,有多少人看著這些良田眼紅心熱,想插一手?想和周莊大族聯姻,找一個靠山,孩兒自然知道爹爹的良苦用心。李家是周莊的第一大族,如果要找人撐腰,他們最合適。可是,爹爹有沒有想過,和李家聯姻之后,李家自然覺得我們是攀附依傍,肯定會輕視咱們,到時候他們家就成了沈家最大的威脅,李家小姐的兄長父輩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插手咱家的事務,如果爹爹稍有不慎,得罪了他們,以后的日子更加不好過。不說別的,眼前李家就有很多族人是咱家的佃戶,以后兩家成親戚,這租子是收還是不收?爹爹您不是找靠山,而是引狼入室……”

沈萬三的這一番話,徹底打消了沈佑的念頭,從此不再干涉兒子的親事。不久之后,沈萬三相中了吳縣大族褚家的小姐——褚嫣然,并定下了這門親事。

明天就是沈萬三成親的日子。

正在沈佑要帶著何定進家門時,忽然看到一個小廝匆匆跑過來,到了沈佑身邊,那小廝微微躬身,客客氣氣地道:“沈老爺,是斜里布花甲主讓我……”沈佑聽到“斜里布花甲主”這幾個字時,只覺得眼前一黑,差一點沒有暈倒。那小廝不理他,接著道,“甲主大人讓我給你捎句話,他明天來府上拜會……”

沒等那小廝說完,沈佑揚手打了他一耳光,怒不可遏地道:“斜里布花啊斜里布花,你是不是要讓我家破人亡才甘心啊……”

那小廝挨了打,不顧何定的攔阻,捉住了沈佑的衣領,罵道:“我是甲主大人的差役你也敢打?活得不耐煩了你……”剛要舉起手打沈佑,忽然感覺有人在他肩膀上一拍,回頭看到一個面目清秀的青年。

何定叫道:“三少爺你可來了,甲主明天要來,你明天還要成親,這……這可怎么好啊!”

青年就是沈佑的三兒子——沈萬三,看到有人要打父親,他卻面帶笑容,沒有一絲怒色,客客氣氣地對那怒氣沖沖的小廝道:“這位小哥不要動氣,有話慢慢說。”

那小廝見是沈萬三,沒想到自己正跟他父親打架,他還這么客氣,不由得氣勢一衰,不過還是大聲道:“沈少爺,是甲主老爺讓我來給你們傳個話,我剛張口說了不到兩句,你爹就動手打我……”沈萬三知道他越說越生氣,一邊把他拉到一旁,一邊塞給他一張面值十文的中統鈔。蒙元從忽必烈開始,大量發行紙鈔,以中統元寶鈔為主,面額不等,多則數十貫,少則十文,現在已經成了大元的主要流通貨幣。十文,對平時打雜跑腿的小廝來說,無疑是一筆巨款。

沈萬三臉上還是掛著平靜的微笑,道:“既然是甲主他老人家讓小哥來的,有什么事兒盡管說,要是甲主家里缺什么,我們這些做甲民自然是不能讓他老人家受委屈。”

那小廝一耳光換來一張十文的中統鈔,心里別提多高興了,說話的語氣不由自主就客氣起來,道:“行了,三少爺這么講義氣,我挨一下就挨一下吧。明天甲主要來府上,到時候好好伺候他老人家就好,我先走了。”

沈萬三心里一驚,不動聲色地送走了小廝,回轉身,臉色瞬間變得陰沉,不及回答父親和何定的詢問,馬上吩咐道:“何定叔勞煩去把老四找來。爹,我們進去再說。”他隱隱感覺到一場災難正在悄悄降臨。

“甲主”是元朝的最低一級行政官員,蒙元自立國之初,就按種姓把人分為數個等級,最低一級是漢人,對漢人的管制可謂無孔不入,種種盤剝、限制名目繁多。

按規制,平民百姓每二十戶編為一甲,甲主由蒙古人或者中亞人充任,對這二十戶人家來說,甲主就是他們的主人,擁有無上權利,不僅要供給衣食住行,還可以隨意索取被管轄人的田產物產,甚至可以買賣轄民。到后來,甲主的權力受到遏制,但是管轄戶每年仍要繳納數筆錢糧。至于具體的數目,就要看甲主大人的心情了,如果心情好,就可以適當減少,如果心情不好,那就什么事都可能發生。

一家人辛苦耕耘數年的積蓄,往往被甲主一下子索要干凈,如果稍有不順,馬上拿人入獄,每年都有不甘財產被收沒的人起來反抗,不是被流放就是殺頭。所以聽到甲主要來了,沈家人無不變色,明天就是沈萬三辦喜事的日子,甲主選在這個時候來,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陰謀,難道他看中了未過門的新娘,要來搶親?

這不是沒有可能。斜里布花是一位世襲的甲主,年輕時隨軍征戰,雙腿受傷導致殘疾,直到現在仍不能走路。雖然這個甲主因為行動不便,不常來盤剝,但是卻一點都不好伺候,不僅每次駕臨都索要大筆錢財,而且人老心不老。在上年看上了沈佑雇來的一個丫頭,死活要帶走做小妾,沈佑勸說阻攔也沒用,只能由著他。得罪了甲主以后不會有他的好果子吃,這個道理他是懂得的。如果他真的是沖著新娘來的,是不是還要由著他把新娘帶走?

沈萬三思潮起伏,飛快地想著應付眼前局面的辦法。“不管用什么辦法,就是傾家蕩產,也不能讓他把嫣然帶走!”他暗暗下決心。沈萬三遇事冷靜,慣于從大局著想,要是換作別人,有人要搶自己的老婆,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動刀子拼命,他卻很早就明白以卵擊石的道理。明知自己不是對手,還要去逞一時的痛快,這不是英雄而是傻子,不僅不能保護要保護的人,還會害了自己,沒有一點好處。忍得一時之氣,徐圖再起的才是英雄,一時一事的成功算不得成功。

“爹,咱家里還有多少銀子?”沈萬三知道甲主來了,帶走一筆銀子是必不可少的。銀子是沈佑的命根子,雖然現在很多家事都是由沈萬三出面處理,但是家里到底有多少積蓄,沈佑卻一直沒有露底。

“哪里有多少銀子啊!這幾年積攢的銀子都買地了,你成親又拿了不少彩禮,沒剩下多少。”沈佑心里清楚兒子問銀子肯定是對付斜里布花的,但是還是近乎本能地抵觸。

此時,沈萬三的四弟沈貴跟著何定匆匆跑了進來,一進門他就大叫大嚷道:“媽的,這個老瘸狗,要是敢動我嫂子一下,我活劈了他!”沈貴一直被沈佑逼著讀書,希望以后能考個功名,可是他卻不喜歡什么詩云子曰,每天假借找學友的名義,逃出去閑逛。

看到四弟激動的樣子,沈萬三依舊一臉平靜。他知道,自亂陣腳才是最可怕的,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冷靜。他大聲對沈貴道:“老四閉嘴,誰說甲主是沖著你嫂子來的?他來無非是要糧食要銀子,給他就是了,不必大驚小怪。”

對于“要糧食要銀子”這幾個字,沈佑聽得心驚膽戰,像割他的心頭肉一樣。

接著幾個人開始商量,最后決定婚禮推延。不管斜里布花是不是聽說了沈家明天要辦喜事,想來一聞新娘香澤;或者趁機勒索,都不能讓他把婚事給攪了,同時,為了打發他必須準備一筆銀子。

沈萬三知道父親一生節儉,實在不想跟他提出銀子的事兒,但是眼下銀子是絕對不能省。他小心觀察著父親,小聲道:“爹,既然家里銀子不多,我看不如把那些陳年的舊債要回來……”

沈佑一拍大腿,跳起來,叫道:“老四你拿著賬本去討債,先從吳四六開始,這老東西欠我幾年的租子了都沒給,不管是給糧食還是給銀子,今兒非得給我個說法不成!”

沈貴一貫喜歡表現,聽到在這個非常時期用到了自己,有一種被重視的感覺,馬上拿賬本去了。沈佑唉聲嘆氣了一陣,忽然想到什么,離沈萬三成親還有一天的時間,現在女方已經準備好了嫁妝,也通告了親戚朋友,忽然推遲婚期讓人家怎么跟親戚鄰里們交代?這確實是一件難事,想了想,道:“婚期推遲的事兒咋告訴褚家?唉,這嘴可怎么張!”

“我看還是我去,何定叔你去買一些禮品,跟我走一趟。”沈萬三輕聲吩咐何定。何定馬上去做,他知道,現在三少爺的地位已經和老爺差不多了,只要是少爺吩咐的不用經過老爺同意,去做就是了。

何定很快拿來了一些禮品,沈佑不停囑咐,到了褚家說話要注意分寸,千萬不能惹親家生氣。沈萬三點頭答應,和何定一起上了一艘小船。江南水道縱橫,舟船好比是北方的牛馬,出門必備。兩人搖著小船,在水上走了半日,直到小船停到了褚家門前河沿石階前,才從船上下來。沈萬三來之前特地穿了一件嶄新的衣服,整了整衣衫,何定上前叩門。沈萬三來過褚家兩次,老管家看是新姑爺來了,心里一驚,哪有成婚前一天姑爺登門的道理?不會是出了什么事吧?也不敢多說,把他們迎進門后,趕緊去通報。

褚老爺也是疑竇叢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急忙忙出來,把沈萬三迎進客廳。沈萬三知道,此時不能說一絲假話,更不用找什么托詞借口,直說出來反而更好。于是,一五一十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說了出來,身為鄉紳的褚老爺沒少和管轄自己的甲主打交道,自然知道成親這種喜事,能避開甲主“瘟神”最好,加上他為人豪邁,不拘小節,所以,呵呵一笑,道:“這沒啥,你還親自跑一趟,派個下人來說一聲就成了,這兩天還夠你們家忙的,告訴我老哥,不要急,我這邊兒沒事,我自然理會得。安安心心忙你們的就對了。推遲就推遲,大不了我多跑幾步路,跟明天要來的親朋道個不是。”

見岳丈大人這么通情達理,沈萬三心里感激,盼望著能見到未婚妻褚嫣然一面,當面向她解說推遲婚期的種種原因,但是沒成親之前不好要求見姑娘家。等了一會兒,把能說的話都說了,褚老爺也沒什么說話,兩人坐著不免尷尬,所以起身要走。他一步三回頭地往外走,希望褚嫣然忽然出現,可是直到出了大門都沒有看到她的身影,有些著急,剛要上船,一個小丫鬟匆匆跑來,低聲說:“沈公子,我們家小姐在竹林里等著您呢。”沈萬三認得是褚嫣然的丫鬟,讓何定在船上等一會兒,急忙跟著丫鬟走向不遠處的竹林。

看到褚嫣然微胖的倩影,沈萬三想加快腳步迎上去,又怕丫鬟笑話,但還是不由自主走快了些,沒想到,褚嫣然卻徑直沖他面前,用手指著他,劈頭蓋臉說道:“你跟我爹說的話我在后堂都聽見了,說,你是不是在騙我爹,不想娶我了?”褚嫣然的名字文雅恬靜,但是為人卻跟她父親一樣,極是豪爽,一般男子都趕不上,奇怪的是沈萬三就喜歡她這種性格。

丫鬟想笑又不敢笑,當著外人的面兒受到責難,沈萬三也不好說什么,只是尷尬地站著。褚嫣然冷冷地對丫鬟道:“想笑到外面笑去。”丫鬟捂著嘴離開,沒走遠已經笑出聲來。

“你看你,都惹人笑話了,往后當著外人別老熊我,”沈萬三笑著,慢慢走到褚嫣然身邊,用肩膀蹭了蹭她,看她還是緊繃著臉,又道,“哪個渾蛋王八蛋說我不娶你了?我真是怕甲主來了,要是看到了你,還不被你閉月羞花的容貌給迷住?我可不想我媳婦被人擄走!”

一向矜持的沈萬三一和褚嫣然在一起,立即變得油嘴滑舌起來。褚嫣然看他不像說謊,心里的石頭終于放下來。本來就覺得沈萬三不會辜負自己,但是婚事延期這種事太匪夷所思,不得不讓她起疑。臉上轉怒為喜,道:“別看甲主有權有勢,想要搶走我,也沒那么容易,要是敢跟我動手動腳,我先打他一頓好的。”忽然又想到什么,一把揪住沈萬三的耳朵,問道,“那你來我家為什么不見我?我要是不讓人叫你,你是不是就這么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沈萬三的耳朵被她扯得生痛,害怕被人聽到又不敢叫痛,一個勁兒地抱拳求饒,小聲道:“我怎么不想見你,我們還沒成親呢,我怎么好當著這么多人見你?我總不能跟老泰山說,把你女兒叫出來,讓我瞧瞧瘦了沒有吧?哎呀,你先放手……”

“對,你說得也有理。”褚嫣然想想覺得他的話有道理,就放開了手。沈萬三揉著耳朵,道:“我這耳朵是功臣,往后你不準再欺負它,聽到沒有?”褚嫣然故意板著臉,道:“你耳朵怎么是功臣了?我倒是頭一回聽說。”

沈萬三佯裝大怒道:“啊,原來你根本就沒有把我放在心上,不然怎么會不知道呢?”

褚嫣然嚇了一跳,道:“我哪里不把你放在心上了?要是心里沒有你,我叫你過來干什么?再跟我瞎嚼舌頭,我就把你的耳朵割下來。”

沈萬三噗地一笑,道:“有道是兔死狗烹,你剛剛把我騙到手,就要殺害耳朵功臣了,唉……天下烏鴉一般黑啊!”

褚嫣然不知道他賣的什么關子,懶得去想,又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哼了一聲,道:“我這叫兔死耳割,不叫兔死狗烹,說不說!到底賣的什么關子?”

沈萬三痛得眼淚都快下來了,急忙求饒道:“我說我說,咱倆第一次見面,不就是因為你揪了我的耳朵,我跟你理論,咱倆不就是不打不相識,打了之后就相識了嗎?”

褚嫣然疑惑道:“你是不是記錯了,咱們第一次見面是你不小心踩了我的腳,然后我才揪了你的耳朵,要是說功臣應該是腳才對,怎么會是耳朵?”她一邊思索著一邊又放開了手。

沈萬三這次學聰明了,馬上跳到一旁,免得又被她扯到耳朵,道:“你想不想知道是因為啥?”褚嫣然一臉迷茫地點點頭,沈萬三忽然變得神情緊張,向左右看了看,好像是害怕有人偷聽。看到他鄭重其事的樣子,褚嫣然也緊張起來,害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沈萬三嚴肅道:“這件事情關系重大,千萬不能被人知道,你過來,我小聲告訴你。”

褚嫣然小聲問道:“到底咋了?”一邊說,一邊靠了過去。沈萬三把嘴巴靠在她耳朵上,褚嫣然以為他馬上就要說出什么重要的機密,可是他的嘴巴卻忽然轉向,在她臉頰上狠狠親了一口。

這一口親在臉上,褚嫣然立馬像被電到一樣,被施定身法一般,呆呆地一動不動,本來,接下來她應該要痛打沈萬三一頓的,但是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動手了。沈萬三趁機溜之大吉,褚嫣然醒悟過來,想要追上去報仇,沈萬三停在遠處,叫道:“沒有耳朵,我怎么聽你罵我?所以耳朵是功臣嘛,我走了,過幾天,我來娶你……”

聽到“我來娶你”這句話,褚嫣然雙頰暈紅,心中甜蜜無限,跺了跺腳,停了下來,道:“誰要你娶了,我又看不上你。”

沈萬三坐船回去后,還沒進家門,就聽見有人叫他,轉頭看是四弟沈貴。沈貴一臉愁容,道:“三哥,你快別忙了,先幫我出個主意,那個作死的吳四六還是沒錢!”

沈萬三似乎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一點不驚訝,淡淡說道:“酒鋪里怎么說的?”

一聽這個,沈貴更加懊惱,氣鼓鼓地說道:“真他媽的倒了血霉,三哥你不提酒鋪還好,一提酒鋪我就一肚子火,我去了才知道,吳四六欠他們的不比欠咱們的少……咦,三哥你怎么知道我去酒鋪了?”

沈萬三瞪了他一眼,道:“就你這倆心眼兒,能干出什么事兒我還不知道?吳四六的家當都花在酒鋪里了,你去要賬,不去酒鋪看個究竟能放心?”

沈貴仰慕地看著哥哥,說道:“那我怎么去跟咱爹交差?三哥你給出個主意。”

沈萬三滿不在乎道:“這有什么辦法,除非你用你的私房錢替吳四六墊上。”

沈貴一甩袖子,說道:“我倒是想替他墊,我也得有錢呀,三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手里就那么二三兩零花錢,自己都不夠使,哪還有錢替別人填窟窿?再說了,我憑什么替他還錢?這個狗東西,他家老大要打我,他也不攔著,好歹我也是他們家的地主少爺吧?一點都不怕我,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去了。”

沈萬三看四弟為難的樣子,剛想幫他,但轉念一想:讓他吃點苦頭,殺殺他的嬌氣也不是壞事兒。想到這里,他微微一笑,說道:“我還有事兒,一會兒再說吧。”說完也不管沈貴怎么央求,轉身就走。

沈萬三推門進屋,父親沈佑穿著一件綢布汗衫,四仰八叉地躺在涼榻上睡得正熟。他叫了幾聲,沈佑噌地一下子坐起來,受驚一般連叫:“甲主大人,我們家可就這么多了……”沈萬三心想,看來父親連做夢都在和甲主交涉。

看是沈萬三,沈佑松口氣道:“是萬三呀,褚家怎么說?”沈萬三就把經過簡單說了,沈佑大喜,沒想到親家這么通情達理。爺倆又商量一些明天甲主來了怎么應付的事兒,沈萬三又把四弟要賬空走一趟的事情告訴了他。

沈萬三從小就有一個習慣,每次和重要的人物說話,都時刻注意觀察著對方,通過捕捉哪怕極細微的表情變化,來判斷對方的意圖。他緊盯著父親,看他剛要喝茶,把茶杯一摔,并要把沈貴叫來當面責問,還要把欠債的吳四六告到官府。沈萬三卻沒動,而是堅定地說道:“爹,我看咱們不應該告吳四六,還應該再借給他一些種子,讓他接著種咱的地。”

隨著年齡的增長,沈佑沒了年輕時的那份精氣神,變得優柔寡斷,對什么事都斤斤計較。聽了兒子的話,他先一愣,不由自主問:“老三你是什么意思?咱沈家遇到大事了,誰知道斜里布花這個老東西打的什么主意,說不定明天來了,獅子大張口,要一個天價,不把債討回來拿什么給他?”

沈萬三慢條斯理分析道:“就是吳四六把銀子還了也沒多少。再說,在咱家的這些佃農里,吳四六是最會種地的老把式,年年收成最多,唯獨嗜酒嗜賭,把那么一點點家業都敗光了。要是咱把他告到官府,頂多讓他坐幾個月大牢,他欠咱家的債,該拿不回來的還是拿不回來,不僅如此,還得罪了一戶人家,更丟了一戶好佃戶,對咱們來說沒一點好處。兒子我想了好多天,這要債可是一門大學問,緊了不行,松了更不行,好比是催雞下蛋,催得急了把雞逼死,不僅雞沒了,蛋也沒了,咱們還是留著這只雞給咱下蛋為好。我們要是不計前嫌,不僅不逼債,還接著給他糧種,落下一個好名聲不說,還能讓吳四六感恩戴德,相信離他還債的日子不會遠了。”

沈佑聽兒子分析得入情入理,想點頭同意,卻又不甘心,正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時,老四沈貴慌忙跑進來,叫道:“爹,甲主來了……”沈萬三心里一驚,斜里布花怎么提前來了?

困境中學會妥協讓步

沈佑嚇了一跳,道:“他怎么今天就來了?”

沈萬三不慌不忙地對沈貴說:“你先帶他去客廳,別上好茶,把去年剩的茶葉拿出來,杯子也不用新的,我這就去。”沈貴點點頭,急忙去了。

沈萬三又對沈佑說道:“爹,你不用慌,萬事有我。”其實他心里也沒底,這么說只是給父親打氣罷了。不知道斜里布花突然提前來訪,有什么企圖,兩人稍停了一會兒,一起來到了前院的客廳。

因為不能走路,斜里布花專門在轄戶里挑選了一個身強體壯的后生背他。他整日無所事事,飽食終日,足有一百七八十斤。雖然家里已積存了不少金錢,但是他生性吝嗇,連一件好一點的衣服也不舍得穿。此時,他身上那件破舊的交領右衽袍已經被汗水浸透,因為他太重,背他的小廝吃不消,在路上摔了一跤,他腰間的挎帶摔斷了,腳上蹬著的絡縫靴也沾滿泥土,坐在客廳里,一邊讓小廝給他扇著扇子,一邊罵:“你這個就知道吃飯的蠢東西,今天喝了我兩碗肉絲面,兩碗哪,我自己都不舍得吃肉,爺對你這樣好,你還摔了我!”

小廝一臉驚慌,大氣也不敢透一口,使勁搖著扇子。斜里布花祖孫三代生在江南養在江南,早已漢化,可是在穿著裝束上,為了顯示自己是高貴的蒙古人,依舊穿蒙古衣裝,留著蒙古標準的“婆焦”發型,將頭正中及后腦的頭發剃光,前額及兩側留下三束頭發,垂到耳下,看起來和漢人幼童留的三搭頭差不多。

沈佑忐忑不安地在沈萬三的陪伴下走進了客廳,一看到斜里布花那張肉嘟嘟的臉,仿佛看到了銀子、糧食從自己兜里往外跑的情景,心里說不出的難受,走上來剛要說話,斜里布花卻先開口了,并說了一句他怎么也想不到的話:“你不用害怕,我今天一兩銀子、一粒米也不拿你的。”

沈佑以為自己聽錯了,甲主不要銀子不要糧來干什么?這不是比太陽從西面出來還不可能的事情嗎?他不敢大意,賠笑道:“甲主您說不要錢糧?不會是糊弄……”

沈萬三覺得父親說話真是越來越直硬了,連婉轉一點都不會,忙扯了扯父親的衣服,笑著對斜里布花道:“甲主您說的這是什么話,您想要什么盡管說,我們想辦法給您置辦,這糧食該拿多少我們一點也不少。”他覺得斜里布花這么視財如命,居然說不要錢糧,那肯定是另有所圖,而且只會是比錢和糧食更加貴重的東西,難道他真的聽說了什么,想要把嫣然從自己手上奪走?想到這些沈萬三愈加小心提防,細心觀察著斜里布花。

斜里布花一看是沈萬三,瞇著小眼睛笑道:“萬三哪,還是你說話我愛聽,你看你爹每回看見我就跟看見牛頭馬面似的,拉著一張驢臉,給誰看?說話沒一句讓我愛聽的。對了,前天縣衙門來人了你們知道不?”沈萬三心想:難道他來找我們和官府的事情有關?一邊猜測著他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一邊微笑著搖了搖頭。

斜里布花接著說道:“縣里的掌印達魯花赤差人送來公函,要轄下所有的甲戶每戶抽丁捐稅……”元朝行省之下設路為行政區,自路以下在州、府、縣各級設立達魯花赤一職,總領地方一切政務,為當地最高行政官,由蒙古人或者中亞人充任。“達魯花赤”是蒙古語,翻譯過來是鎮壓者、掌印者,轉而為監臨官、總轄官之意,簡單來說就是這一地區的總負責人。

一聽抽丁捐稅,沈佑頓時如五雷轟頂。捐稅還勉強可以應付,這抽丁他是怎么也辦不下來的。誰都知道,抽丁不是去打仗就是去修河堤,不管是去干什么,不折磨個半死一般回不來,很多人被抽丁之后就死在了外地,連尸首都找不到。他先后死了兩個兒子,如果剩下的這兩個兒子再有個三長兩短,比他自己死了都難受。再說了,沈萬三不久就要成親了,怎么能離開?

斜里布花看到沈家父子陰晴不定的臉,輕咳一下,把臉拉下來,略微陰沉地說:“上年七月山東曹州黃河決口,饑民拉幫結伙,搶劫官倉,死了好幾千人;還有河南,哪一年不因為黃河死人?今年眼看黃河大汛又要來了,去年的決口還沒有修,這大水一發還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亂子。因為這個,朝廷嚴命各地抽丁捐稅、修繕各處黃河險口,每家兩丁抽其一,你們家老的小的算是三個勞力,起碼要抽一個,也就是我給你們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要是可丁可卯地按章程辦,你們家是大戶,少說也得出倆丁。捐稅是按田畝、人頭算的,你們家該出多少,我得算算。”說著低頭默算。

沈萬三比一般的同齡人老成機敏,懂得揣摩人的心思,但是他從小到大畢竟只在收租、種田等家事上花心思,沒處置過什么關系身家的大事,而且這次被抽丁的可能就是他自己,他深知被拉去當壯丁的后果,僥幸不死就算不錯了。因此他變得有些慌亂,眼睛在父親和斜里布花身上掃來掃去,希望捕捉到某種信息。

“甲主老爺您要錢要糧多少都好商量,這人可是一個也不能帶走呀,我一共四個兒子,死了倆,就剩下老三、老四傳宗接代了,要是他們再有個閃失,我可真沒法活了!”沈佑說著居然語帶哽咽。沈貴站在一旁也慌了手腳,不知道該怎么辦,不知道該說什么,更不敢說什么。

斜里布花不為所動,放低聲音道:“誰家沒有難處?我也不想把這好生生的后生送到那苦地方活受罪,這不是沒辦法的事兒嘛,朝廷下了旨意,誰敢不照著辦呀!我一看到公函立馬想到了你們家,這不,我立馬給你們送通告來了,好教你們有個商量的工夫,再有兩三天衙門里就開始上門要人了,該誰去好好掂量掂量,別到時候鬧得手慌腳亂的。不瞞你們說,今年我也不好過,縣上發文,凡是充丁的人家,一律免除甲主的歲銀,我這個廢人的身子,家里本來沒半點積蓄,又沒了歲銀,這老的老小的小,一年還不知道怎么過呢!”

沈萬三慢慢冷靜下來,斜里布花的最后一句話給他了一個模糊的信息,從他的語氣表情里得知似乎抽丁還有回旋余地。他仔細分析了一下眼前的情況,又想了想說辭,親手倒了一杯茶,送到斜里布花面前,笑道:“甲主爺要是日子過得緊給我知會一聲,不管怎么說,我們這些轄民也不能讓您受了罪。您看,我爹這一大把年紀了,身子一直不好,抽丁是不能讓他去,我兄弟呢還小,正在念書,還想著日后考個功名,他也不能去。要說我是最該去為朝廷效力,可是,家里這一大攤子事兒,又有這么多糧田要人照看,我爹忙不過來,我兄弟又不懂,這兒一時一刻不能離開人,我是有心為朝廷分憂,實在是走不開呀。要是甲主爺能把我們家的難處給上頭說說,就是我們家的大恩人,小的我雖然不明白什么事理,但是‘知恩圖報’四個字還是寫得出的……”說到這里,他覺得自己的意思斜里布花應該明白了,畢竟這種事不能說得太明白,也就沒有再說下去。

他端著茶,看著斜里布花,如果斜里布花把茶接過去,就說明自己的判斷正確,要是不喝就說明抽丁沒有商量的余地。斜里布花盯著他看了幾眼,好像在想什么事情,停了停,伸手把茶接了過去,喝了一口,又噗的一聲吐了出來,道:“我說萬三,你爹整天跟我哭窮,你們家就是再窮這兩泡茶葉總買得起吧?怎么這茶味兒跟藥渣子似的?”

沈萬三這才想起是自己要弟弟上的舊茶葉,當時沒想到他是為這件事來的。以往斜里布花每次來,沈佑總是想竭力招待,后來發現,越是招待他,他越喜歡來。所以沈萬三出了個主意,從今之后什么難吃難喝就上什么,擺出一副窮家破業的景象。果然,這樣一來,斜里布花就不愿意在他家里多待了,每次都辦完公事就走,省去了很多麻煩。

沈萬三急忙要沈貴換新茶,斜里布花擺擺手,道:“別忙了,我不渴。萬三哪,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們家呀就你一個明白人,你們家這難處我也知道,給上面說說話也不是不行。”

沈佑想再加勁兒求一下,可又怕自己說錯了話,他看得出,自己在種地上還行,在人際交往方面他確實不如兒子。沈萬三時刻觀察著這幾個人的表情,看父親想說話,他搶先給斜里布花鞠了一躬,感激道:“甲主老爺的大恩,我們沈家一輩子也不忘。”他的感激之情流露得沒有一點做作,讓人想拒絕都不好意思。

斜里布花沒說話,輕輕一摸肚子。沈萬三馬上會意,回頭對沈貴說:“這都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你快去到鎮上的天錦樓要幾個菜去,再打幾壺好酒,甲主大人好不容易來我們家一回,一定要留下吃頓便飯。”斜里布花會心一笑,不由得不佩服沈萬三會辦事。

沈萬三讓斜里布花先喝著茶,自己則拉著父親悄悄出去,讓他趕緊去準備十兩銀子。按照元朝幣制,兩貫文能兌換一兩白銀,十兩也就是十張兩貫面值的鈔幣。沈佑心痛銀子不愿意去,不過為了不讓兒子被抽丁,跺跺腳只好去了。

酒菜很快就置辦齊了,斜里布花本就嘴饞,平常自己又不舍得花錢吃喝,看著這一桌子山珍海味,顧不得說話,忙一口一口往嘴里塞。沈佑幾次想問到底怎么才能給他們免丁,都被沈萬三使眼色攔住了。既然斜里布花想幫忙,遲早會說的,問了只會使自己顯得沉不住氣。

過了不大一會兒,斜里布花吃得差不多了,一邊品著茶一邊神秘莫測地道:“這茶才是正味。縣里的達魯花赤是什么人你們知不知道?”

沈佑小心道:“自然是大人了。”斜里布花白了他一眼。

沈萬三知道他問這句話肯定是別有深意,給斜里布花續了茶水,道:“大人的意思是?”

斜里布花又是神秘一笑,道:“這里頭的學問就在這兒,現在凡是巴望著免丁的人都給達魯花赤送銀子送錢,他那么大的官兒,家里能缺得了這個?太不懂事兒。老爺我想了這么多天,這位達魯花赤剛剛從關外回來不久,我們蒙古人喜歡打獵,家家飼養獵鷹,他回來的時候路上走得急,結果心愛的鷹兒死了……”

沒等他說完,沈萬三馬上會意,小心道:“不知道哪里能買到上好的獵鷹?”

斜里布花吃了一口菜,嚼著道:“還不是虧得有爺我,縣里的董記錢莊董掌柜前不久剛剛從關外買了幾只純種的獵鷹,要是你能想辦法弄一只來,送到達魯花赤那兒,我再從旁說幾句好話,抽丁這芝麻大的事兒還不是立馬辦成?”沈萬三立即點頭答應,說明天就去董記看看。

斜里布花神情復雜地看了他一眼,臉上掠過一絲陰險的笑意。其實這是斜里布花設的一個局,來之前他就知道沈家肯定會千方百計逃避抽丁,縣里的達魯花赤確實喜愛獵鷹,他早就想送一只好保舉自己再上一級,可是他不舍得花那么多銀子,就想到了讓沈家掏錢買禮物,然后自己去做人情,其實哪家出不出丁并不是什么難事,他只要在花名冊上做點手腳就可以了。

看沈萬三答應了,斜里布花再三叮囑,事情辦妥之后,一定要把獵鷹親自送到他家里,由他到縣里活動。沈萬三一一答應,臨走又塞給他十兩銀子。送走了斜里布花后,他不敢怠慢,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董記錢莊。

董老板確實是有幾只好獵鷹,也想轉手,不過價錢高得離譜,一只就要二百多兩銀子,這可是沈家大半年的收入。沈佑心痛得欲哭無淚,但是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得從床下面取出白銀,交給沈萬三去把獵鷹買過來。

獵鷹不食素食,每天要吃一只雞,沈佑看這畜生居然比人吃的都好,自己花了那么多銀子不說,還要伺候它,心里是一百個不自在,忙催著沈萬三把這饞嘴的畜生送走,況且早日把事情擺平,也好早日給沈萬三完婚。沈萬三和何定套上馬車,把獵鷹放在籠子里,細心的他想了想,覺得去斜里布花那里,不給他帶點什么,總歸是不好,畢竟他一心想著求人辦事。帶點什么好呢?想到斜里布花昨天吃飯時的樣子,他就去天錦樓要了一桌和昨天一模一樣的酒菜,裝在菜盒里,送這個花錢不多,又顯得自己體貼。

一切準備停當,沈萬三他們就打馬出發了。沈家離斜里布花那里并不遠,不多時就來到一座頗為幽靜的小院前,停下馬車后,他讓何定在車上等著,自己先進。斜里布花正坐在竹椅子上吃瓜,一聽沈萬三這么快就把事情辦好了,急忙讓家人把他背出去,親自去迎接那只可能給他帶來晉升的獵鷹。

沈萬三雖然覺得他面目可憎,又經常訛詐自家的財物,還害得自己的親事延期,就連他現在的小妾都是自己家的丫鬟,不過看到他連路都不能走,心里還是生出了一絲憐憫。看到斜里布花的家人要背他,沈萬三急忙道:“我來我來……”斜里布花急著去看鷹,看到沈萬三躬身要背他,很是感激,心想,一定不能讓這么懂事的后生被抽了壯丁,然后就老實不客氣地趴在了沈萬三背上。沈萬三的身子往下一沉,這家伙可不是一般的重。他背著斜里布花小心翼翼地來到外面,斜里布花看到那只雄赳赳的獵鷹果然大為高興,又看到那一菜盒的酒菜,更加開心了,連說沈萬三會辦事、有心眼兒。

沈萬三把他放下,心想,趁他高興,不如跟他一塊去縣衙拜見達魯花赤,省得再生出什么枝節。于是他婉轉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最后謙卑地道:“不瞞老爺您說,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縣里的當官的,連衙門是什么樣子都不知道,想跟您一塊兒去長長見識。再者,這獵鷹一天要吃一只雞,放在家里只讓你破費,不如及早送去的好。”

斜里布花一想也是,自己去一趟縣里也不容易,正好用他的馬車,到了縣衙讓他在外面等著,自己把禮物送去就行了,諒他也搶不了自己的功勞,就答應了。

沈萬三趕緊把他扶上車,讓何定快馬加鞭。一個時辰之后,他們的馬車就停在了縣衙外面,沈萬三剛想把斜里布花背進去,誰知斜里布花一擺手,告訴他好生看管獵鷹,自己先去打聲招呼,然后就讓小廝背著進了衙門。看門的衙役看到他,微微躬身,看來他是這里的熟人了。

沈萬三焦灼地在烈日下等著,這一等就是大半個時辰,才看到那名小廝匆匆走過來,說,甲主老爺要他把鷹送進去。沈萬三趕緊提出籠子,掀開帷布一看,忽然發現獵鷹趴在籠子里一動不動,搖了搖籠子,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他心里頓時一寒,忙打開籠子,沒想到這只花了二百多兩銀子又關系著自己和家人命運的玩物居然死了。銀子白花了不說,這都送到人家門口了,又沒了,真不知道該怎么交代,更何況這個人他怎么也得罪不起啊。

他腦子里頓時浮現出自己被強抓抽丁、褚嫣然垂淚相送的情景。現在不知道快馬加鞭把董掌柜的另一只鷹買回來,還來不來得及。正在他沒有一個準主意時,衙門里忽然走出一個面目黝黑的中年人,抬頭一看這人的官服,他心里更加害怕了,正是縣里的總管——達魯花赤。斜里布花讓一個衙役背著,緊跟在他后面,嘴里嚷道:“狗奴才,白長了一雙腳丫子,拿個東西折騰了這么久,害得大人親自迎出來了,還不把我帶來的寶貝拿上來。”

那達魯花赤一臉急不可待的表情,笑著道:“不妨事,不妨事,要是真像你說的是這么好的東西,就是要我迎出三里地遠也值!”他邊說邊小跑著走到馬車跟前,以為沈萬三是斜里布花的下人,就問道:“鷹在哪里?快給我看看。”

沈萬三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囁囁嚅嚅地不知道說什么,滿臉通紅地站在那里。一轉眼,達魯花赤已經發現了籠子,眉頭一皺,不高興道:“真是個沒見識的,雄鷹怎么能用籠子囚著,這不是敗了它的野性嗎?還圍著布!”說著慌忙提起籠子,剛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把籠子往地上一擲。

斜里布花已經被人背著走了過來,看到達魯花赤的臉色變得這么難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兒,罵沈萬三道:“這個沒眼力勁兒的,還不快點把東西給大人拾起來,還要大人親自動手啊!”沈萬三一臉苦相地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達魯花赤冷笑一下,對斜里布花道:“你今兒是來消遣我的,是吧?我在達魯花赤的位子上坐了也有一二十年了,還沒有見過哪個下屬敢這么把我當猴兒耍,我看著你身子不方便,管著二十戶轄民本就不容易,還想再升一級?還是及早換人的好,讓你早日回家好好享享清福。”蒙古人通常性子直爽、愛恨分明,最受不了的就是被人玩弄欺騙,這個達魯花赤更是如此。

斜里布花看著這位自己奉若神明的上司拂袖而去,頓時傻在了那里。沈萬三囁囁嚅嚅地說道:“鷹……鷹死了!”斜里布花知道了原因,氣得說不出話來,臉色陰沉地讓沈萬三把自己送回家。

一路上他什么話都沒說,剛下車,就咬牙切齒地對沈萬三說:“你這個狗東西,我對你們家不薄呀,竟然生出這等蛇蝎心腸,害得我連官位都保不住了,你等著吧,我往后會好好伺候你的,抽丁你們家一個人也跑不了!”說完就讓家人把門關上,沈萬三想解釋幾句都來不及。

回去之后,沈萬三直奔董記錢莊,質問為什么賣給自己一只病鷹,董老板聽了前因后果,不客氣道:“天熱得要死,沒毛的人都禁不住,你把這帶毛的東西放到籠子里,還圍著布在大太陽底下待半個時辰,不熱死才怪!”

沈萬三這下無話可說了,對啊,在這酷暑天里自己家籠子里的雞都有熱死的,怎么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看來以后辦事,一點一滴的細節都不能放過。

回到家后,沈佑聽他把事情經過一說,一下癱坐在椅子上,不敢相信地道:“這二百多兩銀子的東西說死就死了?”

沈萬三的母親王氏插話道:“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在乎銀子?快點想想怎么把抽丁的事情搪過去,萬三的親事還沒有辦呢。”自從死了兩個兒子之后,老太太每日里就是吃齋念佛,聽說抽丁的事情之后她寢食難安,一直在為兩個兒子擔心。

沈貴在一旁嘟囔道:“抽丁反正我不去,誰不知道那地方,死了都沒人知道,連飯都不讓吃飽,三哥你想想辦法,看看有沒有活動的法子。”

沈萬三當然不會就這么認命,為了自己、為了嫣然、為了父母,他都不能去,想了一夜之后,他決定再去找斜里布花。

抱著一絲希望,他再次來到斜里布花家,出乎意料的是斜里布花見了他,并告訴他說,想讓他幫忙也可以,不過要拿五百兩銀子來,最后他拿出一本花名冊,指著沈萬三的名字,說道:“錢拿來,我拿筆一抹,你的名字就沒了,抽丁的事兒自然跟你不沾半點干系。”沈萬三喜出望外,怎么也沒想到斜里布花會這么輕易就答應了,雖然是獅子大張口,但是相比被抽丁做苦力強多了,他千恩萬謝地回到了家。

沈佑一聽又要五百兩銀子,怎么也不答應,頭搖得像撥浪鼓,拒絕道:“這斜里布花拿銀子當飯吃呢,五百兩,他也說得出口,這錢不能拿,抽丁我去,反正我也是黃土埋半截了,多活這幾年除了糟蹋糧食也沒啥用處!”

沈萬三知道父親忙活了大半輩子就掙下了這么一份家產,其中的艱辛只有他知道,如果還有別的辦法,他真的不愿意讓父親為難。他一把奪過父親手里的木盒,說道:“爹,你放心,跑了和尚跑不了廟,銀子給了他,他要是不辦事,咱們也有辦法。錢花了還能再掙,你就忍心看著我跟老四被抽丁啊!”沈佑張張嘴,沒說出話來,確實如果拿兒子跟錢比,他還是要兒子的,最后只得跺跺腳,轉身走了。

沈萬三拿著五百兩銀子交給斜里布花,斜里布花看到這么多銀子,心里樂開了花,拍拍沈萬三的肩膀笑,道:“你放心,這銀子也不是我一個人的,我得拿它到縣里打點打點,你以為免丁這么容易?多少人看著呢,得上面大老爺點頭才行。”

沈萬三躬身道:“一切聽甲主爺的。”

看著沈萬三遠去的背影,斜里布花咬牙切齒地冷笑一聲,讓家人把筆拿來,不僅沒有把沈萬三的名字抹了,還在他的名字下面輕輕寫了“沈貴”兩個字,狠狠地自言自語道:“害得我官位也丟了,還想免丁,哼,打得好如意算盤,等著看好戲吧……”

沈萬三覺得抽丁的事情總算了結了,為了保險起見,第二天他又找了個由頭特意見了斜里布花,并沒有發現什么異狀,這才安下心來,開始準備兩天后成親。

他不顧父親的反對,偷偷讓何定拉著幾袋糧種給拖欠他們田租的吳四六送去。不出所料,地主家居然給佃戶送糧食,這絕對是破天荒的頭一遭,立即引起不小的轟動。鄉鄰們紛紛議論,都說吳四六欠了沈家的租子,還差一點打了沈家的二少爺,沈家不僅不記仇,還送給他糧種,真是仁善啊!本來吳四六家沒有口糧不說,連種子都沒了,看到沈家送來的糧食,他百感交集,當天就登門謝罪,聲言一年之內一定會把欠的所有租子還清。

這下沈萬三不僅輕而易舉降服了吳四六,還在鄉里贏得了美名。事后,沈佑對兒子大為贊賞,覺得自己百年之后,這份薄產交給他肯定可以放心了。

這天,沈萬三成親的日子到了,家里高朋滿座。沈萬三穿戴整齊,站在家門口,等待著迎親喜船的到來。按照鄉俗,迎娶新娘是不能親自去的,只能委派親戚朋友去接親,而他本人則在門口等待,喜船來了之后,一路把新娘背回家,新娘才算是正式過門。

沈萬三焦灼地站在門口,耳朵里聽著院子里傳來客人的陣陣喧鬧聲,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般不平靜,腦子里想著以后跟褚嫣然雙宿雙飛的情景,不知道她敢不敢當著公爹的面兒擰自己的耳朵,想著想著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一抬眼,看到遠處有幾個人走了過來,不知道是哪里的親戚來得這么晚,剛要叫何定前去招呼,忽然發現居然是十幾名衙役,他開始不安起來,希望這些兇神惡煞不是奔自己家來的。但是,那群衙役直奔過來,停在了他家門前,一個衙役看著他道:“誰是沈富、沈貴?東西收拾好了沒有?收拾好了就趕緊跟我走,還有好幾十家沒上門呢,別耽誤工夫。”

沈萬三一愣,這怎么像是在抽丁?他忙上前一步,客客氣氣地道:“小人就是沈富,差爺,您是不是看錯了,縣里的大人已經給我們家免丁了。”

那差人看了看手里的花名冊,瞪了他一眼,橫聲道:“這上頭白紙黑字寫著不會錯,誰是沈貴,快點出來。”

此時,沈佑和沈貴以及一幫客人都奔了出來,沈貴壯著膽子道:“我就是,我們家跟甲主大人說好了,不用抽丁,不信您去問問他。”

差人一笑,道:“你說的是斜里布花?那老瘸狗已被縣里的達魯花赤大人給撤了官,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麻利兒的,是你們倆就趕緊跟我走吧。朝廷有旨,抗命拒不抽丁者,一律殺頭流放!”這下沈萬三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難道自己被斜里布花這個老東西給騙了?差役又不耐煩地道:“自個兒去了還能保全家安生,要是等我們動手,可就不是你們一兩個人的事兒了,全家都得以大逆之罪論處。”

元朝人分幾等,最低賤的是漢人,尤其是南人,也就是原先南宋漢人,一向只被當作奴隸看待。元初就有記載,殺了南人無須抵命,只要賠償一定數額的牛馬牲畜就可免罪。官府的人對待漢人平民更是極盡作威作福之能事,稍微找個由頭就隨意盤剝勒索,乃至殺頭流放。奇怪的是這衙役明明就是漢人卻比蒙古人更加瞧不上漢人,現在既然是奉命辦差,做事情就更毫無顧忌了,所以愈加蠻橫。

沈佑覺得給了銀子,就理直氣壯地嚷嚷道:“銀子我們都交了,怎么還抽丁?還有沒有王法了,我要到縣里去告你們!”

那差役二話不說,一腳把沈佑踹倒在地,拔出腰刀,大聲道:“我看你們是真心想嘗嘗殺頭的滋味了,拒不抽丁,兄弟們,給我都鎖了。”沈萬三和沈貴還沒來得及把沈佑扶起來,幾名差役馬上圍上來,捉住沈萬三和沈貴,為首的差役見他們還在不停地掙扎,讓人給他們戴上了枷鎖,拉著就走。

沈佑捂著肚子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叫:“萬三……萬四……差爺我求求你們了,放了我兒子吧,要多少銀子我都給……萬三……萬四……”

一幫客人也嚇得目瞪口呆,動都不敢動,隨后聽到叫聲趕出來的沈母看到老伴倒在地上,兩個兒子被捉走,驚叫一聲就昏倒了。看到母親昏倒,沈萬三與沈貴更是拼了命掙扎,沈萬三叫道:“娘……娘……”兩三名差役用鎖鏈拉著兩人仍向前走,幾乎是在地上拖行。

這時,沈萬三看到一艘掛滿紅綢的小船正緩緩駛了過來,隱約可以看到船篷里坐著一個彩衣紅蓋的女人,自己的新娘來了,他嘶啞著聲音叫道:“嫣然……嫣然……”

褚嫣然聽到有人在叫自己,而且聲音非常熟悉,忙甩掉蓋頭,從船篷里出來,第一眼就看到了胸前掛著大紅花的沈萬三正被人像拖死狗一樣,往前拖拉,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兒,叫道:“萬三,你怎么了?你們憑什么抓他?”

差役害怕出事,忙把沈萬三和沈貴拉走了,越走越遠,就這樣,沈萬三再也看不到家門,看不到即將要過門的新娘……

學會在絕境中找機會

沈萬三知道自己和四弟不要說身上戴著鐐銬,就是沒戴也不是這些如狼似虎的差役的對手,所以在被痛毆了一番之后,他很快冷靜下來,示意弟弟不要再輕舉妄動,然后慢慢再想辦法。這時,這些差役又分開了,一撥人帶著他們向鎮外的大道上走去,另一撥人去了別的地方。到了大道上,沈萬三看到那里已經有近百名青壯勞力,很多都是認識的鄉鄰,吳四六的兩個兒子也在里面。

把他拉來的幾名差役匆匆跑到一位武官模樣的人面前,低聲說了幾句話,似乎是在報告。沒多久,沈萬三就看到又有幾十個鄉人被拉來了。一名差役牽著一匹馬,跑到武官面前,高聲說道:“稟告梁大人,昆山縣共抽丁二百六十人,悉數帶到,請大人點查。”

那武官輕輕點頭,也不清查人數,翻身上馬,圍著眾人走了一圈,一臉威嚴地說道:“眾位鄉親,我梁某人奉命辦差,要帶各位去給朝廷出力,奉勸各位幾句良言,誰也別想逃,一人逃脫全家殺頭,你就是逃了自己的命,也會害了父母兄弟的命,自己心里掂量掂量。”

沈萬三和沈萬四因為試圖逃跑過,腳上被上了腳鐐,不僅是他們,凡是在征丁過程中稍有微詞的人都上著腳鐐。表現順從的人則很輕松,身上什么也沒有帶,但他們也沒有一個人逃跑,因為人人都知道,就算逃了也不能回家,又能逃到哪里去?更何況自己這一逃,還要連累家里人。幾十名官兵手執長矛走在這支二百多人的勞丁隊伍左右,二十幾名蒙古騎兵騎著馬來回巡視,以防有人溜走。

這一天,走了幾十里路后,天也黑了,大家就在荒郊野外露營。官兵把每二十人用繩子串聯在一起,如果夜里有一個人逃跑,這二十人一律連坐,以同罪論處。在沈萬三的要求下,他和弟弟拴在了一起。沈貴從小嬌生慣養,從來沒有趕過這么多路,腳都起泡了,就哭著對沈萬三道:“三哥,咱倆真去那地方嗎?我聽人說,修河堤沒石料了就拿人往里面填,咱倆去了指定是回不來了,我想咱娘咱爹了!”

沈萬三腳上也磨出了水泡,不過此時,他已經不在乎這一點點疼痛了,安慰沈貴道:“誰的話也別聽,修河堤什么樣兒,到了就知道了,現在什么也別想,走一步算一步。”說不想,其實他不能不想,這一天,他都在想怎么擺脫眼前的困境,在為自己的命運哀嘆,腦子里一遍一遍閃現著褚嫣然穿著彩衣站在船頭叫他的情景。

第二天天還沒亮,沈萬三他們就被叫起來趕路。在路上每人發了一個窩頭,連口水都不給喝,走到一個小河邊,才讓所有人潤了潤嗓子,然后頂著烈日接著趕路。就這樣,沈萬三走了十七八天,整個人瘦了一圈,腳上的水泡也磨成了老繭。

這日,正在他們頂著烈日趕路時,幾個衙役打扮的人騎著快馬迎了上來,隊伍馬上停了下來,難得有一個可以休息的機會,馬上就有人坐在地上或者干脆躺下休息。沈萬三卻沒有坐下,他緊盯著那幾名飛馬趕來的衙役,只見他們走到那名武官面前,說了幾句話,武官馬上露出恭敬的神色,等幾名衙役騎馬走了之后,他轉身對著所有人大聲說道:“再走一晌午,我們就到曹州大堤了,上大堤之前,曹州的達魯花赤大人想讓咱們幫個小忙,大都的劉員外不日將來曹州金山……”他本來說話總是帶著一股威嚴,但是當說到“劉員外”三個字時,卻顯得極其興奮,看來這個劉員外是個極有來頭的人。

在地上休息的人又累又困,根本沒有注意他在說什么,甚至有幾個人實在撐不住,居然睡著了。沈萬三當然也累,不過他對武官的話更感興趣,他希望能從他身上得到一些消息,甚至天真地想,他們會突然被免丁,并能回歸家鄉,與親人團聚。

那武官接著說:“劉員外是京城里王公重臣的座上賓,就連當今皇上也對他禮敬有加,他既然來到了曹州這地面兒上,就一定要想盡辦法好好招待,去往金山的道路一律整修,金山上也要修整一番,這份差事就落到了咱們身上,沒說的,兄弟們跟我走一趟吧。”說完就讓手下把人都聚合起來,接著趕路。

從他的話中,沈萬三得到了兩個信息:一是他們已經到了山東地面;二是有一個非常有來頭的大人物要來了,而他們要去做接待的準備事宜。同行的其他人卻大都稀里糊涂的,互相詢問這是要去哪里,還以為不需要去修河堤了呢。當所有人都休息的時候,成功者的大腦永遠不會休息,而且不會放過任何有用的信息,這也是一個人能否成功的關鍵。

一直走到傍晚,幾名衙役又趕了過來,還跟來了一個師爺模樣的人,那武官大聲說,想去修補官道的跟他走,想去修補山道的人跟著那名師爺走。修補官道自然要比修補陡峭的山道輕松很多,所以很多人選擇跟那武官走,沈貴拉著沈萬三也要去。沈萬三卻不這么想,他覺得既然那位有來頭的劉員外要去登金山,如果去修山道說不定能見到他,雖然不知道見這個人對自己有什么用處,但是他對“大人物”有著本能的好奇,所以強拉著沈貴跟了那名師爺。兩撥人分好之后,馬上各自趕路。

天黑之后,那個師爺有點抱歉地對眾人說道:“弟兄們,活兒太急了,只能趕夜路了,大家從權從權吧。”說完,還讓衙役給每人發了兩張油餅。這是離家之后沈萬三吃到的最好的東西了,他狼吞虎咽地吃著,腳下仍在不停地趕路。

整整走了一夜,沈貴已經困得撐不住了。沈萬三扶著他,咬牙堅持。天微亮時,他們終于到了金山。那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山,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而且很荒涼,只有山腰和山頂有幾座看起來像是廟宇的小屋子。沈萬三他們稍微休息了一會兒,就被喊了起來,每人發了工具,開始修補山道。他們的任務是把本來窄小的山道擴寬一倍,再鋪上碎石和石板,這一干就是五天。兩條三四里長的山道總算修得差不多了,他們又開始修山上破損的廟宇。其中有一座名叫“秦王避暑洞”的山洞,據說,當年李世民還是秦王時曾經在這座山洞里避暑,所以這口普通的山洞就成了金山上最著名的一個景觀。

最后,一名指揮他們干活的道士要他們抬進來一個長方形、類似棺材的巨大石缸,并說,這是神人留下的寶貝,在里面沐浴可以醫治百病。等一切都做完的第二天,沈萬三和所有的勞役忽然被要求躲到山后,誰也不準出來。

沈貴見他老是探頭探腦地向山前張望,問道:“三哥,你說咱干完這些活是不是就能回家了?”這幾十天的奔波勞作讓沈貴變了一個人,不僅瘦了、黑了,手上還長出了老繭。

對于他的問題,沈萬三自己也不知道,就說道:“老四別急,更別泄氣,總有讓我們回家的那天。”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聽到山前變得嘈雜異常,好像有很多人,他好奇得不行,就偷偷跑到了山道上。他看到山下出現了十幾輛豪華的馬車,還有一大批仆役,更有一群衙役來回巡視。他想下山看看,剛走了兩步就聽到有人走了過來,而且是不少人。他馬上躲起來,不久就看到一個須發皆白的老翁被兩個人攙扶著走了過來,身后跟著一大群人,有男有女,還有幾名當官的。

沈萬三更是不敢出頭,躲在石頭后面動都不敢動,只聽一個沉穩的聲音說道:“爹,我看這地方這么破敗,有你說的這么靈驗?”

沈萬三稍稍探頭,看到說話的是一個身穿華服的中年人,而那位被人攙扶著的白發老人沉聲說道:“信則靈,鐘博,既然是鄒先生說的地方,你就不用再勸我了。”那叫鐘博的中年人點點頭。

老人左側跟著一個尖嘴猴腮的人,沈萬三記得他是曹州的達魯花赤因海,曾經來視察過他們修的山道,因海笑著道:“老員外說得是呀,這金山雖不似泰山、五臺山,可也是一座神山,唐太宗李世民曾在山上一口山洞里避暑,他走之后,鄉民們為了一睹他的風采紛紛到那洞里去觀看,發現洞里居然多了一口巨大的石缸,重達千斤,且摸著冰冷刺骨,大夏天把水倒在里面,少刻,水便結成冰,后來這山洞就被叫作‘秦王避暑洞’。”眾人嘖嘖稱奇,那名老人被簇擁著朝“秦王避暑洞”的方向走去。

沈萬三這才知道,原來這位老人就是他們辛苦這么久準備接待的劉員外,沒想到是一個年紀這么大的老頭兒,不過衣著之豪華、隨從之多、排場之大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看來確實是極有背景,連當官的都對他這么客氣。沈萬三悄悄跟在這群人后面,誰也沒有注意到他。

到“秦王避暑洞”前,老態龍鐘的劉員外讓眾人都留在洞外,自己走了進去。沈萬三探頭探腦地想再看清楚些,那位叫鐘博的中年人走過來訓斥道:“沒規矩的東西,還不快給老太爺祈福!”聽他的話,好像是把自己當成下人了。沈萬三害怕惹出事來,也不敢聲張,一回頭發現,后面已經跪倒了黑壓壓的一百多人,他被這情勢所懾,也不由自主地跪下了,而后偷偷抬頭一看,那鐘博和一群身穿華麗衣服的男女就跪在自己前面。

一直跪了小半個時辰,沈萬三的腿早跪麻了,抬頭看看,仍沒有一個人站起來,自己也不好走開。這時因海穿著一身官服笑著走了過來,他身后帶著幾個人,手里都托著茶壺和茶杯。因海走到鐘博面前,低聲說道:“大爺,您可真是有孝心哪!為了老太公的身子,在這碎石地上一跪就是大半個時辰,就憑您這份孝心真武大帝也得保佑老太爺長命百歲。不過,在下看呢,您也是過五十的人了,要是跟著這幫小輩兒的一塊跪下去,萬一身子撐不住,再生出個小病小災來,讓老太公不安心,反而不美了,不如先跟我到涼棚里喝杯茶,歇歇,再來給老太公祈福也不耽誤事兒。”因海果然是口齒伶俐,明明是想讓那中年人偷懶耍滑,卻說得理所當然一般。

那中年人是劉員外的長子,雖然早就跪得膝蓋腫痛,但畢竟是在給父親祈福,做兒子的起來休息,怎么也說不過去,現在因海這么一說,正好給了他一個離開的理由。不過因為跪的時間太久,雙腿已經麻得站不住了,旁邊的小廝忙跑過來攙扶,跟著因海去了半山腰的涼棚。

這涼棚還是沈萬三他們那些勞役搭的,現在看到該跪拜祈福的人卻在那里喝茶享受,自己這毫不相干的人卻在這里當起了孝子賢孫,心里不由得有點后悔自己不該跟出來,倒不如躲在山后歇著舒服。想著想著,他又想到了家鄉的爹娘,不知道這么多天,二老急成什么樣子了?人跟人真是沒法比,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老人,躺在石缸里的劉員外也是老人,境遇卻有天壤之別。想到這里,他忽然心念一動,劉員外進去了這么久,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不會出什么事兒了吧?怎么這劉員外進去這么久,這么多人就沒有一個人想到進去看看呢?不管什么祈福拜神的,他也是一位七八十歲的老人了,怎么能把他一個人扔在水缸里就不管不問了呢?

他越想越覺得不對頭,說不定這劉員外真的出事兒了,轉頭掃了一眼,發現黑壓壓的跪著的百十號人,一個個滿頭大汗,閉著眼,低著頭,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真的在默念祈福。跪在這里的大多數都是仆役下人,讓他們為主子祈福表面上自然不敢說什么,可是背地里沒有一個人樂意。想想也是,在大太陽底下一跪一兩個時辰,確實是份苦差事。

沈萬三活動了下麻木的雙腿,身邊的人不知道是不是睡覺了,居然沒有發現。他慢慢站起來,還是沒有人看到,心想,這幫人怎么這么大意,怎么就不想想劉員外在里面出事了怎么辦,居然還睡得著。心里想著,悄悄走到洞里,聽不到一點聲音,很快看到了那口石缸。水剛剛漫過缸沿,劉員外的腦袋靠在邊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沈萬三忽然又緊張又害怕,想叫叫劉員外又不敢,站在那里猶猶豫豫的,不知道怎么辦好。雖說他辦事從來極少猶豫,但這次畢竟是面對大人物,又在這么特殊的地方,心里難免會緊張。

又看了一會兒,他還是決定去碰一下劉員外,萬一真的出事了及時救治或許還來得及,可是還沒有走到他身邊,劉員外忽然睜開眼,厲聲問道:“你哪房的人?”沈萬三嚇了一跳,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劉員外又問:“你進來做什么,不知道老爺我正用神器療病不能攪擾嗎?”

沈萬三趕緊鎮定一下,小心答道:“小人原本在外邊給老爺祈福,可……可見老爺這么久都沒有出來,心里害怕有什么事兒,想進來看看,絕無打擾老爺的心思!”

劉員外用一雙冷厲的眼睛看了他一會兒,聲音緩和些,問道:“是你自己做主進來的,還是誰吩咐你進來的?”

沈萬三心想,如果他嫌自己不該進來打擾,現在回答他是別人讓自己進來,然后找機會逃走,省得他發怒了讓人打自己一頓。剛要這么說,忽然又從劉員外的表情上看出,他似乎并不太計較自己的唐突,在利害關系和直覺判斷之間,沈萬三選擇相信自己的判斷,他沉聲答道:“是小人自己要進來的。”說完這句話,他緊緊盯著劉員外,害怕他會憤怒,要是那樣的話,自己說不定真的要挨打了。很奇怪的是,劉員外看了他一眼之后,就閉上了眼睛,沒有任何表情,也不再說話。

沈萬三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過了一炷香時間,劉員外睜開眼道:“更衣。”沈萬三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轉眼一看,旁邊放著一堆衣服,急忙拾起來,手腳笨拙地替劉員外穿上。

等一切收拾好后,沈萬三又趕緊扶著他,慢慢往外走。劉員外再次問他道:“你是哪房的?”沈萬三不知道他說的“哪房”是什么意思,不過也知道是在問自己的來歷,于是極小心地把自己的事情簡略說了一遍。

聽完他的敘述,劉員外已經走到了洞外,看到這些誠心誠意給自己祈福的人,有的還在低頭跪拜,有的已經睡著了,居然沒有一個發現他已經出來了,反而不如這個毫不相干的人關心自己,心里非常不快。沈萬三注意到劉員外聽了自己的遭遇之后,露出了非常驚異的神色,正在想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就聽見劉員外又問道:“你真不是我劉家商行的人?”沈萬三恭敬地點點頭。

此時,已經有人聽到了劉員外說話,急忙走過來,不知道是腿麻,還是害怕,走到劉員外面前就跪下了,慌亂道:“小人不知老太爺行畢了事,伺候不周,求老太爺責罰!”

劉員外看也不看一眼,指著沈萬三說道:“說到底你們是來給我祈福的,可是你們這么多人就沒有一個人想到我一個孤老頭子不小心滑倒怎么辦?在水里泡昏了頭淹死又怎么辦?”

說道這里,他拿眼睛一掃,發現自己的兒孫都沒在這里,不知道去了哪里,語氣更加不善,道:“不要說你們,就是我的親兒子親孫子都沒有想到,是你們粗心大意呢,還是心里根本沒有我這個糟老頭子了?我看哪,你們是巴不得我死,早死了有些人就可以如愿以償了,哼,早知道都是這么沒良心的東西,我就一個個打死你們算了!”他的話極有分量,所有跪著的人都嚇得面無人色,渾身發抖,好像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

一個管事兒模樣的人把頭在石板地上磕得山響,帶哭腔道:“老太爺別動氣,都怪奴才伺候不周,老太爺要怎么懲罰奴才都成,千萬別動氣,氣傷了身子,奴才死一百回也擔當不起!”這時他身后一百多人也都跪著請罪,劉員外并不為所動。

剛剛去涼棚里喝茶的劉鐘博得人回報,急忙跑來,身后還跟著一群穿金戴銀的青年男女,這些人都是劉員外的孫子輩,本來他們也是跪著給爺爺祈福的,可是跪的時間實在太久,就一個個找理由也去了涼棚。原本劉員外準備要不飲不食在石缸里待一天的,離開的人都覺得,等老太爺出來的時候,看到自己還跪在那兒就行了,沒必要真的跪一天,可是誰也不知道,沈萬三的突然出現打亂了劉員外的祈福計劃。

劉鐘博看這么多人跪著請罪,知道肯定出了事,不過他也沒有太驚慌,小心走到劉員外身邊,低聲說道:“爹,您怎么這么快就出來了?”

劉員外沒有回答,反問道:“老大,你想到我在那石頭缸里會出事嗎?”

劉鐘博急切道:“爹你怎么了?”他以為父親真的摔倒了。

劉員外沒有回答,接著問:“鐘博,你有沒有想到去洞里看看我?”

沈萬三暗想,這個劉員外果然難纏。他的問題看似簡單,其實極難回答,如果回答“想到了”,那為什么沒有進去探望?最起碼沒有在洞外守候;如果說“沒想到”,肯定是心里沒有他這個父親,不管怎么說都會讓劉員外不高興。

劉鐘博低著頭,好久沒有開口,沈萬三替他著急,說道:“回稟老太爺,這位爺剛剛也在給您祈福,不過被官老爺給請去了,如若他還在,肯定會想到老爺在里面是否安然的,說不定已經親自去看了兩三回了。”

劉鐘博早就注意到了站在父親身邊的這個年輕人,待聽他為自己解圍之后,對沈萬三投來感激的一瞥,低聲對父親說道:“都怪兒子一時大意。”他知道父親為人刻薄,也不敢多說,就自責了一句,借此遮掩過去。

然后劉員外的一幫孫子輩的少爺、小姐七嘴八舌地跟老太爺問安,劉員外冷著臉,對誰都只點點頭,也不說話。看著所有人都到齊了,他冷笑一下,說:“我倒是還沒死,你們還要接著伺候我。”所有人一個個都嚇得噤若寒蟬,不敢開口。

這時,有人抬來了小竹轎,眾人慌忙把老太爺攙扶上去,剛要起轎,劉員外忽然一指沈萬三,冷冷地道:“讓他抬。”眾人一直對這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青年心存好奇,不知道他怎么就跟老太爺站在了一起,現在聽說要他抬轎,都有點驚異。

沈萬三微微躬身,恭敬說道:“老太爺是長輩,小人是晚輩,要小人抬轎自然是分內的事兒。”二話不說就走到竹轎前,捉住轎桿,害怕突然起轎會顛到老太爺,細心地輕叫一聲“起轎”,這才將轎子抬起來。因海不知道劉員外對此行滿不滿意,更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快就要走,自己準備的酒宴還沒有吃,歌姬還沒有看,花費了偌大心思,當然不能白費,就一直跟著轎子下了山。

等轎子落下,他急忙邀請劉員外到家里小坐,劉員外點點頭沒有說話。這是他疲于應付的表現,管事包木賜心領神會地拉過因海,客氣說:“大人,我們家老爺身子弱,爬山爬了好久,有些乏了,先歇歇再到您府上拜會。”聽他這么一說,因海也只能答應了。

劉員外淡淡地對侍立在旁的沈萬三問道:“你想不想來我劉家商行做事?想來的話,我就代你跟因海大人求個情,免了你的勞役。”

因海聽劉員外提到自己,慌忙道:“老太爺這是說的什么話,您老人家想要什么人,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說什么求情不求請的,這不是折殺了小人嗎。”

沈萬三做夢都想擺脫勞役,回去和不知道過沒過門的妻子團聚,不過又想到了四弟沈貴,要去也要帶他一起,想了想,說道:“能跟員外做事,小人自然是三生有幸,小人還有一個兄弟,要是員外一并……”

管家包木賜忍不住譏笑道:“小哥,想跟我們家員外做事?呵呵,你還得再修行幾輩子,去了也是跟著下人們當差。既然老太爺要你去,因海大人又不攔著,你還有啥說的?多少人擠破頭想來我們劉家商行都進不來呢。”

劉員外淡淡地對沈萬三道:“我是要你來,不是你兄弟,你要是不想去,我也不強求。”

沈萬三在那一瞬間,腦袋轉得飛快,他馬上要下一個判斷,是不顧親情地丟下弟弟去逃脫勞役,還是為了手足親情留下來接著受苦,很快他就有了答案,說道:“小人愿意跟員外走!”下了這個決斷之后,他馬上又想,自己先跟著他們走,然后再想辦法救出弟弟,就算自己留下也是兩個人一起受罪,走了說不定還能找機會幫四弟脫離勞役之苦。

這時一匹快馬飛奔而至,馬上的人不及翻身下馬,而是直接跳下來,一邊跑,一邊喊道:“員外……員外……大都總號里出事了!”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只見這個人一身塵土,嘴唇上都是燎泡,看來是日夜兼程趕到這里的,不知道大都出了什么事。

劉員外鎮定如常,看那報信的人跑到自己身邊,伸手遞上一封信函,他卻不馬上接過來,而是從包木賜手里拿過水壺喝了口水,慢吞吞接過信封,這才拆開來看了起來。沈萬三看他的臉色由平靜如水慢慢變得陰沉,然后轉為震怒,最后把信一下摔在地上,轉身往旁邊的馬車上走去。包木賜趕緊跟上去,將他扶上馬車。

劉鐘博躬身撿起信,看了兩眼,臉色大變,疾步走到車前,說道:“爹,怎么辦?”

劉員外怒極,拍著車身吼道:“日夜不停給我趕路,回大都!”

一時間所有人都慌亂起來,紛紛上馬的上馬,上車的上車。因海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小心走到劉鐘博身邊問道:“大爺,老員外這是怎么了?信上說的什么?”

劉鐘博一臉不安道:“回大人,我家承運的給皇上做龍衣的衣料被劫了!”因海聞言大驚失色,這可是殺頭的大罪,急忙安慰劉鐘博幾句,然后就上馬離開了,他可不想摻和進來。

沈萬三看每個人的臉色都非常緊張,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站在那里不知道該干什么,包木賜走過來,一副頤指氣使的模樣,輕蔑地看了沈萬三一眼,說道:“你去趕車,這衣服臟的,得空趕緊換身新衣裳,不然連我們劉府的門你都進不去。”沈萬三想去跟四弟道個別,還沒來得及去,就被呵斥到了馬車上,然后一刻也不停地趕路,回頭看著沈貴待的后山,他的眼圈不由得紅了。

他已經聽說是皇上的龍衣衣料被劫了,雖然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不過他卻不怎么擔心。他還在想,自己該怎么找機會回家見褚嫣然和父母一面?今天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真是太多了,首先他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一個小小的好奇居然讓幾十天來做夢都想解脫的勞役之災就這么輕松化解了,而且現在還要跟他們去大都。對他這么一個從小沒有離開過家鄉的人來說,大都是一個太遙遠太遙遠的地方,他不知道到了那里會有什么樣的遭遇。但是他知道,這是自己逃脫勞役的唯一一條路,至于自己的選擇正不正確,他沒有答案。

沈萬三不會想到,正因為他好奇混進了祈福的隊伍,又因為他的好奇進了山洞,這一連串的好奇改變了他的一生,成為他邁向成功的第一步。如果不是他那顆發細如絲的心,如果不是他每次都比別人想得多一點點,他就可能會像其他被拉來的勞役一樣,一直在河堤上苦苦勞作,還要隨時面對意外的發生,一個人的命運往往在一念之間就決定了……

到了大都的沈萬三將開始他更加傳奇的、更加驚心動魄的人生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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