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儒學十講:孔子的處世之道(人文大講堂)
- 葛榮晉
- 5975字
- 2019-09-20 15:32:08
二 內圣外王:理想人格模式
所謂理想人格模式,是指人如何生活才最有價值和意義,或者說,具有什么樣品格的人才是最有價值的人。
以孔孟為代表的儒家學派設計的理想人格叫作圣賢,其楷模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等古代圣王。這些理想人格的基本特征是“內圣外王”。所謂“內圣”,是指人的主體的心性修養;所謂“外王”,是指把人的主體修養所得推廣到齊家、治國、平天下。儒家塑造的理想人格,雖然是以修身為本,但并不限于“修己”,還要求推己及人、成己成物、成行成業,由“內圣”轉向“外王”,使整個社會都變成“王道”之世。
“內圣外王”這一理想人格模式,在儒家內部也有不同的表述方式。這里,我們試舉幾個典型說明之。
孔子的“修己安人”說。孔子提倡“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論語·憲問》)。孔子以“修己”為出發點,由“修己”推廣到“安人”、“安百姓”,把“修己”之“內圣”與“安人”、“安百姓”之“外王”有機地結合起來。這是孔子對“內圣外王”這一人格模式的具體說明。
孟子進一步發揮孔子的思想,提出“家、國、天下”之本在“身”的思想,指出“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要求“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孟子·離婁上》)。只有真正“修身”,才能夠做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收到“天下可運于掌”的社會效果。
荀子雖側重于“外王”,但他也主張把“圣”與“王”結合起來,力倡“圣王合一”。他說:“天下者,至重也,非至強莫之能任;至大也,非至辨莫之能分;至眾也,非至明莫之能和。此三至者,非圣人莫之能盡。故非圣人莫之能王。圣人,備道全美者也,是懸天下之權稱也。”(《荀子·正論》)
《中庸》講“成己成物”,也是對“內圣外王”的一種具體說明。它說:“誠者,物之始終,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這是說,誠既能提高自身的道德境界,成為圣人,又能由己及人,成就他人和外物的品德。這種“合內外之道”是儒家追求的理想人格的境界,此即所謂“不誠無物”。
《大學》把“內圣外王”具體化,提出“三綱領八條目”之說。所謂“三綱領”,即“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把內心之道德修養與外在之治理國家融為一體,以“內圣”作為“外王”之本。“明明德”是指發揚光大自身的“明德”,即發揚光大自己天賦的封建倫理道德。“親民”即“新民”,既以自明其明德,當推己及人,使人民棄舊自新。換言之,即以己德去教化人民。“止于至善”,是說從君至民修身養性,達到仁義之境界,執著而不改,“至于是而不遷”,這是圣人的最高道德境界。所謂“八條目”,是指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前五條屬于“內圣”范圍,后三條屬于“外王”范圍。“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這是一條由“內圣”到“外王”的具體途徑。
北宋理學創始人周敦頤把圣人之道規定為“蘊之為德行,行之為事業”。他說:“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蘊之為德行,行之為事業。彼以文辭而已者,陋矣。”(《通書·陋》)他針對把圣人之道限于“文辭”之說,指出圣人在己則為德行,及物則為事業,德行與事業是統一的。
張載主張“吾內”與“吾外”結合。他說:“精義入神,事豫吾內,求利吾外也;利用安身,素利吾外,致養吾內也。”(《正蒙·神化》)也是認為圣人之道是“吾內”與“吾外”的結合,兩者是相輔相成的。
程頤在論及程顥時,曾指出:“知盡性至命必本于孝悌,窮神知化由通于禮樂。……自謂之窮神知化,而不足以開物成務;言為無不周遍,實則外于倫理。”(《河南程氏文集·明道先生行狀》)這也是說,圣人之道必須把“窮神知化”與“開物成務”結合起來,把普遍的認識與“倫理”結合起來,方是健全的理想人格。
清初學者李颙在《周至答問》中指出:“儒者之學,明體適用之學也”。“窮理致知,反之于內,則識心悟性,實修實證;達之于外,則開物成務,康濟群生。夫是之謂明體適用。”“明體而不適于用,便是腐儒;適用而不明本體,便是霸儒。”(《二曲集》卷十四)“明體適用”是“內圣外王”的又一種表述方式。
儒家對“內圣外王”這一人格模式雖有不同的表述方法,但是其思想本質和價值取向則是一致的。在儒家看來,“內圣外王”這一理想人格,至少有如下四個基本特征:“仁愛”理想、“中庸”之道、經世胸懷、獻身精神。
儒家的“內圣外王”的理想人格,第一個基本特征是“仁愛”理想的追求。“仁”是孔子人格論的核心。所謂“仁”,從廣義講,是全德之名,是一切美德的總稱。“仁”既包括“恭”、“寬”、“信”、“敏”、“惠”五種品德,也包括“勇”(“仁者必有勇”,《論語·憲問》)、“智”(“擇不處仁,焉得知?”《論語·里仁》)等。但是,從狹義講,“仁”的基本內容是“愛人”。所謂“愛人”,是指“忠恕之道”。所謂忠恕之道,從積極方面來講,即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從消極方面來講,即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從“仁愛”的范圍看,有三個層次:“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第一個層次是“親親”,“仁”是以“孝悌”為本;第二個層次是“仁民”,“博施于民而能濟眾”(《論語·雍也》),提倡愛民、惠民、養民、利民、富民、安民、教民;第三個層次是“愛物”。儒家由“仁民”擴大到“愛物”,大力宣傳“萬物一體”的博愛思想。程顥在《識仁篇》中指出:“仁者渾然與物同體”。朱熹在《大學或問》中也指出:“君子之心,豁然大公,其視天下無一物而非吾心之所當愛。”張載在《西銘》中宣揚“民胞物與”(“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思想,是博愛萬物思想的集中表現。王陽明也講“圣人之求盡其心也,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大學問》)。儒家把“仁愛”看成人類追求的最高理想境界,雖在階級社會里具有某些空想的性質,但它是古代人道主義精神的反映。它對于反對暴政、減輕對人民的剝削與壓迫,還是有一定的積極作用的。
儒家之“內圣外王”的理想人格,第二個基本特征是中庸之道。中庸之道最早是孔子依據周公的“中德”(《尚書·酒誥》)觀念而提出來的人生準則。“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論語·雍也》)《中庸》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中庸之道是儒家理想人格的一種崇高美德。在孔子心目中,一個崇高的理想人格,他的思想、感情、言論和行為都不應偏于對立(兩端)的任何一方,應使其兩端互相補充、互相平衡,保持在無過無不及的最佳的尚中狀態。孔子指出:“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他在《論語·子罕》中云:“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孟子承襲孔子的“權變”觀念,以“君子而時中”的觀點來說明中庸之道。執中而不知隨時隨地權變,亦等于固執一偏;只有因權變而時執一偏,才是真正的中庸之道。如君子在處世上“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君子偏于對立的任何一方都不是中道,只有不偏于任何一方,兼雙方于一體,方可得中庸之道。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在孟子心目中,伯夷、柳下惠雖是仁人,但伯夷潔身自好而失之于隘,柳下惠隨遇而安而失之不恭,這都不合乎中道。只有做到既不“隘”又不“不恭”,才合乎中道。《中庸》作者以“中和”觀念對“中庸之道”作了新的解釋:“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就是說,人之喜怒哀樂等感情“未發”之時,不偏不倚、無過亦無不及,所以叫作“中”。既發之后,皆符合禮度,處于和諧的境地,所以叫作“和”。“中”是人的天賦本性,故謂之“天下之大本也”;“和”是人之五倫,故謂之“天下之達道也”。一旦達到中和境地,則天地得其位,萬物得其化育。把中庸之道由道德觀提升到本體論的高度。
宋明時期,理學家認為“中庸”是“不偏不倚,無過不及,而平常之理”(《中庸章句》第二章)。把“極高明而道中庸”這句話,作為理想人格追求的境界。只有把“極高明”與“道中庸”兩方面結合起來,才是儒家設計的理想人格。
儒家之“內圣外王”的理想人格,第三個基本特征是憂患意識和經世胸懷。儒家認為,圣賢這一理想人格,不只是追求個人心性道德的完美,更重要的是把這種內圣之德外化為“經世濟民”。這一由“內”向“外”的轉化,有兩方面的含義:一是從倫理學上,儒家既講修身養性,又講“躬行實踐”(《東林會語》)。認為不能身體力行,以身作則,封建道德將會落空。朱熹針對“學者多闕于踐履”之弊,提倡“學之之博,未若知之之要;知之之要,未若行之之實”(《學七》,《朱子語類》卷十三)。二是從社會政治上,儒家反對囿于“明心見性之空言”,提倡“明道、稽政、志在天下”的經世之學。修身是為了經世濟民。儒家設計的理想人格都具有強烈的憂患意識和參政要求。孔子聲稱“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論語·子路》)。孟子宣言“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孟子·公孫丑下》)漢代司馬遷表彰李陵“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的行為。范仲淹的“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是為歷代士人所稱頌的經世名句。民族英雄陸游、文天祥等也都以天下為己任,寫出了許多可歌可泣的詩篇。明末東林學派也以“救世”為己任,發出“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宣言。清代顧炎武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見梁啟超《無聊消遣》)的名句,更是我國歷代志士仁人之“經世濟民”社會責任感和參政意識的集中表現。
儒家之“內圣外王”的理想人格,第四個基本特征是注重氣節和獻身精神。儒家學者為了實現“仁愛”理想和“經世”志向,是不惜犧牲自己的寶貴生命的。孔子要求“知(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論語·子罕》)。這種“不惑”、“不憂”、“不懼”是君子對外在力量的一種抗拒,是理想人格的自我控制和自我選擇,這種獨立意志和主體人格發揮到極點,就是“以身殉道”的獻身精神。孔子要求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孟子也大力提倡“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孟子·滕文公下》),十分注重堅守氣節。他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又說:“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孟子·盡心上》)他還主張“舍生取義”,認為人的生命誠然可貴,但絕不能為了生命而放棄原則和尊嚴。儒家的這種堅守氣節和獻身精神,正是我國歷代無數志士仁人在民族危難和階級斗爭的緊要關頭,視死如歸、慷慨捐軀的精神支柱所在。
“內圣外王”這一理想人格模式,在理論上應是和諧的、統一的。在儒家看來,“內圣”是體,“外王”是用。“內圣”以“外王”為目的,“外王”以“內圣”為根據。沒有“內圣”,“外王”便沒有出發點;沒有“外王”,“內圣”也就沒有歸宿。“內圣”與“外王”是一種體和用的關系。但是,在實踐上,“內圣”與“外王”則往往是分離的。“內圣”純屬于個人道德修養境界,而“外王”則屬于治世安民的社會理想。這是兩種不同性質的價值系統。在現實生活中,人們看到,“內圣”未必能成“外王”,孔子至多也只是一位“素王”;“外王”著眼于冷酷的現實,亦未必能夠成“內圣”,把“外王”打扮成“內圣”只是一種幻想。“內圣”與“外王”終成不可克服的矛盾。
“內圣”與“外王”的矛盾,表現在兩方面:第一,從君子個人的不同境遇來說,表現為“窮獨達兼”的文化心態。孔子一生棲棲遑遑,在得意的情況下,按照“達兼”的心態去矯世、救世、經世。但是,一旦碰壁而失意,他便無可奈何地發出了“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論語·泰伯》)的感慨,甚至產生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論語·公冶長》)的隱世念頭。孟子雖然也以匡世為己任,但是對于個人的進退態度是:“古之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孟子·盡心上》)曾子所謂“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這是對儒家之“達則兼善天下”的文化心態的一種描述。顏淵的“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是孔子對“窮則獨善其身”這一高貴品格的贊揚。“窮獨”與“達兼”是君子在逆、順兩種境地下實現內在價值的不同方法。
第二,從儒學發展史來說,“內圣外王”的理想追求隨著時代形勢的變遷而側重點有所不同,從而形成“內圣”與“外王”的不斷撞擊與不斷融合。如果在春秋時期“內圣”與“外王”在孔子那里還能渾然一體,那么到了孟子、荀子時代則沿著“內圣”與“外王”兩個側面而發生了離異:孟子著力于發展內圣之學,荀子側重于發展外王之學,兩者形成了矛盾與對立。宋代理學家沿著孟子的路線,將著重點轉移到宇宙本體的思考和個人心性的修養,進一步完善和發展了內圣之學,而陳亮、葉適的事功學派則發展了荀子的外王之學。南宋理學家真德秀為了規勸帝王盡倫、成己,在編纂《大學衍義》時,著重闡述“格、致、誠、正”,以正君心。而明代經世學者丘濬則針對真德秀空談心性之弊,在編纂《大學衍義補》時,著重論述治國、平天下的道理,以補真德秀之不足。從明朝中葉以后,理學末流將內圣之學推向極端——程朱學派日趨空疏,陸王學派流于禪釋,終于導致“空疏誤國”、“空談亡國”。于是,從理學營壘中分化出來的實學派便由“內圣”轉向“外王”,高擎經世大旗,力倡“明道救世”,抨擊心性之學。總之,孔子以后,在儒學發展進程中,內圣與外王總是互相分離,有所側重,而又互相補充,互相糾正。這一分離過程,也就是儒家理想人格的自我分裂、自我融合的過程。
儒家之“內圣外王”的理想人格,不但自身存在內在矛盾,而且由于這一人格模式以“內圣”為基點,所以還帶來了兩大缺陷:一是由于它過分地強調道德價值而忽視人格中的科學技術價值,導致中國士人形成鄙視科學技術的心理狀態,這是致使中國科學技術落后的重要思想原因之一;二是由于它過分地肯定道德在“外王”中的作用,而忽視了“以法治國”的重要意義,造成了泛道德主義的惡果,這是中國長期重人治而輕法治的重要歷史原因之一。盡管如此,這一理想人格中所包含的仁愛思想、經世傳統、注重氣節、獻身精神和“窮獨達兼”的文化心態,都已成為兩千多年來中國知識分子的普遍人格,并且已深深地積淀于中華民族的國魂之中,至今仍在不同程度地發生作用。同時,根據現時代的要求,對它進行創造性的轉換,對于塑造和培養我們的理想人格是有一定借鑒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