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政治經濟學的形而上學:《哲學的貧困》與《貧困的哲學》比較研究
- 楊洪源
- 11669字
- 2019-09-29 16:54:11
一、批判對象思想原貌的直接呈現
事實上,以往的研究對蒲魯東的認識和理解是較為匱乏的,甚至有“臉譜化”、“妖魔化”的傾向,研究者們普遍只用馬克思相關著述中的描述就對蒲魯東蓋棺論定,如徹頭徹尾的小資產階級哲學家和經濟學家(注:參見馬克思:《致帕維爾·瓦西里耶維奇·安年科夫(1846年12月18日)》,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5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經常在資本和勞動之間、政治經濟學和共產主義之間搖擺的小資產者(注:參見馬克思:《哲學的貧困》,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61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等,輕忽了其思想本身的獨特性和復雜性。伴隨《蒲魯東全集》法文新版的陸續編輯刊出,大量鮮為人知的作品呈現在世人面前,蒲魯東的思想形象也逐漸地飽滿起來。研究者們普遍發覺,異于同時代的思想家和革命者,蒲魯東幾乎關心當時所有的理論和現實問題,例如:原始語言的語法、稅收和所有權、宗教節日與鐵路、技術工業的詞匯與手工制作的原則、婦女賣淫問題、法國大革命的評價與革命的策略、基督教信仰與神權統治的危害、無息信貸的好處、互助合作的促進、國際法的必要性、贊頌聯邦制與拒斥共和制,等等。上述卷帙浩繁且主題分散的作品,凝聚了19世紀社會政治思想的全部“秘密”,至今仍是一個未解之謎。可見,作為專業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者,我們必須要全面客觀地認識蒲魯東的思想,不能在未詳加研究的情況下一味否定它,這是準確地研究《哲學的貧困》與《貧困的哲學》這兩部著作的重要前提。
通過仔細地閱讀、梳理蒲魯東的若干重要著作,筆者發現,他不僅在哲學和政治經濟學之間的關系、理論與變革社會的實踐的關系、社會革命的方式等問題上有著獨特且深入的見解,而且他的不同著作之間也有著密切的聯系,發表時間稍后的作品往往都在解決之前著作中的遺留問題。按照筆者的理解,蒲魯東的思想演進過程可以分為以下五個時期:哲學實證化的最初嘗試、批判所有權以解決社會貧困問題、創立系列辯證法并改造政治經濟學、構成價值理論的實踐化和社會革命理論的系統化、解決社會問題的持續探索。
(一)哲學實證化的最初嘗試
眾所周知,蒲魯東終其一生以貧困階層(注:蒲魯東所關心的貧困階層不是只能依靠出賣自己的勞動力而生存的全部的人,而是農民、小手工業者和一些小的所有者。)的代表和發言人自居,解決貧困問題、改善底層民眾的社會地位是其目標。他雖然出生于一個篤信基督教、把“原罪”視為貧困起源的地區,但蒲魯東卻因社會貧困問題持續出現而質疑基督教教義的真理和道德標準。帶著旨在宣揚眾生平等基督教為何不讓每個人都普遍享有社會福利這一疑問,蒲魯東開始了思想探索。在“思想經歷了種種曲折變化”和“靈魂經歷了長期的孕育”(注:Prouhon,De la justice dans la révolution et dans,Paris,1930,p.106.)后,蒲魯東形成了一個構想,即構建一個有內在聯系的宗教信仰和哲學信仰的完整體系,進而通過哲學的這種實證化來解決各種社會問題。正如他在1837年《致貝桑松學院的報考信》中所說:“早在人類社會出現前,就存在著一種哲學或原始宗教,這種哲學或原始宗教雖然在所有歷史時代以前就已經被歪曲,但在各民族的宗教信仰中,卻全都保存著這種哲學或原始宗教的真正的、相同的遺跡。基督教的大多數教義就是這些可以被證明的命題的簡單表述;通過對各種宗教體系的比較,通過對語言形成的仔細研究,而絲毫不求助于任何其他啟示,人們就能看到天主教徒所必須信仰的、雖然自身是不可解釋的、但卻能夠為悟性所接受的真理的現實性。在這一基礎上,通過一系列嚴格的邏輯推理,就可以得出完全成為一門實證科學的傳統哲學。”(注:《馬列著作編譯資料》,第9輯,6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
在上述理論任務中,蒲魯東首先研究的是語言形成問題,成果是1838年寫成的《論通用文法》(Essai de grammaire générale),對各種宗教體系的比較與批判則是在20年后進行的。(注:這里是指蒲魯東的《論革命中和教會中的正義》(De la justice dans la révolution et dans l’Eglise)。揭露、批判基督教和神權統治所帶來的危害是蒲魯東一生思想中的一條主線。)在這本小冊子中,蒲魯東主張把語言學方法應用到形而上學和倫理學中,他認為只有用科學的方法和嚴謹的態度來進行關于人和社會的研究,才能擺脫思想和制度方面的老路。誠如蒲魯東所言,語言學和文法研究是最為科學的和嚴謹的學科,根據語言的起源及方式可以確證人類信仰的源泉和支脈,從而為心理學開辟新的領域和為哲學找到新的法則。與此同時,蒲魯東把“平等”和“正義”確證為人類社會的最基本原則,他主張勞動者應該在社會中平等地享受各種福利,不應普遍生活在貧困之中,更不應對這種悲慘的境況“逆來順受”、把貧困當成對原罪的救贖。此后,語義分析成為蒲魯東的重要研究方法,他在闡述人類社會的基本原則(正義、平等、自由)、論證勞動互助等的時候,首先做的就是對這些語匯作詞源考證。
(二)批判所有權以解決社會貧困問題
盡管《論通用文法》中有關宗教批判的內容使得貝桑松學院的學者們感到驚慌失措,但它所蘊含的思辨精神還是給他們留下了深刻印象,并最終讓蒲魯東在學期間獲得了一項助學金。在接受資助期間,蒲魯東發表了兩部作品:一是于1839年為參加一項關于宗教問題的征文比賽所寫的《論星期日進行宗教儀式對于衛生道德以及家庭和社會的好處》(Considérée sous les rapports de l’hygiène publique,de la morale,des relations de famille et de cité),簡稱為《關于星期日的講話》(De la celebration du dimanch);二是于1840年所作的、奠定了他思想地位的《什么是所有權。或對權利和政治的原理的研究》(Qu’est-ce que la propriété?ou recherches sur le principe du droit et du gouvernement,簡稱為《什么是所有權》)。表面看來,《關于星期日的講話》探討的是宗教儀式問題,但實際上蒲魯東卻否定了把自殺歸結為宗教問題的征文論題,轉而去論證貧困如何成為源于所有權的社會問題,并將宗教儀式的作用限定在衛生道德、家庭方面。在這篇文章中,蒲魯東還提出了許多重要論斷,舉凡“王權就是神話”、“宗教是自我意識的空想”、“上帝只是一個外物”、“所有權就是盜竊”、“政治共同體(共產主義)已經死亡”、“消滅所有權”、“所有權與占有的區分”、“盜竊的15種情形的說明”等,它們幾乎蘊含了蒲魯東今后所有重要思想的萌芽。特別是關于所有權與盜竊之間的內在關系問題,要比《什么是所有權》中論述得更為翔實。從這個意義來說,《關于星期日的講話》不失為《什么是所有權》的提綱或“前篇”。
《什么是所有權》的內容最為我們所熟知。在這一著作中,蒲魯東將所有權歸結為一切社會流弊的總和,他提出要通過所有權的“批判”與“重建”來實現政治經濟學的科學化,從而正確指導實踐、解決貧困問題,最終實現作為超越共產主義和所有權的第三種社會形式的自由。蒲魯東指出,作為一切社會流弊的總和,所有權的現存性恰恰說明了社會自身已經無力解決這一問題,這就表明歷史與客觀事實對于人類實現普遍自由和平等毫無意義,唯有超越歷史與現實之外的哲學普遍法則才能規范人類社會秩序、引導社會發展。于是,“正義”(justice)作為人類社會的基本原則貫穿于蒲魯東論證的始末,乃至成為衡量一切社會的、法權的、政治的、宗教的原理或標準。在此基礎上,蒲魯東批判了法學、政治經濟學和社會主義學說中關于所有權的理論,運用了如下方法:重新明確正義原則的定義、必要性、體系和公式→檢視所有權與正義原則是否相符,完成對所有權理論的破壞工作→從人性論出發,尋求所有權的存在性與不合理性并存的根源,指明重建社會形式的方向。通過上述方法,蒲魯東力圖求得一個“絕對平等的體系”(système d’égalitéabsolue),“在這個體系之下,除去所有權或所有權流弊總和之后的一切現有的制度不但可以存在,而且它們本身還可以用來作為平等的工具……一個用作過渡手段的立即可以實行的體系”(注:蒲魯東:《什么是所有權》,孫署冰譯,36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當然,蒲魯東意識到建立這樣一個“絕對平等的體系”的復雜困難性,甚至需要20個孟德斯鳩齊心協力才能完成。自此之后,蒲魯東都在為建立這樣一個體系而進行著理論的和實踐的探索。
(三)創立系列辯證法并改造政治經濟學
根據蒲魯東的解釋,建立“絕對平等的體系”必須訴諸一個哲學基礎,即“系列辯證法”(dialectique sérielle)。這一觀點是他在1843年出版的《論人類秩序的建立。或論政治組織的原則》(Da le création de l’ordre dans l’humanité:ou,Principes d’organisation politiques)中提出的。通過借鑒孔德實證主義理論中的知識部門的三階段說,蒲魯東提出了“三階段定律”,即人在認識世界的方法上要先后經歷宗教、哲學和科學這三個階段。與“三階段定律”緊密相關的是“系列(série)定律”,即人在上述各個認知階段中形成的判斷(raisonnement)組成了一個“系列”或“統一性或多樣性的合題”。“論斷就意味著按系列分配。不能歸入正確的系列的判斷是錯誤的判斷和詭辯主義。為了開辟系列的理論,人類的智慧必須要經過我們在科學演進過程中所看到的三個時期:宗教時期、哲學時期和科學時期。”(注:Proudhon,De la création de l’ordre dans l’humanité:ou,Principes d’organisation politique,Paris,1927,p.172.)在蒲魯東看來,系列辯證法不僅是認識的方法,而且還是社會存在的原則,因為整個人類社會是由其全部成員彼此制約而構成的統一整體或所有成員都具有同等重要性的特殊系列。這樣,蒲魯東就從“系列”方法中推導出平等,從而找到建立“絕對平等的體系”的哲學依據。正因如此,蒲魯東不吝辭藻來贊美《論人類秩序的建立》一書,把它說成是包含著“新的形而上學、簡單明了而且有益的形而上學,不是德國的形而上學”,“將在哲學領域掀起的革命勝于康德的哥白尼式的革命”(注:Ibid.,p.5.)。
蒲魯東堅稱,“平等、平等的原則、方法、障礙和理論,平等遲遲未能實現的原因,以及社會和上天為什么那樣不公平”(注:蒲魯東:《貧困的哲學》(上),余叔通、王雪華譯,32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是必須設法讓世人知曉的問題。在找到了“系列”方法之后,蒲魯東立即將它應用到探索上述設法讓世人知曉的問題中,成果便是1846年問世的《經濟矛盾的體系,或貧困的哲學》(Système des contradictionséconomiques ou Philosophie de la misère)一書。蒲魯東在該書中運用“系列”方法對政治經濟學進行了改造,使其真正成為一門“在行動中的形而上學”和與哲學相結合的社會經濟學(scienceéconomique)。(注:蒲魯東認為,政治經濟學和社會經濟學雖然在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別,但目的卻各不相同:前者是使人們認識到價值規律的各個矛盾,后者則在闡明這個規律的同時使其在各方面付諸實現。簡言之,“行動”是劃分政治經濟學和社會經濟學的基本依據。正因如此,蒲魯東將他構建的新經濟學稱作是社會經濟學。)正如他在致友人阿凱爾的信中所說:“系列定律是冥冥中支配著一切科學的一個絕對方法……由于這個方法,那些尚未建立的東西,如政治經濟學,就能建立起來。”(注:轉引自盧森貝:《政治經濟學史》,第3卷,郭從周、北京編譯社譯,234頁,北京,三聯書店,1960。)
蒲魯東分析說,社會經濟學的基石是構成價值理論即產品的比例性關系理論。因為價值的構成問題同平等、公平密切相關,“社會的公平不是別的,就是價值的比例”;“價值尺度理論或者價值比例理論其實就是平等的理論”;“只要人們是為生存而勞動,而且是自由地勞動,公平就是博愛的條件、聯合的基礎;可是如果價值不確定,公平就不僅是不完整的,而且是不可能的”(注:蒲魯東:《貧困的哲學》(上),余叔通、王雪華譯,95、100、90頁。)。要言之,只要確定了構成價值,公平、平等原則就能得以實現,自人類社會誕生起就困擾著它的貧困問題就能得到解決。實現構成價值的直接途徑就是平等交換,即“只能用產品來購買產品”。上述觀點貫穿了蒲魯東理論研究和政治活動生涯的始終,他此后所提出的各種社會改革方案蓋出于此。在《貧困的哲學》中,蒲魯東描繪了“社會天才”確定構成價值的歷程,即“經濟進化的系列”,亦即“經濟矛盾的體系”。這一系列從分工開始,歷經機器、競爭、壟斷、稅收、對外貿易、信用、所有權、共產主義等,直到人口為止。這其中的每一個范疇或階段,都帶有二律背反的性質,都具有益處與害處,后一個階段始終是為了解決前一個階段的矛盾而出現的,直到解決了全部矛盾為止。此時我們就不難發現,只要是回到各個矛盾的起點即價值的二律背反,并按照一項統一的公式即構成價值理論,所有的矛盾就都會迎刃而解。可見,《貧困的哲學》一書的要義就在于,從理論上探討用構成價值或者說用直接的平等的交換來解決社會貧困問題,從根本上改造整個社會的可行性。此外,蒲魯東在嘗試整合哲學與政治經濟學的同時,還試圖將社會主義囊括進來,其方式是:運用形而上學方法探索社會發展的永恒規律,“重新研究事實,研究經濟慣例,找出它們的精神所在,闡明它們的哲理”(注:同上書,124頁。),在此基礎上將政治經濟學與社會主義中各自“好的方面”協調起來,從而實現這二者的“合題”。
(四)構成價值理論的實踐化和社會革命理論的系統化
《貧困的哲學》問世后的幾年(1846—1851年),正是歐洲爆發大規模的革命浪潮時期。受此影響,始終以革命者形象示人的蒲魯東開始從事實際的社會革命活動,以及著手將構成價值理論和社會革命理論有機結合起來。當然,蒲魯東所謂的社會革命首先不是政治革命,而是經濟革命;在他看來,經濟革命是優先于政治革命的,只有完成勞動和財產方面的革命,才能完成整個社會的政治革命。為了使自己的理論更好地貼近革命,蒲魯東出版了《社會問題的解決》(Solution du problème social)一書。他認為,當前的社會問題是解決君主制的三位一體即王權、所有權和貨幣(注:“貨幣的使用是同封建所有制的統治和社會的君主政治相吻合的……只要家庭從事其特殊的活動,作為一個封閉的、建立在財產基礎上的小單位而繼續存在,所有權就是社會的原則和基石。可是,由于交換的次數稀少和數量不大,必須僅僅使用貨幣……但隨著勞動的種類增多,實業的分門別類和交換次數的成倍增加,流通成了各國經濟的頭等重要的事實;那時候,正如我們曾說過的,個人所有權成了集體生活的障礙,而貨幣在流通過程中的使用從此僅僅成了特權和專制的標志,正如國王的特權是腐化和專橫的標志一樣。”(蒲魯東:《社會問題的解決》,轉引自《馬列著作編譯資料》,第9輯,78~79頁)),它們是二月革命所開創的事業所應被否定的三項事物。解決這一問題應從兩方面著手:在政治方面,將政治改良從社會改良中排除出去,包括代議君主制和代議民主制等在內的任何政治改良形式都是對真正的革命的否定,真正的政治改良不是由人民代表管理的政府,而是由全體國民任命自己的代表和自己管理政府;在經濟方面,將構成價值理論實踐化,通過成立交換銀行來實施無息信貸,并把用以交換的產品全部折算成銀行券,人們憑借銀行券各自獲得所需的、與自己的產品完全等值的產品,從而實現全部社會產品的直接交換,消除通過貨幣進行間接交換所帶的貧困、剝削、奢侈等一系列惡果。
在蒲魯東看來,在信用領域內推行產品的直接交換必須要以加入互助團體為前提,否則,任何公有制和人對人的統治形式都永遠行不通。為此,他于1849年初在巴黎開辦了一個帶有股份公司性質的交換銀行(后更名為人民銀行)。在人民銀行開業的前六個星期內,認購股票的人數達到了近6萬人,預定資本高達10萬法郎。蒲魯東對這種境況頗為滿意,并展望了人民銀行的發展情景,正如他后來所回憶的:“1849年1月、2月、3月是我一生中最美滿的時刻;在這三個月里,由于人民銀行的成立,無息信貸的原則即使沒有完全實施和發揮作用,但至少已經被提出和具體化,并且進入了公眾的思想之中。……一旦它嫁接到舊社會的枝芽上,就能使舊社會從它的原則中吸取嶄新的生命力,從而使舊社會逐漸得到改造。”(注:Proudhon,Les Confessions d’un révolutionnaire:pour serviràl’histoire de la Révolution de Février,Paris,1929,pp.215-216.)
1849年6月,蒲魯東因著文反對路易·波拿巴而被判處3年徒刑和3000法郎罰款。身陷囹圄的他開始著手將革命理論系統化,寫成了《一個革命者的自白》(Les Confessions d’un révolutionnaire:pour serviràl’histoire de la Révolution de Février)和《十九世紀革命的總觀念》(Idée générale de la révolution au XIXe siècle.choix d’études sur la pratique révolutionnaire et indus-trielle)。在前一本著作中,蒲魯東以時間為序系統地回顧和評述了政府的變更歷程、當時社會的主要理論家在二月革命和六月革命前后的各種回應和探索(注:從這本書中每一個章節的標題就能看出這一點:“第一節,悔罪;第二節,良心的自白,(我的探索)歷程的本質和目的;第三節,政府的本質和目的;第四節,1879—1830年:政府的法令匯編;第五節,1830—1848年:政府的腐化;第六節,1848年2月24日:臨時政府;第七節,1848年3月17日:路易·勃朗的反應;第八節,1848年4月16日:勒德魯·羅蘭的反應;第九節,1848年5月15日:巴斯蒂特和馬拉斯特的反應;第十節,1848年6月23—26日:卡芬雅克的反應;第十一節,我是誰;第十二節,1848年7月31日:有關社會主義者示威運動的消息;第十三節,1848年9月17日:社會主義者活動的發展,山岳派的轉變;第十四節,1848年11月4日:組織;第十五節,人民銀行;第十六節,1848年12月10日:路易·波拿巴;第十七節,1849年1月29日:巴羅的回應,消滅政府;第十八節,1849年3月21日:俱樂部的法則,合法抵抗;第十九節,1849年4月16日:考察羅馬法;第二十節,1849年5月15日—6月15日:社會民主黨的合憲性;第二十一節,1849年7月8日:結論。”(Proudhon,Les Confessions d’un révolutionnaire:pour serviràl’histoire de la Révolution de Février,Paris,1929,pp.1-2))(用蒲魯東本人的話,“在革命的崎嶇曲折的道路上經歷的許多次動搖和倒退”),以此闡明了他對自由和無政府主義的理解和追求。蒲魯東指出,自由具有兩方面的意涵:一是通過建立普選制、獨立地集中社會職能、經常不斷地修改憲法等方式獲得政治解放;二是用互相保障信貸與銷售來獲得實業的解放,即經濟解放。也就是說,不要因政治權力而造成人對人的統治,不要因資本兼并而造成人對人的剝削。蒲魯東把自由視為社會哲學的全部內容,他認為破除政府和所有權對自由造成的各種障礙,使自由得以“前行”,是醫治貧困的藥方和解決社會問題的答案。由于自由同理性一樣,它的存在和表現以不斷地鄙視和揚棄它以往的成果為條件,因此,“諷刺”(satire)歷來是哲學和自由的天性,是人類精神的特征,是實現進步的不可抗拒的手段。蒲魯東由衷地贊美著“諷刺”和“自由”:“溫和的諷刺!唯有你才純潔、忠貞和冷靜。你為美增添雅致,為愛增添風采……來吧,至高無上的自由!請把你的一線光明照射在我的同胞身上;請在他們的靈魂深處燃起你的精神之火,從而使我的自白使他們達成和解,讓這場不可避免的革命在清醒和歡樂中完成。”(注:Proudhon,Les Confessions d’un révolutionnaire:pour serviràl’histoire de la Révolution de Février,Paris,1929,p.293.)
《十九世紀革命的總觀念》由關于革命實踐和工業實踐的七篇論文組成,蒲魯東在其中主要探討了19世紀革命的原因、法國1848—1849年革命時期不同政黨策略的弊端和正確的解決辦法即復歸其原本意義的革命。蒲魯東首先對法國二月革命的原因作了總結。他指出,法國過往的一切革命都是由反動引起的,都是“占統治地位的利益和政府的高傲”經常同革命的和平進程相對抗的結果。1848年的二月革命也不例外,臨時政府因無法兌現保障無產者生活這一承諾而直接走向了反動,它宣布自己是社會主義的敵人,并公然鎮壓工人階級的抗議活動。雖然反動決定了革命,但是整個19世紀的革命還有其充分的理由,那就是社會的趨勢使然。所謂社會的趨勢,具體表現為社會的貧困化和政府的腐敗化(反常、暴政和營私舞弊);前者是由分工、競爭、集體力量、交換、信貸、所有權等經濟力量的失衡造成的,后者則是國家支持大地產和資本的結果。在蒲魯東看來,法國1789年革命并沒有解決上述兩個問題,后者只完成了它的一半事業,因此,革命還將繼續下去,直到全部解決貧困問題和腐敗問題為止。在著手解決上述問題之前,蒲魯東還認為有必要重新評價聯合的原則和權威的原則。其中,聯合不是經濟力量的均衡,而是信條;權威則是專制的體現,是革命的障礙。因此,進行革命既不能采取聯合的方式,也不能訴諸權威,而是訴諸互助這一新原則。正確的做法應當是:“(1)完全制止我們從以前的革命繼承下來的瓦解傾向,并借助新原則著手清算現存的利益;(2)借助新原則來組織經濟力量和建立所有權結構;(3)把政治的或政府的制度溶化、淹沒和強制消失在經濟制度中。”(注:Proudhon,Idée générale de la révolution au XIXe siècle:choix d’études sur la pratique révolutionnaire et indus-trielle,Paris,1923,p.196.)這就是著名的社會清算方法,它是讓國家銀行來對包括國債、抵押債務、普通債務、建筑物、地產等在內的全部社會財產進行清算,然后將信貸、所有權、分工、機器、競爭、構成價值、對外貿易等經濟力量組織成為一個新的經濟體系,使整個社會處于一種無政府的狀態,從而真正地完成革命。顯然,上述觀點無非就是《貧困的哲學》的理論“變種”,只不過是被冠以“革命”而已。至于革命的領導者,蒲魯東將它賦予了資產階級這個“最勇敢、最干練的革命者”。蒲魯東說,歷史的經驗表明,資產者從法國反抗古羅馬帝國統治時起,就一直在領導著革命。沒有他們或違背他們的意志的革命,沒有一次是成功的;凡是他們所從事的革命事業,無一例外都取得了成功。相形之下,無產者只會顧得自己的利益,他們在利益得到滿足之后就會失去繼續革命的動力。以二月革命為例,無產者參與這場資產階級和王權之間的爭論就是為了得到工作和面包,他們因共和派滿足了這個要求而站到了這一邊,“這就是他們為共和國所建立的不可動搖的基礎,這就是革命的實質”(注:Proudhon,Idée générale de la révolution au XIXe siècle:choix d’études sur la pratique révolutionnaire et indus-trielle,Paris,1923,p.11.)。在此基礎上,蒲魯東主張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和解,并號召資產階級把“革命者”這個稱號作為和解即革命的保證。
此外,蒲魯東還在入獄期間將一些發表的文章匯編為《無息信貸。弗·巴師夏和蒲魯東先生的辯論》(Gratuitédu credit.Discussion entre M.Fr.Bastiat et M.Prouhon)一書。從書名就能看到,蒲魯東在同巴師夏的辯論中闡述了無息信貸理論和信用改革的觀念。秉承《貧困的哲學》中關于構成價值理論的應用的相關論述,蒲魯東認為貨幣是君主理性安排和國家的某些執政者特殊意志的產物,而剝削的根源則是貨幣的出現,它破壞了“只能用產品來購買產品”的規律,使得產品由直接交換變為間接交換,并產生了專門從事產品交換活動的商人階層。他們為了追求貨幣而任意提高產品的市場價格,這使得小生產者不能用自己制造出來的某種產品的價值從市場上買回等值的產品。因此,解決上述問題必須從貨幣問題入手。不僅如此,產品的貸放在蒲魯東看來也是一件壞事,它使這樣一種能力成為可能,即“人們可以重新出售同一產品,并且不斷重新為此得到價格,但從來不出讓所售產品的所有權”(注:Proudhon,Gratuitédu credit.Discussion entre M.Fr.Bastiat et M.Prouhon,Paris,1923,p.9.)。對社會而言,產品和資本之間是沒有區別的,因為產品總是價值,并且是確定的價值;只有從主觀上對個人來說,產品和資本之間的區別才是存在的。因此,資本取息的放貸也是一件壞事,它總是在利息積累的過程中不斷回到其出發點,總能帶來利潤。只有建立起無息信貸和組織產品的直接交換,才能保證向每個生產者提供勞動和銷售的便利。按照蒲魯東本人的估算,實行無息信貸能使勞動者一下免除60億法郎的額外支出,為和平地合法解決各種社會問題創造了條件。
(五)解決社會問題的持續探索
從1852年出獄直到1865年辭世,蒲魯東繼續著解決社會問題的探索。在這十余年中,他先后完成了《從十二月二日政變看社會革命》(Le révolution sociale démontrée par le coup d’état du 2décembre)、《交易所投機商手冊》(Le manuel du spéculateuràla bourse)、《論革命中和教會中的正義》、《戰爭與和平》(La Guerre et la Paix)、《稅收的理論》、《論聯邦原則》(Du principe fédératif et de la nécessitéde reconstituer le parti de la revolution)、《論工人階級的政治能力》(De la capacitépolitique des classes ouvrières)、《所有權的理論》(Théorie de la propriété)、《憲政運動的理論》(Théorie du mouvement constitutionnel)、《論藝術原則》(Du principe de l’art)等。這些作品凝結了蒲魯東的許多新思考。例如,在被馬克思譏諷為“蒲魯東經濟學的圣經”的《交易所投機商手冊》中,蒲魯東指出這是在完成“批判是為了重新建設”的第二階段(第一階段是在《貧困的哲學》中完成的)。為此,他討論了當時法國民眾關心的諸多熱門話題,披露了法蘭西第二帝國前期的社會境況,諸如交易所、投機企業、金融欺詐行為及營私舞弊等事盛行,社會貧困日益加劇,雇傭工人勞作繁重、受盡剝削,中產階級破產成為無產階級等。此外,蒲魯東還描述了1789年革命前作為整體的中間等級的分化,上層階級(大資本家、大金融家、銀行經理、工業家和官僚等)對中層階級(中小工業者、中小商人、中小農戶等)和下層階級(雇傭工人與職員等)的剝削現狀。蒲魯東將這一時期稱作工業帝國時期,他預言工業帝國必將被工業共和國(他所設想的無政府主義的世界)所取代,正如工業封建制度被工業帝國所取代一樣。在他看來,社會問題的真正解決就是用工業民主制即工人協作社取代工業貴族制和將下層階級提升到中層階級的水平。
又如,在《論革命中和教會中的正義》中,蒲魯東詳盡考察了整個19世紀歐洲社會的道德狀況,特別是懷疑論所帶來的社會危害,探討了19世紀反對革命的理論的軟弱無力、教會雖然遭到持續反對但仍舊存在的原因和宗教革命中的問題等。通過上述研究,蒲魯東再次將正義(justice)或永恒正義(justiceéternelle)確證為衡量一切社會的、法的、政治的、宗教的原理的標準,正如他所說:“各社會中的基本原則,有機的、起調節作用的、至高無上的原則,支配其他一切原則的原則,統治、保護、壓制、懲戒、在必要時甚至鎮壓一切叛亂因素的原則究竟是什么呢?是宗教、理想、利益嗎?……這個原則在我看來就是正義。正義是什么呢?是人類自身的本質。從世界創始以來,它曾是什么呢?是虛無。它應當是什么呢?是一切。”(注:Proudhon,De la justice dans la révolution et dans l’Eglise,Paris,1930,p.42.)
再如,蒲魯東在《論聯邦原則》中宣稱20世紀將是聯邦制的開始,它將徹底取代19世紀的憲法時代,因為作為觀念革命合理后果的利益革命會隨著時代的變化而必將發生。從其拉丁文辭源foedus來看,fédératif(聯邦)就相當于盟約、契約、條約、公約、同盟等;從其自身的發展過程來看,聯邦就是政治契約為了具備雙邊性和交換性而作出調整的結果,它的本質和特點就是簽約雙方不僅雙邊地和交換地互相承擔義務,而且他們各自所保留的權利要多于所放棄的那部分權利。“根據以上原則,聯邦契約的目的一般來說是:要保障加入聯邦的各國享有領土和主權完整,以及各國的公民自由;要協調各國之間的分歧;要采取全面措施求得各國的安全和共同興旺。總之,這項契約雖然涉及的利益十分重大,但其范圍是極其有限的。”(注:蒲魯東:《論聯邦原則》,轉引自《馬列著作編譯資料》,第9輯,82頁。)蒲魯東探討聯邦制問題是同其革命理論聯系在一起的,他始終認為真正需要解決的不是政治問題而是經濟問題,一旦完成了勞動和財產方面的革命,政體方面的革命也將順利完成。
最后,在《論工人階級的政治能力》中,蒲魯東再次談到了社會革命的領導者和依靠力量問題。在蒲魯東的視野內,農民階級和工人階級都不具備推動社會革命的政治能力。他分析說,形成集體的和真實的政治能力要有三個基本條件,即自我意識、能夠把自我意識轉化為觀念和把觀念內化于實際的行動中。對農民階級來說,最重要的就是物質生活的滿足,他們難以擺脫以獨立勞動和農業生活的宗主權為目標的自耕思想的影響,也就是說,誰能夠賦予他們自耕權,他們就支持誰。可見,農民階級沒有自我意識,更談不上具備政治能力了。工人階級雖然在二月革命后就取得了自我意識,也具有了適應其自我意識的、與資產階級完全相對立的觀念,但他們尚未完全發現這個觀念。工人階級雖然對從觀念中得出政治結論充滿信心,而且朦朧地明白構成這種信念的原則,但是還沒有辦法從這些原則中推導出一種適當的做法或政策。他們只能盲目地屈從于各種政治成見,從而推遲了自身的解放、危害了自己的前途。因此,工人階級沒有集體的和真實的政治能力,他們不能成為革命的領導者和依靠力量。只有資產階級才能真正完成革命的使命。
總括地說,蒲魯東終其一生都在重塑正義原則,以解決社會經濟問題、完成真正的革命為使命,他為此提出了諸多獨特的方法和理論,例如語義學分析法、系列辯證法、構成價值理論、直接交換思想、社會清算方法、勞動互助等。蒲魯東的思想中存有這樣一條清晰的主線:形而上學方法→政治經濟學重組→社會主義學說(社會革命理論)。這條主線是他在《貧困的哲學》中確立并延續下去的,具體而言就是:(1)系列辯證法是政治經濟學科學化的根本方法,整個社會的經濟生活就是一個從分工到人口的經濟矛盾的體系,只要實現了價值的構成,就能解決經濟矛盾及作為其現實表現的社會貧困問題。(2)解決貧困問題是社會革命的真正使命,只有把包括分工、機器、競爭、所有權等在內的經濟力量組織起來,才能實現構成價值和直接交換,才能完成勞動和財產方面的革命,進而推動整個社會的政治革命的完成。(3)只有資產階級,而不是工人階級和農民階級,才是真正的革命者,后兩者根本不具有政治能力,社會革命從根本上說就是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