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結構與意義(增訂版)(上下卷)
- 李幼蒸
- 10503字
- 2019-09-21 01:38:18
6 除夕感言:再談“中國符號學”的意義
一、國際符號學
西方或歐美符號學派別眾多,各行其是。也許有人記得,我們在80年代曾翻譯過美國西比奧克的小冊子(當時為了迎接他的來訪)。在該書中他對當代法國符號學的偏于理論的風格予以激烈批評。該書反映了西比奧克根本欠缺對歐洲人文理論的悟解,而歐美各派卻共同使用著同一“符號學”標稱。今日美法兩國符號學主流互相瞧不起,其實彼此各有長短。我們在舉辦國際學術活動時當然要一視同仁。西方人文學界今日已高度職業化和制度化,學者均把追求職業性利益當作其治學的動機和目標。在此心態下,各人均采取“自我優先”的推銷術。當遇到非西方學術環境時,更是加強了外國學者此類自我宣揚的動機。
二、中國符號學的介入
對于國際符號學學會的活動,中國人的參與不過二三十年,而每次參加者人數均很有限。我曾警告過西方同行:不要把符號學當作“歐美俱樂部”。但是事實是,符號學大會一向在西方召開(經濟原因),非西方(包括東歐)參加者中不少都是靠西方主辦者的招待與會的,結果不免僅成為“跨文化的點綴”,根本談不到什么東西方學術交流。今后的情況還會如此。而這次大會在亞洲召開,等于給各方提出了全新的課題,彼此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相互協調。有趣的是,從上次南京大會(2008)看,亞洲與會者倒并無興趣參加(為什么?此中的復雜問題須另文詳述)。看來,許多非歐美符號學家,只愿意到西方去參加會議,不愿意到非歐美地區來(哪怕是參加國際會議,看來亞洲學者中許多人都主要對會址地有興趣,而非對會議本身有興趣)。此一現象再次證明,從實用層面來看,所謂全球符號學根本難以實現(地區、語言、經費種種因素)。如果事實是這樣,我們為什么還要積極參加國際符號學活動呢?因為學術思想活動涉及多個層面,在有關當前實際需求和未來發展需求之間存在著某種“戰略性間距”。我們的思想和行動必須同時朝向不同的實踐策略層面,以對其進行整體的、綜合的設定。
三、中外符號學交流關系
由于上述基本背景,我們經過長期艱苦努力與折沖獲得的南京大會籌辦成果,究竟意味著什么呢?此中的確存在著雙方的“美麗的誤會”。本人作為雙方之間的長期協調人,對此“誤會”的“機制”比較熟悉。這就是:西方人把此當作將西方學術在中國推廣的機會;而真正關心符號學事業的中國人則深悉其中一種“吊詭”的存在:中國對西方符號學的研究可能并不需要西方人親臨“指導”,對我們來說大量“研讀書籍”才是基本的工作。此外,當中國人打算促進國際“跨文化符號學”時才察覺:此時我們根本不需要多少西方人“參加”,因為他們并不懂多少中國文化、歷史和學術(而漢學家大多對此也只能淺嘗輒止),更談不到掌握現代化了的中國古典研究了。西方人對此并非沒有“警覺”。他們已經“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彼此“身份”的語義含混性,以及因此產生的疑問:到時候(在跨文化符號學領域)誰唱主角呢?隨之想到,在東方舉辦的符號學大會上,誰為誰“服務”呢?三年來在無數次來往交涉中都可感覺到此間牽扯到的微妙“利益計算”與情緒反映:到亞洲來(特別是到中國來,因為中國歷史文化資源堪稱世界第一)開會,究竟對誰最有利?
再舉一個有趣的例子:一方面他們希望大會能有更多的中國人參加,而另一方面馬上想到:會不會因此“到時候”而導致“主賓難分”?甚至于根本就有一個直接的“語言恐懼癥”!2008年大會結束后談判時,竟然有國外符號學領導人提到要為每一個西方參加者提供一名貼身中文翻譯(對此我當場就予以駁斥,視為無稽之談)!他們會想到:到時候,突然滿廳滿室都是中文在發音,面對此一徹底“異他情境”,歐美與會者該如何“感覺”和“自處”呢?此次在組織中國符號學論壇過程中,曾有過一次不愉快經驗。一位北京某著名大學的院領導,拒絕該院人士參加論壇發起的理由竟然是:“該大會組織單位層級不夠,我們沒必要去給他們抬轎子”。我當即對聯系人說:有這樣的比高比低的“領導”,學術還搞得上去嗎?他們不懂得:基層單位勇于承擔重任,為大家服務,這是多么難能可貴的事!至于會議的水平靠的是大家的共同參與和投入。但是此一微妙關系情境(抬轎子)中的潛臺詞是:如果擴大到國家間的學界關系時,抬轎子說也會出現!到南京來,究竟是誰給誰抬轎子?微妙在于:如果只談西方學術,當然是中國人給西方專家“抬轎子”(很多單位就是這么干的)。但如果擴大到所謂“全球化符號學或跨文化符號學”時,“抬轎子者”的身份就開始游移不定了。這是在2009年秋西班牙大會前一些國際同行在斟酌南京大會申辦一事對國際符號學大會之得失時的“潛臺詞”。此“潛臺詞”倒真有其幾分真實性!跨文化符號學時代的到來直接意味著西方學術中心主義“身份”的必然“調整”。這在符號學領域中最為明顯!在國際比較文學或比較哲學領域,必然是西學理論為主,中方主要提供歷史資料。但跨文化符號學則將包括歷史和理論兩方面的文化與文明的人類資料儲備;不是原始資料本身,而是被理論化處理過的資料;即所謂符號學的資料,其中就須已經包含著理論因素,也就是此一學術性資料,已經是初步“加工”過的資料了。在這兩方面中國符號學都可能有其獨立性和優越性(跨學科理論創新的優越性),如果把這個前景看作一頂“轎子”,到那時誰在抬誰呢?如果說此一情境尚不至于馬上出現,國際人士有沒有必要協助促進其未來發展呢?這是一個國際文化競爭中的最大戰略性問題:“師父”對于“徒弟”傳授知識經驗到什么程度對“師父”最有利的問題(小說上常說的師父總要“藏一手”,徒弟總有須“偷學”的部分)。小至個人間,大至國家間,乃至不同文明間,也存在著這樣的“利益算計”。誰叫世界學人并非都信奉仁學呢!不是共同切磋學術、追求真知,而是如何“計算”精到,以便借學術活動來謀取個人名利。
四、跨文化符號學的推動
以上情況的實際出現和潛在的存在,其實都是源于今日國際學界普遍存在的功利主義。如果能夠以追求學術真理為共同目標,就不會出現上述患得患失心態,就會尊重他人的優越性方面,并有意愿向他人學習其長處又傾心傳授自身知識予他人,而不會計較什么誰給誰抬轎子的問題。然而我們符號學學者當然沒有能力“糾正”國際學界通行的功利主義和個人主義準則。這是歷史的客觀性(誰叫我們大家都生存在商業化大潮中呢)!因此對于所謂中國符號學的前途,很久以來我已經想到,只有在中國學者之間才能加以深入推進。跨文化符號學其實極難在國際符號學學會內部加以組織。現在當中國符號學剛開始要在國際場合提出跨文化符號學的理念時,就遭遇到認識論和方法論方面的質疑。而長期以來存在的中國留學生文化,使得西方學者總是把中方學界人士看作與他們當初教過的中國留學生的水準差不多(記得1982年夏在多倫多夏季符號學學術會議上首次遇到艾柯,我對他談起符號學對于中國學術發展的重要性,他的第一句回答是“我們大學有中國留學生,我和他們談過話”,即暗示說“我了解你們的水平”)。留學時,當然是在學習西方學術,而回國以后呢?本來應該繼續以及進而獨立地發展和提升自身學術。可惜情況的確不都是如此。國內長期存在的“洋高中低”共識自然成為洋人如此維持自信的土壤,他們還以為在中國學界追求某種學術特權的態度是理所當然之事!也是容易安排之事,因為國內的確有人“樂意接應”。可是我們的中國符號學宗旨與以往流行的崇洋觀念不同。原因在于:以往中方學者不重視理論層面的提升而是滿足于對西方亦步亦趨;而一種“中國符號學觀念”則正因為強調了理論性實踐的部分,從而增加了理論實踐的自主意識。在此提升的自主性意識中,無論是西學中心主義還是舊學本位主義都不再能夠成為學術發展的當然基礎了。
本來從更深的學術理論思考角度,可以與西方學者談一個特大問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但這要求他們先“改造人生觀”:即以追求“集體真理”而勿以追求“個人利益”(學術聲譽)為動機;這才可能導致他們愿意學習“己所未能”;如果此時力有不逮,也應學會“容忍”其他能者,并可繼而樂意合作,以共同促進人類人文知識的進步(仁學最突出的一項德性要求是:視“掩人之美”和知其有能力而不予推薦即為“失德”。此一要求豈非正與到處流行的此種慣習相反:所謂“幫助”他人,其深藏動機實乃為了到時加以利用之。如未得逞即視為自身謀略之“失算”或自身為此投資之“吃虧”)。但這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我們西方人需要你們東方人來教訓嗎?)。中國傳統的仁學立場當然與此個人主義立場不同,在委員會內多次論辯中,有一次我竟不得不攤開了一張“底牌”:如果跨文化符號學無法在國際符號學學會內推進,我們中國符號學將走自己獨立發展的道路;也就是暗示:我們可能根本不需要再與你們“攪在一起”了。等到申辦成功后,在關于大會主題設定問題上又有人突然“發難”。我們最初提到的主題是:“全球化符號學:溝通東西文明的橋梁”。反對方的潛臺詞是:在符號學領域(甚至于在人文學術領域)怎么能“東西并列”!多年來我在各種國際場合都提醒西方學者注意,東方,特別是中國的歷史文化的現代化理論研究(而不只是今日漢學界的教養學水平上的準資料學研究,也不是滿足于資料本位主義的國學研究),不僅有助于實質上提升中國人文科學的水準,而且也將有助于西方人文科學對自身狀態的深入反省(我在2007年芬蘭大會上的發言的主題即為此,可參見《歷史與倫理》文集)。因此,西方人到中國來開會,不是沒有向中國人學習的必要和機會。但他們哪里有這樣的全球化見識和“精神投資”抱負呢?當然,如上節所述,他們也并非沒注意到另外一個事實:中方的確會積極向西方理論學習。但此時另一個“小算盤”又出現了:這對西方學術的發展到底是不是完全的好事呢(如果有朝一日中國人深入掌握了西方理論,而西方人無法反向為之,那結果究竟是對誰更好呢?于是我們不難理解,為什么一些西方理論家特別看重那種只樂意擔任西學“引介人”角色的“謙虛的”中國學人了,并因此樂于給予其各種“加持”,以助其在中國國內提升其學術代理人、推銷人、解釋人之資格。“既然你們那里如此看高西方學者,我們何樂而不為呢!”)?再回到話題來,為了達成一致,最后雙方各讓一步。主題就變為今日這樣:“跨文化符號學:溝通不同文明間的橋梁”。
有人說,這正是應該有的妥協藝術。對于一次性活動,當然需要如此,但是從長遠看能夠這樣嗎?中國人需要永遠跟著洋人后面轉以便被人“瞧得起”嗎(美其名曰“獲得國際承認”)?對于洋人,如果他們不放棄前商業化時代原有的追求真理的治學態度,現代學界會出現這么多歧見和沖突嗎?或者,難道說要大家一起開“學術party”就算完事了嗎?你以為在對他“好”,而僅因為標準不一樣,他卻以為你在對他“壞”(同理,國內學人之間也一樣:指出一個人的學識之未足,是為了幫助其真正提高,但他把此看作對他個人“分量”的“貶低”,遂反目成仇。于是,學者不是朝向知識真理追求,敢于了解個人學術能力的真相,以便強化自我知識提升的努力,而是到職場后轉而根據現有個人資源尋求其即時性社會運用,用以不斷獲得各種學界利得!)。但是,中外學術人生觀的區別在于:我們的文明遺產中的確仍然保留有仁學的思想傳統(雖然好仁者稀),而現代西學則已全面充分職業化、制度化、商業化了。由于中國仍然存在有此潛在的傳統仁學精神,我們還可以這樣懷抱學術改革的期盼或至少是達成理念上的共識:從個人角度看,學術是為了“學為己”和“朝聞道”的,而其最后目標和途徑都必須具有集體性意識,因為語言、文化、社會、學術都只能是集體性存在。如果能有此覺識,就必然會勇于自省和自我改進,不怕認識自我知識水平的真相;是否樂于反省自身學術實情,勇于“自我知識更新”,此即為個人治學態度、潛力和意志的最真實證明。精神弱者總是閃避和企圖掩飾自身“缺點”,總是期盼社會對個人的稱贊。為此,學人自然容易“不擇手段”,民族學術遂必然難以有效提升!人文學術不是靠彼此吹捧來提高的。然而對于“已經發達的”、已經高制度化的外國人文學界,卻也不再有此“主觀倫理學”空間了:“沒人聽你的”,大家都有職業競爭“跑道”,各人均可按共同的游戲規則相互競爭謀利。然而非常遺憾,如此一來所謂符號學就根本不可能搞和不值得搞了。符號學活動的難度涉及多方面,沒有正確的倫理學態度,萬難“更上層樓”。對此,可以說,西方學者根本不了解:他們是各種現存“符號學技能”掌握者,靠此職業技能的“技術性含量”生存;而跨文化符號學的內涵遠不只是技能性的數量積累而已。
五、符號學和學者的治學態度
按照這種態度來搞人文學術,我可以坦告大家:連一點意思都沒有。因為沒有什么比符號學界更容易搞“形式游戲上的花樣翻新”了。所以,南京符號學大會的深層意義正在于:由于中外學術目標和環境的巨大差別,我們必須在南京大會之后勇于“走自己的路”。一方面鑒于國內崇洋慕外的氣氛,另一方面鑒于技術上向老外學習的需要,我們固然需要進行彼此的合作。但接下來,中國人文科學界必須認識到,中國學區必須走獨立發展道路。這個獨立發展當然包括繼續強化各種形式的西學研究,而另一方面必須朝向在中國學人自己之間推行的“全球化人文科學研究”,包括中國符號學研究。什么時候中國人文學者群體認識到可以在自身環境內獨立推進學術研究了,中國的人文科學事業才會表現出成熟性,也才具有了真實的力量和意志。
六、2012南京國際大會“征文啟事”的特點
現在,我再把由我起稿、由籌備會批準的此次國際大會籌備會擬制的“征文啟事”的特點簡述一二。該文英文版在最初曾引起一些國外學者質疑之后,現已獲得國際符號學學會絕大多數人士的認同。也許對有些人來說不一定是積極的認同,但至少是可以“接受”了。在國外,“符號學”本來就是一個“大雜燴”,各家各派,意見紛紜。我們的構思包括兩個部分:首先,基本內容的國際“可接受性”,也就是范圍盡量寬廣,以使得不同派別人士均可加入;其次,要把中國符號學跨學科思維的認識論基本點納入,以展示與以往歐美符號學大會不同的方向。在此我們并不討論“中國符號學”領域的特殊國學符號學研究的建設問題(這是中國學界自己的問題,外國學界因語言和知識的限制不可能介入),而是根據中國符號學立場如何組織國際符號學討論的問題。也就是:在范圍、深度、相關方面這三個維面上均有所創新。現列舉于下:
A.在現代符號學思潮根源方面,除了傳統的索緒爾語言學和皮爾士哲學外,不僅將德、奧、英、美分析哲學(今日其總標稱是“英美分析哲學”)全部納入,而且將以胡塞爾為第一代表的現象學哲學納入(現象學是今日所謂“歐洲大陸哲學”的最重要的一個流派)。就人物而言,索緒爾、皮爾士兩位歐美公認的現代“符號學祖師”之外,我們“不無突兀地”(對西方人而言)納入了胡塞爾(我本來在等待著西方同行對此的質疑,慶幸竟然沒有發生)。這是對當代西方符號學認識論框架的一個“突破”。索緒爾代表著歐陸派(主要是羅曼語族)結構主義語言學傳統;皮爾士代表著美國行為主義和科學主義傳統;胡塞爾則代表著今日歐美符號學界甚少關注的“邏輯心理學”傳統。簡言之:符號學運作的對象應該包括:語言、文化、行為和心理這四大片。而現代歐(東西歐)美各派符號學本來都相當忽略心理世界的研究。那么為什么不也把精神分析學這樣重要的學科、學派納入呢?這是因為,精神分析學提供了極其重要的研究對象,但遠遠沒有提供足夠明確的科學方法和結論。我們的符號學“根源”指的不是“對象”和“領域”,而是指的“認識論”和“方法論”及其現有成就。后二者雖然精神分析學多有獨特貢獻(弗洛伊德和拉康),但均處于初步探索階段和“比喻性”研究層次。
B.符號學和人文科學全體的內在性、結構性聯系:這一提法在現代西方符號學運動中本來頗多近似主張,即把符號學當作一種相當于原先哲學那樣的總體性學科。不僅早期莫理斯符號學就懷抱著這樣的“學術全局性”理想,當代法國格雷馬斯可以說是對此提出了最明確目標的符號學理論家。但是我們的主張的特點則是,不是“自我夸張地”要把一種所謂“符號學原理”應用到、“統支配于”一切學科去(所謂“符號學帝國主義”),而是說要在一切有效的符號學成果與人文科學各常規學科成果之間建立全面的學術互動關系,使二者相互作用,共同發展。因此,絕對不能像格雷馬斯、巴爾特那樣企圖把語言學原理直接投射到人文科學的方方面面去,更不能像英美行為主義者那樣企圖以某種“新型科學哲學”來對人文科學進行統一的、理論裝飾性的解釋。一位英國學者對此一觀點評論道:二者之間存在著這種聯系嗎?為什么會有此疑問?因為相當多西方學者都屬于專家型,對于不屬于自身專業的其他西學派別并無深入了解,所以即使對“西方學界”之內的理論細部也未必熟悉。于是,二三十年來,歐美符號學日益朝向特定的學科形態發展,因此有意與人文科學常規學術進行“區分”,以維持符號學的“自足域”,本人20年來在國際符號學學會內部對此趨向一貫持反對態度。將符號學當作獨立學科來再組建的企圖,充滿著學科職業性利益追求動機,以至于使得二十年來國際符號學理論的發展停滯不前。這也是我們的“潛臺詞”,當然不便在征文啟事中明言。
C.我們沿用了符號學是“文化邏輯學”的比喻。這一選擇有兩個涵義。一個是我們認為符號學是今日研究各國文化問題的第一重要方法論,如果沒有此對文化世界的分析與解釋作用,符號學就不會這么重要了(巴爾特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另一個卻是一個“潛臺詞”:一般符號學理論不能被看作一種另類哲學。可以說,沒有什么比在符號學理論領域內企圖“建構哲學”更無意謂的了。這樣一種“亞哲學”構想不僅進入不了西方哲學主流殿堂,而且因此而離各種人文科學研究及文化分析目標只會越來越遠(行為主義方向的符號學流派只不過是硬把他們那類準科學性操作稱作“符號學”,用以在符號學世界“爭位子”而已。不過,今日,我們也不得不把一切“旗號”都接納進來,“以壯聲勢”,這豈非也是一種我們有以自慚的實用主義?但這一定是臨時性、策略性的。很快我們就會在西方學者面前“暴露”我們的“真面目”:以符號學求人類共有之真理,而不以符號學求“國際性共同職場利益”)。20年來,我也在各種場合指出今日西方符號學運動中的根本矛盾:現代符號學的形成是基于其跨學科方向,而一些符號學理論家卻一再以將符號學理論建基于某主流哲學之上為其理論之依歸。后者的思想方向其實是反符號學的。這是一個有關于當今西方人文理論中的關鍵性難題,此一問題也只能“點到為止”。我們也不得不注意國際學術交往中的“外交學”部分:水至清則無魚,此之謂乎?
D.征文啟事中最重要的“特點”是強調“非歐美文化傳統”將正式在國際符號學大家庭“進場”。其“潛臺詞”是:非歐美人文科學研究將在全球化時代正式參與人類人文科學的主流建設。這就是說:迄今為止西方符號學和人文科學的成就并不是某種“絕對的標準”或唯一的“發展基礎”,而是也需要參加“改造”和“重建”的歷史性產物。換言之,在人文科學領域,東方有東方的問題,西方也有西方的問題,不是說西方就“沒有問題”(同理,中國內地的人文科學有自己的問題,而海外中文學界也有自己的問題,二者必須同時檢討,不是后者就不需要檢討,說不定更需要檢討。因為:內地的學術發展問題本身比較清楚,而以西方教育為基礎的特別是在西方學界任教的海外中文學界的“問題構成”則不夠清楚:他們其中一些人以為凡在西方受過教育的以及特別是在西方任教的就不須再操心其后個人學術成長之“定義”的問題了,因此反而會因此放棄積極進取的主動性。順便一提,之所以有此“問題掩蔽”作用,正因為中國百年來現代化過程中自然而然存在著的崇洋慕外“共識”,其本質就是“趨炎附勢”!〔所以其本質就是“違背孔教”〕以為在物質層次上攀了高枝,在精神層次上就自然占據了“思想制高點”。我可正告大家:根本無此事。任何企圖借助此崇洋慕外環境以在人文學界誤導國人并追求學界權勢等級的在高位者,都是符號學創新發展之根本障礙)。
E.征文啟事最后在暗示:大會的舉辦,不是代表著“我們比別人高明”,借機炫耀一番,而是:大家都需要“學習學習再學習”。我們不是要僅以展示現有成績為足(客觀說,三十年來海峽兩岸及香港、澳門地區的西學理論知識的增進確實是百年來最顯著的,因此我們真希望有可能在國際大會期間組織大規模的中外文圖書展示,當然技術上很難辦到),而是更要展示現有問題所在:要有效地展示人類人文科學世界面臨的共同問題。和當代西方一些符號學理論家的豪言壯語不同,不是滿足于在別的學科成就上套上符號學術語即可,而是要切實地認識、呈現、討論“問題本身”。符號學要不斷學習自然科學,但自然科學無須學習符號學;符號學更要學習社會科學,而偏實證、偏應用的社會科學其實也并不需要多少符號學分析。反之,各國人文科學都需要和符號學建立密切關系。因為人文科學各學科內古今中外混雜,語詞概念含混,彼此爭辯因流于“雞同鴨講”,往往無的放矢(對于文中所提“傳統文史哲飽受語義含混之害”的說法,有西方同行不以為然,問“有是乎?”因為西方文史哲思想史本身正是今日西方人文科學的基本內容之一,怎能“輕易貶低”?我的回答可以是:如果沒有問題,要搞什么符號學呢?不能發現古代大師的思想學術問題,我們還搞什么現代人文科學研究?那是搞“利用”和“崇拜”,不是搞科學研究)。符號學思維,就是要學會“同中求異和異中求同”,就是要學會發現問題。沒有問題,只知道博聞強記,這不是做學問,而是做“學匠”了(我最近提醒一位主持儒學討論者:古代讀圣賢書者中大多數應歸為“腐儒”,否則程朱當初何必說孟后無人?我故意這么夸張地提醒,無非是表白一個重要觀察:把“圣賢書”倒背如流,不叫做學問和進行思考〔如果不叫做“忽悠人”的話!那是文字性“特技表演”,不是思維活動,而是心理體操〕。今日這更成為職業性手段,更足以妨礙民族學術思想的實質性進步)。為什么中國史學界的理論研究最難提升?眾多原因之一是:他們以自己之對古書(卻不知此“古書”并不等于“可靠史料”)“倒背如流”而自負,并以此手工業時代的技能作為在科學時代“別樹一幟”的實用性生存手段(現代“讀經學派”亦然,當然還不必考慮那些把讀經當作穿插“古典元素”以示現代生活中另類風雅的時髦),結果嚴重地損害了自己理論性認知的提升。(補敘:最近我對史學界一負責人說:“中國符號學”的第一相關傳統學科就是古史學。我在暗示:因此這個領域多么需要知識論更新!)【補注:雖然經過多方面的努力,我們希望在中國論壇上突顯中國古史學的符號學研究的愿望以失敗告終,一些研究人員雖然也“抽象地”瀏覽西方理論讀物,但絕對不想思考如何把現代理論結合到自己的研究計劃中去的問題。本人其實參加中國史學界史學理論現代化工作已逾30年,如今遺憾地發現最難在理論思維方式上革新的就是古史學家。】
既然大會的功能之一在于展示今日國際符號學的現狀和潛能,我們當然要照顧到全面性和平衡性,特別是在諸對立者之間的平衡:西方和東方,歐洲和美洲,西歐和東歐,古代和現代,理論和實用,歷史和科學,諸如此類。即使在歐美符號學研究方面,我們也企圖從跨文化角度考慮如何更深、更廣地調度歐美符號學和人文科學的資源(對此,我們不是創發者,但我們可以是創造性的理解者和運用者。這是我特別要向國內學界傳布的一種中國人文科學應該采取的認識論和方法論立場)。因為2012南京大會畢竟是一次國際性大會,我們的課題系列必然要涉及人類文化學術的各個方面。
七、中國符號學論壇的作用和任務
以上大致談到了我們組織中國符號學論壇的復雜背景。那么這個論壇到底該怎樣推進呢?首先,這個問題本身就是意義含混的。真正的問題是:我們大家該如何和衷共濟地推進論壇的發展?其次,同樣取決于大家的是:南京師大外院給大家提供了進行討論的場地,而如何安排論壇節目只能是大家共同的任務。不是說我們大家等著瞧:你們如何安排論壇,然后我們再考慮是否參加。那樣就有失中國符號學的精神了。中國符號學事業要求一種學術上主動的、合作的創發精神,沒有這種參與精神,各人只想著“走著瞧”,看看有什么好處,那是不會有任何積極收獲的(1988年由我、趙毅衡、張智庭等發起和參加的中國社科院“首屆京津符號學座談會”〔可惜沒有了第二屆〕上,百人左右的參加者,氣氛熱烈,而其中不少人僅因為看到“符號學”可能成為流行而對之發生興趣,因此不過是在趕時髦而已。不少人的興趣反而是在于如何借用此時髦國際學科名詞以形成新的學界團體勢力。這卻是我當時最為擔心的,因此不久之后只好退出相關活動)。具體來說,我們當然有所準備。首先看論壇發起人之間有沒有主動的議題倡議。如果不多,我們也會提供一個最基本的框架,供第二個階段上大家自由選擇參加。此外,所謂論壇發起人,就意味著,不只是個人參與的問題,而是作為代表單位的符號學活動組織者。中國符號學一定得是一個集體性事業,相互學習、相互幫助。這樣我們才能夠把學術目標放高,放遠。更重要的是:我們只不過是借“國際會議”的“東風”(誰叫我們大家都這么“看得起”老外呢!)來籌劃大會后中國符號學發展的未來。沒有這樣的自力更生態度和魄力,中國符號學乃至中國的一切人文科學事業都只能是對外亦步亦趨而已。總而言之,“論壇”含有近期和長期兩個不同的目標,后者甚至于更為主要。毫無疑問,我們會一直不斷地參加國際符號學活動;但長遠來看,跨文化符號學或中國符號學的創新性發展只能在中文學區內部完成。這就預示了“中國符號學論壇”的深刻國內外意義,其內涵和深度,并不是僅僅從此次國際大會中論壇的參與一事中看出的。也希望大家對此多加體會,而不僅是認真關注和參與近期的活動計劃,而且也應思考其長遠任務。中國符號學論壇的成立,固然因國際大會的召開而發起,其真正目標則是朝向國際大會后中國符號學事業的獨立發展目標的。新世紀地球村的形成已經徹底改變了各國的文化環境和意識:學術運作是一國的,學術效果將是全球的(仁學理念的實質是朝向各種“全局”的:地域、歷史、文化、學術等等,是決然向前看的。而企圖把人類的宇宙化時代拉回到兩千年前儒教的“經學時代”去,則屬癡人說夢一類,可謂不知今夕何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