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結構與意義(增訂版)(上下卷)
- 李幼蒸
- 11162字
- 2019-09-21 01:38:18
7 中國符號學理論的方向和中國學者的仁學心志學
值此中國社會文化現代化百周年之際,一次“國際人文科學理論研討會”——“2012南京國際符號學第十一屆大會”,即將在中華兩千年歷史文化勝地南京召開了。東方歷史文化古都和西方現代人文理論的此一歷史性會聚,含蘊著重大而深遠的民族性和世界性意義。首先,此一人文盛會,在今日全球唯物質主義商業化盛行之際,突顯了中華文明的偉大精神潛力和抱負,并向“唯錢是求”的全世界宣告:中華文明的博大精深絕非使其子孫僅能跟隨西方物化文明方向亦步亦趨;在全世界只關注物質生產之際,中華文明自有繼踵先賢的人文學士,不僅為本民族,而且為全世界,認真關心著新世紀人類文明的精神建設問題。而今日的人類精神事業,既非復興“詩詞曲賦”之屬,亦非制作“文娛消遣”之類,其核心意涵只應是指現代化的新人文科學理論建設事業。時當經濟全球化時代,國家民族的世界影響力,定然亦應相關于其精神文明建設。此精神文明之核心,非應指大眾化的文學藝術,亦非應指向世界展示中華祖先文物遺產的活動,而應首先指現代化的人文科學理論的建設。一個民族有無現時代有效的精神和思想力量,首先即表現于其有無能力融會現代“文史哲宗藝”的世界前端人文科學理論。一國之“現代科學”,必然應該同時包含著自然科學、社會科學與人文科學。三學之中又以人文科學為一民族精神力源之中心。中華文明的傳統精神自然主要是指其古典型態的人文精神,“復興中華文明”當然首先也須指傳承和發揚此人文精神,其現代化型態則為人文科學理論。
人類文明的進步的確主要體現為自然科學的進步。相比于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和社會科學的顯著發展,人類人文科學理論何其落后乃爾。人類文明必待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齊頭并進方可稱之為趨于健全完滿。一個重大認識誤區是,在此現代科技文明時代,人們滿足于僅將傳統人文學術或民俗信仰看作是自然科學的“文化對應方”。有如不少海外高級科技界人士把“人文”淺解為“詩詞曲賦”教養一類,其觀念似乎是:自然科學應該不斷現代化,而“人文學”則只能維持其傳統型態和通俗化型態?似乎自然科學可以有高端理論,人文科學只需要有通俗理論即可!正是在這個問題上,科技工商、文學藝術、民俗信仰這三大片現代社會文化之主體,對現代人文科學應如何發展,從不認真關注。由科技工商主宰的海外華人媒體,幾十年來從不觸及人文科學理論訊息(除了那些不可能列入人文科學主體的“西方漢學”訊息外),直視之為根本不存在一般。的確,世界各處均視人文科學為無足輕重,而人文科學事實上也的確無足輕重。這正是人文科學家們今日的尷尬處境:一方面面對著自身學術之科學性不足,另一方面面對著社會主流和大眾對其長期的忽視。正是此一艱困局面促使有識者今日覺醒到,百年來的中國社會文化現代化中所最應增強者即為:首先,如何更有效地將前科學時代的傳統人文學術轉化為科學時代的現代化人文科學;其次,如何積極參與世界人文科學現代化的革新事業?中華文明在來自西方的物質建設方面跟隨之、超越之,可謂不遺余力,卻對自身傳統上所擅長的精神文明建設問題長期不以為意?一直在說的“復興中華文明傳統”的意思中,此“復興”是應指文化傳統中原已有之的部分呢?還是指原所沒有但應增加的部分呢?在此我們是應該說“復興”呢,還是應該說“發展”呢?
就現實而言,新時期30年來,中國的人文科學事業實際上正處于百年來最為發展的時期。其進取精神體現在人文學者在三個方面漸漸產生的積極態度:即對傳統學術、現代化初起的前期學術乃至作為中國學術現代化主要楷模的現代西方學術,均能一方面亟思研習繼承,另一方面開始積極反省和批評。也就是:既不滿足于對古人亦步亦趨,也不再滿足于對洋人亦步亦趨。這樣的反省自強態度,不是為了要與古人洋人爭長短,而是為了認真提升自身的學術理論水平。沒有這樣的反省和自強態度,就談不到人文科學事業的真實提升。此一學術態度的轉變相關于學術價值觀的轉變。如果視人文科學為職業工具或渠道,這樣的實用主義態度可謂無關于學術的實質性進步,因為任何程度的學術資源均可作為職業化科教制度中運作之工具。如是,以往“著名學者”的著述遺存即足以作為文科職場內操作材料之用,至于其真正的科學性價值問題則可略而不計。在人文學術職業制度化操作下形成的“大師系列”所根據的是其一時性的市場知名度,卻不一定相關于其科學價值性成就。為什么我們在自然科學領域能夠采取真正的科學性標準組織自己的學習、研究和實踐,而在人文科學領域卻要排除科學性標準而采取準市場化的“知名度”(文化性商標)標準呢?自然科學按照科學真理知識加以組織運作,人文科學則按照歷史上的“大師知名度”來組織運作。為什么?這樣的安排會給民族文化學術的發展帶來什么樣的嚴重后果呢?結果,在自然科學領域我們能夠科學地、扎扎實實地前進,在人文科學領域學人則被訓練成對“歷史大師們”有進行欣賞能力的專業人士。二者顯然擔負著完全不同的文化任務:一個是科學性,一個是玩賞性。如果人文學者都以對歷史文人偶像歌功頌德為“最終目標”并希冀自身身后也可被列入同一“先賢祠”系列,卻對相關科學性知識獲取問題不予重視,中國的人文科學能夠進步嗎?自然科學按照客觀學術價值標準加以評判和組織運作,人文科學則按照主觀人為的知名度等級制度加以評判和運作,二者間的學術效果之異,豈非一目了然?
那么什么是現代人文科學中有效的科學價值標準呢?如果百年來中國社會文化現代化過程中形成的尚不成熟的人文科學并不足以成為可靠的學術價值標準,那么現代國外現代化程度遠高于中國的人文科學學術價值標準,就可視為現成可靠的學術價值標準了嗎?在此我們可能遇到一個更為嚴重的學術價值觀挑戰。如果把現代西方人文科學制度及其產物看作是絕對可靠的科學價值標準,就會首先混淆了兩類不同的西方學術現象:科技學術和人文學術。現代西方科技學術必可稱之為可資遵循的科學標準之來源,現代西方人文科學的情況則完全不一定如此,或者根本不如此。因為,西方人文科學和東方人文科學的科學價值性差別可能僅是“百步”與“五十步”之間的差別,二者均經受著同一“人類人文科學尚非真正科學”現實之拖累。這樣,我們受到兩種人文科學認識之誤區:一種是把古往今來任何著名人文作品傳承均當作是“現代人文科學”之主要內容,即將“歷史材料”當成了學術成品,從而忽略了人文科學的理論現代化標準問題;另一種是把西方當前人文科學事業當作現成之典范,對之亦步亦趨,并以此滿足于“與世界接軌”之渴望。實際上,人文學術上的“文物古玩化”和“全盤西化”傾向,均會阻礙中國人文科學發展的事業。在人文領域不提倡科學和理性,其結果之一必然是各類迷信泛濫(1980年代各類特異功能迷信盛行,正因為那時人文科學認知幾乎一窮二白)。因為科技工商知識分子盡管具有高級專業知識卻只有低級人文科學知識,二者之“合力”恰恰有利于各類社會迷信之滋長。現代化科技時代世界各地迷信事業反而盛行,一方面緣于科技工商沒有相關知識條件對其進行科學理性判斷(自然科學之“科學理性”不同于人文科學之“科學理性”,所以科技人士反而容易為迷信思想所蠱惑),另一方面正是緣于科技工商財力甚至于也樂意為其進行著錯誤判斷的迷信活動提供支持(迷信活動最害怕的就是現代人文科學理論,最喜歡的就是自然科學技術。西方不少信仰學派一貫視“哲學”為其“大敵”,原因即在此。迷信要求人們只需“信”,不需“思”,而理性主義哲學的本質就是要人思在信前)。
只有同時提高對傳統人文學術和西方人文學術的研究和判斷水平,才能做到既對其認真學習又對其客觀評估,即“既學習之又批評之”,二者必兼而有之,方為今日中國人文科學工作者應有的態度。面對著這樣的問題,中國學者三十多年來從不同渠道和不同方面接觸和研習了現代西方符號學學術。正是這一最前沿、最無所不包的人文科學領域,使我們得以進一步觀察和反省當前人文科學的根本問題。符號學,不是什么形式化游戲,而是從現代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發展經驗中產生的學術批評思想和理論分析技術。符號學不是眾學之“一門”,而是眾學之“關系學”,是“學際關系學”,是相關于人文科學古今中外各個領域學術方法理論革新之學,也因此是與中國新時代新人文科學發展戰略息息相關的認識論、方法論的認知對象。如果世人對此一直未能領悟,正因為長期以來世人把“人文學術”范疇淺解為“文學藝術”之類(不能區別“研究”和“創作”這兩個不同的文化范疇),因此誤認其為人人“不學而能”者。自然,今日人文科學內容多數仍然滯留于其前科學化階段。一種嚴重的偏見正表現于視自然科學的理論化為當然,視人文科學的理論化為并非必要!一個直接的證明是:世人往往把“小說故事”形式和人文學術研究的功能不加區分,好像人文思想表達僅通過“編故事或抒情文字”(以及加上今日媒體上的“敘事化宣傳報道”)等手段即可加以實現。結果,主要擔任現代“思想表達”者的,竟然主要是欠缺人文學術知識和理論的各類傳統型的文士們!殊不知,其結果是將民族文化的高層人文科學建設目標,與“大眾文娛消遣和感性發泄”的通俗文化目標混為一談,社會文化的整體水平必然因此難以提升。今日為科學化時代,所謂“知識就是力量”其知識乃指“科學知識”,不是指“經驗常識”;對于人文科學的知識本來也應如是看待。而此“知識”的核心今日必然應指其“科學性理論”部分。自然科學知識要理論,人文科學知識不要理論,那不就等于甘愿讓后者“不能成其為知性力量”嗎?人文科學不能成為像自然科學一樣的“知識力量”,正因為其還沒有完成從傳統時代的知識型態向現代型態的過渡。此外,不要忘記:在不同的程度上,中外情況皆然!古今中外的人文學術“知識”,其科學性程度遠遠不能相比于自然科學,因此也就成為欠缺“理性力量”之學。20世紀的符號學運動正是針對著人文學術如何進行科學化提升的目的而興起的。聯想到后現代主義欲將人文科學和符號學變成“準藝術類學術”的主張,其目的豈非正是要顛覆現代符號學的原初科學理性目標從而使其長期“沒有效用”嗎?
但是,我們的國際人文科學工作者們大多數并不這么看。當前國內外人文科學事業的發展問題,首先還不是科學化程度的問題,而是學者治學的態度問題。在由西方文明開其端緒的全球物質化、商業化大趨勢下,人文學術的“求真”準則已經全面地為“求成”(求利)準則所取代。新時代的人文科學事業正處在全面地商業化、職業化、制度化過程中;在此過程中,人文學術的內容僅成為職業化運作的工具。因此人文科學的職業制度化體系內之“成功”,主要取決于學術和文教市場的“決定機制”,而不再取決于什么“客觀學術真理”了。幾十年來國際人文科學知識分子及其理論家的學術態度普遍朝向著學術市場機制決定論方向轉移。幾十年前還曾存在的各種富有創造性的人文科學思想,冷戰前后的幾十年間,已成為過去。當前西方人文理論界正遭遇著全面的理論停滯化,其主要原因即為此社會結構內普遍強化了的制度化機制本身:一切決定于學術文教職業的市場化機制。我們的“國際符號學領域”也完全如此。百年來兩次符號學運動高潮(20世紀初和六七十年代)產生的主要理論成果,今日西方已難有可與之相比的進一步發展。由于相當機械化的博士培養制度和市場化決定的就業制度的制約,按照“預定制度化程序”受訓的學生一代,其自由思想創發力必然受到結構性的限制。當然,我們的國際符號學界的朋友們并不這么看。他們也“不能”這么“自我貶低”,因為他們生存于“職場競爭”中,誰敢說:“我的理論不成!”而且,不僅是個人性問題,也是集體性共識問題:教授們必然傾向于集體地維護其學術權威地位和形象。那么,我們為什么要對其學術技術性方面大大超過我們的國外人文科學理論進行“挑剔”呢?這首先是為了我們自己人文學術發展的需要。我們必須首先對于“老師”的學術理論“實情”具有正確的判斷,然后才知道應該如何向其學習和與其合作。困難在于,此一“實情”卻不可能僅從其在職場制度內的地位和學界名聲來了解和判斷。
如果情況如是,我們為什么還要對符號學大會在中國的召開如此看重呢?理由很簡單:由于中國學界的職業制度化還沒有像國外那樣嚴格化,所以還存在著在學術制度內按照中國傳統倫理思想追求科學真理認知的“余地”,從而有可能超越流行的國際等級制度偏見來把握國外學術理論的“實情”。一方面我們要向其學習各種技術性知識,另一方面要認真評估其優缺點并亟思在此基礎上進行自我學術改進。因此,我們所關注的,不應是如何借西方現存符號學知識來增加我們的“學術花樣”,而是關注著“中國人文科學”朝向真正科學方向發展的可能性。我們已經認識到,所謂中國人文科學的發展問題,絕對不是簡單化地模仿以下學術:(a)傳統學術、(b)現代前期學術和(c)西人學術。而是應該在三者的知識和經驗積累之上為人文科學系統重新設計真正科學化的目標、內容和方法。為此,首先就得客觀地掌握此三類學術資源的優缺點,而不能將三者視之為已趨完善的“學術資源”,從而對其盲目追隨,并借其滿足于任何職業功利主義的需求。為什么在強大西方現代人文科學面前我們中國學者反而有可能這樣反功利地進行獨立思考呢?正因為我們生長于數千年的中華文明體內,一些人自然可能具有朝向高級精神目標的意識和意志。此種我們可泛稱之為“仁學精神”的傳統意識,遂有可能使我們在此全球唯物質主義時代不致膚淺地跟隨各種功利主義的(必然也是機會主義的)目標前進,而有可能像王陽明精神所要求的那樣“反躬自省”以朝向真理價值,秉持義利之辨的古訓而投身于真正的人文科學建設事業中去。為此,我們的學術研究態度必然是批評性的,而批評性態度不僅不是要我們削弱對國外人文知識的研習,反而是要進一步強化之,首先是強化學習其方法論技術知識。我們歡迎國外符號學家們到中國來,使我們獲得向他們直接學習的機會,此為一。其次,我們要邀請他們一道來共同面對和檢討人類人文科學理論以及特別是符號學理論的基本問題和有待克服的困難所在。其中又包含著兩個方面:西方符號學的問題和全世界符號學的問題。對于后者,由于涉及非西方思想學術傳統,他們對此未必熟悉,我們有責任協助他們了解相關問題的性質和意義。最后,我們要(有違西方學術實用主義風格地)使符號學和人文科學的關系問題,成為符號學界的關注點,以此來擴大今日跨學科跨文化的新世紀符號學的研究范圍。我們對“符號學”重要性的增強的和擴大的認知,也會是超出外國專家的職業性共識的。因為,這種擴大的符號學認識論表明我們不會將西方符號學在現行職業制度內形成的“教學內容”,即當作符號學的“標準性”內容。我們還要進而檢討西方符號學學術教學科研制度的運作方式本身。因為,有什么樣的“操作制度程序”就有什么樣的“學術產品”。這樣,我們將不僅是不滿足于他們現有的學術內容和方式,不滿足于他們的學術傳統規范,而且干脆不滿足于他們的學術制度本身。而一切學術功利主義者必然以選擇現存具方便可行性的制度性渠道作為其急功近利實踐之方向和途徑。
談到這里,人們可能會對本文立場產生一種疑問:當中國符號學事業正在起步階段時,我們有必要使自己的學術實踐如此復雜化嗎?即正當我們急需向西方符號學成就廣泛深入學習之時,為什么要特意復雜化自己的研習和教學的內容呢?回答是,我們在此宏觀視野內的設問,正是為了使人們對于此一活動獲得多層面的全局性把握(所謂廣義的“務虛”),以便更明確地了解相關具體工作在此“全局”中之位置和作用。符號學家與其他學科學者不同,他們自然地具有自發組織者的職能,因為符號學的跨學科、跨文化特征使其學術活動必然超出單一學科領域,因此有待于學者學生主動地進行跨行業、跨領域的動員和組織工作。我們的教育與科研制度都是按行業分別組織的,因此欠缺現成的跨學科合作科研渠道。這是從符號學活動的具體特點考慮的。如果深一步看,符號學作為人文科學的認識論和方法論之主要研究課題,它也自然地關系到人文科學各個領域,因此符號學家不僅需要以本專業為基地開展與其他學科的合作,而且從理念上說也需要關注人文科學整體性的理論問題。如果再從民族文化發展整體角度看待符號學和人文科學的任務,就會認識到符號學研究相關于人文科學的全面革新目標,而此革新事業又直接相關于未來中華文明、文化構成的特大問題,其學術性責任又遠非單一學科的專家們可以相比了。因為其他單一學科的內容不會如此廣泛地聯系到人文科學整體,符號學由于其跨學科、跨文化特性,內在地迫使它在理論上、理念上必須聯系到社會、文化和學術的“全局”。無論在中國還是在外國,人文科學基本上都是按部門加以制度化管理的,學者學生都是“生存于”專業制度框架內的。因此所謂的符號學跨學科實踐,大多數仍然是以單一學科為基礎的某種類型的“跨學科”研究,因此我們有“文學符號學”、“語言符號學”、“藝術符號學”等。但是當考慮到符號學整體的理論性問題時,必然直接涉及諸學科間的多元理論互動問題。在西方,這樣的全面性“跨學科”符號學研究大多數存在于少數哲學系或其他系內的“哲學專業”里。因哲學系和其他人文科系不同,具有其傳統的知識范圍全面性。這一現象一方面緣于西方哲學界學術發達以及與符號學的傳統密切關系(在中國還遠遠沒有發展到這個程度,所以哲學系對符號學反而了解較少),而另一方面其“認識論障礙”也恰恰在此。我們以此為例說明,當代西方人文科學理論、哲學、符號學理論不僅面臨著其前述硬件制度性的限制,而且面臨著軟件制度性的限制:此即相關于“跨學科的”符號學理論和“單學科的”哲學理論的關系問題。這個問題實際上成為今日阻礙著西方符號學理論發展的關鍵所在。我們在大會的節目內容中安排了這樣的論題項目,就是要關注今日西方人文科學理論和符號學理論關系這個符號學認識論課題領域,以及直接向西方哲學本位的符號學理論提出質疑。順便指出,這也絕不是西方學者會具有的一種理論意識,不是他們有意愿觸及的“職業敏感性”問題。因為這一根本性思考方向可能意味著在向西方學界之“共識”進行“挑戰”。順便指出,西方學者們對于“自我保護”的意識一點不比中國學者為少。注意跨學科的符號學理論和哲學的符號學理論的關系,也就是關注當前西方人文科學理論的基礎問題。這樣的觀察和介入角度也顯示著中國人文科學和符號學的治學態度,我們并不滿足于簡單化地直接將西方相應學術成果和學術制度照單全收(遺憾,國內頗有一些學術勢力在硬性推行這樣的“唯西方學術等級制度”馬首是瞻的選擇方向,表面上是在促進人文學術的發展,實際上在促進一種被動性功利主義的學術實踐,其根本原因在于學術上的急功近利心態。這類學術勢力因為自身不事研習,所以反而特別不樂意看到中國學者有和西方學者平等相處的局面出現。這類學界“陰暗心理”的存在,自然也與我們符號學所倡導的跨文化的國際學術平等對話方向不一致),而是要促使他們自我反省并與我們共同反省(他們頗不習慣于非西方學者在理論層次上持有獨立學術態度,這次大會在中國舉行,我們一步步地使他們漸漸習慣于接受這樣的文化平等原則:應尊重不同文化傳統中產生的獨立治學態度,“理論”為天下之公器,不是西方人的“專利”。百年來他們太習慣于留學生制度下海峽兩岸及香港、澳門地區形成的“我們是你們的學生”、“在西方任職的中國學者學術等級上必然高于本國學者”這樣的等級化觀念了。殊不知,這樣的學術等級化意識形態,正是導致中國人文科學理論難以有效發展的關鍵因素之一)。正是“中國符號學”學術領域的形成,促使我們客觀地、理性地認識到:不僅為了中國人文科學理論的發展,而且為了世界人文理論的發展,中國理論工作者絕對不能只對古人和洋人(也就是對由二者構成的學術勢力資源)“亦步亦趨”,而要平等、積極地介入理論對話平臺(陽明學精神正體現在發揚學者主體能動性、擺脫任何人為的等級制度性限制方面。所以今日提倡陽明學,自然不應該在此名目下再來進一步制造新的學術等級分劃)。南京國際符號學大會的舉行的深意正在于此。如果中國人文學者,盲目遵循一些以抄襲古人和抄襲洋人為方向的“雙向抄襲的治學路線”,中國的人文科學必將永遠停留在“次級模仿學術”的水平上了。
中國傳統倫理精神和學術思想精神都是強調學者以“立志”為先的。我們的學術實踐之“志”,按照中國仁學精神傳統,必然相關于民族文化精神、民族思想方向、民族理論方向以及人文社會科學的大方向。在此“人能弘道”的民族人本主義理性精神的鼓舞下,我們的人文科學和符號學的“志向”必然不應該是模仿性的,而應該是有其創造性的精神深廣度的,是敢于面對今日世界最前端的人文科學論題的,是必然在艱難復雜的思想理論的挑戰面前勇于迎難而上的。
就“符號學”作為一種實際的學術領域而言,我們的符號學理論思維角度還可進一步深化和拓廣。我們不是僅能或必須按照當前西方理論符號學界的規范和方式來思考符號學的認識論和方法論問題。由于中華仁學倫理學精神之滋養,中國學者必然在對符號學的潛質深入了解后有勇氣超越其國內外現實職業性運作渠道,以探索更合乎科學理想的“新世紀符號學”之理想的構成問題。這就是,我們要根據歷史上符號學在人類知識全體中所發揮的各種實際作用來重新反思“符號學”今日“應該”包含有哪些積極方面,并相應地將其納入我們的學術運作規劃內。于是,考慮到人文社會科學的現狀和發展需要,我們發現今日不必也不能再把符號學狹隘地看作是“有關符號或記號的研究”了。這樣的西方符號學史上的定義已經不能涵括今日已大為發展了的“符號學理論系統”之全體。我本人在最近向比利時列日大學提交的論文中正式提出了這樣的符號學新“定義”的問題,認為semiotics可擴大為有關“意義、文本、通訊”的生產制度和讀解制度的結構性研究(這樣也就可以解決一個在中國邏輯學界、符號學界和語言學界存在的譯名分歧問題:如sign應譯為“符號”還是“記號”的問題)。有關記號或符號(實際上這類意義單元的類別名稱極其繁多)的研究自然也被包括在內。我們這樣的提法,其實也相關于對西方理論家提出一個關鍵性問題:我們符號學家應該使“符號學”發揮較大的理論性作用還是發揮較少的理論性作用呢?如果按照傳統的說法——符號學是關于符號的研究,我們就必然要大大窄化符號學的功能和潛力。這一expanded semiotics(擴大的符號學)范疇的提出必然使一些西方專家不快,特別是基于行為主義、科學主義、實用主義的符號學家們感到不快。其中的原因固多,最主要的卻是功利主義動機方面的:他們太自以為是,特別是在非西方學者面前!此外,他們擔心這會影響到他們在目前采取的學術程序和制度內所自詡具有的那種權威性。而此學科權威性直接相關于他們的職業性利益(他們都是帶有這樣的職業性利益關懷來中國參加大會的)。而按照仁學的科學倫理學原則(原始的提法是:只計其義不計其功),我們只關心科學真理的正誤問題,不考慮科學職業的利害問題。此外,此一倡議還牽扯到一個對于非西方符號學界更為重要的方面:如果把符號學只按照此類窄化定義加以采取和運用,將難以使其對中國傳統文化學術的現代化、理論化革新事業產生積極作用。也就是,如果只按照國外一些符號分類學教條主義來描述中國傳統文化對象,我們往往不過是對同一學術性表述賦之以不同的描述詞語而已。結果,一些“襲用者”就會滿足于此類膚淺的“中學西化法”,并接著根據“西學高于中學”(今日海外學界普遍認為在西方的中學比在中土的中學在學術等級上還要高)的偏見而進一步地阻礙中國自身人文科學的獨立發展。中國的現代人文科學事業,要朝向高遠,敢于獨立探討,而非僅僅是急功近利地追求所謂的“國際認可”標準。今日兩岸人文科學發展的共同問題正是要避免制度性地崇洋媚外和趨炎附勢(不是根據學者的學術成就本身而是根據其在職業機構內所占據的等級地位來進行學術價值判斷)。二者均有違陽明學精神。如果我們一方面在強調學習本民族傳統的思想精神,另一方面又強調要依附于“國際學術等級制度”,那不是在自我制造矛盾嗎?我們是應該跟著陽明仁學倫理學原則走(求知求真),還是應該跟著國外學術等級制度走(求利求名)呢?
我們希望此次南京國際符號學大會的參加者們能夠高瞻遠矚,超越個人性計慮,而能關心于民族性、國家性、人類性、精神性的學術大目標。我們雖然起步甚晚,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只能自限精神抱負,僅滿足于個人性利得。我們“符號學家”們將以多重性身份(個別學者、學術組織者、人文科學推進者以及文化前途關注者)介入此一國際學術活動,借機了解人文科學的世界大勢,以激發自身的參與革新人文學術的熱情,并在全世界只重物財和感官享樂的時代,勇于體會和參與民族和人類的人文科學理論革新事業。這個世界的文化學術事業不是只能由不懂人文科學的科技工商大佬及代表其利益的媒體勢力來判斷和支配的,而是應該有新一代人文科學理論知識分子的積極參與。這正是我們符號學界學者所義不容辭者。
符號學學者作為跨學科跨文化的學術推動者、組織者,作為中國人文科學現代理論化事業的前導者,直接參與著中國文化和人文學術在認識論上層次提升的重要任務。中國未來的高端人文理論的發展完全依賴于學者的主動創發精神,而非依賴于職業制度性規范。中國未來高端理論創發事業不僅相關于中華文明未來的走向,而且相關于中國社會文化未來的走向。中國文化未來是沿著商業化、庸俗化、娛樂化、迷信化方向發展,還是沿著精神化、思想化、理性化方向發展,這樣的有關中國文化前途的特大問題,基本上取決于中國人文科學理論事業的未來成就。而這個高端人文理論化的發展目標是不可能按照無論是本土的還是西方的常規制度化渠道來批量產生的。西方商業化導向的、本質上是寄生性(寄生于科技工商勢力)的文教制度,不可能為中國學術發展提供全面科學性的模型(雖然在技術性層次上必然是我們的楷模)。中華文明的未來精神建設和理論創新事業有賴于發揚中國本有的倫理精神傳統,這就是高倡個人主體創發意志力的仁學精神傳統(智仁勇三維的“價值學三角”),它更體現在中國各地最近所提倡的發揚“陽明精神”之內。所以我們符號學家們以及人文科學理論家們,也應該秉承陽明學精神,將“致良知”意識應用到人文學術事業中來,將此倫理精神轉化為理論探索的促動力。沒有這樣獨立于常規制度的主體自發創造精神,我們將長期陷于學術職業化窠臼,結果不過是沿著西方次級寄生性人文學術軌道亦步亦趨而已。如是,符號學不過成了另一種“標新立異”之具,那并不是值得追求的。
即將到來的南京符號學大會還具有重大的象征性意義:不僅在中國而且在世界顯示中國人文科學知識分子的遠大抱負和高尚情懷。我們要讓世界人文知識分子注意到:今日的中華文明后繼者并非僅關注于物質財富建設。幾千年文化的深厚底蘊必將本“日日新”故訓也關聯于現代化的精神建設,此精神事業的現代化只能體現于高端思想性、學術理論化的現代世界前沿領域內。中國人文知識分子應該朝向世界思想理論的最前端進行創造性的精神探索。這樣的精神探索事業是科技工商資源不可能直接帶給我們的。中華文明的幾千年傳統是人文傳統,所謂傳統文明的“復興”,當然首先是指高端人文事業現代化發展,當來自西方文明的物質性建設提升到一定程度時,精神方向的建設必然也要跟隨而進。而今日的精神事業之核心,也不可能再是上一世紀的“文學藝術”(形象思維“創作”)形式了;它必應按照新世紀的“人文科學”(抽象分析“理論”)形式進行實踐。中國人文科學界師生們,本其民族仁學精神傳統,應有決心、有能力也在世界人文科學理論發展事業中,發揮其創造性作用。即將到來的南京國際符號學大會,至少會使全世界注意到:今日中國人文學者也已正式走向世界人文科學理論的平臺。周末抒懷,謹以此與學界同仁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