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制服里的褶皺，藏著初來乍到的難

員工宿舍在酒店負(fù)一樓，推開防火門時一股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八張上下鋪像罐頭里的沙丁魚擠在一起，床板間的距離僅夠側(cè)身通過，墻壁上貼滿了泛黃的報紙，大概是前幾任住客用來擋霉斑的。張睿被分到靠窗的上鋪，窗戶正對著地下停車場的通風(fēng)管道，一整夜都能聽到“嗡嗡“的轟鳴聲，像有只巨型蚊子在耳邊盤旋。

他攥著新發(fā)的保安制服站在鏡子前，藏青色的布料硬挺得像紙板，熨燙的折線筆直如刀刻，可當(dāng)他試著抬胳膊敬禮時，肘彎處立刻拱起一道頑固的褶皺，像條不肯屈服的毛毛蟲。“新衣服都這樣，穿穿就軟了。“下鋪的老保安翻了個身，嘴里叼著煙含糊不清地說，“當(dāng)年我第一次穿這制服，覺得自己能上天，結(jié)果第一天就被客人罵得狗血淋頭。“

“新來的？“第二天清晨，走廊里突然炸響一個洪亮的聲音。張睿抬頭，撞進一雙銅鈴大的眼睛——來人身形像座黑鐵塔，目測足有一米九，肩章上的“隊長“標(biāo)識在熒光燈下閃閃發(fā)亮，黝黑的臉膛上溝壑縱橫，笑起來卻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反差得有些可愛。

“王大壯，保安部的頭。“壯漢伸出蒲扇大的手，一巴掌拍在張睿后背上，力道大得讓他踉蹌著撞上床架，“以后叫我壯哥就行，別跟我整那些虛禮。“他指了指走廊盡頭的儲物間，“去領(lǐng)個對講機，記住三條規(guī)矩：客人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員工的事再大也是小事——當(dāng)然，“他話鋒一轉(zhuǎn)，眼里閃過點厲色，“咱自己人受了委屈，壯哥給你撐腰。“

張睿的第一班崗在酒店大堂，穿著筆挺的制服站在旋轉(zhuǎn)門旁，腰桿挺得像桿標(biāo)槍。大理石地面光可鑒人，映出他緊張的影子，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些。有個穿旗袍的女士問路，他剛說了句“往左轉(zhuǎn)“就被不耐煩地打斷：“我知道左轉(zhuǎn)！具體在第幾間？磨磨蹭蹭的像個悶葫蘆！“；一個穿背帶褲的小孩舉著冰淇淋跑過，“啪“地把奶油蹭在他褲腿上，家長拉著孩子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他僵在原地，看著那抹刺目的白；最讓他心里發(fā)堵的是，他看到胡曉軍端著托盤從大堂經(jīng)過，一個穿西裝的男人故意側(cè)身撞過去，番茄汁灑了半盤，胡曉軍卻立刻弓著腰道歉，臉上還得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

午休時在員工食堂碰面，四張餐盤拼在一起，像塊臨時拼湊的小天地。胡曉軍把飯里僅有的兩塊排骨夾給夏小雨，自己扒著白飯說：“中餐廳的王燕姐人超好，剛才那客人刁難我，她過來笑著說'您看這湯汁濺得多有福氣，預(yù)示著您今年財運亨通'，三兩句就給圓過去了。“

夏小雨的眼圈紅紅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我剛才給一桌客人倒茶，手一抖灑了幾滴在杯墊上，領(lǐng)班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罵了我十分鐘，說我'笨得像頭驢，這輩子都只能端盤子'。“她把臉埋進碗里，聲音悶悶的，米飯上很快洇開一小片濕痕。

陳薇薇用筷子戳著碗里的青菜，忽然沒頭沒腦地說：“我看到庫房管理員戴的金項鏈，比我家過年掛的臘肉還粗。“她頓了頓，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她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地上的灰塵。“

張睿沒說話，默默把自己的白面饅頭掰了一半給胡曉軍。他眼角的余光瞥見王燕端著餐盤經(jīng)過，她穿著米色的主管制服，頭發(fā)盤得一絲不茍，鬢角連根碎發(fā)都沒有，經(jīng)過他們桌時特意停了停，笑起來眼角有淡淡的細(xì)紋：“新來的？慢慢適應(yīng)，誰都是從笨手笨腳過來的。“她放下兩袋酸奶，“我那桌客人送的，你們分著喝。“

下午換崗時，王大壯突然把張睿拉到消防通道：“三樓KTV有人鬧事，客人喝醉了砸了果盤，你跟我去看看。“他從柜子里翻出副防刺手套塞過來，指關(guān)節(jié)敲著他的安全帽說：“記住，別動手，先穩(wěn)住場面。咱們是保安，不是打手，真把人打壞了，丟工作是小事，蹲局子是大事。“

包廂里一片狼藉，果盤的玻璃碎片撒了一地，一個穿花襯衫的醉漢正揪著服務(wù)員的領(lǐng)子罵罵咧咧，唾沫星子噴了對方一臉。張睿攥緊了拳頭剛想上前，王大壯按住他的肩膀，自己慢悠悠地走過去，伸手拍了拍醉漢的后背，那力道不輕不重，卻讓對方的動作頓住了。“哥，消消氣。“王大壯笑得像尊彌勒佛，“您看這地板被砸壞了，保潔阿姨又得加班到半夜，她兒子明天還要上學(xué)呢，多不容易啊。“他從吧臺上拿起瓶礦泉水?dāng)Q開遞過去，“喝口水醒醒酒，有啥不痛快跟我說，我給您想辦法，保管比砸東西解氣。“

那醉漢愣了愣，居然真的松開了手。王大壯順勢把他扶到沙發(fā)上，轉(zhuǎn)頭對張睿使了個眼色：“把地上的碎片掃了，叫工程部來修桌子。“等處理完一切回到崗?fù)ぃ醮髩巡劈c了根煙說：“在這兒干活，得學(xué)會裝糊涂。客人要面子，咱就給足面子；真遇到橫的，硬拼沒用，得用腦子。就像剛才那主兒，看著兇，其實是想在朋友面前耍威風(fēng)，你順著他的毛捋，比啥都管用。“

張睿點點頭，看著走廊里來來往往的人。穿高跟鞋的女客人踩著地毯無聲走過，鞋跟鑲嵌的水鉆在燈光下閃爍；廚師端著鍋鏟從后廚沖出來，白大褂上沾著點點油星；保潔阿姨跪在地上，用刀片一點點刮著地磚上的污漬——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軌道上忙碌，像一顆顆精密的齒輪，咬合著讓這座金碧輝煌的酒店晝夜不停地運轉(zhuǎn)。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制服，肘彎處的褶皺被汗水浸得更深了，像道洗不掉的印記。但不知怎的，那道褶皺里，似乎慢慢塞進了一點東西——不是被罵時的委屈，也不是初來乍到的迷茫，而是一種踏實的感覺，像剛種下的種子，在堅硬的水泥地上，悄悄扎下了第一根須。

晚班換崗時，他在走廊里遇到夏小雨，女孩手里捧著個蘋果，看到他就紅了臉，把蘋果往他手里一塞就跑。蘋果還帶著體溫，張睿握在掌心，看著那抹鮮亮的紅，突然覺得負(fù)一樓的霉味好像也沒那么難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