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機遇之門
旅館的八人間里,電風扇“吱呀”轉了一夜,熱風裹著此起彼伏的呼吸聲,攪得人心神不寧。夏小雨和陳薇薇擠在靠窗的下鋪,借著窗外透進來的路燈微光,反復摩挲著各自唯一一件稱得上“體面”的衣服——夏小雨的是件洗得發白的藍襯衫,袖口磨出了毛邊;陳薇薇則翻出條碎花連衣裙,裙擺處有個小破洞,被她用同色線細細縫補過。
“你說面試官會不會很兇啊?”夏小雨攥著襯衫領口,指尖把布料捏出了褶子。隔壁床的胡曉軍翻了個身,發出響亮的夢囈,嚇得她趕緊捂住嘴。
陳薇薇對著小鏡子,用手指蘸著水,把額前的碎發捋得整整齊齊:“兇也不怕,咱們就說肯干、能吃苦。”鏡子里的女孩眼睛亮亮的,只是嘴唇抿得發白,“大不了就當是去菜市場跟人討價還價,咱們還能輸了不成?”
斜對面的上鋪,張睿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他把唯一一件沒褪色的白T恤疊得方方正正,放在枕頭邊,心里反復過著昨晚想好的話——該怎么介紹自己,該怎么說清能吃苦,又該怎么避開“沒經驗”這個短板。窗外的月光透過鐵欄桿,在他臉上投下細碎的陰影,像極了老家院墻上斑駁的樹影。
天剛蒙蒙亮,四人就躡手躡腳地爬起來,借著衛生間昏暗的燈光洗漱。胡曉軍對著鏡子使勁扒拉頭發,試圖把翹起的發梢按下去;夏小雨用冷水拍臉,想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些;陳薇薇把連衣裙的領口系得嚴嚴實實,又悄悄松開些——她總覺得太緊了顯得拘謹。張睿最后一個出來,手里拎著四人的簡歷,紙頁邊緣已經被反復摩挲得發卷。
王朝酒店的后門藏在一條窄巷里,與正門的氣派堂皇截然不同。斑駁的墻面上貼著“招聘處由此進”的指示牌,下面已經站了二十多號人,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說話。有穿著西裝卻不合身的中年男人,有背著雙肩包的年輕女孩,還有幾個和張睿他們一樣,帶著明顯鄉土氣的年輕人,手里都緊緊攥著簡歷,眼神里滿是焦灼。
“乖乖,這么多人。”胡曉軍踮著腳數了數,聲音里的興奮淡了些,“早知道昨天就該來占位置。”他下意識地拽了拽襯衫下擺,那是件他哥穿過的舊衣服,袖口卷了三圈才勉強蓋住手腕。
夏小雨往張睿身后縮了縮,感覺周圍人的目光像針一樣扎過來。有人打量著她洗得發白的襯衫,有人對著陳薇薇的碎花裙竊竊私語,還有個穿高跟鞋的女人,路過時嫌惡地往旁邊挪了挪,像是怕被他們身上的塵土蹭到。
“別低頭。”張睿低聲說,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她,“咱們是來面試的,不是來討飯的。”他挺直脊背,目光越過人群,落在酒店后門那扇厚重的玻璃門上。門里隱約能看到穿制服的人走動,那身熨帖的藏藍色制服,在晨光里泛著沉穩的光澤。
陳薇薇深吸一口氣,突然拉著夏小雨走到一邊,壓低聲音說:“你看那個穿黑裙子的大姐,背挺得筆直,說話聲音也亮,等會兒咱們也那樣。”她悄悄挺直脊背,模仿著對方的姿態,“別讓人看出咱們怯場。”
八點五十分,玻璃門“嘩啦”一聲被拉開,一個穿白襯衫的年輕男人探出頭:“應聘的都進來吧,按順序排隊。”他手里拿著個登記表,眼神快速掃過眾人,“人事部在二樓,電梯壞了,走樓梯。”
人群瞬間騷動起來,大家爭先恐后地往里擠。張睿把夏小雨和陳薇薇護在中間,胡曉軍則仗著靈活,擠到了隊伍中靠前的位置,還不忘回頭朝他們擺手。樓梯間昏暗狹窄,墻壁上布滿腳印和污漬,往上走時,能聽見樓上傳來的隱約的說話聲和腳步聲,像在敲打著每個人的神經。
面試的房間是間臨時隔開的辦公室,幾張舊辦公桌拼在一起,上面堆著文件和水杯。靠窗的位置坐著兩個人:四十多歲的女士穿著米白色西裝套裙,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臉上的妝容精致得看不出瑕疵,正低頭翻看著簡歷,手指上的銀戒指在燈光下閃著冷光;她旁邊的年輕男人穿著格子襯衫,戴著黑框眼鏡,時不時抬頭看一眼門口,眼神里帶著點怯懦,手里的筆在筆記本上懸著,半天沒落下一個字。
“下一個,胡曉軍。”女士頭也不抬地喊道,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胡曉軍深吸一口氣,快步走進去,在桌前站定,腰板挺得筆直:“經理好!我叫胡曉軍,高中畢業,啥活兒都能干,不怕苦不怕累!”他語速飛快,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對方,像是怕自己說得慢了,機會就跑了。
女士終于抬起頭,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兩秒,又掃過他的簡歷:“以前做過服務行業嗎?”
“沒……沒有,但我學東西快!”胡曉軍趕緊說,“我在老家幫我爸賣過菜,能說會道,客人要啥我一猜一個準!您要是錄用我,我保證第一個到,最后一個走,臟活累活我全包了!”他說得懇切,眼睛里的真誠幾乎要溢出來。
女士嘴角似乎動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忍住了。她轉頭看了眼旁邊的年輕男人,對方趕緊低下頭,在本子上寫了些什么。“中餐部缺服務員,要從傳菜開始做,早上九點到晚上九點,包吃住,試用期一個月,工資八百。愿意嗎?”
“愿意!愿意!”胡曉軍連連點頭,激動得聲音都發顫了,“謝謝您!我肯定好好干!”
“出去等通知吧。”女士揮了揮手,繼續喊道,“夏小雨,陳薇薇。”
兩個女孩緊張地攥著手走進去,站在桌前,腳趾都蜷縮起來了。夏小雨低著頭,盯著自己磨破的鞋尖,陳薇薇則強撐著抬起頭,努力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平靜些。
“以前做過什么?”女士的目光在她們臉上掃過,最后落在夏小雨身上,“你會用電腦嗎?”
夏小雨猛地抬頭,眼睛瞪得圓圓的:“會……會一點點,在鎮上的打字社學過打字。”她聲音發顫,手心全是汗。
“嗯。”女士應了一聲,又看向陳薇薇,“能熬夜嗎?有時候客人走得晚,要收拾到半夜。”
“能!”陳薇薇立刻回答,聲音比平時高了些,“我在家經常幫我媽干農活,通宵割麥子都試過,這點累不算啥!”
女士放下手里的簡歷,身體微微后靠,打量著她們:“形象還行,看著也干凈。中餐部需要兩個服務員,跟胡曉軍一樣,試用期八百。愿意嗎?”
夏小雨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陳薇薇悄悄碰了碰她的胳膊,才猛地反應過來,連連點頭:“愿意!謝謝您!”
輪到張睿時,他深吸一口氣,推開半掩的門。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塊光斑,他的影子恰好落在光斑旁邊,顯得格外挺拔。
“張睿是吧?”女士拿起他的簡歷,上面除了姓名、年齡,幾乎一片空白。她抬頭看他,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像是在評估一件商品,“高中畢業?沒什么工作經驗?”
“是。”張睿的聲音平穩,不卑不亢,“但我有力氣,能吃苦,學東西也快。”
“哦?”女士挑了挑眉,似乎對這過于簡潔的回答有些意外,“有什么特長嗎?比如……會唱歌?會電腦?”
張睿沉默了一下,想起老家那位教他拳腳的老爺子,想起每個清晨在后山練功時,汗水砸在青石板上的聲音。“算……算有點吧。”他斟酌著開口,“以前跟老家的長輩學過幾年拳腳,身體還行,也耐得住性子熬夜。”
“會功夫?”女士明顯來了興趣,身體微微前傾,銀戒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兩下,“我們保安部正好缺人,要上夜班,巡邏、看監控,活兒不輕松,但工資比服務員高兩百,試用期一千。愿意去嗎?”
保安?張睿愣了一下。他原本以為自己會和胡曉軍他們一樣,去餐廳端盤子、傳菜,卻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機會。他想起昨晚在面館,那幾個穿制服的人說“保安要能熬夜”,想起自己在火車上整夜沒睡也不覺得累,想起奶奶說的“能抓住的機會就得抓住”。
“我愿意。”他沒有絲毫猶豫,眼神堅定地看著對方,“只要能留下,什么活兒我都能干好。”
女士終于露出了一個清晰的笑容,她把簡歷推到他面前:“下午三點過來領入職表,明天開始培訓。”
走出辦公樓時,陽光正好,晃得人眼睛發花。胡曉軍、夏小雨和陳薇薇正站在樓下的樹蔭里等他,看見他出來,立刻圍了上來,眼神里滿是期待。
“怎么樣?睿哥!”胡曉軍抓住他的胳膊,手勁大得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
張睿看著他們,突然笑了,是那種從心底里漾出來的笑容,眼角的細紋都舒展開了:“成了。保安部,跟你們一樣,明天培訓。”
“真的?!”夏小雨的聲音陡然拔高,眼睛瞪得圓圓的,下一秒,眼淚就涌了上來。陳薇薇也紅了眼圈,卻笑著捶了夏小雨一下:“哭什么哭,該高興才對!”可她自己的眼淚,也順著臉頰往下掉。
胡曉軍興奮地跳起來,一把抱住張睿,又轉身抱住兩個女孩,引得路過的人紛紛側目。“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們能成!”他大聲喊著,聲音里的激動幾乎要把空氣點燃,“王朝大酒店!咱們以后就是城里人了!”
他們在路邊找了個公用電話亭,輪流給家里打電話。胡曉軍對著話筒喊得滿臉通紅:“媽!我找到工作了!在大酒店!包吃住!月底就能給家里寄錢!”夏小雨握著聽筒,聲音哽咽卻帶著笑:“爸,我不用回去了,我能在城里上班了……”陳薇薇則對著電話那頭的母親說:“您放心,我會好好干的,以后給您買新衣服……”
張睿最后一個拿起電話,撥通了村里小賣部的號碼,讓老板娘幫忙叫奶奶來聽。“奶奶,我找到活兒了,在酒店上班,挺好的,您別惦記。”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些,“等發了工資,我就給您寄錢回去,買您愛吃的桃酥。”電話那頭傳來奶奶絮絮叨叨的叮囑,他嗯嗯地應著,眼眶卻慢慢熱了。
掛掉電話,四人站在路邊,看著彼此臉上的笑容,覺得陽光都變得甜絲絲的。巷口的風穿過來,帶著酒店后廚飄出的飯菜香,帶著遠處馬路上的車鳴聲,帶著這座城市獨有的、鮮活的氣息。
“走!”胡曉軍一拍大腿,指著不遠處的小賣部,“我請你們吃冰棍!慶祝一下!”
“我要綠豆的!”夏小雨擦了擦眼淚,笑著說。
“我要奶油的!”陳薇薇拉著她的手,快步跟上。
張睿跟在他們身后,看著三個伙伴雀躍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暖的,脹脹的。他知道,這只是開始,后面的路肯定不會輕松,但此刻,陽光正好,他們的腳步輕快,仿佛已經能看到未來的模樣——在這座城市里,靠著自己的雙手,一步步站穩腳跟,讓夢想長出翅膀。
遠處的王朝酒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像一座等待他們去征服的城堡。而那扇剛剛為他們打開的門后,藏著的,是汗水,是挑戰,更是無數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