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生的波瀾
- 歐·亨利短篇小說精選
- (美)歐·亨利
- 4390字
- 2019-08-12 13:53:08
當?shù)氐闹伟卜ü儇惣{杰·維迪普坐在辦公室的門廊上,愜意地吸著他那支接骨木煙斗。遠處就是雄偉的坎伯蘭山脈,半山腰升起了藍灰色的晨靄,而在他面前的殖民地大街上,一只蘆花母雞正大搖大擺地踱著步子,傻頭傻腦地咯咯叫著。
這時候,大路的另一頭響起一陣嘎吱嘎吱的車軸聲,接著,一輛牛車夾裹著一小團騰起的灰塵,停在了治安法官面前。蘭西·比爾博和他的妻子從車上爬了下來。蘭西是個又瘦又高的年輕人,有著棕褐色的皮膚和黃色的頭發(fā)。他周身散發(fā)出大山一般沉著而冷靜的氣質(zhì),這令他仿佛穿了一件無形的盔甲。他妻子穿著棉布衣服,佝僂著腰,一臉憔悴和疲倦,又帶著某種焦灼的神情。青春的光彩在這張臉上已經(jīng)所剩無幾,但還是留有一絲少女的嫵媚。她還來不及好好享受這年輕的時光,就要白白地萎謝了,而且對自己的損失一無所知。
治安法官趕快把鞋穿上,好讓自己看上去體面一點。然后他站起身,請這兩個人進來。
“那個,我——我們,我們要離婚。”女人開口說話時,聽上去就像風吹過松枝的聲音。她看了丈夫蘭西一眼,好像在征求他的意見,以確定她的話是不是正確無誤,有沒有偏心或自私的地方。
“是的,離婚。”蘭西嚴肅地重復了一遍,“我們已經(jīng)無法再一起生活下去了。住在這大山里,即使一對男女深深相愛,時不時地還會覺得非常寂寞。更何況,當一個女人變得蠻不講理起來,開始像野貓那樣耍小性子,像貓頭鷹那樣成天板著一張臉,男人就徹底無法忍受了。”
“那你呢?你就是個十足的惡棍!”女人反擊道,“渾身上下簡直一無是處,就知道和那些無賴和酒販子鬼混,威士忌灌到半死,一天到晚圍著你那一群獵狗打轉,那些畜生別的優(yōu)點沒有,就是特別能吃!”
“嗬,你怎么不說你總是在家摔鍋摔碗,還用開水潑我的狗!那可是全坎伯蘭最好的一只獵犬。”蘭西不甘示弱,“懶得做飯不說,晚上還鬧得我不得安生,一直在我耳朵邊嘮嘮叨叨地抱怨個不停!”
“那是因為你總是抗繳稅款,得了個二流子的壞名聲,整個山區(qū)都傳遍了,誰晚上還能睡個安生覺?”
這時候,治安法官不慌不忙地插了進來,開始履行自己的職責。他拖過自己的那張椅子,又給兩位當事人一人一張木凳,讓他們坐下。然后,他在桌子上攤開那本法律書,仔細地瀏覽著目錄。看完之后,他擦了擦鏡片,把桌子上的墨水瓶拿了過來。
“唉,離婚啊,讓我看看。法律上沒有對離婚事宜做出相應的規(guī)定,從這本書上我找不到任何明確的條文。”法官說,“但是,根據(jù)公平公正的原則,參考國家憲法和一般常識,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既然法律規(guī)定地方法官可以批準結婚,那么相應地,也應該給他核準離婚的權力。我想,我可以給你們開一張離婚證明。根據(jù)高級法院的規(guī)定,它應該是有效的。”
蘭西·比爾博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個煙草袋子,從中取出一張五塊錢的紙幣。他把鈔票扔在桌子上,說:“這是我賣了一張熊皮和兩張狐貍皮賺來的,是我所有的家當了。”
“那剛好。離婚的費用就是這個數(sh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法官一邊說,一邊裝出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伸手把那張鈔票攏了過去,揣進了自己土布背心的口袋里。接下來,他隨手撕了一張紙,開始絞盡腦汁地起草一份離婚證書。寫完一份后,又謄抄了一份。然后,他把這份證書給面前的這對夫婦宣讀了一番。蘭西·比爾博和他妻子靜靜地聽著,期待這一紙公文能還他們自由。
“茲證明,蘭西·比爾博與其妻艾瑞拉·比爾博,在法官面前起誓,從今以后,他們兩人不再相愛,不再互相信賴,不再對彼此忠誠,無論貧窮還是富有,靈魂都無法再合二為一,根據(jù)國家法律和公民權利,判定離婚。此證明即日起生效。愿上帝與你們同在。
地方治安法官:貝納杰·維迪普
田納西州,皮爾德蒙特鎮(zhèn)”
法官宣讀完畢,正要將證書遞給蘭西時,艾瑞拉突然開口說話了,兩個大男人同時回頭看著她。這聲音是那么突然,讓人沒有任何思想準備。世上的事往往就是如此,男人做事時經(jīng)常被女人突然打斷。
“法官大人,先別給他。不管怎么說,事情還沒完,作為妻子,我有權在離婚時提出相應的要求。首先,我需要贍養(yǎng)費。一個男人決不能就這樣讓他老婆凈身出戶。離婚之后,我只能去霍格柏克山,和我哥哥住在一起。要走到那兒,我至少得有雙鞋子、一些煙草和其他東西。既然他離得起婚,那他也應該有錢付給我贍養(yǎng)費。”
這番話像一記悶棍,敲得蘭西目瞪口呆。他們之前可根本沒說過贍養(yǎng)費這回事。女人總是這樣,總能這么出其不意地提出一堆奇奇怪怪的條件來。
不幸的是,關于贍養(yǎng)費的問題,法律書上同樣只字未提。不過,考慮到他面前的女人現(xiàn)在的確是光著腳,而從這里去霍格柏克的山路非常陡峭,又崎嶇不平。貝納杰法官認為這個提議值得好好考慮。
“艾瑞拉·比爾博,”法官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問,“就現(xiàn)在的情況來說,你想要多少贍養(yǎng)費?”
“我覺得,算上鞋子和其他一切東西,五塊錢比較合適。”女人回答,“這不是什么大數(shù)目,但足夠我走到哥哥家去了。”
“嗯,這個數(shù)目不過分。”法官表示贊同,“那么蘭西·比爾博,根據(jù)本法庭裁決,你要支付給原告五美元,然后我才能把離婚證明頒發(fā)給你。”
“我沒錢,”蘭西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我剛剛把所有的錢都給法官大人您了。”
“先生,你這是在蔑視法庭。”法官嚴厲的目光從鏡片后面射了過來。
“不不不。這樣吧,您能否寬限一天?我一定設法搞到這五塊錢。”那位丈夫懇求道,“我只是之前從沒想過贍養(yǎng)費的問題,我不會賴賬的。”
“好吧,那我們就等到明天,”貝納杰·維迪普說,“明天等你們把一切都辦妥,再到我這里來,我就給你們頒發(fā)離婚證書。”說完這話,他就一屁股在門廊里坐下,開始松自己的鞋帶,表示他今天的工作已經(jīng)結束了。
“那我們現(xiàn)在最好去扎克叔叔家,”蘭西說,“今晚在那里過夜。”他爬上牛車,艾瑞拉也隨之從另一邊爬了上去。隨著一聲鞭響,那頭紅色的小公牛慢吞吞地開始挪動步子,車輪揚起一陣煙塵,就這樣走遠了。
治安法官貝納杰·維迪普繼續(xù)吸他的接骨木煙斗。到了下午,報紙送到了,他專心地讀了起來,一直讀到暮色四起。看著天色漸暗,他就在桌上點燃了一支牛脂蠟燭。直到月上中天,他才放下報紙,起身去吃晚飯。他的家在斜坡那邊,是一間兩居室的房子,周圍種著一圈白楊樹。在回家的路上,他要經(jīng)過一叢繁茂的月桂。他剛走到樹叢邊上,突然一個黑影鉆了出來,手中一把來復槍,直直地對著法官的胸膛。那人把帽檐壓得很低,擋住了他大部分臉龐。
“把錢掏出來!”那人說,“別吱聲!我也很緊張,手有點抖,搞不好會走火。”
“我……我身上只有……只有五塊錢。”法官說著,把鈔票從口袋里摸了出來。
“把它卷起來,塞進槍膛里。”搶匪下令道。
那張鈔票很新,十分硬挺,即便法官的手抖個不停,也還是沒費什么勁就把它卷了起來。但接下來,要把它塞進來復槍那黑洞洞的槍口就有點困難了,好在最后還是成功了。
“現(xiàn)在你可以走了。”搶匪說。
法官先生一秒鐘也沒耽誤,掉頭就跑。
第二天,那頭紅色小公牛再次出現(xiàn)在法官辦公室門口。這次,貝納杰·維迪普法官的鞋子端端正正地穿在腳上,因為這兩位客人他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蘭西·比爾博當著法官的面,將一張五美元的鈔票交給他老婆。法官的目光似銳利的尖刀,刺向那張發(fā)皺的鈔票,它看起來好像曾經(jīng)被卷起來塞進過槍膛似的。但法官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什么也沒說。皺巴巴的鈔票多得是,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他把兩張離婚證書交給這對夫婦,那兩個人都很不自在,他們沉默了許久,慢慢地把這張象征自由的證書折好。女人小心翼翼地打量了蘭西一眼。
“我想,你現(xiàn)在該回家了,”她站在牛車旁邊,說道,“面包在櫥架上的那個錫鐵罐子里面,肉我放在水壺里了,這樣狗就不會偷吃。今晚睡覺前不要忘了給鐘表上發(fā)條。”
“你現(xiàn)在就要去你哥哥埃德家了嗎?”蘭西帶著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口吻說。
“是啊,今晚之前就要趕過去。我覺得他們不會那么熱烈地歡迎我的到來,但現(xiàn)在,我實在是沒地方可去。沒關系,這樣也不錯。嗯,那我就走啦。如果你愿意的話,我會跟你好好道個別。”
“我還沒聽說過,有人會不愿意好好道別呢,”他說道,“除非你是那么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這里,連和我道一聲再見也顧不上。”
艾瑞拉沉默了。她把那五美元和離婚證書折起來,小心地收在她的裙兜里。法官貝納杰·維迪普偷偷瞟了一眼,眼巴巴地看著那張紙幣進了她的口袋。
接下來,法官說了一句話。正是這句話,讓他頓時變成了世界上眾多富有同情心的人之一。從另一方面來說,又讓他成為世界上少數(shù)幾個成功的金融家之一。
“蘭西,你今晚一個人住在山里,怕是會有些孤單吧。”法官說。
蘭西·比爾博轉過臉去,盯著遠處的坎伯蘭山脈以及它背后高遠明凈的天空。他自始至終都沒有看艾瑞拉一眼。
“這我知道。但是如果有人突然發(fā)了瘋,一門心思想要離婚,你根本沒辦法挽留她。”
“想要離婚的另有其人,”艾瑞拉盯著木凳,“而且,沒人試圖挽留誰。”
“沒人說過他不想挽留。”
“也沒人說過他想!我覺得,我現(xiàn)在該走了,去我哥哥埃德那里。”
“沒人會上鐘表發(fā)條。”
“你想讓我跟你回去,幫你上發(fā)條嗎,蘭西?”
這個山里人在心里苦苦掙扎,他竭力不讓他的表情出賣他的內(nèi)心,但他最終還是伸出自己那雙大手,握住了艾瑞拉那纖細的手指。他的靈魂隱藏在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孔后面,竭力咆哮著想要突出重圍。
“那些獵犬不會再煩你了,”蘭西說,“我之前的確是個糟糕的人,對不起。回來重新幫我上鐘表發(fā)條吧,艾瑞拉。”
“我的心永遠與你同在,蘭西。”她輕柔地說,“我們回家吧,我不會再使性子了,讓我們重新開始。太陽落山前我們就能趕回去。”
治安法官貝納杰·維迪普趕緊插到他們倆中間,因為這半天他們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雙雙拔腿往外走了。
“根據(jù)州法律賦予我的權力,我禁止你們倆這么蔑視法律法規(guī)。”他說,“當然,就我個人來說,看到兩個相愛的人重歸于好,任何誤會和沖突都得以解決,我還是非常高興的。但身為一個法官,我必須維護法律的正義和尊嚴。我必須提醒你們,你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正式離婚,不是合法夫妻了,因此不享有任何婚姻權利,不能在同一個屋檐下繼續(xù)生活了。”
艾瑞拉一把抓住了蘭西的胳膊。法官這番話豈不是說,她必須為自己的過錯付出代價,從此就要失去她的蘭西了?
“不過呢,這件事可以想辦法解決。”法官繼續(xù)說,“本法庭可以主持一場嚴肅的結婚典禮,來撤銷離婚證書的效力,并依照當事人的愿望,讓他們幸福的婚姻繼續(xù)回到正軌上去。要舉行這樣一場典禮,嗯,讓我想想,在這種情況下,需要收費五塊錢。”
艾瑞拉從法官的話里看到了希望的光芒,她毫不遲疑地把手伸進了口袋里。然后,那五塊錢鈔票就像一只輕盈的白鴿那樣飄落在桌子上。艾瑞拉和蘭西手拉手站在那里,聽法官宣讀那份“復合宣言”,艾瑞拉蒼白的臉頰上泛起了紅暈。
完事之后,蘭西扶著他的妻子上了牛車,然后坐在她身旁,吆喝了一聲,慢慢地驅車走遠了。他們朝大山駛去,緊緊地拉著彼此的手。
治安法官貝納杰·維迪普坐在辦公室的門廊上,踢掉鞋子,慢悠悠地把那張五美元的紙幣塞進背心口袋里,重新拿起他那支接骨木煙斗。他又看見那只花母雞在大街上大搖大擺地踱著步子,傻頭傻腦地咯咯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