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未知數
- 歐·亨利短篇小說精選
- (美)歐·亨利
- 4063字
- 2019-08-12 13:53:08
有人曾說過一句很有道理的話。我不太記得是誰說的了,反正不是那位偉大的詩人朗費羅[5],就是人類智慧的始祖——孔夫子。這話是這么說的:
“生命真實且嚴肅,勿為表象所迷惑。”
要衡量生活中的一切問題,唯有一個方法是永遠公正的,那就是借助于數學。就讓我們把話題轉移到這上面來吧。我們要忠實地駐扎在數學女神的地盤上,膜拜“二加二等于四”的神圣教義。加減乘除的結果永遠不容置疑,數字能打敗所有反對的聲音。
如果一個數學家看到了上面那兩句詩,他會說:“唔,好吧,讓我們假設一個未知數X,然后,嗯,生命是真實的,而且生命算是一種事物,那么事物就是真實的。所有真實的事物都和表象相一致,而它下面的命題又告訴人們事物并不如表象所示,這簡直——”
但這都是異教的教義,而并非詩歌。我們追求的是代數女神,她會把你引入未知數X的世界,那里晦澀而神秘,極其迷人,會讓你流連忘返。
20世紀初,一位老紐約人,塞普提姆斯·金塞維,有一天突然靈光乍現,想出了一個絕妙的理論。依他之見,面包是由面粉做成的,和小麥期貨一點兒關系也沒有??紤]到那時候農作物非常短缺,而股票交易對小麥產量又沒什么實質性影響,金塞維先生便壟斷了面粉市場。
這件事的結果就是,當您,還有我的房東太太(戰爭爆發之前,她一直是十指不沾陽春水,都是那些南方來的仆人在料理家事)去買面包時,原來五分錢一只的面包,現在漲到了七分,多余的那兩分都流進了金塞維先生的腰包,作為對他聰明才智的獎賞。
當然啦,相應地,當金塞維先生功成身退時,他分得了兩百萬美元的利潤——呃,說成“不義之財”,估計會更貼切些。
金塞維先生有個兒子,名叫丹。當金塞維先生提出那套面包理論時,丹正在上大學。當他假期回到家時,發現他家老頭子坐在一棟位于華盛頓廣場邊上的紅磚小樓里,穿著紅睡衣在門廊里讀《小杜麗》[6]。金塞維先生已經退休了,他從面包店主那里得來的兩分錢數也數不清,如果把那些硬幣一個一個排起來的話,估計能繞地球十五圈。
丹和他父親握過手后,便急匆匆地趕去格林威治村,去見他高中時的朋友肯威茲。丹一直很欣賞他的這位老友??贤澘偸悄樕n白,神經緊張,一頭卷發,一副不茍言笑的樣子。他數學很好,對學問很上心。另外,這個人總是大公無私,反對寡頭統治,崇尚民主。相比之下,丹總是笑呵呵的,是個十足的樂天派,脾氣也好,有著大肚能容的氣度,像拾荒者那樣對什么都滿不在乎。高中時候,這兩個人一起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然后就分道揚鑣了。丹去外地讀大學,肯威茲則繼承家業做修表生意,同時也不忘埋頭在鐘表店后面的小屋里繼續搞他的學問。
四年后,丹取得了文學學士學位,去歐洲游歷了兩年,然后再次回到華盛頓廣場。這一次,他盡了子女的孝道,去了一趟格林伍德,在塞普提姆斯·金塞維那設計精巧的墓碑前好好祭拜了一下,然后在律師的陪同下,讀完了那篇冗長乏味的遺囑。這一切讓丹無所適從。突然之間成為百萬富翁,這讓他感到既孤獨,又無助。于是,丹匆匆跑過第六大街,趕往格林威治那間熟悉的老鐘表鋪子。
看到丹的到來,肯威茲卸下眼鏡上夾著的放大鏡,跟父親講了一聲,就從黑暗的后屋走了出來。他把一堆鐘表零件放在桌子上,跟著丹一起出了門。兩人走到華盛頓廣場,在一張長椅上坐了下來。丹沒有太大變化,還是那么壯實,派頭十足,而且很愛笑。而肯威茲呢,則是更加嚴肅認真,學識比之前豐富了許多,身上那種哲學家的氣息也更濃厚了。
“肯[7],我現在才知道,”丹終于開了口,“我那老爹居然那么有錢,有那么一大堆債券和現金,總數大概有兩百萬,現在全由我繼承了。但人們告訴我,他這些錢都是壓榨別人得來的,而且都是那些在街角小店買面包的窮人。他們跟我說,丹,你是學經濟的,你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兒,壟斷啦,勞動人民權益啦,等等。我之前從沒想過這些事,在學校里大家談的都是橄欖球,以及如何擺闊,如何扮演好一個上等人的角色。但自從我回來后,發現了我父親的所作所為,這讓我重新開始思考一切。我想把這些錢還給那些買面包的可憐人。我知道這會是很大的一筆支出,但我想盡我所能地彌補他們。你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做到這一點嗎,用那種傳統的方法?”
肯威茲那雙黑色的大眼睛閃閃發亮,消瘦的臉上顯出一種近乎嘲笑的神色。他緊緊抓住丹的胳膊,以一個朋友和一位法官的身份,斷然對他說:
“你做不到!你父親那不義之財會招致許多懲罰,其中有一項就是當你真正感到悔恨時,你會發現自己對此完全無能為力。你有這個想法,我很感動,但你真的什么也做不了。這些人已經失去了自己辛辛苦苦賺來的錢,現在要彌補已經太遲了,你無法把他們的錢再還給他們?!?
“這我知道。”丹說著,點燃了他的煙斗,“我們當然不能把每個人都追回來,把錢塞回他們手心里。每時每刻都有許多人在買面包,他們這個愛好真奇怪——我從來都不怎么喜歡吃面包,除非是那種烤得又香又脆的羊乳干酪吐司。但我們至少可以找一部分人,把我父親從他們那里掠奪來的錢還給他們,這樣我心里就能好受一些。這些人因為面包這種玩意兒而被搶劫,真是件可怕的事。如果清蒸龍蝦或螃蟹漲價了,沒人會吱一聲。現在,好好想想,肯。就算把我的遺產全都付出去,我也樂意?!?
“那可真是慷慨大度。”肯威茲帶著譏諷回答他。
“做慈善其實是最容易的事情?!钡ひ贿呎f,一邊吐出一口煙圈,“我大可以在城里建一座公園,或者給醫院捐贈一塊菜地。但我不想看到本來應該救濟窮人的款項,最后卻讓富人占了便宜。我想解決的是這個城市的面包短缺問題,肯?!?
肯威茲那細長的手指迅速動了動。
“你知不知道,在這場面粉業危機中,消費者到底損失了多少錢?”
“不知道?!钡こ练€地說,“不過我的律師告訴我,我手頭現在有兩百萬?!?
“就算你有一億,也挽救不了千分之一的損失!”肯威茲激動地說,“你無法想象那些不義之財造成的連帶后果。從窮人那緊巴巴的錢包里摳出來的每一分錢,都帶來了千百倍的額外傷害,你對此一無所知。你想做出彌補,這個想法真是太天真了,別說所有人,一個人你都彌補不回來!”
“嘿,別來勁啊,哲學家!”丹說,“損失一分錢,用一塊錢補回來還不行嗎?”
“一個人你都彌補不了,”肯威茲重復了一遍,“讓我給你舉個例子。托馬斯·巴尼在維瑞克街上有個小小的面包鋪子,去那里買面包的都是窮人。面粉漲價后,他只好也給店里的面包漲價,他的顧客們承受不起這個新價錢,巴尼就破產了。他損失了一千塊錢,那是他的全部積蓄?!?
丹·金塞維狠狠捶了長椅一拳。
“我接受這個挑戰,就從這個人開始做起?!彼暗溃皫胰グ湍崮莾海視督o他一千塊,并給他買個新的面包房?!?
“拿出你的支票簿。”肯威茲說,“等你付完這一千塊,就開始為這件事的連鎖效應埋單吧。下一筆是五千塊。因為面包房倒閉后,巴尼失去了理智,一把火燒了那棟大樓,相應的損失就是那個數目。巴尼后來死在了收容所?!?
“喂,別說不相干的事情!”丹說,“我可不幫保險公司付賬。”
“下一張支票是十萬塊?!笨贤澆粸樗鶆?,繼續說,“巴尼破產后,他的兒子走上了邪路,后來被指控犯了謀殺罪。官司前前后后打了三年,上周他被無罪釋放。政府為這件事,花了納稅人十萬塊?!?
“只說面包房!”丹不耐煩地叫喊起來,“政府跟面包完全是兩碼事?!?
“至于這件事的最后一個犧牲品,你最好跟我來,我讓你親眼看看?!笨贤澱f著,站了起來。
我們這位鐘表匠此刻感到非常開心。他天生是個仇富主義者,后來又變成了悲觀主義者。他不僅能在一秒鐘內讓你相信金錢是邪惡而骯臟的,還能順便說服你,讓你拿著嶄新的金表到他的店里進行一次清潔,并且換個新齒輪。
肯威茲領著丹離開華盛頓廣場,朝南一直走到了破敗窮困的維瑞克街。他們來到一棟磚樓前,走上臟兮兮的狹小樓梯,敲了敲門,然后聽見一個清亮的聲音請他們進去。
在這間幾乎家徒四壁的屋子里,他們看見一位年輕姑娘坐在一臺縫紉機前。她像老朋友一樣對肯威茲點頭致意。從臟兮兮的窗戶里透進來一縷陽光,照在她的頭發上,顯出古老的托斯卡納盾牌的顏色。她朝肯威茲笑了笑,同時,不知為何,臉上顯出一絲慌亂而疑惑的神情。
丹站在一邊,在一陣不安的沉默中,看著這個純潔美麗而楚楚可憐的姑娘。這就是肯威茲所說的最后一個犧牲品?
“巴尼小姐,這一周做了多少件?”鐘表匠問。在姑娘身旁的地板上,廉價的灰色襯衣堆成了一座小山。
“三百多件,快四百了,”那年輕姑娘歡快地說,“賺了差不多四塊錢!我越來越熟練了,肯威茲先生。這么多錢,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花?!彼D過頭,看向丹,眼睛里散發著柔和的光芒,一絲紅暈漫上她蒼白的臉頰。
肯威茲笑了笑,那聲音像烏鴉的鳴叫一般殘忍。
“巴尼小姐,”他說,“請允許我向您介紹金塞維先生。就是他的父親幾年前讓所有的面包都漲了價?,F在,他想過來看看他能做些什么,好彌補那些因為此事而受到影響的人?!?
姑娘臉上的笑容隱去了。她站了起來,朝大門的方向伸手一指。這次她直勾勾地看向丹,臉上卻不是什么愉快的神色。
兩個人沿著維瑞克街走著,肯威茲終于不再壓抑自己,讓滿腔的悲觀情緒和仇富心理一并發泄出來。他用刻薄的語言,好好奚落了自己的好友一番。丹等肯威茲說完,然后轉向他,緊緊握住他的手。
“謝謝你,肯,老伙計,”他含糊地說,“萬分感謝?!?
“天啊,你瘋了!”鐘表匠聽到這個回答,頓時大跌眼鏡。幾年來他還是頭一次這么失態。
兩個月后,肯威茲去了百老匯大街上的一家大面包店,把之前委托他修理的一副金邊眼鏡帶給店主。他走進店里,剛好和一位年輕的小姐擦身而過。
那位小姐當時正在結賬,店員對她說:“這些面包一共十美分?!?
“我在另一個城區買的時候只要八分呀?!蹦切〗阏f,“算了,那我不要了,我還是在回家路上買別家的吧?!?
這聲音聽上去很熟悉,鐘表匠停下了腳步。
“肯威茲先生!”那位小姐熱情地跟他打招呼,“最近還好嗎?”
肯威茲張口結舌地看著她,因為眼前這一幕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無論是從社會學角度還是經濟學角度,他都始終無法把眼前的這位女士和她那昂貴的皮毛圍巾聯系起來,更不要說外面等著的那輛馬車了。
“天哪,巴尼小姐!”等他終于說得出話的時候,他失聲叫道。
“現在是金塞維夫人啦,”那位小姐糾正了肯威茲,“我和丹在一個月前就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