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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老達達尼昂的三件禮物

  • 三個火槍手
  • (法)大仲馬
  • 10184字
  • 2019-08-12 15:52:16

1625年4月的第一個星期一,《玫瑰傳奇》[4]作者的故鄉默恩鎮完全陷入了混亂,看起來就像是有一大群胡格諾派教徒[5]跑來把它變成了第二個拉羅舍爾[6]。好些鎮民看見婦女們紛紛從大街上奔逃回來,聽見孩子們站在門口大哭,于是他們趕緊穿上護胸甲,抄起火槍或長矛,借此來調整自己略顯無措的樣子,然后朝“誠實磨坊主”客棧跑去。客棧門前立刻被圍得密不透風,而且人數不斷增加,大家一臉好奇,場面十分吵鬧。

在那個年代,到處都是恐慌的景象,平靜的日子屈指可數,總有某個城市的檔案里會記下一些類似的事件。領主們相互開戰;國王和紅衣主教明爭暗斗;西班牙人挑釁國王。除了這些或明或暗、或秘密或公開的爭斗之外,還有盜賊、乞丐、胡格諾派教徒、狼群以及穿號衣的跟班,這些人看誰都不順眼。鎮上的居民們總是全副武裝地對付盜賊、狼群和跟班,還得經常對付領主和胡格諾教徒,有時甚至對付國王——但他們從不對付紅衣主教和西班牙人。正是出于這種既成的習慣,在上述這個1625年4月的第一個星期一,當鎮民們聽見吵鬧聲,同時既沒看見紅黃兩色的指揮旗,也沒看見黎塞留公爵麾下跟班的號衣,他們就立刻一窩蜂地沖向“誠實的磨坊主”客棧了。

到了客棧門口,大家才看清這場混亂的源頭。

那是個年輕人……讓我們來簡單描繪一下他的樣子:請各位想象一下十八歲的堂吉訶德,沒穿盔甲的堂吉訶德,沒有鎖子甲,也沒有護腿甲,而是個穿著緊身羊毛短上衣的堂吉訶德。那件衣服本應該是藍色的,但現在已經變得難以形容了,大概是介于紫紅和天藍之間的顏色。他有張曬黑了的長臉;顴骨凸出,顯得挺機靈;他上下頜的肌肉特別發達,從這點看,毫無疑問是個加斯科人[7],哪怕沒戴著那種扁平無檐軟帽[8]也能確定,更何況我們這位年輕人不但戴了帽子,還在上面裝飾了一根羽毛;他的眼睛大大的,很聰明的樣子;鉤鼻子,但線條挺精致;說他是少年但個子太高,說是成人又有些矮;他的皮肩帶上掛著把長劍,走路的時候會不停磕碰腿肚子,騎馬的時候又會不停撞上坐騎那蓬亂的長毛;要是沒有這把劍,沒經驗的人準會把他當成旅行中的農家小子。

沒錯,這個年輕人還真有匹坐騎,而且這匹坐騎非常惹人注目,以至于大家都在注意它。這是匹貝亞恩種矮馬,牙口大概十二到十四歲,黃色長毛,尾巴禿了,腿上還長了壞疽,走路的時候頭埋得比膝蓋還低,所以完全用不著戴轡頭。別看它這樣,這匹馬每天照樣能走八里路。不過,大家只看到它那奇怪的皮毛和難看的步態,看不到它深藏的優點。在這個人人自認為懂馬的年代,這樣一匹貝亞恩矮馬從博昌希門進了默恩鎮,剛過了不到一刻鐘,就備受唾棄,甚至讓人們對馬上的騎手也“恨屋及烏”起來。

年輕的達達尼昂(就是這位騎著羅西南特[9]第二的“堂吉訶德”了)在眾人的鄙薄中感到十分難堪,無論他是多優秀的騎手,也沒法讓自己這匹坐騎顯得不那么可笑。因此,當他的老爹把這匹馬送給他時,達達尼昂忍不住連聲長嘆。不過,他其實也明白,這匹馬至少價值二十利弗爾[10],另外,老爹贈予他禮物時說的那些話,才是真正的無價之寶。

“我的兒啊,”那位加斯科老爹用純正的貝亞恩方言(亨利四世一輩子也沒能改掉這種調調)說道,“你聽著,這匹馬生在你爹家里,到現在就快十三年啦,從來就沒離開過,就沖這一點你也該愛護它。你千萬不能把它賣了,就讓它安靜、體面地老死吧。要是你將來騎著它打仗,一定要珍惜它,就像珍惜老仆人一樣。要是有朝一日你進了宮,”老達達尼昂繼續說道,“要是你真的走了運,那也是你的貴族血統讓你進去的,你得對得起咱們的姓氏,對得起列祖列宗保持了五百多年的貴氣勁兒。為了你自己,為了你的親人,說到親人,我說的當然就是你的父母、你的朋友,你只能聽紅衣主教和國王的話。如今,要想出人頭地,必須要憑自己的勇氣,你懂了沒有,全憑你自己的勇氣。無論是誰,哪怕是一瞬間的畏懼,也很可能錯過機會,因為命運很可能就在那一瞬間給了你機會。你還年輕,你必須得勇敢,原因有兩個:第一,你是加斯科人;第二,你是我的兒子。機會來了別害怕,要敢于冒險。我已經教了你用劍;你的兩條腿像鋼鑄的,手腕子像鐵打的;要時不時地打上一架;如今不讓決斗了,更得多打一打才行,因為如今要打架需要兩倍的勇氣。兒子啊,我只能給你十五埃居[11],我這匹馬,再加上剛才跟你說的這些建議。你媽還會給你個藥膏配方,那是她從一個吉普賽女人那兒得來的,只要沒傷著心臟,抹上它都有奇效。你要好好記住我說的這些,開心地活著,活得久些。我還有一句話要補充,我建議你找一個榜樣,這榜樣可不是我,因為我從來沒那榮幸在宮里做事,只不過當年自愿入伍,打了幾場宗教戰爭;我要說的是德·特雷維爾先生,他以前是我的鄰居,他有那個榮幸,小時候總和咱們的路易十三國王一起玩兒。天主保佑國王!有時候,他們玩著玩著就打起架來,嘿,要論打架,我們的國王可不總贏吶。國王挨了不少打,反倒對德·特雷維爾先生又是尊重又是喜愛,把他當成朋友。這位德·特雷維爾先生頭一回上巴黎,就和別人打了架,打了五回;老國王過世,王儲親政,這期間,他又打了架,打了七回,這還不算打仗和攻城呢;我們的國王登基,到現在,他恐怕打過上百回架!就這么著,別看有敕令,有法令,又說了不準決斗,人家還是成了火槍隊隊長,那可是領導咱們的王家禁軍,國王也要對他們另眼看待的。誰都說紅衣主教啥都不怕,可還不是怕他們三分。還有,德·特雷維爾先生每年能掙一萬埃居;所以說,這是個大人物。話說回來,他當初也跟你現在一樣,白手起家去闖天下。你帶著這封信去找他,把他當成你的榜樣,將來也做個和他一樣的大人物吧。”

說完這些,老達達尼昂就給兒子戴好劍,溫柔地吻了吻他的雙頰,并祝福他。

小達達尼昂出了父親的房間,發現母親正在等他,手里還拿著那個神奇的藥方。正像前文說過的,老達達尼昂的建議和這個方子以后都會常常用到。母子之間相互告別,時間花得更久些,也更充滿柔情。這倒不是因為達達尼昂老爹不愛兒子,畢竟,他就這么一個寶貝兒子。這主要是因為,老達達尼昂是個男人,他總覺得男人不該把感情表現出來,否則像什么樣子。反過來說,他老婆就不一樣,她是女人,又是母親,所以,她一直哭。說到這里,咱們真應該好好夸一夸小達達尼昂,他努力顯得堅強勇敢,爭取像個未來的火槍手的樣子,雖然到了動情處,他還是哭得很厲害,但盡量忍著,所以好歹藏住了一半的眼淚。

小達達尼昂當天就帶著老爹送給他的三件禮物上路了,就像前面講的,三件禮物分別是十五埃居、一匹馬,還有那封給德·特雷維爾先生的信;除此之外,當然還有各種叮嚀囑咐,想必各位也能想象得到。

有了這么一身行頭,達達尼昂活靈活現地成了塞萬提斯筆下的主角,咱們剛才本著歷史學家的態度描繪他的外貌時,不就恰恰把他比作堂吉訶德了嗎。堂吉訶德把風車當巨人,把羊群當軍隊,達達尼昂把每個微笑當侮辱,把每個眼神當挑釁。結果就是,他從家鄉塔布一路走到默恩鎮,一直緊握雙拳,每天要把劍柄抓在手里十幾回;不過,他的拳頭并沒有揍誰的下巴,他的劍也從來沒有出過鞘。這倒不是因為他那匹矮黃馬的倒霉樣子不好笑,其實行人見了那馬都忍不住要笑,可那矮馬上偏偏掛著把超大的劍,叮當亂響,劍的主人又瞪著一雙眼睛,看似驕傲實則嚇人,所以行人們就努力忍住不笑了;要是實在忍不住,覺得特別想笑,他們也都小心翼翼地保持半邊臉笑,就好像戴著古代的面具似的。就這樣,達達尼昂一路都怒氣沖沖的,倒也昂首挺胸、完好無損地走到了這個讓他走霉運的默恩鎮。

到了默恩鎮,達達尼昂在“誠實磨坊主”客棧前下了馬,卻一個人也沒瞧見,店主、伙計和馬夫都不見蹤影,既沒人來扶馬鐙,也沒人來迎接他。他四下看看,只見一樓有扇窗戶半開著,窗口站著個貴族打扮的人,身形勻稱,看起來很有氣派,只是微微沉著臉,正和另外兩個人說話,那兩人都畢恭畢敬地聽著他說。根據一路走來的習慣,達達尼昂立刻認定這三個人是在說他,于是湊過去細聽。這一回,他倒是只搞錯了一半:三個人議論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那匹馬。貴族打扮的人似乎在列舉矮黃馬的種種優點,而另外那兩位聽眾,正如我剛才所說的,帶著畢恭畢敬的神情在聽他說話,還不時爆發出笑聲。各位請想,既然半邊臉上的微笑都能惹怒咱們這位年輕人,這種吵鬧不已的哄笑聲能對他產生什么影響,估計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不過,達達尼昂想先看清這個嘲笑他的無禮之輩。他用驕傲的目光死死盯著那個陌生人,他大概四十到四十五歲,黑色眼睛,目光敏銳,面色白凈,鼻梁很高,黑色的小胡子修剪得非常整齊;那人穿著緊身短上衣,紫色短褲,褲子上配有同色的帶子,襯衣按慣例露出了袖衩,除此之外就沒什么別的裝飾了。上衣和短褲雖然是全新的,但都起了皺,看起來是在行李箱里收了很久的旅行用服裝。達達尼昂像個最細致的觀察者,快速看清了所有這些細節;或許是本能在告訴他,這個陌生人將會大大影響他的未來。

達達尼昂死盯著這個穿紫色上衣的人,而這位貴族打扮的人正在評論那匹貝亞恩矮馬,他的點評特別智慧又特別深刻,所以,他的兩位聽眾爆發出一陣笑聲,他本人也一反常態,臉上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來。達達尼昂這時確定人家在笑他,立刻覺得受到了侮辱。帶著這種想法,他把帽檐壓到眼睛處,因為一些旅行經過加斯科涅的老爺常是這種模樣,達達尼昂以前偶爾見過,如今便也想學習一二了。他一手扶著劍柄,一手叉腰,朝那三個人走過去。不幸的是,他越往前走,就越是怒火中燒,憤怒讓他失去了理智,那些原本準備好的傲慢挑釁也全都忘得一干二凈。他怒氣沖沖地比了個手勢,嘴里說出來的是一些毫無教養的話:

“嘿!先生,”他叫道,“沒錯,就是你,躲在窗戶后面的那位先生!你在笑什么呢?跟我說說怎么樣?咱們可以一起笑。”

貴族打扮的人慢慢把目光從矮黃馬上轉移到達達尼昂身上,好像需要時間來弄清這年輕的騎士是否在指責自己;等到確定這些奇怪的指責是針對自己的,他微微皺了皺眉,又沉默了相當長的時間,才用一種難以形容的嘲諷、傲慢的語氣回應道:“先生,我并沒有跟您說話。”

“我可是在跟您說話呢!”

那人雖然態度傲慢,卻顯示出良好的教養,他回答時的語氣既禮貌合宜,又明顯帶著輕蔑。達達尼昂完全被激怒了,所以這樣大聲叫道。

那個陌生人繼續似笑非笑地看了達達尼昂一會兒,然后離開了窗口,慢慢地走出客棧,來到距離他兩步遠的地方停下,直直地站在他的馬前面。陌生人的舉止從容不迫,臉上卻是嘲諷的神情,先前聽他說話的那兩個人還站在窗口,見了這種情形,不由得爆發出更大的哄笑聲。

達達尼昂見他來到了面前,便把劍從鞘里拔出一尺[12]來。

“這匹馬確實是,不,確切地講,它年輕的時候確實是毛茛黃色的,”陌生人繼續朝窗口那兩個人發表評論,雖然達達尼昂就站在他們之間,但他似乎根本沒注意到這個憤怒不已的年輕人,“這種顏色的植物非常常見,不過像這種顏色的馬,直到現在都非常罕見。”

“笑話馬的家伙未必有膽量笑話馬的主人吧!”立志學習特雷維爾先生的年輕人憤怒地叫道。

“先生,本人不太常笑,”陌生人回答,“從我的臉上您應該看得出來;不過,要是有什么事確實可笑,我也一定要保留這發笑的特權。”

“要是有什么事讓我覺得不可笑,我就不想看見別人笑!”達達尼昂喊道。

“先生,您真是這樣嗎?”陌生人以前所未有的冷靜回應他,“這倒是完全說得通。”說完,他轉過身,準備從大門進入客棧,達達尼昂追過去,看見門外面拴著一匹上好鞍的馬。

按照達達尼昂的個性,像這樣一個無禮嘲笑他的家伙,豈能就這么輕易放過呢。于是,他從鞘里拔出劍來,邊追邊喊道:“轉過來!愛嘲笑人的先生,你給我轉過來!我可不想從背后給你來上一劍。”

“給我來上一劍!”陌生人轉回身來,既吃驚又輕蔑地看著這個年輕人,“來上一劍,呵呵,來上一劍,親愛的先生,您這是發瘋了!”

接著,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般壓低聲音繼續道:“真讓人火大,本來還以為能給陛下找到一個不錯的火槍手呢!”

他的話音還沒落,達達尼昂就怒不可遏地一劍刺去。幸虧陌生人急忙向后一跳,否則恐怕就再也沒法嘲笑別人了。眼見這情勢已經不是口舌之爭能解決的,陌生人也拔出劍來,朝對手行了禮,認真擺出防衛的架勢來。可就在這時,他那兩個聽眾連同客棧老板一起,揮舞著木棍、鐵鍬和火鉗,劈頭蓋臉地打向達達尼昂。這陣攻擊來勢很快,讓達達尼昂完全分了心,他不得不轉身應對這些來勢洶洶的進攻,他的對手精準地把劍插回劍鞘,還沒等投入戰斗就直接變成了旁觀者。他一邊面無表情地觀戰,一邊喃喃自語:“該死的加斯科人!把他扔上那匹爛黃馬,讓他滾吧!”

“等宰了你我就走,懦夫!”達達尼昂一邊大叫,一邊全力抵抗,三個敵人把他團團圍住,他卻一步也不后退。

“還在夸海口,”貴族打扮的人小聲說道,“我拿榮譽發誓,加斯科人本性難改!既然他這么喜歡亂跳,就讓他繼續跳下去好了。等他受不了了,自然就會求饒。”

不過,陌生人并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個多頑強的家伙;達達尼昂是絕對不會求饒的。混戰又持續了片刻;達達尼昂精疲力竭,手里的劍也被對方一棍打成兩段,他剛把劍扔掉,又被一棍打破了額頭,達達尼昂被打翻在地,血流不止,幾乎昏了過去。

正在這時,鎮上的人從各處趕到了出事地點。店主生怕聚眾打人的丑事傳揚出去,就叫伙計幫忙把達達尼昂抬進了廚房,又給他稍微處理了一下傷口。

貴族打扮的人回到剛才那個窗口,有點不耐煩似的看著人群,這些聚集不散的人似乎令他十分不快。

“哦,那個瘋小子怎么樣了?”聽見開門的聲音,他便轉過頭來,看著前來問候他的客棧老板。

“閣下不要緊吧?”老板問道。

“放心,我安然無恙,親愛的老板,我想知道咱們那位年輕人怎么樣了?”

“好些了,”老板回答,“他剛才完全沒知覺了。”

“真的嗎?”貴族打扮的人問道。

“可不是嘛,不過昏過去之前,他使出全身力氣,拼了命地叫您,還一邊叫一邊鄙視您。”

“看樣子這小子是惡魔附身了吧!”陌生人大聲說道。

“啊,不是的,閣下,他不是惡魔,”老板露出輕蔑的表情,“他昏過去的時候,我們仔細搜了他的身。他的行李只有一件襯衣,錢袋里只有十一埃居,就這么個窮小子,失去知覺的時候居然還嘟囔著什么……‘這種事要是發生在巴黎,你們一定追悔莫及;如今發生在這兒,你們也肯定要后悔,只不過是早晚的問題。’”

“是嗎?”陌生人冷冷地說,“難道他是個微服出來的王子?”

“閣下,我跟您說這些,”老板繼續道,“是希望您有所防備。”

“他發瘋的時候是不是提到了什么人?”

“沒錯。他拍著衣服口袋說:‘你們等著瞧吧!由特雷維爾先生保護的人竟然受到這種侮辱,真不知道他會怎么想!’”

“德·特雷維爾先生?”陌生人的語氣變得格外認真起來,“他拍著衣服口袋,提到了德·特雷維爾先生?……您看,親愛的老板,那年輕人昏過去的時候,我敢肯定,您一定是看過了他的衣服口袋吧?那里面放了什么?”

“有封信,是給火槍隊隊長德·特雷維爾先生的。”

“果然如此!”

“千真萬確,閣下,我拿名譽發誓。”

客棧老板沒什么察言觀色的天賦,所以他沒注意到自己的話讓陌生人的表情發生了變化。陌生人之前一直用肘部支著窗框,現在他站起身來,有些擔憂地皺起了眉。

“真見鬼!”他從牙縫里小聲嘀咕道,“難道真是特雷維爾派了這個加斯科人來殺我?他只不過是個小鬼!不過,行刺就是行刺,年紀多大的殺手都能殺人,更何況我們最不會防備的就是這種小鬼;千里之堤潰于蟻穴,丁點兒阻礙也能壞大事。”

陌生人沉思了幾分鐘。

“您看,老板,”他繼續說道,“您不能幫我擺脫這個瘋小子嗎?我的良心不允許我殺了他,可是,”他露出威脅性的冷酷表情,補充道,“可是,他礙了我的事。他現在在哪里?”

“在二樓,我老婆的房里,有人正給他包扎。”

“他那身破行頭,還有他的口袋呢?他脫了上衣沒有?”

“衣服倒是都脫了,在下面廚房里呢。既然這個瘋小子礙了您的事,他……”

“我還說不準。但他在您店里這么鬧騰,只要是個正直的人都沒法容忍。麻煩您上樓去給我結賬,并且知會我的人一聲。”

“怎么?您這是要走了?”

“我先前就請您給我備馬了,您難道還不明白?我的話難道沒人聽嗎?”

“怎么會!閣下您也看見了,您的馬就在大門那兒,隨時可以出發。”

“很好,那就按我剛才說的去做吧。”

“好嘞,”客棧老板答應著,心里卻暗暗琢磨,“難不成這人害怕那小子?”

陌生人命令性地瞪了他一眼,老板不敢再多想,恭敬地行了禮,退出了房間。

“不能讓這個來歷不明的小子看見米萊狄,”陌生人小聲道,“她必須按時從這兒經過,事實上,她已經晚了。看來我最好騎馬去迎她……還有那封給特雷維爾的信,要是我能知道里面寫些什么就好了!”

陌生人一邊嘀咕著,一邊朝廚房走去。

在陌生人暗自思索的時候,客棧老板上了樓,到了妻子房里,發現達達尼昂終于醒了。老板堅信是這小子的到來把那位大主顧給擠走了,所以他告訴達達尼昂,因為他先前挑釁一位大老爺——照老板看來,那位陌生人必然是位大老爺——警察很可能會來收拾他。老板也不管達達尼昂好了沒有,硬要他起來去趕路。達達尼昂沒穿上衣,整個腦袋都被布條包著,昏頭昏腦地爬起來,被老板一路推著往樓下走。可是,他剛走到廚房門口,一眼就看見先前那個家伙正站在一輛馬車的腳踏板那里,和什么人小聲談話。那是一輛沉重的四輪馬車,還套著兩匹肥壯的諾曼底馬。

車上的乘客是個女人,剛好從車門里探出頭,看上去二十到二十二歲。咱們已經說過,達達尼昂的觀察速度非常快,一下就能看清別人的外貌特征。他第一眼就看出那是個年輕美麗的女人。而且,她的美貌與南方人完全不同,達達尼昂在家鄉從沒見過這樣美貌的人,所以,他更加驚訝了。那女人臉色白凈,金色長卷發披在肩頭,藍色的大眼睛里有些疲倦的神色,櫻唇粉紅,玉手潔白。她正和陌生人交談,語氣很是激動。

“就這樣嗎,紅衣主教閣下命我……”女人說道。

“立刻回到英國去,如果公爵離開倫敦,直接通知閣下。”

“還有其他吩咐嗎?”美貌的女乘客問道。

“都在這個匣子里,您到了那邊再打開。”

“好的。那您呢,您有什么打算?”

“我嗎?我得回巴黎。”

“不教訓一下那個無禮的小子嗎?”

達達尼昂把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所以,陌生人剛要張口答話,他就沖到門口,大聲叫道:“是無禮的小子來教訓你們!我倒是希望,要被教訓的那個家伙,別像上回那樣逃掉了。”

“像上回那樣逃掉?”陌生人皺了皺眉說道。

“沒錯,在女人面前,我料想你不至于也要逃吧。”

“請您三思,”米萊狄見他伸手要拔劍,急忙叫道,“請您三思!一著走錯,咱們可要滿盤皆輸的。”

“您說得對。”貴族打扮的人大聲說道,“您這就出發吧,我也要出發了。”

他朝米萊狄點了點頭,然后跨上馬背,馬車夫用力甩起鞭子。兩人各自上路,朝著相反的方向飛馳而去。

“哎!您還沒給錢哪!”客棧老板高聲叫道。眼見著這位沒結賬就一溜煙走了,老板心里的尊敬立刻變成了深深的鄙視。

“給錢啊,蠢材!”那人并不勒馬,只對著跟班大叫起來。跟班趕快往老板腳下扔了兩三個銀幣,然后打馬飛奔,跟著主人走了。

“哈!懦夫!哈!可悲的家伙!哈!冒牌的貴族!”達達尼昂追在跟班后面,不住口地叫著。

他受了傷,身體過于虛弱,禁不住這番折騰。剛跑了十步遠,就覺得一陣耳鳴,跟著頭暈目眩,眼前一黑,一頭栽在路中間,卻還不停地嚷著:“懦夫!懦夫!懦夫!”

“他的確是懦夫,”客棧老板小聲說著,慢慢走到達達尼昂身邊,試圖用討好的語氣來跟這可憐的小子求得和解,就好像寓言故事里面,鷺鷥傍晚時對待蝸牛一樣[13]。

“沒錯,真是懦夫,”達達尼昂咕噥道,“可是她,她可真美!”

“她?她是誰?”老板問道。

“米萊狄。”達達尼昂含含糊糊地說道。

然后他再次昏了過去。

“反正都一樣,”客棧老板暗想,“沒了兩個,留下一個,我看他肯定得住上幾天,好歹還有十一埃居可賺。”

各位都知道,達達尼昂的錢袋里剛好有十一埃居。

老板打定主意每天收一埃居,十一天養傷剛好十一埃居,不過,他的小算盤沒有考慮到具體情況。第二天一大早,達達尼昂五點就起了床,自己下樓到了廚房,要了葡萄酒、橄欖油和迷迭香,還要了些我們不得而知的東西,然后拿著母親的方子,配了一些藥膏,涂在各處傷口上,接著自己換了紗布,還表示不再需要任何醫生來看診。或許是吉普賽人的藥膏果然有奇效,也可能是因為沒有叫醫生來,當天晚上,達達尼昂的情況好了不少,第二天就幾乎痊愈了。

付賬的時候到了。因為達達尼昂嚴格禁食,所以他只需要付迷迭香、橄欖油和葡萄酒的錢,反倒是他那匹矮黃馬,照客棧老板的說法,按它的個頭來算,它吃下的草料足有正常量的三倍。達達尼昂只在口袋里找到了磨損的天鵝絨錢袋,里面裝著那十一埃居,至于那封給德·特雷維爾先生的信,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一開始,達達尼昂很有耐心地到處找信,一遍遍地翻著身上的大口袋和小口袋,然后仔細搜行李,把錢袋打開又合攏,最后,他確定那封信是不可能找到了,于是第三次暴怒起來,差一點兒又得重新涂上葡萄酒跟橄欖油做的香藥膏:因為他被怒火沖昏了頭,威脅說找不到信就砸了這家客棧,所以老板趕快抄起長矛,老板娘拿著掃帚把,伙計們也都撿起了先前用過的棍子。

“我的推薦信!”達達尼昂大叫,“給我推薦信,要是不還給我,我就把你們像烤麻雀一樣穿成串!”

不幸的是,達達尼昂的威脅根本沒法實現。正如前文所說,他的劍已經在第一次打架時被折成了兩段,可他早就把這事兒忘了。等他想要拔劍出鞘,才發現手里只握著一把斷劍,這還是老板先前花了挺大力氣,仔細插回劍鞘里的。至于另外那截劍尖,已經被大廚拿去,改成了一支肉釬子。

達達尼昂失望不已,暴躁得要跳腳,幸虧老板覺得他的威脅還算有理由,否則恐怕又要大打出手了。

“哎,是啊,”老板放下了長矛,“信去哪兒了呢?”

“就是,我的信哪兒去了?”達達尼昂叫道,“我先告訴你,那信是給德·特雷維爾先生的,你們最好把它給找到;就算我找不到,也總會有人來把它找到!”

這句威脅算是成功地讓老板惶恐不安起來。除了國王和紅衣主教之外,軍人乃至市民最常提到的名字就是德·特雷維爾了。當然,常被說起的還有約瑟夫神甫,但大家總是小聲地提起他的名字,因為這位“灰衣主教”是紅衣主教的心腹,人們都對他怕得不得了。

于是,老板把長矛扔得遠遠的,又叫妻子扔掉掃帚把,叫伙計們扔掉棍子,然后一馬當先地親自尋找那封消失的信。

“信里面是不是裝了什么值錢的東西?”老板尋找無果,問道。

“這還用問!當然有值錢的東西!”達達尼昂叫道,他原本指望著憑借這封信進宮,成為大人物的,“我的全部財產都在里面。”

“是銀行儲蓄的存單嗎?”老板焦慮不安地問。

“國王陛下的特別國庫的存單。”達達尼昂答道,他原本打算靠著推薦信進宮去為國王效勞的,所以絲毫不覺得這樣信口回答是在說謊話。

“真見鬼了!”老板絕望不已地叫起來。

“沒什么,”達達尼昂以加斯科人特有的堅定態度說道,“沒什么,錢不重要,那封信才最重要。我寧可丟掉一千皮斯托爾[14],也不想丟了那封信。”

其實他大可以說成兩萬皮斯托爾,但是達達尼昂有種年輕人特有的羞恥心,所以他并沒有這么說。

老板怎么也找不到信,急得團團轉,突然,他腦中靈光一現。

“那封信根本就沒丟。”他大聲說道。

“什么?”達達尼昂叫起來。

“沒丟,有人把它拿走了。”

“拿走了?誰拿走了?”

“昨天那位貴族老爺。他去過樓下的廚房,您的上衣就放在那兒。那兒只有他一個人。我敢說是他偷走了信。”

“您確定是他偷了?”達達尼昂將信將疑地問道,他不怎么相信客棧老板的話,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封信只對他自己有用,別人的貪心覬覦完全沒有道理。事實上,客棧里的任何伙計或客人拿了它,也根本不會得到什么好處。

“您是說,”達達尼昂重新開口問道,“您懷疑那個打扮成貴族的無禮家伙偷了我的信?”

“我跟您說,我確定就是他。”客棧老板繼續道,“我跟他說起過,德·特雷維爾先生是您這位大人的保護人,您甚至還有封信,要交給那位聲名顯赫的先生。他看起來非常擔心,還問我那封信放在哪兒,一聽說您的上衣放在廚房,他就立刻下樓去了。”

“看來,就是那家伙偷了我的信。”達達尼昂回答,“我一定要告訴特雷維爾先生,特雷維爾先生一定會告訴國王。”他從口袋里拿出兩個埃居,鄭重地交給老板,老板摘下帽子拿在手里,一直把他送到門口,看著他上了矮黃馬。達達尼昂一路平安無事地騎到巴黎,從圣-安托萬門進了城。一進城,他就把馬賣了,換了三個埃居。這倒是個好價錢,因為最后這一段路上,達達尼昂一直沒日沒夜地騎它。那個買馬的馬販子倒也不隱瞞,他直接告訴達達尼昂,自己出這種高價,完全是因為這匹馬的毛色實在罕見。

于是,達達尼昂只能走路去見特雷維爾先生了。他夾著小行囊,帶著那少得可憐的家當走了好半天,才總算找到一個能付得起房租的地方。那是個頂層閣樓,坐落在盧森堡公園附近的掘墓人街上。

達達尼昂交了定金,住進房間,把白天剩下的時間都用來縫飾邊。這些飾邊本來是老達達尼昂的——他那件緊身短上衣幾乎還是全新的呢。做母親的把它們從丈夫的衣服上拆下來,又偷偷地交給了兒子。達達尼昂把飾邊縫在自己的上衣和短褲上,縫完之后,他來到沿河鐵器街,重新配了劍身,然后折回來走到盧浮宮,向自己遇到的頭一個火槍手打聽德·特雷維爾先生的府邸。那座府邸在老鴿籠街上,恰好就在達達尼昂所租的房間附近,他由衷覺得這是馬到功成的好兆頭。

辦完這些事,達達尼昂爬上了床,他對自己在默恩鎮的所作所為深感滿意,對過去毫不后悔,對當下信心十足,對未來充滿希望,他躺在床上,像個勇士一樣睡著了。

他睡得像鄉下人一樣熟,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九點,然后起床去拜謁那位赫赫有名的德·特雷維爾先生。按照他老爹的評價,那可是這個國家的第三號人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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