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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巴赫拉赫的拉比(二)

當美麗的薩拉睜開眼睛時,她幾乎被耀眼的陽光晃了眼。一座大城市的數座高塔在她眼前巍然矗立,啞少年威廉手持篙子直立船頭,撐船穿過一艘艘插著五顏六色的小旗、橫七豎八、擁擠不堪地停泊在那里的大船,船上的水手們有的懶洋洋地垂眼朝下觀看這只從他們旁邊經過的小船,有的七手八腳地在卸大批木箱、包裹、木桶,這些貨物都先卸到一些比較小的船上,然后再運到陸地上去。和裝卸過程相伴的,是一片震耳欲聾的嘈雜聲、接二連三的小船船夫和與他們熟識的水手們打招呼時的呼叫聲,從岸上傳過來的售貨攤攤主直著嗓子聲嘶力竭的叫賣聲,白凈面皮、身穿紅色制服上裝、手執白色細棍的關稅職員在各艘船只之間跳來蹦去,真是熱鬧非常。

“是啊,美麗的薩拉,”拉比高興地微笑著,對他妻子說道,“這里,這就是世界聞名的帝國貿易城市、美因河畔的法蘭克福,而我們現在坐船經過的正是這條美因河。那邊,在一群綠色山丘環抱中的那些漂亮的房子,就是薩克森豪森區,當年住棚節[1]期間,瘸腿的古姆茨從那里為我們取來了沒藥。這里你還可以看見有十三個橋孔的美因河大橋,有好多好多人,車水馬龍,從橋上經過,橋中央就是那所小房子,小姨陶布欣給我們講過,那房子里住著一個受過洗禮的猶太人,這人給每個給他送來一只死老鼠的人付六個銅板,猶太教區每年需向市議會提供五千根老鼠尾巴!”

聽了這個法蘭克福猶太人不得不同老鼠作戰的故事,美麗的薩拉止不住笑起來;明媚的陽光和眼前這個新奇的五彩繽紛的世界,把昨夜一切驚怵和恐懼全部從她的心中一掃而空了,當她被丈夫和啞威廉從靠岸的船上抱上岸去時,她感覺自己渾身好像充滿了歡快的自信。而啞威廉呢,這時用他那雙美麗的深藍色眼睛帶著半是喜悅半是痛苦的神情久久地注視著她,接著他又朝拉比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然后跳回到他的小船里,不多會兒就連人帶船一起消失了。

“啞威廉真是很像很像我死去的弟弟啊——”美麗的薩拉說?!疤焓箓儌€個都很像,”拉比隨口回應道,接著,他牽起了妻子的手,帶著她在沿岸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因為現在正值復活節彌撒期,這里又新搭建了一大批木結構的雜貨店。當他們兩人從美因河城門進入城區時,看到城里的交通同外面一樣繁忙、喧鬧。在一條狹窄的街道兩旁,一家店鋪緊挨著一家,房子同法蘭克福其他各處一樣,都是完全按商家營業的要求蓋起來的:底層沒有窗戶,而一律采用敞開著的拱形門,這樣一來人們可以一眼看到屋內深處,每一個過路的人都能清楚地觀看陳列出來的商品。美麗的薩拉看到這么多貴重的東西,眼見那些自己從未見過的令人眼花繚亂的千姿百態,她驚喜得瞪大了眼睛!瞧,那里站著的是一些威尼斯人,他們在展銷東方和意大利的所有奢侈品。美麗的薩拉看著這層層疊疊排放起來的化妝品和首飾、五顏六色的帽子和胸衣、黃金手鐲和黃金項圈,還有那所有的金光閃閃的廉價裝飾品,這些女人喜歡觀賞,更喜歡自己穿戴的東西,她簡直就被迷得動彈不得了。那些飾有豐富的刺繡圖案的絲絨和綢緞衣料,似乎想和美麗的薩拉說話,它們似乎想把一切奇妙美好的東西一股腦兒喚回到她的記憶中來,她的確是感覺到好像自己又回到了孩提時代,回到從前一個小姑娘的時代,小姨陶布欣實踐了她的諾言,把她帶到了法蘭克福的集市上,而現在她實實在在地就站在這些小姨給她講了不知多少次的漂亮衣裳面前了。這時她已經暗暗高興地在考慮著要帶些什么東西回巴赫拉赫去,她的兩個小表妹哪一個最喜歡那條藍綢腰帶呢,是小花,還是小鳥?還有,那幾條綠色的小短褲小高察克穿上合適不合適呢?——可是一轉念,她突然又對自己說:“哎呀,我的天!他們現在都已經長大了,而且昨天已經都被打死了呀!”想到這里,她不由得驚愕萬狀,昨夜的種種情景,那些恐懼的場面硬是又要在她心中死灰復燃了;然而,那些繡著金色絲線的衣服好像在用一千只眼睛調皮地對她擠眉弄眼,它們像是在對她喃喃細語,一時間把她心中所有的晦暗情緒一掃而光,而當她抬眼看她丈夫的臉時,看到他神色開朗,面部表情還是他往常那樣嚴肅中帶著寬容。“把眼睛閉上吧,美麗的薩拉,”拉比說,隨即又帶領他的妻子繼續在擁擠的人群中走下去。

真是非常熱鬧??!這里大多數是買賣人,他們在相互高聲討價還價,還有一些人在掰著手指頭自言自語地算賬,另外一些人則讓一些市場幫工背著或扛著大件貨物跟在他們身后一路小跑將購進的貨送到倉庫去。還有一些人,從他們的臉部表情就可以看出是好奇心驅使他們到這里來看熱鬧的。那位穿著紅大衣、戴著金項鏈的,人們認出是市長先生。那位穿著黑色的、殷實人家才有的柔軟蓬松上衣的,透露出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自豪的老公民。頭戴尖頂鐵頭盔、身穿黃色皮上衣、足踏錚錚作響的馬刺的,告訴人們他是個全副武裝的馬弁。一頂黑色的、帽尖蓋住了部分前額的小絨帽下面藏著的,是一張紅撲撲的少女臉,而一大幫小伙子,像一群嗅覺靈敏的獵犬似的,蹦蹦跳跳緊跟在她身后,這伙人,從他們頭戴插滿了羽毛——插出各種奇形怪狀——的貝雷帽、腳上穿著咣當作響的尖頭鞋和他們身上穿的兩色綢緞衣服——即右邊綠左邊紅,或者一邊是彩虹樣的長條紋而另一邊是雜色的小方塊圖案,這樣的打扮使這幫渾小子看上去仿佛從身體正中裂成了兩半,可以看出是一伙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拉比和他妻子被擁擠的人流裹挾著,不覺來到了羅馬人廣場。這是城內最大的廣場,四周全是高大的山墻建筑物,它得名于一幢巨大的、叫做“羅馬人”的房子,被市政府收購后,它被隆重地定為市政廳大樓。德國的皇帝們就在這座樓房里被選舉出來,而在他前面的空場上經常演出高貴的騎士劇。馬克西米連國王特別迷戀這類演出,上演時他就駕臨法蘭克福。在演出前夕,為了表示對他的歡迎,會在廣場上舉行一次盛大的騎術決賽[2]。在那些現在正被木匠們拆卸掉的木頭圍欄旁邊,這時還站著許多游手好閑的人,他們在那里講述著:昨天不倫瑞克公爵和勃蘭登堡侯爵如何在鑼鼓和號角聲中向對方沖去,無賴瓦爾特怎樣重重地把熊騎士擊落馬下,以致長矛碎片呼呼飛向天空,身材高大的金發馬克西米連國王在宮廷侍從護衛中站在陽臺上,他是如何興高采烈地不斷直搓雙手。金黃色布料做的一塊塊臺布,現在還搭在市政廳陽臺扶手和一扇扇哥特式窗戶的窗欞上。集市廣場周圍的其余房子也都還保留著節日的盛裝,門面還有家族紋章裝點著。特別是林堡家族的那所房子,它的旗幟上畫了一個手托老鷹的少女,她面前有一只猴子舉著鏡子給她照。在這家的陽臺上站著許多騎士和女士,他(她)們都俯首看著下面三五成群地拉手起舞的百姓。啊,有多少各個等級和年齡段的休閑游客為了滿足他們的觀賞興趣擁擠在這里啊!人們在這里歡笑、在這里啜泣、在這里偷盜、在這里打趣、在這里歡呼!其間,響起了那位身穿紅大衣的醫生震耳欲聾的小號聲,這位大夫同他的馬戲丑角和幾只猴子一起站在一個高高的腳手架上,將他的藝術技能充分地“吹”出來,又大肆夸耀他的藥酒和神膏的療效,或者一臉認真的神情細看某個老太太舉在他面前的尿管,再或者就是著手去為一個可憐的農夫拔臼齒。那邊是兩個彩帶迎風飛舞的擊劍手,他們揮舞著手中的寶劍,做出在這里偶然相遇的樣子,然后假裝怒氣沖沖地向對方刺去;經過一段長時間的拼搏較量之后,兩人各自宣布自己是不可戰勝的,于是向觀眾收取幾個硬幣。現在,新成立的射手行會會員在吹鼓手的伴奏下排隊走過。跟在他們后面的,是一群云游婦女,她們由一個舉著紅旗的帶頭人作前導,從維茨堡的名叫“驢屋”的怨婦收容院來到這里,要到羅森塔爾去,在那里,愛民如子的當局在彌撒期間給她們分配了住所。“把眼睛閉上吧,美麗的薩拉!”拉比說。原來,那些穿著奇裝異服而且暴露得太多的女人——其中有幾個非常漂亮——動作特別淫蕩下流,她們把自己雪白的大乳房放肆地露出來,說些恬不知恥的話挑逗過路行人,一邊揮舞著她們的漫游長手杖,而當她們像騎木馬一樣騎著手杖從圣凱瑟林教堂大門經過時,便直著嗓子用刺耳的聲音唱出魔女之歌:

公山羊,那地獄的守衛,它在什么地方?

公山羊在什么地方?要是沒有公山羊,

我們就要騎上,我們就要騎上,

我們就要騎上木頭拐杖!

這種在遠處都能聽見的怪腔怪調的吼叫,最終消失在一隊漸次走近的游行隊伍那唱詩班似的吟唱聲中。這是一隊由禿頭赤足的修士組成的憂傷的游行隊伍,其中有的舉著點燃的蠟燭,有的舉著繪有圣徒畫像的旗幟,有的舉著巨大的銀制基督受難十字架。在隊首行進的,是一些身穿白色或紅色上衣的男孩,他們手上都捧著青煙裊裊的香爐。隊伍中段,人們看到在一頂富麗堂皇的華蓋下一些穿著白色圣衣——有的飾有昂貴的花邊,有的披著彩綢長披肩——的僧侶,其中一位手捧一只太陽般金光閃閃的杯子,在他到達集市一角的一個圣像壁龕時,便將金杯高高舉起,口中半喊半唱地誦念著拉丁文語句……同時,一個小鈴鐺叮叮當當響了起來,于是四周所有的人一齊鴉雀無聲,雙膝跪地,在胸前劃著十字。但是拉比卻對他的妻子說:“閉上你的眼睛吧,美麗的薩拉!”接著他便把她從這里拽開,將她先拉到一條很窄的偏僻小巷里,然后又穿過迷宮一般彎彎曲曲的狹窄街道,最后來到了一個無人居住的、又臟又亂的空場上,這一片場地將新的猶太人居住區與城市其余部分分開了。

在那以前,猶太人是住在市內主教堂和美因河大橋之間的地方,即從大橋到貧民泉、從梅爾瓦格[3]到圣巴爾多祿茂大教堂[4]。但是天主教的教士們獲得了一項教皇的敕令,其中禁止猶太人在離主教教堂這么近的地方居住,于是市政府給了他們排水溝[5]的一塊地,他們便在這個地方建立起了自己的住宅區。這一住宅區四周筑起圍墻,幾道大門前還攔有鐵鏈以防搗亂分子進入。因為,在這里猶太人也同樣生活在壓力下和恐懼中,比他們今天回憶中所受的苦難更甚。公元1240年,情緒失控的平民對他們來了一次血腥的大屠殺,這被叫做第一次排猶大戰,而在公元1349年,當自虐派[6]經過這一地區放火焚城,而后指控猶太人縱火時,猶太人大部分被受煽動的平民殺死,或者在他們自己的房子里被活活燒死,這被稱為第二次排猶大戰。在這兩次屠戮之后人們便經常用這一類戰役威嚇猶太人,而在法蘭克福發生內亂時,特別是在那次市議會和各行會的糾紛中,基督教亂民動不動就去沖擊猶太人居住區。這個居住區有兩道大門,遇天主教節日從外面鎖上,遇猶太教節日則從里面鎖上,每一道門前都設有一個崗亭,由城市士兵把守。

當拉比和他的妻子來到猶太人居住區大門前時,從開著的窗戶可以看見守衛的雇傭兵躺在崗亭里的簡易臥榻上,而在外面,鼓手坐在明亮的陽光下抱著他的大鼓隨意敲擊幾個鼓點子。這是一個體態沉甸甸的胖子,上衣和褲子都是火黃色布料做的,袖子和腰身脹鼓鼓的,衣裝從上到下密密麻麻地縫上了一條條紅色的棱子,就像好多好多條人舌頭從衣服里面伸出來似的;他前胸和后背都有料子面的護墊,大鼓就挎在那上面;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扁平圓帽;臉形也同樣又扁又圓,臉色橙黃,而且滿臉的紅疙瘩,他咧著嘴,整張臉扭曲成一副打哈欠似的似笑非笑的模樣。這家伙就這樣坐在那里,一邊敲著鼓點一邊哼唱自虐派當年打排猶戰時唱的那支歌的曲調,用他那沙啞的啤酒嗓子咕嚕出下面的幾句話來:

“我們的圣母,

她清晨行走,遍地朝露,

主啊,發發慈悲!”

“漢斯,這曲調很不好!”一個聲音從猶太人居住區鎖著的大門后面響起來,“漢斯,這首歌也很不好,一點不合適,復活節做彌撒時唱就更不合適,這是一首壞歌,一首危險的歌,漢斯,小漢斯,鼓手小漢斯,我是孤孤單單一個人,要是你喜歡我,要是你喜歡星星,喜歡那顆長的星星,那顆長鼻子星,那么你就別唱了!”

這些話是從一個看不見的人嘴里說出來的,一半是滿心懼怕急匆匆,一半是唉聲嘆氣慢吞吞地從嗓子眼里擠出來,那聲音,在軟綿綿地拉長聲和硬邦邦的沙啞聲兩者之間很不協調地交替,像人們聽肺癆病人說話時的感覺一樣。然而鼓手不為所動,他繼續和著鼓點用原先那個曲調唱下去:

“這時來了一個少年郎,

他的胡子剛長上,

哈利路亞[7]!”

“漢斯,”上面提到的那個聲音又大聲開口了,“漢斯,我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你唱的是一首危險的歌,我不喜歡聽,我有我不喜歡的道理,要是你喜歡我,那你就唱點別的吧,明天我們喝……”

這“喝”字剛一出口,那個漢斯立刻停止了敲鼓唱歌,他用老實巴交的語氣說道:“但愿魔鬼把猶太人抓了去!可是你呢,親愛的長鼻子星,你是我的朋友,我要保護你,如果我們還要經常一起喝酒,我也要勸說你皈依。我會當你的教父,你要是受洗,你就會得到永生,而要是你有天才又在我這里勤奮學習,你甚至還可以成為一名鼓手。對,長鼻子星,你還會有很大的出息的,要是明天我們一起喝酒,我會把整個教義問答敲鼓演唱給你聽——不過現在你開一下大門吧,這里站著兩個陌生人,他們想要進去?!?

“開大門?”長鼻子星大叫起來,聲音幾乎完全嘶啞了,“這可沒有那么容易,親愛的漢斯,我沒法知道,我根本就沒法知道,并且我是孤孤單單一個人。那個菲特爾·林茨科夫拿著鑰匙,現在一聲不響地站在角落里低聲念他的禱文;這是不能讓人打攪的。傻子葉克爾也在這里,可是他這會兒正在撒尿。我是孤孤單單一個人!”

“讓魔鬼把猶太人都抓了去!”鼓手漢斯大聲叫道,然后,他一面被自己這個笑話弄得哈哈大笑,一面瑟瑟縮縮地向崗亭走去,進去后也躺到那簡易臥榻上了。

現在,當拉比和他妻子兩人單獨站在緊鎖的大門前時,門后傳來一個帶點嘲笑意味的故意拉長的咕嚕咕嚕的鼻音:“小星星,別老是嘀咕沒完啦,快去從林茨科夫上衣口袋里把鑰匙取來,要不就用你的鼻子把大門打開吧。那兩個人已經站著等了很久了?!?

“兩個人?”那個被稱為長鼻子星的男子怯生生地叫起來,“我還以為只是一個人呢,我求你了,小丑,親愛的小丑葉克爾,你把頭伸出去看看都是誰在外面?”

這時大門上的一個加了安全護欄的小窗開了,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頂黃色船形帽及其下小丑葉克爾那張滿是皺紋的滑稽可笑的小丑臉。轉瞬這小窗口又關閉了,接著便聽見那生氣的咕嚕咕嚕的聲音:“開門吧,開門吧,外面只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長鼻子星唉聲嘆氣地擠出這句話,“要是大門打開了,這個女人就把裙子脫掉,原來也是個男人,這樣一來就成了兩個男人,而我們只有三個人!”

“別那么慫得跟兔子似的!”小丑葉克爾回應道,“勇敢點,讓人看看你的勇氣!”

“勇氣!”長鼻子星叫道,又痛苦地哈哈一笑,“兔子!兔子是個不好的比喻。兔子是種不干凈的動物。勇氣!人家不是因為我有勇氣才把我安插在這里的,而是因為我小心。如果來的人太多,要求我大聲喊叫。可是我自己不能阻擋他們。我的胳膊沒有勁,我的囟腦門兒還沒有閉上,還有,我是孤孤單單一個人。要是別人打我一槍,我就會死掉。然后,有錢的門德爾·萊斯安息日坐在飯桌邊,擦擦嘴角的葡萄干汁兒,摸摸肚皮,接著興許就會說:‘長鼻子星可是個好樣的小伙子哦,要是沒有他,人家就把大門炸開了,他不是為了我們讓人家的槍給打死了嗎?唔,他可真是個好樣的小伙子啊,唉,真可惜,他死了——’”

說到這里,長鼻子星的聲音逐漸變得柔和而帶哭腔,但突然間這聲音又變成急速的、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勇氣!哦,為了讓有錢的門德爾·萊斯擦擦嘴角的葡萄干汁兒,摸摸肚皮,管我叫好樣的小伙子,就要讓我被人一槍打死嗎?勇氣!勇敢點!小史特勞斯就是勇敢點了,昨天在羅馬廣場上看擊劍,他以為人家不認識他,因為他穿了一件紫色的上衣,還是絨的,三個銀元一艾勒[8],還帶著條小小的狐尾,全是金線繡的,華麗極了——怎么樣呢,人家沒完沒了地拍打他這件紫色上衣,打得它退了色,打得連他的脊背也變成了紫色,沒有一點人樣了。勇氣!羅鍋雷瑟爾是勇敢了點,他說我們那個無賴鎮長是個無賴,怎么樣呢,人家把他的兩只腳綁起來,倒吊在兩只狗中間,鼓手漢斯敲著鼓。勇氣!別那么慫得跟兔子似的!在那么多狗中間,兔子是完蛋了。我是單獨一個人,我真的是很害怕??!”

“你賭個咒吧!”小丑葉克爾大聲說。

“唉,我真的是很害怕喲!”長鼻子星嘆著氣重復說道,“我知道,這種害怕是骨子里就有的,這是我歸天的母親遺傳給我的——”

“對,對,”小丑葉克爾打斷他的話說道,“你母親又是從她父親那里遺傳得來的,她父親又從他父親那里得來,就這樣一代傳給一代,一直往上數到你那位在掃羅國王麾下當兵去同非利士人作戰,打起來第一個開小差的老祖宗。——但是你看吧,小林茨科夫就快準備好了,他已經是第四次彎下腰,現在他把圣賢這個詞念三遍,正像個跳蚤那樣蹦起來,好,現在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口袋里……”

真的,只聽一串鑰匙嘩啦啦響,緊接著大門的一扇格格開了,拉比和他的妻子走進了那不見人影的猶太巷。而那個開門人呢,一個一臉苦相的小個子男人,現在迷迷瞪瞪地點著頭,就像不愿意讓人打擾他的思路似的,他又小心謹慎地把大門鎖上之后,便一句話也不說徑自拖著步子向門后一個角落蹀躞過去,嘴里還不住地咕噥著祈禱文。小丑葉克爾比較起來話就稍微多一些,這是個矮胖的、有點羅圈腿的伙計,長著一張紅彤彤的笑臉和一雙碩大無朋的肉手,這時他將那雙手從那花斑上衣的寬大袖口中伸出來,向來客表示歡迎。在他身后露面或者不如說是藏身的,是一個瘦長身材的人,細棉布翻領圍著他那瘦長的脖子,一根簡直長得不可思議的鼻子,神奇地點綴著他那清瘦而蒼白的面龐,這鼻子在好奇地、滿懷恐懼地來回擺動。

“熱烈歡迎!祝節日快樂!”小丑葉克爾叫道,“現在這街巷這么空曠和安靜,你們別奇怪。所有我們的人現在都在教堂里,你們來得正是時候,可以在那里聽到朗讀伊薩克犧牲的故事。我知道這個故事,這是個很有趣的故事,要不是我已經聽過三十三次了,我就很想今年再聽一遍。這還是個很重要的故事,因為,要是亞伯拉罕當年真的把伊薩克殺了而不是殺那只公山羊,那么現在世界上就有更多的公山羊,而猶太人更少了?!闭f到這里,葉克爾做出一張極為滑稽的鬼臉,開始唱起《阿伽德》中的下面這支歌來:

“一只小公羊,一只小公羊,爸爸花兩塊錢買下的;一只小公羊,一只小公羊!

“來了一只小貓,吃掉了小公羊,爸爸花兩塊錢買下的;一只小公羊,一只小公羊!

“來了一條小狗,咬了小貓一口,小貓吃掉了小公羊,爸爸花兩塊錢買下的;一只小公羊,一只小公羊!

“來了一根小棒,打了小狗一棒,小狗咬了小貓,小貓吃掉了小公羊,爸爸花兩塊錢買下的;一只小公羊,一只小公羊!

“來了一把小火,燒掉了小棒,小棒打了小狗,小狗咬了小貓,小貓吃掉了小公羊,爸爸花兩塊錢買下的;一只小公羊,一只小公羊!

“來了一盆小水,澆滅了小火,小火燒掉了小棒,小棒打了小狗,小狗咬了小貓,小貓吃掉了小公羊,爸爸花兩塊錢買下的;一只小公羊,一只小公羊!

“來了一頭小牛,喝光了小水,小水澆滅了小火,小火燒掉了小棒,小棒打了小狗,小狗咬了小貓,小貓吃掉了小公羊,爸爸花兩塊錢買下的;一只小公羊,一只小公羊!

“來了一個屠夫,宰掉了小牛,小牛喝光了小水,小水澆滅了小火,小火燒掉了小棒,小棒打了小狗,小狗咬了小貓,小貓吃掉了小公羊,爸爸花兩塊錢買下的;一只小公羊,一只小公羊!

“來了一名判官,殺掉了屠夫,屠夫宰掉了小牛,小牛喝光了小水,小水澆滅了小火,小火燒掉了小棒,小棒打了小狗,小狗咬了小貓,小貓吃掉了小公羊,爸爸花兩塊錢買下的;一只小公羊,一只小公羊!”

“是的,美麗的夫人,”歌唱者補充道,“總會有那一天的:判官要殺死屠夫,我們的所有血脈都是來自以東[9];因為上帝是個報復的上帝——”

但是突然,小丑葉克爾放下了不經意間涌上他心頭的嚴肅,立即又大肆插科打諢,繼續用他那咕嚕咕嚕的小丑聲調說道:“美麗的夫人,您別害怕,長鼻子星一點不會傷害您。只有對年老的施納帕-艾勒他才是個危險人物。這個老女人愛上了他的鼻子,不過這鼻子也值得愛。它像面向大馬士革的塔那樣美,像黎巴嫩的雪松那樣高大。它外部像金子和糖漿一樣閃閃發光,內部全是音樂和可愛之處。夏天它開花,冬天它結冰,而夏天和冬天它都被施納帕-艾勒的一雙白手盡情地愛撫。是的,施納帕-艾勒愛上了他,迷戀上了他。她照顧他,喂他吃的,一旦他夠胖了,她就要和他結婚,就年齡來說,她還是夠年輕的,誰要是三百年后到法蘭克福來,他將看不見天空,只看見滿天的長鼻子星!”

“您是小丑葉克爾,”拉比大聲說,“我從您說的話就能看出來。我經常聽人說起您。”

“對,對,”那一位帶著滑稽的謙虛語氣搭腔,“對,對,這是因為我有點名氣。遠近各處的人們常常把我看得比我自己覺得的更冒傻氣。但我在非常努力地使自己成為一個小丑,蹦蹦跳跳,搖頭擺尾,讓全身叮當響。別人想學丑角會比我容易些……不過,拉比,告訴我,為什么您在節日外出旅行?”

“我的理由寫在《塔木德》[10]里,”被問者回答道,“經書上說:危險趕走安息日?!?

“危險!”瘦長個子的長鼻子星突然大叫起來,同時像死到臨頭一樣驚恐地比劃著,“危險!危險!鼓手漢斯,快敲起來,快敲起來,危險!危險!鼓手漢斯……”

但鼓手漢斯在外面卻用他那厚重的啤酒嗓子喊道:“你個千刀萬剮的!讓魔鬼把猶太人都抓了去!這已經是你今天第三次把我從睡夢中吵醒了,長鼻子星!你可別把我氣瘋了!要是我瘋了,那我可就跟活的惡魔一樣,到那時,我就要真真正正的拿起獵槍,透過大門的欄桿空當往里射擊,那時,每個人就得小心他的鼻子喲!”“別往里打!別往里打!我是孤孤單單一個人!”長鼻子星嗚咽著,充滿了恐懼,把臉緊貼在最近的一堵墻上,保持這種姿勢站著,一面顫抖一面輕聲禱告。

“說說,說說,出什么事情了?”現在小丑葉克爾也叫起來,聲音中充滿了急匆匆的好奇心,這就在當時也已經是法蘭克福猶太人特有的心態了。

然而拉比掙脫了他,同他妻子沿著猶太巷繼續往前走?!澳憧?,美麗的薩拉,”他嘆了口氣,說道,“以色列的防衛是多么糟糕啊!假朋友在外面守護著大門,而里面呢,保衛它的是呆傻和恐懼!”

兩人緩緩地走過這條空曠的長街,這里只是偶爾有一個少女從窗戶伸出頭來看看外面,同時太陽從那锃亮的窗玻璃中耀眼地反射出來。原來,當時猶太居住區的房屋還很新,看上去讓人感覺很舒服,也比現在低,只是到后來,由于猶太人在法蘭克福人數增多而又不許擴大居住區,他們才一層一層地加高房子,像鳳尾魚一樣擠住在一起,從而身心受到巨大的摧殘。在大火之后幸存下來、被人們稱為老巷的那一部分居住區,那些高而大的黑房子——里面有一批玩世不恭、經常酗酒的唯利是圖的生意人在討價還價,它們是中世紀留下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紀念物。較老的那個猶太會堂已不復存在;它比現在的這一個稍微窄一些,現在這一座是后來在收留了那些從紐倫堡來的流亡者以后才建造起來的。它在老會堂舊址的北邊。拉比用不著先去問它所在的位置,從遠處他就已經聽到了那許多亂哄哄的、非常大的聲音。到了教堂的院子里,他就跟妻子分開。在那里的井邊洗了手之后,他便走近猶太會堂的下面一部分,即男人們祈禱的地方;而美麗的薩拉則走上了一部樓梯,去到樓上女人們禱告的地方。

這樓上的部分類似畫廊的格局,有三排上了紅褐色清漆的木制座椅,每把椅子扶手上吊裝了一塊木板,為了將祈禱書放在上面,這木板可以很方便地翻起來。女人們在這里并排坐著閑聊,另一些則站直身子在虔誠地祈禱著;時不時她們也好奇地走到沿東墻的一排欄桿前,透過那些薄薄的綠色板條,可以往下看到會堂的下半部分。在那下面,穿著黑大衣的男人們在高高的祈禱臺后站立著,尖尖的胡須垂到了白色環狀皺領下面,頭發壓平了的頭頂,被一塊四方形的白色呢絨或綢緞布——有一些還帶著花邊裝飾——多多少少遮蓋住一部分。這猶太會堂的墻壁全部刷成十分單調的白色,人們看得到的裝飾物,除了宣讀法典條文的方形舞臺四周圍起的鍍金欄桿和圣柜之外別無長物。這個制作精良價格不菲的柜子,看來是由幾根大理石柱子托載著,柱頭的花飾枝葉繁茂花團錦簇,柜子上覆蓋著一塊鈷藍色絨帷幔,其上用閃光的金箔片、珍珠和彩石繡成一句虔誠的銘文。這兒掛著銀質紀念吊燈,也有一個圍著欄桿的小舞臺,在欄桿的扶手上是形形色色的圣器,其中就有七臂廟堂枝形燈,在它前面,面向約柜站著的是唱詩班領唱,他的歌唱由他的兩個助手,一個男低音和一個男高音,像器樂一般伴唱。原來,猶太人已經將所有的實在器樂從教堂中排除出去,他們自認為,對上帝的贊歌從人的溫暖胸膛中發出比從冰冷的管風琴中發出更加能產生凈化心靈的效果。此刻,當領唱者——一位杰出的男高音——開始放聲歌唱,那些她非常熟悉的極為古老莊重嚴肅的曲調以她做夢也想不到的青春活力鮮花怒放般裊裊繞梁鳴響起來,伴唱男低音為使旋律更加厚實飽滿與之對位唱出低沉的隆隆轟鳴聲,而在兩人曲中休止時男高音又用他那十分高亢的尖聲唱出一連串優美甜蜜的顫音——在這樣的時候,美麗的薩拉簡直高興得像個天真的孩子。這樣的歌聲美麗的薩拉在巴赫拉赫的猶太教堂里從來不曾聽到過,因為那里是鎮長大衛·雷威領唱,當這位已經上了年紀、哆哆嗦嗦的男人用他那破鑼般像羊叫一樣、還硬是想像個年輕姑娘似地唱顫音,在這種不自量力、強己所難的努力中他那松松垮垮耷拉著的手臂狂熱地拼命擺動起來時,這副模樣大概只能激起人們捧腹大笑而不能促使人們靜心祈禱。

一腔虔誠而適意的心情,其中也摻和著女人的好奇心,驅使美麗的薩拉走近欄桿,在那里她能往下看到會堂的下半部分,即所謂的男子教友部。她還從來沒有見過像現在這底下那么多的男性教友聚集在一起,置身于這么多由于共同的出身、思想方式和苦難而令她備感親近的人們中間,她心中也暗自覺得異常舒坦。但令這位女子的內心更加感動的,是三位老年男子充滿敬畏地向圣柜走去,將閃光的帷幕向旁邊推開,用鑰匙開啟了柜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將那本上帝用神圣之手親自寫就的書取了出來,為了完好地保存這本書,猶太人經歷了多少磨難,經受了多少艱辛困苦,承受了多少仇恨、恥辱和死亡的重壓??!這是一種綿延長達千年的殉道者精神!這本書,一部巨大的羊皮紙經卷,像一位王爺的小公子那樣被包裹在一塊繡上了斑斕圖案的紅色絨布罩中;上面,經卷兩盡頭的卷軸上各安裝了一個銀質的小盒子,其中裝著形狀各異的石榴石和小鈴鐺,它們輕盈地來回擺動著,發出丁零零的聲響,前面,幾根小巧的銀鏈上掛滿了鑲著雜色寶石的金質盾牌。領唱者拿起了書,將它放在雙臂上輕輕搖晃,抱著它輕盈地掂動,一會兒又將它緊緊摟在懷里,似乎它真是個孩子,是個人們為了保護它歷盡了千辛萬苦而倍加疼愛的孩子,接著,被這種親切的愛撫深深地打動,他開始放開嗓子唱起來,唱的是一曲滿懷激情、無比虔誠的感恩歌,這歌聲是如此打動人心,使得美麗的薩拉感到似乎那圣柜的支柱一時間突然鮮花競放,柱頭上鮮艷的花朵和枝葉不斷地升高,高音歌唱者的聲音也都變成了夜鶯的歡唱,會堂的穹頂被男低音歌唱者的巨大而雄渾的聲音震飛了,而上帝的歡愉之情也從藍天上奔涌而下來到了人間。這是一首美麗的詩篇!教民們齊聲合念最后幾句詩句,領唱者抱著圣書緩步向會堂中央那塊高出地面的平臺走去,同時男人們和男孩們急急忙忙擠上前,為的是能親吻一下或者至少觸摸一下那塊絨布外罩。在上面提到的那個舞臺上,絨布外罩被從圣書上褪下,還有幾塊用來包裹外罩的繡著各種顏色字母的軟布也同時被取了下來,接著領唱者便用他那歌唱般的音調——這音調在逾越節又作了特意的調節變換——從打開的羊皮紙經卷中誦讀亞伯拉罕被誘惑的感人故事。

這時美麗的薩拉已從欄桿邊退后了幾步,并且向一位渾身珠光寶氣、刻意作出悲天憫人模樣的中年婦女默默點頭示意,允許她同她一起閱讀她的祈禱書。這個女人可能沒有太高的文化水平;因為,當她和一些別的女人一樣低聲誦讀——因為不允許她們大聲跟讀和跟唱——禱文時,美麗的薩拉發現她有好多字都是完全由著性子胡亂讀的,而且有好幾行干脆就跳了過去。然而過了一會兒,這位菩薩心腸的女人那雙水汪汪的眼睛便柔情萬般、慢吞吞地從書上抬起,她那細瓷般白里透紅的臉上掠過一抹做作的微笑,然后,她用一種盡可能讓人聽起來顯得高貴的聲調對美麗的薩拉說道:“他唱得很好??墒俏以诤商m聽過比他唱得好得多的喲。您是外地人,也許不知道,他是沃爾姆斯來的領唱員,如果他同意每年四百盾的薪酬,人家就愿意把他留在這里。他是個討人喜歡的人,他的手就像雪花石膏一樣。我非常看重漂亮的手。一雙美手可以美化、抬舉整個人呢。”這位慈善心腸的女人一邊說著這話,一邊把她的手——也真的還是很美的手——帶著自我欣賞的神情放到了祈禱臺的扶手上,然后,用一次優雅的頷首來暗示她不樂意說話時被人打斷,接下去說道:“小歌手還是個孩子,樣子非常憔悴。男低音長得太丑,我們的明星有一次很風趣地說過:‘那個男低音是個大傻子,比人們要求一個男低音的傻還要傻些!’這三個人都在我的飯館里就餐,您也許不知道,我是施納帕-艾勒?!?

美麗的薩拉謝謝這位夫人告訴她這一信息,接著這一位又詳細地對她敘述她從前如何到過阿姆斯特丹,在那里因為她的美貌如何成為許多男子追逐的對象;她又如何在圣靈降臨節前三天來到了法蘭克福,在這里和施納帕結婚,這人后來死了;他如何在臨死前講了最最動人的話;又講當一個飯館的老板要保護自己的手是如何困難。她時不時輕蔑地向旁邊看上一眼,大概是針對一些用嘲笑的眼光打量她的服裝的年輕女子吧。她這套衣服是夠奇怪的:一條十分寬大蓬松的裙子,上面用耀眼的彩色絲線繡著全部諾亞方舟上的動物種類,一件像是護心馬甲一樣的金色面料緊身襯衣,袖子是紅絨布的,袖口開口處呈黃色,頭上戴一頂高聳入云的帽子,脖子一圈圍著高大的白色漿麻折領,另外還戴著一條一直下垂到乳房上的銀項鏈,上面滿是紀念幣、浮雕人像石和珍稀飾物,其中有一幅很大的阿姆斯特丹市畫像。但其余女人的穿戴新奇程度也不亞于她,也許是不同時代時裝的混合吧,某些小女人渾身綴滿黃金和鉆石,就像是一家家活動的珠寶店。當然,當時法蘭克福的猶太人法定必須穿著某種服裝,而且為了有別于基督教徒,男人們應在外衣上佩帶黃顏色的飾環,女人們應在高聳的帽子上披上有藍色條紋的面紗,但在猶太居住區里,這一官方的規定很少有人遵循,在那里,特別是在節假日,尤其是在猶太會堂中,女人們就力圖將華麗的服飾翻箱倒柜地找出來穿上互相攀比,一是為了讓別人羨慕自己,二來也為了炫耀富有,顯示她們的丈夫在商界信用度非常高。

下面會堂里朗讀《圣經·舊約》里律法段落的過程中,祈禱的氣氛稍有松緩。有些人為了舒適一點坐了下去,也許還同鄰近的人低聲談論世俗的事情,也有人走了出去,為了到院子里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小男孩們也大著膽子跑到婦女部去找他們的母親,于是這里的祈禱氣氛就會受到更大的影響:人們聊起了閑天,嘻嘻哈哈地笑,像任何地方一樣,年輕女人們拿老年婦女開玩笑,老女人則感嘆年輕人的輕浮,世風日下。而正如下面法蘭克福猶太會堂里有一個領唱人那樣,在這上面的婦女部也有一個領頭說閑話的女人。這就是綽號叫小狗的賴斯,一個淺薄的小女人,她能嗅出什么地方出了事,嘴里總有一個新鮮離奇、往往激起眾怒的故事講給人聽。平常她那尖酸刻薄的話總是針對可憐的施納帕-艾勒,她把這一位那極為做作的高貴人士的手勢,還有這位在接受年輕人那些打趣的恭維話時表現出的令人哭笑不得的彬彬有禮的姿態模仿得惟妙惟肖。

“你們大概還不知道吧,”這會兒小狗賴斯大聲說,“施納帕-艾勒昨天說:‘要是我不漂亮,不聰明,不人見人愛,那我就不想活在這個世界上啦!’”

這時人群中發出一陣高聲竊笑,先輸了一局的施納帕-艾勒發現人們笑話的正是自己,于是不甘示弱,輕蔑地抬眼直視前方,像一艘驕傲的豪華游輪一般駛向一個較遠的地方去了。綽號小鳥的奧克斯,一個胖胖的、有點笨手笨腳的女人,同情地說:施納帕-艾勒雖然愛虛榮又狹隘,但是個老實人,她為那些有困難的人做了好多好多好事喲。

“特別是為長鼻子星,”小狗賴斯氣呼呼地說。于是所有知道這一柔情關系的人都笑得更加厲害了。

“你們還不知道吧,”小狗幸災樂禍地接著說,“長鼻子星現在也在施納帕-艾勒家睡覺呢……不過你們看看吧,那下面小蘇斯·弗略斯海姆戴著丹尼爾·弗萊施抵押在她丈夫那里的項鏈。弗萊施的老婆生氣了……現在她在跟弗略斯海姆談話……她們多么友好地握手喲!可是同時她們仇恨對方就同米甸和摩押[11]似的!看她們是多么充滿愛意地相視微笑!你們可不要因為柔情太多而把對方吃掉!我要來聽聽她們在談些什么。”

于是,就像一頭暗暗潛伏伺機撲向獵物的野獸,小狗賴斯輕手輕腳地溜到那兩位身邊,聽到兩個女人在互相同情地發牢騷,說她們上星期如何為了打掃收拾她們的家、擦拭全套廚具累得筋疲力盡,這些活是在逾越節之前必須做完的,餐具必須擦得干干凈凈,不能有一丁點兒面包屑粘在上面。兩個女人也說到烤面包的辛苦。弗萊施還有特別要訴苦的事:在鎮里的烤房中她不得不忍受許多氣惱,按抓鬮的結果,她在最后的日子即節前一天,而且是下午很晚的時候,才輪到她去烤面包,老太太漢娜把面和得很糟,女傭們搟的面又太薄太薄,結果面包有一半在爐子里給烤煳了,除此之外,天又下著傾盆大雨,烤房的木板屋頂不斷地滴滴答答漏雨水,她們不得不一直干到深夜,渾身濕透,簡直是累垮了。

“事情所以弄成這樣,親愛的弗略斯海姆,”弗萊施插話道,帶著一種絕非真心誠意的體貼關心的友好表情,“所以會這樣,您也有一點點過錯呀,您可是沒有把您的那些人派來幫我啊?!?

“哦,真對不起,”那一位回答道,“我那些人太忙太忙了,測量工具得包裝起來,我們這段時間真是忙得不可開交,我的男人……”

“我知道的,”弗萊施急忙斬釘截鐵地打斷她說,“我知道,你們忙得不得了,典當的東西非常多,生意真是好極了,那些項鏈……”

一句惡毒的刻薄話剛要從說話人的嘴里蹦出來,弗略斯海姆的臉早已漲得跟螃蟹一樣紅,這時小狗賴斯突然厲聲大叫起來:“我的天哪,外來的女人躺在地上快要死了……水!水!”

美麗的薩拉暈倒在地,面如死灰,她周圍擠滿了一大堆女人,一個個手忙腳亂,又是嘆氣又是哭鼻子。一個女人托著她的頭,第二個托著她的胳膊;有幾個老女人在用掛在她們閱讀架后面的幾個小玻璃杯中的水——那是準備著如果她們的手偶爾碰到她們的身體時洗手之用——噴灑在她身上;另外幾個則將一只老檸檬湊近她的鼻子,這果子全身用小調料棍扎滿了孔供人嗅,是節日的最后一天用來提神的東西。美麗的薩拉非常虛弱,她終于輕輕嘆了一口氣,睜開了眼睛,只是默默地用目光掃視周圍的人們,表達她對她們善意細心關照的謝意。但此時下面已經隆重地開始吟誦第十八首祈禱曲,這是誰都不能耽誤的,于是這批勤快的女人便都急忙趕回她們原來的位置去,按照要求立正站好并且臉朝東方耶路撒冷所在的方向參與祈禱。小鳥奧克斯、施納帕-艾勒和小狗賴斯待在美麗的薩拉身邊時間最長;頭兩個是忙不迭地向她提供服務,而后一個則再次問她:為什么會突然就暈倒了?

美麗的薩拉所以暈倒,卻有著一個非常特別的原因。原來,在猶太會堂有一條習俗,就是脫離了巨大危險的人,在律法段落宣讀完畢后要公開站出來向上帝的恩惠表示感謝。當下面會堂里亞伯拉罕拉比為了作出這樣的感謝表示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美麗的薩拉聽出了自己丈夫的聲音時,她發現丈夫的聲音逐漸變成了那種為死者祈禱時發出的渾濁不清的喃喃聲,她聽到了自己親近的人和親戚們的名字,名字前面都冠以稱呼逝者的那個祈福的形容詞,這時最后一點希望也從美麗的薩拉的心中泯滅了,她的心被一個確定的信念撕碎了,就是:她親愛的人和親戚們真正是已經被殺害了,她的小侄女死了,她的堂表姐妹、她的花、她的小鳥也都死了,小高察克也死了,所有的人都被殺害,統統死了!如果不是這一慈悲行善的暈眩拯救了她,那么在這一確定無疑的意念煎熬下,她自己也必定死去了。

注釋:

[1] 住棚節(das Laube(en)hüttenfest),猶太教每年9、10月之間為期7天的感恩節,紀念古時出埃及后的棚居生活,感謝耶和華賜予好收成。

[2] 騎術決賽,即初賽結果比分相同并列第一的兩名騎手再次進行比賽以最終決定冠亞軍。

[3] 梅爾瓦格(die Mehlwaage),舊時法蘭克福一個民事糾紛拘留所。

[4] 法蘭克福的主教座堂,哥特式建筑,歷史上皇帝選舉和加冕在此舉行。

[5] 法蘭克福地名。

[6] 自虐派(Geiler),中世紀宗教派別,力圖通過自我鞭笞等自虐的方法贖罪。

[7] 哈利路亞(Halleluja),禱文中對上帝的贊詞,意為:贊美主!

[8] 艾勒(Elle),舊時德國長度單位,約相當于55—85公分。

[9] 據《圣經·舊約》,以東為伊薩克(或譯以掃)的別名。

[10] 《塔木德》(Talmud),猶太教法典、教規、禮儀等的總匯文集。

[11] 米甸和摩押(Midian and Moab),《圣經》中記載的古代兩個對立的民族,后又聯合對付以色列人,被摩西領導下的以色列人擊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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