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巴赫拉赫的拉比(三)
- 佛羅倫薩之夜(譯文經典)
- (德)亨利希·海涅
- 5552字
- 2019-07-29 17:51:24
當美麗的薩拉在禮拜結束后走下樓來到猶太會堂院子里時,拉比已經站在那里等候他的妻子了。他笑容滿面地對她點頭,伴隨她走出會堂來到大街上,在那里,他們到達之前的一片寂靜現已蕩然無存,眼前到處是熙熙攘攘的喧嘩的人群。大胡子僧侶像大堆大堆的螞蟻;渾身珠光寶氣的女人像黃金甲蟲一樣撲哧撲哧飛來飛去;穿上了新衣服的男孩子們跟在他們大人身后為他們抱著經書;不得進入猶太會堂的少女們現在從她們家里連蹦帶跳地跑了出來,迎向她們的父母,在他們面前低下她們滿是鬈發的小腦袋彎腰鞠躬,為的是接受他們身上帶來的福氣;所有的人都喜形于色或是興高采烈,在街上走來走去,懷著幸福的預感期待著一頓美味午餐,它的香噴噴的氣味現在已經從一個個用粉筆畫上標志的黑色罐子里躥了出來,這些罐子是女傭們剛剛從鎮上的幾家大灶房取來的。
在這擁擠混亂的人群中,特別引人注目的是一位西班牙騎士,在他那年輕的面龐上,人們看到的那種惹人憐愛的蒼白,這種臉色女人們通常認為是不幸的愛情帶來的,而男人們恰恰相反,認為那是幸福的愛情使然。他的步態雖說是漫不經心的徜徉,但又確實有點忸怩作態的味道;他戴著貝雷帽,帽上插的羽毛不住地晃動,這更多的是由于他那意欲彰顯高貴的擺動頭顱,而不是風吹的結果;他也著意地讓他靴子上的金色馬刺、讓他似乎佩帶在手臂內側的寶劍上的飾物叮當作響,這把寶劍那價值不菲的劍柄從白色的騎士外衣下露出來,寒光閃閃,那件外衣表面看上去像是隨意松散地遮擋著身體,卻清楚不過地透露出匠心獨具的褶裥制作工藝。他時不時半是抱著好奇心,半是帶著知人行家的神態走近那些徜徉路過的女人,心安理得地直視她們的面孔,要是覺得哪一張臉值得他多看看,就定睛細看一陣,遇上帶著小孩的,也會對某些可愛的孩子匆匆說上幾句溢美的好聽話,然后,也不等看到這些話的效果如何,便漠然繼續走他的路了。對于美麗的薩拉,他已經圍著她轉了好幾圈,每一次都被薩拉凌厲的目光或是被她丈夫那謎一般的微笑神色嚇退,但是終于,他傲然甩脫了所有羞怯的、縮手縮腳的心理,大膽地徑直向兩人迎面走去,擋住了他們的去路,用花花公子式的十分肯定而又非常肉麻的腔調發出了下面的一通說辭:
“夫人,我發誓!您聽好了,我發誓!憑卡斯蒂利亞[1]兩省的玫瑰花作證,憑阿拉貢省的風信子和安達盧西亞省的石榴花作證!當著太陽,這照耀全西班牙,照耀西班牙所有的鮮花、蔥頭、豌豆湯、森林、山巒、驢騾、公羊和老基督徒的太陽的面我發誓!當著眼前這傲世蒼穹的面,太陽僅僅是它的一條金色流蘇罷了,當著蒼穹的面,我發誓!當著上帝的面,當著端坐于蒼穹之上,日日夜夜為創造新的嫵媚嬌美的女子形象而操心的上帝的面,我發誓!……我發誓,夫人,您是我在德意志國家見到過的最美麗的女人!如果您愿意接受我的服務,那么我請求您垂愛開恩,允許我稱自己為您的騎士,誓死永遠佩帶您的顏色!”
一陣痛苦使美麗的薩拉漲紅了臉,她的兩眼越是柔美,眼中發出的目光就越加犀利,而她的嗓音越是柔和,發出來的聲音就越發具有毀滅性,這個自覺深受輕慢的女人用這樣的聲音回答道:
“高貴的先生!要是您想成為我的騎士,那么您就必須與一大批民族作戰,而且這一戰斗不會給您多少回報,您通過這戰斗贏得的榮譽比這更少!如果您再要佩帶我的顏色,那么您就得將一個個黃圈圈縫在您的外衣上或者系上一條藍白條紋的帶子:因為這就是我的徽章色,是我的族徽的顏色,我的民族叫做以色列,非常貧困,在大街小巷總是遭到幸運的寵兒們的嘲笑!”
一片紫紅色猛然涌上西班牙人的雙頰,無限的窘迫撕扯著他的面容,他幾乎是結結巴巴地說道:
“夫人……您誤會了我的意思……那只是個無辜的玩笑……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嘲笑以色列……我本人就出身于以色列民族……我的祖父是猶太人,也許甚至我的父親……”
“完全可以肯定,先生,您的叔父是猶太人,”這陣子一直平靜地旁觀著這一幕的拉比,突然打斷他的話,然后用一種輕快調侃的語氣接著說道,“我想以我的人格擔保,大拉比的侄子唐·伊薩克·阿巴班內爾先生有著最優秀的以色列血統,甚至就是大衛王室的后裔!”
這時西班牙人外衣下的寶劍飾物又叮當響起來,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上唇譏嘲似地嚅動了幾下,像是在使勁克服心中的苦痛,而從他的眼中閃出最憤怒的兇光,然后他用一種與此前完全不同的、冰冷的語調,一字一頓地說道:
“拉比先生!您認識我,那么好了,您一定也知道我是誰。如果狐貍知道我是獅子血統,那么他就要小心別拿他的狐貍毛去冒險,不要激怒我!狐貍怎么能對獅子說三道四?只有同獅子有同樣感覺的人,才能明白獅子的弱點……”
“哦,我完全明白,”拉比回答道,同時額頭上掠過一絲憂郁的嚴肅表情,“我完全明白驕傲的獅子由于驕傲而將自己那件高貴的王侯皮外衣脫下,鉆進鱷魚的雜色鱗甲里將自己偽裝起來,因為現在做一個狡猾的、嗜血成性、咧嘴嚎叫的鱷魚是流行時尚喲!要是獅子都否認自己是獅子,那么比它更小的動物怎么辦?唐·伊薩克先生,你要當心,你可不是生來就具有鱷魚品性的。水——(你很清楚我指的是什么)——是你的不幸,你會被它淹死的。你的王國不在水里;最弱小的鱒魚也比森林之王能更好地在水中繁衍成長。你還記不記得:塔霍河[2]的旋渦差點把你吞噬掉……”
這時唐·伊薩克爆發出一陣大笑,同時突然張開雙臂擁抱拉比,給了他一連串的熱吻,之后他高興得跳了起來,腳下馬刺叮當作響,嚇得路過的猶太人都往后退了幾步。接著他用他那十分自然、親切而歡快的語調大聲說道:
“千真萬確,你就是巴赫拉赫的亞伯拉罕!你當年在托雷多[3]從阿爾坎塔拉大橋上跳進水中揪住你那個只會喝酒不會游泳的朋友的頭發,把他拽到岸上來,那是開了個很好的玩笑,同時也是一個拯救好友的壯舉!那時我正打算作些相當深入的研究,要弄清楚:塔霍河河底是否真的可以找到金沙,古羅馬人管這條河叫做黃金河是否確有道理?告訴你,直到今天,我只要一回想起那次水下探險尋寶之旅,還渾身冷得直打哆嗦呢。”
在說這句話時,西班牙人使勁抖動身體和四肢,似乎想把身上的水珠甩掉。而拉比的臉上這時完全喜笑顏開。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同他的朋友握手,每握一次都說上一句:“我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那一位回應說,“我們有七年沒有見面了;我們分別時我還是個毛頭小伙子,而你,你那時已經是那么穩重和老練了……可是那位美麗的小姐現在什么樣了,她當時可讓你嘆了好多口氣,不過那是些押韻非常出色的嘆息聲,你當時還彈著魯特琴[4]伴奏呢……”
“別做聲,別做聲!小姐聽著我們說話呢,她是我的妻子,你今天給她演示了一番你的情趣和文學才能了。”
西班牙人帶著一點剛才的尷尬場面遺留的心理影響,熱情地招呼了這位美麗的女人,而她則帶著楚楚可人的和善態度說,她剛才講了些不客氣的話讓丈夫的朋友聽了不舒服,對此她深表歉意。
“哎,夫人,”唐·伊薩克回答道,“一個笨手笨腳的人伸手去摘玫瑰花,他就不能抱怨被刺扎傷嘛!當長庚星傍晚倒映在蔚藍色的河中發出金色的閃光時……”
“看在上帝的面上,我請求你,”拉比打斷他說,“別再說了……如果要我們等著,一直等到長庚星傍晚倒映在蔚藍色的河中發出金色的閃光,那么我的妻子就餓死了;她從昨天起就什么也沒吃,而且從那時起遭遇了許多不快,耗費了很多體力。”
“好,那么我要帶你們到以色列最好的飯館去。”唐·伊薩克大聲說道,“到這附近我的朋友施納帕-艾勒的餐館去。唔,我現在已經聞到那香味了,我是說,那飯館廚房里冒出來的香味。啊,亞伯拉罕,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愛聞這股味道喲!自打我到了這座城市以后,就是這股香味多次把我吸引到雅各的帳篷里去的。要不是為這個,我才不愛同上帝的子民打交道呢,是的,千真萬確,我走訪猶太人街巷,并不是為了到這里來祈禱,而是為了吃……”
“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們,唐·伊薩克……”
“對,”西班牙人接下去說,“我愛你們的菜肴遠遠勝過愛你們的信仰;你們的信仰里缺少應有的佐料。我就從來沒能真正弄明白你們這些人。就算在你們的黃金時代,就算在我的先祖大衛王執政的那些年月,就是他當猶太國和以色列國國王那個時候,要是讓我那時生活在你們中間我恐怕也受不了,我肯定會在哪天一大早逃出錫安山城堡,移民到腓尼基去,或者到巴比倫去,在那里,在眾多神祇的廟宇里,歡樂的生活在沸騰……”
“伊薩克,你在褻瀆唯一的天帝,”拉比陰郁地輕聲說,“你比基督徒要糟得多,你是個異教徒,是個偶像崇拜者……”
“不錯,我是個異教徒,我對愁眉苦臉的、喜歡自討苦吃的基督徒,同對枯瘦的、毫無生氣的希伯來人一樣,感到十分討厭。但愿西頓[5]的圣母,圣母阿施塔特[6]原諒我在耶穌受苦受難的母親面前下跪和祈禱……只有我的膝蓋和我的舌頭敬仰死亡,而我的心一直是忠于生活的!……不過你別那么一臉的不高興吧,”當他看到他這番話似乎不能使拉比心情愉快時,西班牙人繼續講下去,“別用憎惡的眼光看我。我的鼻子沒有背叛我。從前有一天正值午餐時間,我偶然來到了這條街上,那幾種非常熟悉的香味從一些猶太人餐館廚房里飄出來鉆進了我的鼻子,那時我心中便陡然生出我們的祖輩在回想起埃及的肉鍋時產生的那種渴望;對于少年時一些美味的回憶便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的腦海中又出現了一大盤抹上了古銅色葡萄干醬的鯉魚,是我姑姑特意為那頓愉快的禮拜五晚餐準備的;我又看見了那盤加大蒜和辣根的蒸羊肉,那道菜讓死人吃了能活過來,還有那碗漂著令人心花怒放的小丸子的湯……想著這些美味佳肴,我的靈魂就像聽到了一只戀愛中的夜鶯那婉轉的歌聲一樣融化了,從那時起我就都在我的女友施納帕-艾勒女士的餐館吃飯了!”
說話間,他們已經來到了這家餐館;施納帕-艾勒本人站在她的館子門口,友好地歡迎到此做彌撒的外來客人,這些人正饑腸轆轆地往飯館里擠。在她身后,高個兒長鼻子星把腦袋從她的肩膀上探出來,膽怯而好奇地打量著蜂擁進來的顧客。唐·伊薩克擺出非常夸張的西班牙貴族紳士姿態,一步步向我們的餐館女老板走去,這一位則用數不清的屈膝禮答謝他那些調皮的、深深的彎腰鞠躬;之后,他把右手戴著的手套摘下,用外衣下擺一角將右手包起來,用這只手拉起了施納帕-艾勒的手,緩緩地拂拭了一遍他那剪短了的胡須,而后說道:
“夫人!您的眼睛可以同太陽的熾熱媲美!雞蛋雖然越煮越硬,可是我的心卻被您的眼睛那熾烈的火焰烹煮得越發柔軟!從我的心里翩翩飛出來的,是長著翅膀的小愛神阿慕爾,他在您的胸中尋找一塊溫馨的棲息之地……這胸脯,夫人,我應該拿它同什么作比較呢?在廣袤無垠的造化萬物中,沒有哪一朵花,也沒有哪一個果子與它相似!這個尤物在天地間是獨一無二的。雖然說風暴會將最柔弱的小玫瑰的花瓣吹走,但您的胸脯是一朵寒冬時節綻放的、面對任何狂風暴雨都傲然挺立的玫瑰!雖說酸檸檬越老顏色就越黃皮就越皺,但您的胸脯卻能與最甜的菠蘿的顏色和柔嫩媲美!啊,夫人,盡管阿姆斯特丹城非常美,如您昨天、前天,每天都對我講的那樣,但是它所賴以生存的那塊土地卻又比它還要美一千倍……”
說最后這幾句話時,騎士帶著一副裝出來的拘泥姿態,同時如饑似渴地斜眼窺視施納帕-艾勒脖子上掛著的那塊大圖像;長鼻子星則從上面往下看,目光在搜尋著什么,這時那被贊美的胸脯上下劇烈地起伏著,使得阿姆斯特丹城也不斷地顫動起來。
“唉,”施納帕-艾勒嘆了一口氣,說道,“道德比美更有價值。美對我有什么用處?我的青春就快要逝去,自從施納帕死后——他至少還有過一雙美手,美對我又有什么益處?”
她說到這里又嘆了一口氣,在她身后的長鼻子星像是回聲似的,也幾乎聽不見地輕輕嘆了一口氣。
“美對您有什么用處,”唐·伊薩克大聲說,“哎,施納帕-艾勒女士,您可不要開罪于造化大自然的善良啊!千萬別輕視它給予您的最最美好的贈品!它的報復可是非常厲害的喲!您迷人欲醉的雙眼將會變得呆滯木訥,您這兩片嫵媚動人的嘴唇將變得索然無味,您這貞潔的、尋求珍愛的身軀將會變成一個笨重的油脂桶,阿姆斯特丹城將會建在一塊霉味熏天的泥沼地上——”
他就這樣一點一滴地描述著施納帕-艾勒現在的外貌,說得這個可憐的女人心里感覺奇怪地恐慌,又想竭力擺脫騎士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語的影響。正在這一時刻她一下子看見了美麗的薩拉,可以鄭重其事地詢問她是否完全從剛才的眩暈狀態下恢復過來,已使老板娘加倍感到慶幸了。于是她迅速全身心地投入到一次興致勃勃的交談中,在談話中施展出自己全部裝模作樣硬充高貴的本領,同時也顯示出她真正的善良心地,她不是很靈巧地而是相當啰嗦地講述她那次倒霉的遭遇,說當她完完全全人生地不熟地乘坐一條拖船到了阿姆斯特丹,那個狡猾的搬運夫沒把她帶到一個誠信可靠的旅店,而是把她送到一家很不正經的女子寄宿所[7]去時,她也是嚇得差點暈了過去。這情況她不多久就從那里大喝特喝燒酒,還有那許多下三濫的胡鬧……她說,要是她在那家讓人揪心的旅館里度過的六個星期里,哪怕只有一小會兒敢于閉上眼睛,那么她就真的會暈倒……
“出于我的道德原則,”她繼續說,“我不敢閉眼不看那些東西。而這一切所以發生全都是因為我的美貌!可是,美總是要消逝的,而道德是永存的。”
唐·伊薩克正打算對女老板的故事的細節作一番評論和說明時,來自拉恩河畔洪堡城的斜眼阿龍·西爾施庫嘴里叼著白餐巾從店內走了出來,他氣呼呼地抱怨說,湯早就端上桌了,客人們也都已經就座,而女老板卻沒有到——
(本章結尾和以下各章均——非作者之過——告失)
注釋:
[1] 卡斯蒂利亞(Kastilii),指西班牙中部的卡斯蒂利亞·萊昂和卡斯蒂利亞·拉曼恰兩省。
[2] 塔霍河(Tajo),西班牙和葡萄牙最長的河流,全長1007公里。
[3] 托雷多(Toledo),西班牙托雷多省省會。
[4] 魯特琴(Laute),西洋彈撥樂器,類似我國的琵琶。
[5] 西頓(Sidon),古代腓尼基人的主要城市之一,在今黎巴嫩南部地中海沿岸。
[6] 阿施塔特(Astarte),古代腓尼基人信奉的司豐收和愛情的女神。
[7] 女子寄宿所(Frauenhaus),為收容遭到家庭暴力傷害的女人而設的女子庇護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