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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冤家命定

艾米把她的一生經歷告訴給洛諾夫只是一年以前的事。一天晚上她歇斯底里地哭著,從紐約的皮爾特摩旅館打電話給他;他勉強才弄清楚,那天早上她獨自從波士頓坐火車去看一出戲的日場演出,打算晚上搭火車回去。結果她沒有回去。出了劇院以后,卻去旅館開了一個房間,進去以后就在那里“躲著”不出來了。

那天午夜,洛諾夫剛剛完成了他的夜讀后上了床,接了電話就上了汽車向南開去。四點鐘的時候,他到了城里,六點鐘的時候,她已告訴了他她到紐約來看的戲是安妮·弗蘭克的日記改編的,但是等到她能夠稍有頭緒地說清楚她同這出百老匯新戲的關系時,已是上午九、十點鐘了。

“不是因為這出戲——要是只是我一個人,我是很容易把它看完的。是因為同我一起看戲的人,一汽車一汽車的女人不斷地開到劇場門前,身上穿著皮大衣,腳上穿著貴重的皮鞋,手上拎著貴重的皮包。我想,這不是我來的地方。廣告牌、照片、大門篷,這些我都可以看得慣。可是這些女人嚇壞了我——還有她們一家的人,她們的孩子,她們的家。我心里想,還是去看電影吧,或者上博物館去。但我還是拿出票來,同她們一起進去了,結果當然發生了意料中的事。這是必然要發生的。這就是,在那里的女人都哭了。我周圍的每一個人都淚流滿面。最后,我身后一排有一個女人尖聲叫了起來,‘哦,不能這樣。’因此我跑到這里來了。我要一個有電話的房間,可以待到我找到我父親。但是我一到這里,我就一直坐在洗澡間里想,要是他知道了,要是我告訴了他,那么他們就得在每場演出后到臺上去宣布,‘請觀眾們放心,她仍活著。大家不用擔心,她逃了性命,她現在二十六歲,一切都很好。’我就要對他說,‘你一定要保守秘密——除了你自己以外誰都不讓他知道。’但要是他被發覺隱瞞呢?要是我們兩人都被發覺隱瞞呢?曼尼,我不能打電話給他。我一聽見那個女人叫‘哦,不能這樣’,我就知道我不能打電話給他。我就知道情況一直就是這樣:我永遠不能再見到他了。對誰來說,我都已死了。”

艾米躺在亂糟糟的床上,身上緊緊地裹著一條毛毯,洛諾夫則默不出聲,坐在窗邊一張椅子上聽著。他一進這間沒有上鎖的屋子,發現她坐在空澡盆里,身上仍穿著她那套最好的衣服和最好的大衣:穿著大衣是因為她不停地發抖,坐在澡盆里是因為這地方離窗戶最遠,窗戶在臨街的二十層樓上。

“多么凄慘,你一定會這么想。真是開玩笑。”她說。

“玩笑?對誰開玩笑?我看不到有什么好笑。”

“我告訴你這個。”

“我仍舊不懂。”

“因為這像你的一篇小說。一篇E.I.洛諾夫的小說……名字叫……唉,你知道叫什么好。你知道怎樣用三頁稿紙就把故事說完,一個無家可歸的姑娘從歐洲來,因為聰明,可以旁聽教授的課,聽他的唱片,彈他女兒的鋼琴,幾乎在他家中長大,后來有一天,流浪兒長成了婦人,出去自立了,有一天她在皮爾特摩旅館隨口說……”

就在她又這么發作的時候,他離開他的座椅,到她床邊坐下。“是的,”他說,“隨口說。”

“曼尼,我不是瘋子,我不是發神經病,我不是想引人發生興趣、模仿你的藝術——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親愛的朋友,”他答道,他的胳膊現在摟著她,把她當作一個孩子似的輕輕搖著,“如果這都是這么——”

“唉,爹爹,這真的是這樣。”

“那么你把我的拙劣的藝術拋在很遠很遠的后面了。”

這就是艾米單獨去科特劇院,坐在痛哭失聲無法勸慰的觀眾中間,看了著名的《安妮·弗蘭克的日記》在紐約演出的第二天早上說的故事。這就是這個有著動人的容貌、迷人的口音、巧妙的辭令和(根據洛諾夫的看法)有著洛諾夫式的耐心的二十六歲年輕女子想要他相信的故事。

她在戰后改名為艾米·貝萊特。她改用這個新名字并不是要隱瞞自己的身份——到那時為止還沒有必要——而是,照她自己當時所想的,要忘掉她的過去。她曾經昏迷了幾個星期,先是在一個骯臟的營房里,同別的生病挨餓的被囚者在一起,后來在一個臨時湊合的簡陋“病房”里。黨衛隊集中了十二個垂死的孩子,放在一間有十二張病床的屋子里,給他們身上蓋著毛毯,目的是為了使向貝爾森進軍的盟軍相信集中營生活的舒適。十二個孩子中有幾個在英軍到達時還活著未死,就給送到了一個陸軍野戰醫院。她在這里終于蘇醒過來,對護士的話有時明白,有時糊涂,但是不肯張口說話。她不哭也不鬧,卻弄明白了自己是在德國的一個什么地方,還不滿十六歲,一家人都死了。事實就是這些,現在你就去理解這些事實吧。

護士們叫她“小美人”——一個沉默不語、面容黝黑憔悴的姑娘——這樣,有一天早晨,她愿意說話了,告訴她們她姓貝萊特[50]。至于名字艾米,她是從幼時讀得傷心痛哭的一本美國小說《小婦人》[51]中得來的。她在長期沉默中決定,既然在阿姆斯特丹已無親人,就到美國去長大。她認為在貝爾森之后,最好在自己與需要忘卻的東西之間,隔開一個像大西洋那么寬的重洋。

她是在斯托克布里奇等洛諾夫夫婦的家庭牙醫師檢查她的牙齒的時候獲悉她的父親還在人世的。她在英國幾個家庭寄養了三年,在阿西納學院當一年級生也快有一年了。她在候診室一堆刊物里揀起一本過期的《時代》雜志,隨便翻閱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名叫奧托·弗蘭克的猶太商人的照片,他在一九四二年七月,納粹開始占領后大約兩年,帶他的妻子和兩個小女兒藏了起來。弗蘭克一家和另外一家猶太人在阿姆斯特丹他原來的辦公樓的后部一個閣樓里,安全地生活了二十五個月。后來,在一九四四年八月,他們的下落顯然給下面倉庫里的一個工人泄漏了,警察查出了他們藏身的地方。在墻壁封死的閣樓里一起生活的八個人,只有奧托·弗蘭克熬過了集中營的囚禁而幸免一死。戰后他回到了阿姆斯特丹,當初掩護他們的那家荷蘭人把他那個在貝爾森集中營死去時才十五歲的小女兒在躲藏期間所寫的筆記本還給他:一本日記本、她用來繼續寫日記的幾本賬冊和納粹搜查值錢的東西時從她的書包中倒出來的一疊紙。弗蘭克起先只是私人出資印刷了那部日記,分贈親友,作為對他家庭的紀念,后來在一九四七年正式出版,題為“Het Achterhuis”——《后樓》。《時代》雜志說,這個小姑娘所記錄的被追捕的猶太人,盡管物質匱乏,而且時刻提心吊膽,唯恐被查獲,但仍設法維持了文明的生活,使荷蘭讀者讀后備受感動。

在那篇題為“幸存者的傷心事”的報道旁邊,是日記作者的父親的照片,他“如今年已六十”。他孑然一身,站在普林森格拉赫特運河上一所樓房前面,穿著大衣,戴著帽子。就是在這所樓房里,他的死光了的一家人曾經臨時安家,茍延殘喘。

接著是她的故事中洛諾夫肯定會認為不大可能的部分。但是她本人則認為沒有什么可奇怪的,這就是大家都認為她已死了,而其實她還活著。凡是知道戰爭快要結束的幾個月里情況是如何混亂——盟軍到處狂轟濫炸,黨衛軍四竄逃命——的人,都不會說這是不可能的。至于有人說看到過她在貝爾森死于傷寒,不是把她同她姊姊瑪戈搞錯了,就是因為看到她長時間昏迷不醒,以為她一定也已死了,或者是看到她被看守用車拉走,以為她必死無疑。

“貝爾森是第三個集中營,”艾米告訴他,“我們最初給送到韋斯特博克,在阿姆斯特丹北面。那里有別的孩子可以在一起說說話,我們又回到了露天的環境——除了提心吊膽以外,別的其實并不太壞。爹爹住在男營房里,但我生病的時候,他仍能想辦法在夜里到女營房來,到我床邊,握著我的手。我們在那里待了一個月,然后給送到奧斯威辛。在貨車里過了三天三夜。終于打開了車門,那是我見到他的最后一面。男人給推在一邊,我們在另外一邊。那是九月初。我在十月底見到母親最后一面。那時她已幾乎說不出話來了。瑪戈和我從奧斯威辛給送走時,我不知道她究竟明白不明白。”

她接著說到貝爾森的情況。裝在牲口車上幸免一死的人,起先住在荒地上的帳篷里。他們和衣睡在光禿禿的地上。好幾天沒有吃的和喝的,秋天的風雨刮破了他們的帳篷,他們就只好在風雨中露宿。最后搬到營房中去時,他們看到營地外小溝里堆滿了尸體——那是由于傷寒和饑餓而在荒地上死去的人,到冬天來臨時,還活著的人似乎不是有病,就是快瘋了,那時,她眼看著姊姊慢慢地死去,自己也開始病倒了,瑪戈死后,營房中照顧過她的是哪些婦女,她已記不得了,也不知她們的下落。

她在獲救后,曾在醫院里長期養病,康復后她沒有照一家人本來約定的那樣,一旦失散,就到瑞士某地去相會,這也并不是那么說不通的。一個身體虛弱的十六歲姑娘,沒有錢,沒有簽證——更沒有希望——只是為了到達目的地以后,弄清楚自己就像原來所擔心的那樣孤苦伶仃,一無所有,她會去做這樣的長途跋涉嗎?

不,不,說不通的是:她沒有打電話給《時代》雜志,告訴他們,“我就是寫日記的人——請代我尋找奧托·弗蘭克!”她只在筆記本中記下了那一期雜志封面的日期,補了牙以后,就帶著教科書到圖書館去了。說不通的是——不可解釋、不可辯解,使她良心仍感內疚的是——她一如既往那樣鎮靜、仔細,查閱了《紐約時報索引》和《期刊文獻讀者指南》,找“弗蘭克,安妮”和“弗蘭克,奧托”以及“Het Achterhui”條目,查不到以后,又到圖書館最底層的書庫中去找過期的報刊。她在吃晚飯以前剩下的時間里,坐在那里反復閱讀《時代》雜志的文章,一直到能背出為止。她細細觀看她父親的相片。如今年已六十。起作用的就是這句話——使她又一次成了那個在閣樓中為他剪發的女兒,在那里跟他學習功課的女兒,一聽到盟軍轟炸機飛過阿姆斯特丹上空就會跑到他床邊,鉆進他的被窩,抱緊他的女兒:突然之間,她成了那個失去了的一切已由他來代替的女兒。她哭了很久很久。但等到她到宿舍去吃晚飯時,她裝作沒有什么災難再次降臨到奧托·弗蘭克的安妮的頭上的樣子。

但是這也不奇怪,因為她從一開始就決心不談她的苦難經歷。作為一個獨立生活的年輕姑娘,決心是她的優點。要不然她怎么能獨立生活下來?她在英國的第一個寄父是丹尼爾大叔,她有許多原因無法忍受他,但千條萬條,其中主要一條就是,每逢有人進了他家的門,他遲早總要開始介紹艾米在戰時的種種遭遇。還有倫敦北面那所學校的年輕教師吉丁斯小姐,她在上歷史課時總是要對這個猶太小孤女投以柔情的眼光。一天放學后,吉丁斯小姐帶她到本地一家茶室吃檸檬凍蛋糕,向她問集中營的情況。艾米覺得不得不答復,因此當她證實了吉丁斯小姐以前聽到過而總是不能完全相信的故事時,吉丁斯小姐熱淚就要奪眶而出。“可怕,”吉丁斯小姐說,“真可怕。”吉丁斯小姐像她自己歷史課上的一個學生那樣,徒勞無益地努力要想了解過去,這時艾米卻一聲不響地喝她的茶,吃她的美味可口的蛋糕。“為什么,”傷心的教師終于問,“幾百年來大家都憎嫌你們猶太人?”艾米霍地站了起來。她吃了一驚。“別問我!”女孩說——“去問憎嫌我們的那些瘋子!”從此以后,她就不再同吉丁斯小姐交朋友了——也不同任何向她提出他們根本無法理解的問題的人交朋友了。

她到英國幾個月以后,就下定決心,要是她再從丹尼爾大叔嘴里聽到一聲哭喪的“貝爾森”,她就逃到南安普頓去,上一艘美國輪船,偷渡到美國去。她對純種英國教員在學校里對她表示的嘖嘖同情也感到厭煩。有一天星期六,她在燙一件襯衫的時候,就拿起熨斗烙了胳膊。鄰居們聽到她的尖叫紛紛跑來,把她送到了醫院急診室。等到繃帶解下來時,胳膊上原來烙的集中營囚犯號碼已成了半個雞蛋大小的一塊紫色疤痕。

她的繼父母只說這是一樁意外,但在這次意外事件后,丹尼爾大叔通知猶太人福利委員會。他的太太健康欠佳,他們無法再收留艾米在家。這個孤兒就被送到另一家——后來又到另一家。不管是誰問她,她都說她是在納粹侵入前的那個星期與一批猶太學童一起從荷蘭撤出來的。有時她甚至沒有說這些學童是猶太人。撫養她的猶太家庭雖然對她的說謊感到不安,也只輕輕責備一聲了事。但是她不能忍受他們因為奧斯威辛和貝爾森的緣故把援助的手擱在她的肩上。要是后來有人覺得她與眾不同,那不是因為奧斯威辛和貝爾森的緣故,而是因為她在那以后使自己成了那個樣子。

他們都是好心腸的照顧周到的人,他們盡力要使她明白,她在英國不再有危險了。“你一點也不用害怕,一點也不用擔心,”他們向她保證說,“也不用覺得有什么抬不起頭來的。”“我并沒有覺得抬不起頭來。問題就在這里。”“但是,有的年輕人要想隱瞞他們的猶太血統,問題就未必如此。”“也許別人不是如此,”她對他們說,“我可是如此。”

在《時代》雜志上發現了她父親的相片后的一個星期六,她搭早班公共汽車到波士頓去,在一家接一家的外國書店中尋找一本《后樓》,但都沒有找到。兩星期后,她又坐三個小時的汽車到波士頓去,這次是到郵政總局去租一個信箱。她用現款付了租金,然后發了她手提包中帶著的一封信,還有十五元錢的匯票,寄給阿姆斯特丹的聯系出版社,要他們用十五元錢作為書款和郵費,能買幾本就寄幾本安妮·弗蘭克寫的《后樓》到美國馬薩諸塞州波士頓市郵政信箱152號朝圣國際書店。

她在他的心目中已死了快四年了;她認為再死一兩個月也沒有什么大礙。奇怪的是她也沒有感到太難過,只是晚上睡在床上的時候,她常常哭著要求寬恕她對她年已六十的完美無缺的父親干了這么殘酷的事。

她把訂書的信發給阿姆斯特丹的出版社以后,幾乎已有三個月了,有一天,是八月初的一個風和日暖的日子,有一只郵包太大了,在朝圣書店租的郵政信箱里放不下,等著她到波士頓去取。她身上穿著一條米色麻布裙子,一件新的白布襯衫,都是頭一天晚上熨過的。她的頭發梳成那年春天流行的垂肩式,也在頭一天晚上洗過做過了。她的皮膚均勻地曬得黑黑的。她每天早上游泳一英里,每天下午打網球,總而言之,身體健康,精神飽滿,完全是一個二十歲健美少女的樣子。也許就是由于這個原因,郵局職員把郵包遞給她時,她沒有急著用牙齒咬斷包扎的繩子,也沒有馬上暈倒在大理石地板上,而是走到公園里去——荷蘭寄來的郵包在她的手里晃來晃去——一直走到她找到一條空板凳。她先坐在這條樹蔭下的板凳上,但后來又站起來走開去,另找一個陽光下的好地方。

她仔細地看了荷蘭郵票——那是她沒有見過的戰后新郵票——辨認了郵戳,然后開始考慮怎樣才能小心地拆開郵包。這種不慌不忙的耐心的表現是不合情理的,但她是有意如此。她感到洋洋得意,目眩頭暈。要堅忍,她心里說。要有耐心。沒有耐心就沒有生活。她終于解開了繩子,一點也不破損地打開層層厚厚的褐色牛皮紙,這時她覺得她從牛皮紙中這么一絲不茍地取出來,放在她干凈漂亮的美國姑娘的米色麻布裙子上的東西,就是她的獲救的生存本身。

安妮·弗蘭克著。她的書。她的。

她開始記日記還不滿三個星期,皮姆[52]就告訴,他們要躲藏起來了。她一直是在他送給她的十三歲生日禮物硬面日記本上記的,后來用完了日記本,不得不繼續記在辦公室的賬本上。她仍舊記得發生在后樓中的大部分事情,有些連最具體的細節也記得,但是寫日記的五萬字,她已記不得她曾經寫過其中的一個字了。她也記不得什么她對自己起名叫吉蒂的那個假想知心朋友所吐露的心事——這一頁又一頁的她心底的悲傷,現在讀起來同她的本國語言一樣又新奇又陌生。

也許因為《后樓》是她寫了以后讀到的第一本荷蘭文書籍,她讀完以后第一個想到的是她在阿姆斯特丹的兒童時代的朋友,她上學的蒙特索里小學的男女學生。她想把那些基督教學生的姓名記起來,她想把她的老師們的姓名記起來,一直回溯到幼兒園的老師。她想把從小認識她的那些鋪子掌柜、送信的、送奶的面貌記起來。她想把他們住在梅維德普蘭時的鄰居的面貌記起來。她見到他們一個個都掩卷嘆息,誰會料到她這么有才華?誰會料到我們中間會出這樣一個作家?

她重讀的第一段日記,記的日期是在艾米·貝萊特誕生前一年多。她讀第一遍的時候,折了書角;她讀第二遍的時候,從手提包中取出一支鋼筆,在頁邊上劃了一道有意義的黑線,旁邊寫道——當然,用的是英文——“不可思議”。(她做的記號都是為他做的,或者是當作是他自己做的。)我很奇怪地有時能夠通過別人的眼睛看到我自己,于是我從容地觀察一個叫“安妮”的人的事,翻閱她的日記,仿佛她是一個陌生人一樣。在我們到這里來之前,我對事情的看法并不像我現在那樣,我有時常常有這樣的感覺,覺得我并不屬于媽賽[53],皮姆和瑪戈,我總是有點像局外人。有時我常常把自己當成是個孤兒……

接著她又從頭讀了一遍。每逢她讀到什么地方她認為他一定會覺得“虛飾”、“不精確”、“不清楚”的時候,她就在頁邊做了小注——還皺了一下小眉頭。但是她做記號的大部分地方,都是那些她不能相信自己還是個小孩子時居然能寫出來的章節。乖乖,多么流暢,安妮——在波士頓輕聲叫自己的名字,使她皮膚上起了雞皮疙瘩——多么熟練,多么俏皮!她心里想,要是我能為洛諾夫先生的“英語I2”課寫得這樣,那就好了。“寫得好,”她聽見他說,“這是你最好的一次,貝萊特小姐。”

當然這是最好的——因為她抓住了一個“偉大的題材”,像英語課上的女學生們所說的那樣。從一開始起,她就很明白,她的家庭同其他地方家庭所遭受的苦難是一樣的。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死心塌地地等待苦難的盡頭。猶太教徒和基督教徒一起等待,全世界一起等待,有許多人是在等待死亡。但在寫這幾行時(“安靜的、強調的感情——應該這樣處理。E.I.L.”),她對于自己的后樓小日記有無可能成為這苦難史的記錄的一部分并不存在什么奢望。她把這一切苦難都記錄下來,并不是要教育她自己以外的別人——這超過了她的抱負。記錄它是為了要忍受它。日記給她做伴,使她不至于發瘋,有時,做她父母的孩子,使她覺得像戰爭一樣使她痛苦,她就到日記中去懺悔。只有對吉蒂,她才能無拘無束地談論到,要像瑪戈那樣使她母親滿意是多么沒有希望;只有對吉蒂,她才能坦率地責備自己對母親竟叫不出口“媽賽”,她才能承認對皮姆的感情的深度。她要他做父親的只要她一個人,不要別人,不僅是作為他的孩子,而且也作為我——安妮,我自己。

當然,任何一個讀書這么著迷的孩子,最后終于會意識到,她不知不覺已在寫一本自己的書。但是在大部分的時間里,她寫日記是為了要給自己打氣,而不是在十四歲的時候就實現什么文學抱負。至于后來她成為一個作家,那不是由于她決心每天坐下來要當作家,而是由于他們過的憋死人的生活。這,不是別的,才培育了她的才華!說真的,要是沒有關到后樓的那一段恐怖和幽閉的生活,一個小饒舌,常常跟小朋友們在一起,一天到晚嘻嘻哈哈,自由自在地到處跑,自由自在地鬧著玩,要干什么就干什么,這樣,她會寫出這樣熟練、這樣動人、這樣俏皮的句子嗎?她想,也許這就是“英語I2”課上的問題——不是缺乏偉大的題材,而是多了湖光水色、網球場、坦格爾伍德。皮膚曬得黑黑的,麻布裙子,把我叫做阿西納學院智慧女神雅典娜的美譽——也許這就是我搞不出名堂的原因。也許,再把我關在什么地方的一間小屋子里,只給爛土豆吃,破衣服穿,成天嚇得提心吊膽,也許這樣,我才能夠為洛諾夫先生寫一篇像樣的小說。

只有到了大家都染上了登陸熱的樂觀情緒,盟軍登陸和德國崩潰在即,在后樓里稱為戰后的黃金時代在望,她才能向吉蒂宣稱,她的日記所起的作用,也許不僅僅是解除她少女的寂寞。在兩年練筆之后,她覺得自己已有準備,可以從事她偉大的計劃了:我最大的希望是有一天能做個新聞記者,接下來再做個有名的作家。但那是在一九四四年五月,有朝一日能夠成名,在她看來似乎同九月開學后去上學一樣地不平常,也一樣地平常。唉,那充滿美好期望的五月啊!不用再在后樓里過冬了。再過一個冬天,她就要發瘋了。

頭一年在那里的日子并不那么難熬;他們都忙著安頓自己,因此沒有時間感到絕望。事實上,他們為了把閣樓改造成為一個超實際的家,大家都干得很起勁,因此她的父親能夠說服大家同意再勻出一點空間來收容另外一個猶太人。但是一等到盟軍開始轟炸,超實際的家成了她的行刑室。在白天里,兩個家庭為了什么雞毛蒜皮的事都能發生爭吵,到了晚上,她遲遲不能入睡,擔心秘密警察會在黑暗中來把他們抓走。她躺在床上時開始見到可怕的幻象,見到她的同學萊斯責備她太平無事地睡在阿姆斯特丹的床上,而她的所有猶太同學都在集中營里:“唉,安妮,你為什么拋棄了我?救救我,哦,救救我,把我從這地獄中救出去!”她見到自己在一個地牢里,媽賽和皮姆都不在身邊——而且比這還要糟糕。一直到一九四三年的最后時刻,她還夢見和想到最可怕的事情。但是突然之間,這一切都過去了。像出現奇跡一樣。這是什么原因,洛諾夫教授?你看一看《安娜·卡列尼娜》。看一看《包法利夫人》。看一看一半的西方文學就知道了。奇跡是:春情。到九月她就要回學校了,但回去時已不再是原來的那個女孩子了。她已不再是個孩子了。一想到一個裸體的女人,眼淚就滾滾而下。她的不愉快的月經來潮,成了一樁最奇怪的快感的事。夜里在床上,她的乳房使她感到刺激。就是這些刺激的感覺——但是突然之間,她的瘐死的預感卻被求生的渴望所代替了,今天她完全恢復了,明天當然又陷入了情網。他們的困難處境,使她在十四歲的時候自己成熟了。她開始偷偷地到頂層一個幽靜的角落去,那里是范達思家十七歲的兒子彼得獨占的地方。她這么做,很可能從瑪戈手中搶走了他,但這也不能阻攔她。她的父母大吃一驚,這也不能阻攔她:開始只是喝茶時間去,后來晚上也去——最后是給她失望的父親一封違抗的信。那是在那個充滿美好期望的五月里的第三天:我年輕,我有許多沒有挖掘出來的品質;我年輕健康,正在經歷一場大風雨。盡管她的父親把她從吞噬了萊斯的地獄中救了出來,盡管她總是要想當皮姆的最心愛的小寶貝,兩天以后,她還是向他發出了不論在精神上還是肉體上都要求獨立的獨立宣言,正如她直率地所寫的:我現在已經達到了我可以完全獨立生活的階段。不需要媽賽的幫助,也不需要任何別人的幫助……我一點也不感到要對你們兩人負責……我不必向任何人交代我的行為,除了向我自己……

但是,一個獨立生活的女人的力量并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樣堅強。一個慈愛的父親的力量也是如此。他對她說,這是他所收到的最不愉快的一封信,她為自己墮落到言語無以形容的程度而感到羞恥,失聲痛哭,他也陪著她哭。他把信放火燒了。幾個星期后,她發現自己對彼得已不再著迷了。事實上,到了七月,她已在考慮,在他們的實際情況下,怎么甩掉他。這個問題到八月間一個陽光燦爛的星期五自動地解決了,在上午十點左右,正當皮姆在給彼得上英語課,她自己在別的地方學習的時候,荷蘭綠衣警察來了,永遠砸爛了這個至此為止仍舊講禮貌、講服從、講謹慎、講上進、講相互尊重的潛伏家庭。弗蘭克一家四口,作為一個家庭,至此不復存在,日記作者認為,她對他們盡管身處逆境而仍勉力維持體面生活的記載,至此也宣告結束了。

她第三遍通讀這本書,是在那天晚上回斯托克布里奇的路上。她以后還會讀別的書嗎?如果這本書使她愛不釋手,那怎么有可能讀別的書呢?在公共汽車上,她開始毫不謙虛地推測她所寫的東西——她所“制造”的東西會造成什么后果來。也許使她那樣做的是,自從波士頓起在公路上一直緊跟公共汽車不舍的雷聲隆隆、閃電陣陣、漆黑一片的天空:在窗外,是最怪誕的埃爾·格列柯[54]的舞臺效果,一場《圣經》中才會出現的風暴,加上巴洛克[55]式的裝飾,在車里,艾米捧著書蜷縮著——那天下午在波士頓藝術博物館看到的埃爾·格列柯名畫真跡的悲劇氣氛還逡巡未散。她精疲力竭,但這并不影響她的幻想的馳騁。她連讀了兩遍《后樓》,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就趕緊到加德納博物館和福格博物館去,到了那里,這個皮膚曬得黑黑的、走路精神奕奕的、自我沉醉的姑娘,很容易地被一大群哈佛大學暑假生跟上了,他們很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連看三個博物館,是因為回到阿西納學院后,她要把她這不平凡的一天怎樣在波士頓度過的,對大家多少講一些真話。對洛諾夫先生,她打算詳盡報告他妻子所建議她去看的所有新展覽。

風暴、油畫、精疲力竭——不過要激起她在一天之內連讀三遍自己的公開日記而產生的那種期望,這一切其實都是不必要的。目空一切的自負就已足夠了。也許她只不過是一個非常年輕的作家在一輛公共汽車上做著一個非常年輕的作家的夢。

她的所有考慮,她的所有關于她的著作的天賦使命的幻想,都產自這一點:不論她或者她的父母,在日記里都沒有作為篤信宗教或信守教規的猶太人的代表出現。她的母親在星期五晚上點蠟燭,僅此而已。至于過節,她在藏匿期間第一次過了圣·尼古拉斯[56]節后,發現這比奉獻節[57]要好玩得多。她同皮姆一起做了各種各樣精巧的禮物,甚至寫了一首圣誕老人的詩助興。皮姆決定把一本兒童版《圣經》送給她作禮物,使她可以從《新約》中學到一些東西,瑪戈還不贊成哩。瑪戈的志愿是到巴勒斯坦當接生婆。她是他們當中唯一對宗教似乎有所認真考慮的人。瑪戈的日記,要是被發現,在對猶太教的好奇心上,或者在過猶太人生活的計劃上,就不會像她的日記那樣,只有寥寥數語了。當然,她是無法想象瑪戈會這么想的,更不用說在日記中這么渴望地想了:我們恢復做人的時候必將來到,不是僅僅做猶太人。

沒有問題,她寫過這幾句話,當時還因為樓下倉庫里發生夜盜而猶有余悸。看來肯定是這次夜盜造成了警察發覺他們的藏匿。在發生夜盜后好幾天,大家仍嚇得身子發軟。至于她,除了余悸和含糊地松口氣的感覺以外,當然還有一種內疚的失望的感覺,因為她發現,不像萊斯,她又幸免一死。在那個可怕的夜晚以后,她不斷地反復地要想弄清楚他們受到的迫害的意義。一會兒寫到做猶太人所遭到的苦難,而且僅僅因為是猶太人而遭到的苦難,一會兒又煞有介事地想,也許全世界各國人民只有從我們的宗教中才能學到有益的東西……她提醒吉蒂說,我們絕不能僅僅做個荷蘭人就算了,我們將永遠是猶太人,我們也愿意這樣——但在這一番道理的末尾所用的一句話,要是在“瑪戈·弗蘭克的日記”中,是絕不會出現的:我又一次獲救了,現在我的第一個戰后希望是但愿我能做個荷蘭人!我愛荷蘭人,我愛這個國家,我愛荷蘭話,我要在這里工作。即使我非寫信給女王不可,我在達到目的之前也絕不放棄。

不,這不是母親的寶貝瑪戈在說話,這是父親的寶貝安妮。以一個叫“安妮·弗蘭克林”的人的身份,到倫敦去學英語,到巴黎去看時裝、學藝術,到加利福尼亞的好萊塢去訪問電影明星——而自我犧牲的瑪戈卻在沙漠中為人接生。說實話,當瑪戈在想上帝和故土的時候,她所正經地想到過的神祇是在希臘和羅馬神話中才能找到的神祇。她在藏匿期間一直在閱讀,并且加以崇拜。說實話,她的日記中的那個小姑娘同瑪戈相比,很少猶太人成分,雖然那完全是因為她的父親在她晚上害怕的時候高聲朗讀的不是《圣經》,而是德文的歌德的作品和英文的狄更斯的小說。

但關鍵就在這里——正是由于這一點,她的日記有了那種使噩夢看起來仿佛是真實的力量。要是以為全世界麻木不仁的人會關心一個聽從教士和宗教儀式擺布的留著胡須、虔誠信敦的父親的孩子——那純屬妄想。對于那些甚至在最細小的分歧上也無容忍肚量的普通人,那個家庭的遭遇是件不值得掛齒的事。那些普通人很可能覺得,他們是咎由自取,因為他們頑固地抗拒一切現代化和歐洲化的東西——更不用說基督教的東西了,這才招來了災禍。但是奧托·弗蘭克一家,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即使是最愚鈍的普通人,也無法不注意到對猶太人進行的迫害只是因為他們是猶太人才對他們迫害的。即使是外教人中最無知的人,在讀《后樓》的時候,也無法不知道,弗蘭克一家一年才唱一次無害的奉獻節歌,說幾句希伯來話,點幾支蠟燭,交換幾件禮物——這個儀式一共只有十分鐘——而這就使他們成了敵人。甚至不需要這么多。根本不需要什么——這就是使人感到恐怖的地方。而這就是實際情況。這就是她的書的力量。弗蘭克一家能夠圍坐在一起聽收音機里播放的莫扎特、勃拉姆斯、貝多芬的音樂。他們能夠讀歌德、狄更斯、席勒的作品作為消遣。她能夠一夜接一夜地查閱歐洲各王室的家譜,為伊麗莎白公主和瑪格麗特·羅斯公主[58]尋找合適的配偶,她能夠在日記中熱情地寫到她對威廉敏娜女王[59]的敬愛,希望荷蘭成為她的祖國——而這一切都沒有用。歐洲不是他們的,他們也不是歐洲的,甚至她的歐洲化家庭也不是歐洲的。相反,在阿姆斯特丹一條美麗的小運河上面三層樓的地方,他們同范達思一家擠在一百平方英尺的地方,同任何猶太人聚居區一樣孤立、被瞧不起。先是驅逐,再是囚禁,最后是裝在牲口車里給送到集中營里去,在煤氣爐里毀尸滅跡。這是為什么?因為要解決猶太人問題,他們就是文明民族認為不能再容忍其毒化和污染的劣等民族,奧托和埃迪斯·弗蘭克、他們的女兒瑪戈和安妮。

那天回家時,她相信自己有力量教誨別人的教訓就是這個。但是,要這樣就得讓大家相信她已死了。要是大家知道《后樓》是一個活著的作家寫的作品,它就永遠不會有更大的意義,只不過是一個年輕的姑娘在德國占領荷蘭時期藏匿起來的幾年艱苦生活的日記,是男女孩子們晚上臨睡前可以同《瑞士家庭魯濱孫》[60]一起閱讀的東西。但是她如果已經死了,那么她的作品的意義就不止是為十歲到十五歲的孩子提供消遣,她如果已經死了,盡管她當初并沒有這個打算,也沒有這樣嘗試,她卻寫了一部具有使人猛省的力量的杰作。

那么大家是在什么時候終于猛省了呢?什么時候他們明白了她有力量教誨他們一些什么東西,明白了又怎么樣呢?受難會對他們產生什么新的意義嗎?她真的能夠使他們不僅在讀她的日記的幾小時內,而且在讀了以后仍成為有人性的生物?在阿西納學院她的房間里,把三冊《后樓》藏在梳妝臺后,她對于她的未來讀者的想法,比剛才在雷電交作的風暴中顛簸著坐車回來的路上設想自己是其中之一的時候,要心平氣和得多了。畢竟,她不是那個在躲避大屠殺的時候還能夠對吉蒂說我仍舊相信人心實在是好的十五歲孩子。她的年輕的理想所遭受的打擊不下于她在韋斯特博克坐密封火車時,在奧斯威辛關集中營時,在貝爾森露宿荒地時所遭到的打擊。她沒有因為人類呈現為這個樣子而憎恨人類——不是這個樣子又可能是什么樣子呢——但是她也覺得不該再為它唱贊美詩了。

要是大家真的終于猛省了以后,那又會怎么樣?唯一現實的答復是不怎么樣。不相信這一點而相信別的,只會產生甚至她這個大渴望家如今也有權懷疑的渴望。不讓她父親知道她仍活著,這樣可以幫助人類改進自己……不,這么晚的時候已經不行了。改進活人是活人他們自己的事,不是她的事;他們要想改進自己盡可以自便;如果不想,那就不必。如果說她對什么人有什么責任的話,她的責任是對死者的責任——對她的姊姊、她的母親、所有被害的同學。這就是她的日記的目的,這就是她天賦的使命:用文字恢復他們有血、有肉的地位……來補償他們失去的一切。實際上她需要的是一把斧子,不是文字。在她宿舍走廊的盡頭的樓梯口,有一把大斧子,裝在一根紅色的長把上,以備萬一發生火災時使用。要是萬一發生仇恨呢——要是氣得要殺人呢?她常常盯著它看,但從來沒有勇氣把它從墻上取下來。何況,到了她的手中,她要斫的又是誰的腦袋?為了要為骨灰和骷髏報復,她在斯托克布里奇有誰可殺?哪怕她能夠把它揮舞一千下。不,給她揮舞的是安妮·弗蘭克著的《后樓》。要用它斫出血來,她得再一次消失到另外一個后樓中去,這一次沒有父親,完全靠自己獨立生活。

這樣,她恢復了對自己不到三百頁的日記所具備的力量的信心,有了這信心,又恢復了要對她年已六十的老父保密,不讓他知道她還活著的決心。“為了他們,”她哭道,“為了他們,”指的是所有那些遭到了她已幸免而又假裝遭到的命運的人,“為了瑪戈,為了我的母親,為了萊斯。”

現在她每天到圖書館里去讀《紐約時報》。每星期她留心翻閱新聞雜志。每逢星期天,她閱讀美國出版的所有新書:讀那些據說是“杰出的”和“有意義的”小說,但沒有一部比她死后出版的日記更杰出,更有意義,也讀那些索然無味的暢銷書,真人從這里了解到不可能存在,而且即使存在也是無足輕重的假人。她閱讀贊美歷史學家和傳記作家的文章,但他們的書不論有多大價值都不可能像她的書那樣值得贊賞。她在圖書館找到的所有期刊——美國的、法國的、德國的、英國的——每一欄里尋找自己的真名字。僅僅有少數幾個荷蘭讀者看完書搖搖頭,嘆口氣,又去干自己的事,那可不行——這太重要了,可不能這樣就算了!“為了他們,為了他們,”——一而再,再而三,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為了他們”——最后,她終于開始懷疑,在后樓中偷生,在死亡營中逃命,在新英格蘭這里偽裝是另外一個人,那么她的要想“回來”當復仇冤魂的強烈愿望,是不是因此有點令人可疑,而且有點瘋狂。她開始擔心她已屈服于當初的不屈服了。

她為什么要這樣?她要偽裝的人,還不是若無后樓和死亡營她反正要做的那個人?艾米不是別人。把她從記憶中救了出來,恢復了她的生命的艾米——那個討人喜歡、懂得道理、勇敢而又講現實的艾米——就是她自己。她有一切權利做這個人!對死者的責任?騙信徒的假話!對死者已沒有東西可以給他們了——他們已經死了。“說得分毫不差。這本書的所謂重要性是一種病態的錯覺。裝死是裝腔作勢,令人惡心。躲著爹爹則更壞。不需要贖罪,”艾米對安妮說,“拿起電話,告訴皮姆你還活著。他如今年已六十了。”

她對他的想念如今甚至已經超過了兒童時代,那時她只想做他唯一的愛女。但是如今她年輕、健康,正在經歷著一場大風雨,她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告訴他或任何人她還活著;將來總有一天會發現為時已晚。那時沒有人會相信她:除了她父親以外,沒有人會愿意相信她。如今人們每天絡繹不絕來參觀他們躲藏的地方,看看她釘在床邊墻上的電影明星照片。他們來看她洗澡的木盆、讀書的桌子。他們從彼得和她挨在一起看星星的老虎窗望出去。他們看那遮住秘密門的大柜,警察就是從這扇門進來把他們帶走的。他們看她的秘密日記打開的兩頁。他們低聲說,這就是她的筆跡,這就是她寫的話。他們還徘徊不走,要把后樓里她所接觸過的東西都看一眼,像一個作文好的學生那樣,她用有條不紊、確切無誤、日常用的荷蘭話,為吉蒂一板一眼地說明的簡樸的過道和實用的屋子——超實際的后樓,如今已成為一個圣地,一道哭墻[61]。他們默默地離開,好像她是他們自己一樣悲戚。

但是他們才是她的。“他們為我哭泣,”艾米說,“他們可憐我;他們為我祈禱,他們求我寬恕。我成了從被害的猶太人身上剝奪掉的千百萬年生命的化身。要復活,現在已太晚了。我已成了一個圣徒。”

這就是她的故事。她說完以后,洛諾夫怎樣想?她說的都是真心話,但沒有一句話是真實的。

艾米洗了淋浴,穿好衣服以后,就搬出了旅館,他帶她去吃中飯。他從飯館里打電話給霍普,向她說明要帶艾米回家。她可以在林中散步,觀賞花木,安穩地睡在貝基的床上,過了幾天之后,她就會恢復正常,那時就可以回到劍橋去了。關于她的精神崩潰,他所作的解釋僅僅是,看來她用功過度。他答應艾米,他只說這么一些,再不多說了。

在開車回伯克希爾山的路上,他一邊聽著艾米告訴他,在兩千萬人用二十種語言讀著她的書的幾年中,她有怎樣的感覺,一邊決定去同博伊斯大夫商量。博伊斯在里格斯工作,那是斯托克布里奇的一所精神病院。每逢有一本新書出版,博伊斯大夫就會寫一封討人喜歡的信,問這位作家愿不愿為他買的那一本書簽個名。他還一年一次請洛諾夫夫婦去吃燒烤。在博伊斯大夫的請求下,洛諾夫有一次還勉強地同意了會見醫院的在職人員學習小組,討論“創造性的性格”。他不想得罪這位精神病學家,而且這可能使他妻子覺得好過一些,因為她總是認為,如果他出去和別人來來往往,家里的情況就會好些。

學習小組對于寫作的看法,在他看來是太富于想象力了,但是他并沒有告訴他們錯了。他也沒有認為自己一定就是對的。他們有他們的看法,洛諾夫也有自己的看法。一堂課。他不想改變任何人的想法。小說常常說人們說各種各樣奇怪的話——那就讓它去吧。

同那些精神病醫生會面還只有一個小時,洛諾夫就說這一晚過得很愉快,但是他得回家去了。“我還有一些書在晚上要讀。我不讀書,就活不了。不過我走了以后你們完全可以自由議論我的性格。”博伊斯熱情地微笑道:“我們的看法雖然幼稚。但是我希望你會覺得還有點興趣。”“我很想使你們感興趣。我為我的枯燥乏味向你們道歉。”“不,不,”博伊斯說,“一個有成就的人身上的消極被動有其自己的魅力和神秘。”“是嗎?”洛諾夫說,“我一定要去告訴我的妻子。”

五年以前白白浪費了一個小時的時間,算不了什么。他信任博伊斯,知道這位精神病大夫不會有負他的信任,把他第二天要去告訴他的話說出去的。他要告訴他的是,他以前的一個學生,他把她當作寄女一樣的二十六歲年輕女子,向他透露,在所有的猶太作家中,從弗朗茲·卡夫卡到E.I.洛諾夫,要數她最有名。至于他自己有負她的信任,并不十分重要,因為艾米進一步說明了自己的不可救藥的幻覺。

“你知道我為什么起這個可愛的名字嗎?這不是為了要保護我自己逃避我的記憶。我并沒有對我自己隱瞞過去,也沒有對過去隱瞞我自己。我是要逃避憎恨,逃避像大家憎嫌蜘蛛和耗子那樣憎恨人。曼尼,我覺得被剝了皮。我覺得好像我身上的皮膚給剝掉了一半,我的臉給剝掉了一半,在我的余生里,大家都會害怕地看著我。或者看另外一半,看另外沒有剝掉的一半,我可以看到他們在微笑,假裝被剝掉的一半沒有在那里,而只同留著的一半講話。我可以聽到自己向他們叫喊,我可以看到自己把我難看的一半的臉伸到他們沒有瘡疤的臉前去,讓他們好好地嚇一跳。‘我是漂亮的!我是完整的!我是個生氣勃勃、活潑可愛的小姑娘!瞧吧,你們瞧瞧他們對我的殘害!’但是不論他們看哪一邊,我總是在叫,‘瞧另一邊!你們為什么不瞧另一邊?’這就是我夜里在醫院里想的。不論他們怎么瞧我,不論他們怎么同我說話,不論他們怎么想安慰我,我將永遠是這個給剝了一半的皮的人,我將永遠不會年輕。我將永遠不會和氣待人,或者與人和睦相處,或者與人相愛,我將永遠憎恨他們。”

“因此我起了這個可愛的名字——要做一個和我截然相反的人。而且我也很能假裝。過了一陣子后,我覺得我根本不是在假裝了,我已經變成了我本來要做的那個人。一直到看到那本書。郵包從阿姆斯特丹寄來,我打了開來,就在那里:我的過去,我的自己,我的名字,我的完整的臉——我一心只想報仇。這不是為死者——這與死者復活或鞭笞活人都沒有關系,我要為之復仇的不是死尸——而是沒有父母,沒有姊妹,充滿仇恨,充滿憎惡,充滿恥辱,剝了一半皮的滿腔怒火的東西,這就是我自己。我要淚,我要他們基督教徒的淚為我像猶太人的淚一樣地流。我要他們的同情——而且是最無情地要他們的同情。我要愛,就像我被糟蹋那樣無情的,無限的愛。我要我的新的生命。新的肉體,滌洗干凈,不受污染。這需要兩千萬人才能做到。十倍于兩千萬的人。”

“唉,曼尼,我要同你一起生活!這就是我的需要!千百萬人都沒有用——只有你!我要同你一起回歐洲去。請聽我說,別說不,現在且別說。今年夏天我看到有一所小屋出租,一個小山坡上的石塊砌的別墅。就在佛羅倫薩城外。屋頂鋪的是粉紅色的瓦,還有一個花園。我記下了電話號碼。我仍沒有丟。唉,我在意大利看到的一切美麗的東西都使我想起,你要是在那里會多么快活——我在那里會照顧你的生活,又會多么快活。我想到我們一起到什么地方去玩。我想到下午在博物館里,出來后在河邊喝咖啡。我想到一起在晚上聽音樂。我想到給你做飯。我想到穿著漂亮的睡衣上床。唉,曼尼,他們的安妮·弗蘭克是他們的安妮·弗蘭克,我要做你的安妮·弗蘭克。我想最后做我自己。兒童殉道者和宗教圣徒的地位,我實際上沒有資格了。他們甚至不會讓我,讓現在的我想偷別人的丈夫,求他離開他忠實的妻子,同一個年齡只有他一半的姑娘私奔。曼尼,我的年齡是你女兒的年齡,你的年齡是我父親的年齡,這要緊不要緊?當然我愛你身上的爹爹成分,我怎么能不愛呢?如果你愛我身上的孩子成分,你為什么不可以?這沒有什么奇怪的——全世界有一半的人這樣。愛情總得有個開始的地方,這就是愛情在我們之間開始的地方。至于我是誰——這個嘛,”艾米說,聲音甜美動人,是他所從來沒有聽到過的,“你總得是個什么人,是不是?這是沒法躲避的。”

回家后他們送她上了床。在廚房里,洛諾夫同他的妻子坐著,喝她為他做的咖啡。他一想到艾米在牙科醫生的候診室里讀《時代》雜志中關于奧托·弗蘭克的報道,或者在圖書館書庫里尋找她的“真”姓名,他一想到她在波士頓公園向她的寫作教師宣讀一篇關于“她的”書的熟悉內情的論文,他就想放聲大哭。他從來沒有為另外一個人的痛苦這么痛苦過。

當然,他沒有把艾米以為自己是誰告訴霍普,不過他用不著告訴她,他完全可以猜到,要是他告訴她,她會怎么說:艾米要做安妮·弗蘭克是為了他,這位大作家;這就能說明一切,不需要精神病醫生。對他來說,她的一往情深的后果是:百般地迷住他,誘惑他,沖破審慎、明智、道德的壁壘,打進他的想象力的領域,在那里,作為安妮·弗蘭克,成為E.I.洛諾夫的命中注定的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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