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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嫁給了托爾斯泰

第二天早上我們都在一起吃早飯,像一家四口的幸福家庭。洛諾夫不能僅僅因為要在早上喝橘汁的時候看到一張新臉孔而把她甩掉的結發已有三十年的女人,在我們喝橘汁的時候得意地告訴我們原來坐在艾米和我的椅子上的子女的成就。她把他們的近照給我們看,都是與他們自己的子女一起拍的。洛諾夫在頭一天晚上沒有向我提到過他已是好幾個孫兒孫女的祖父了。但是他為什么要向我提到?

霍普隔了一夜之后似乎已經由他的上了年紀、受到委屈、孤獨寂寞的妻子一變而為完全另外一個人了,很像廚房墻上所掛的那些歌頌大自然的美麗短詩的快活的作者,天竺葵的栽培者,洛諾夫說的“她能粘上”打碎了的碟子的那個女人。洛諾夫也似乎不是原來那個人了,不知他是否有意,他走到早飯桌前來的時候嘴里哼著“我藍色的天堂”。而且幾乎馬上開始裝起小丑來,目的也是為了使霍普更快活。

為什么發生了這變化?因為艾米吃過早飯后要回到劍橋去。

但是我已不能再把她當做艾米了。相反,我不斷地被拉回到我躺在黑暗的書房里在她和洛諾夫夫婦身上構思出來的小說中去,當時我一方面被他的贊揚弄得飄飄然,另一方面仍對我的苛刻的父親懷著不滿,而且當然,還因為我的偶像在果斷地回去同他妻子共床之前與那個了不起的年輕女子之間發生的事情而感到吃驚。

在吃早飯的時候,我父親、我母親、瓦普特法官、瓦普特太太始終縈繞在我的腦際。我通宵沒有合過眼,如今我無法清醒地考慮他們或者我自己,或者艾米——她是這樣叫的。我不斷地看到自己回到新澤西州去,向我的家人說,“我在新英格蘭的時候遇到了一個了不起的年輕女子。我愛她,她也愛我。我們就要結婚了。”“結婚?這么快?內森,她是猶太人嗎?”“是的,她是猶太人。”“那么她是誰?”“安妮·弗蘭克。”

“我吃得太多了。”洛諾夫在霍普給他倒茶時說。

“你需要的是鍛煉,”霍普說,“多散步。你放棄了下午的散步,這樣你就發胖。你實際上幾乎沒有吃什么東西。肯定沒有吃發胖的東西。這是老坐在寫字桌前的緣故。還有待在家里。”

“我不能再散步了。我不能再見到那些樹了。”

“那么朝另外那個方向走。”

“另外那個方向我已經走了十年了,所以我才換了這個方向。而且,我在散步的時候,我根本沒有在散步。說實話,我連樹也沒有看見。”

“這話不對,”霍普說,“他愛大自然,”她告訴我說,“凡是生長的東西,他什么名字都知道。”

“我要節制飲食了,”洛諾夫說,“誰愿意同我分個雞蛋吃?”

霍普高興地說:“今天早晨你可以款待一下自己,吃個整雞蛋。”

“艾米,你愿意同我分個雞蛋吃嗎?”

他在招她講話,這使我第一次有機會轉過頭去看她,而不致感到不好意思。是這樣。可能這樣。同樣的沒有虛飾和絲毫無損的聰明的神情,同樣的安詳的沉思的神情……前額不是莎士比亞的——是她自己的。

她在微笑,好像她也是情緒十分愉快,他昨天晚上拒絕吻她的乳房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吃不了,”她對他說。

“半個也吃不了?”洛諾夫說。

“十六分之一也吃不了。”

這是我的姑姑泰西,這是弗里達和載夫,這是伯蒂,這是默里……你瞧,我們是個大家庭。這是我的妻子。她就是我一直想要娶的。如果你不信,只消瞧一眼她的笑容,聽一下她的笑聲。還記得那張聰明的小臉蛋上深陷的眼睛天真無邪地向上翹嗎?還記得用一只發卡向后夾住的黑發嗎?這就是她……安妮,我的父親問——那個安妮?唉,我誤解了我的兒子。我們完全弄錯了!

“炒個雞蛋,霍普,”洛諾夫說,“你吃一半,我就吃一半。”

“你可以吃一個,”她答道,“只要恢復散步就行了。”

他探詢地看我:“內森,吃半個吧。”

“不,不,”他的妻子說,向爐灶轉過身去,得意地宣布,“這一個你全吃了它!”

洛諾夫無奈地說:“還有一件事,我今天早上把刀片扔了。”

“你為什么,”艾米說,假裝仍十分高興,“干這樣的事?”

“我想過了。我的孩子已念完了大學。我的房子已經付清了錢。我有藍十字會和醫療保護。我有一輛五六年的福特汽車。昨天我從巴西收到了四十五元的版稅——白送的錢。我就對自己說,扔掉吧,換片新的刮胡子。我又想,不對,這一片至少還可剃一次。說不定還可剃兩次。為什么要浪費?但我又想:我有七本書出了平裝本,我在二十個國家都有書店出我的書,這房子屋頂上新鋪了瓦,地下室里還新安了鍋爐,霍普的小洗澡間里水管也是新裝的。賬單全都付清了,而且,銀行里還有存款,掙三分利息可以供我們養老。去他媽的,我想,考慮得夠了。我換了新刀片。瞧我剃的。幾乎把耳朵都割掉了。”

艾米:“證明你不應一時沖動。”

“我只想知道像別人一樣生活是什么滋味。”

“還有呢?”霍普說,她如今已回到桌邊,手里拿著煎鍋。

“我告訴過你,我幾乎割掉了耳朵。”

“這是你的雞蛋。”

“我只要一半。”

“親愛的,痛快地吃一次吧,”霍普說,吻了吻他的腦袋。

親愛的爸、媽:我們同安妮的父親在一起已有三天了。自從我們到了以后,他們兩人都很高興,使人感動……

“這里是你的郵件,”霍普說。

“我不到晚上不看這些東西,”他向我解釋。

“他連報紙標題也不看,”霍普說,“他連早飯也不跟我們一起吃,到幾年以前才改過來。但是孩子都走了以后,我就不愿一個人坐在這里。”

“但是我不讓你同我說話,是不是?這是新的。”

“再給你做個雞蛋,”她說。

他把空盤推開。“不,親愛的,不要了。我已經吃飽了。”

親愛的家人:安妮懷了孕,而且很快活,她說她原來以為不可能再快活了……

他如今在翻閱手中六七封信。他對我說,“這是由出版社轉來的。值得打開的,一百封中只有一封,五百封中只有一封。”

“何不請個秘書代拆?”我問。

“他太認真了,”霍普解釋,“他不會那么做。而且,請秘書又添了一個人。我們不能把家變成中央大車站。”

“一個秘書等于是六個別人,”他告訴她。

“這一回是什么?”他把鉛筆寫的信打開的時候,她問道。“讀給我聽,曼尼。”

“你讀吧,”他把信遞過桌子給他妻子,“讓內森知道一旦成名,是什么滋味,叫他不要來敲我家的門,說事先沒有告訴過他。”

她在圍裙上擦了一擦手,接過去信。她這個早晨過得真起勁,完全是一種新生活。為什么?因為艾米要走了。

“親愛的洛諾夫先生,”她讀道,“我建議以你的才能寫一個下面這個情節的小說。一個非猶太人從西部到紐約市來,第一次見到了猶太人。他脾氣好,肯幫他們忙。他放棄在工作地方吃午飯的一部分時間幫他們,他們卻像豬一樣地盡量占用他的時間。他幫助他的同事按批發價買圓珠筆,他們又是那樣利用他。他們想要他為不認識的人也買一些,他們對他說,‘我認識的一個人要買一打筆,’后來又說,‘我并沒有告訴你去買,我并沒有要你去買,我只告訴你我要兩打,你怎么能說我告訴你為他買兩打。’因此他慢慢地不喜歡猶太人了。后來他發現非猶太人雖然不利用他,卻要把他排擠走,老板要解雇他時,猶太人都站在他一邊。他病了,猶太人為他輸血。最后他與一個人談了一次話,由此知道猶太人的歷史造成了他們機會主義的習慣。雷.W.奧立佛敬上。又:我也是個短篇小說作家。我愿意同你合作用這情節寫一篇小說。”

“我也愿意,”艾米。

“這是他一往情深的后果,”我說。《中年》中的一句話,但甚至連洛諾夫似乎也忘記了。“亨利·詹姆斯的話,”我又說,臉紅了。“其余就是藝術的瘋狂。”

“原來如此,”洛諾夫說。

蠢驢!傻瓜!我給抓住了——在我炫耀自己博學的時候。原來如此!他什么都知道了。

但是他并沒有因為我在他的書房里的行動越規而叫我馬上滾蛋,他又打開一封信,取出里面的一張小卡片。他看了一下,交給霍普。

“唉,又是這樣,”她說,“真叫我生氣。”

“但是,有風格,”洛諾夫說,“我喜歡沒有稱呼。就只拉起繩子,晾上衣服。讀吧,霍普。”

“我討厭這些信。”

“讀吧。為了給內森開開眼界。”

這么說,他不知道。或者是雖然知道,但原諒了我。

“‘我剛剛讀完了你的出色的小說,《印第安納》,’”霍普讀道,“‘你對中西部知道些什么呢,你這個猶太小豬玀?你們猶太人的無所不知,對一般人來說,同你們猶太佬的‘藝術’感一樣討厭。莎莉·M.,韋恩炮臺’。”

這時洛諾夫已在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只藍色海外航空信封。

“新德里,”他宣布。

“請你做婆羅門[62]了,”艾米說。

霍普向這個不到兩小時就要走的姑娘一笑。“他不會接受的。”

“那么,”艾米說,“也許他運氣好,他們請他做賤民。”

“或者比賤民還不如,”洛諾夫把信遞給霍普說。

“你不能什么都要,”艾米告訴他。

霍普開始讀信,這次不用催促。“‘啟者,我是個二十二歲的印度青年。我作此自我介紹因為沒有別的辦法結識你。也許你并不喜歡同一個一心想利用你的陌生人相識。’”到了這里,突然地,她的自信心似乎動搖了,她抬頭看一眼洛諾夫,不知怎么才好。

他告訴她:“讀下去。”

“——‘一心想利用你的陌生人相識。我請求你幫助,但我充分認識到你我之間階級、信仰等等的障礙。由于我不過是一個穿不同衣服的乞丐,我就冒失地提出我的要求。我的希望是在美國定居。是否可以請你設法把我從我的國家弄出來?如果由于我的教育程度,我不夠資格以學生身份來美國,如果其他辦法都不行,作為最后一策,你是否能收養我?我提出這樣的要求實在慚愧,因為我已長大成人,而且有雙親靠我養老。我愿做任何工作,我愿盡一切努力為你效勞。先生,你如今心中一定已形成這樣一個印象,我是個其貌不揚、矮小瘦黑、野心勃勃的印度人,性格里還有很重的妒忌心。如果你是那樣想的,你就會感到意外。因為上述描寫徹頭徹尾地適用于我。我要逃避殘酷現實,生活在平靜的環境中,得到半工半讀的機會。先生,請告訴我你是不是可能幫助你的卑微的仆人——’”

霍普把信按在胸口——她見到艾米已把椅子向后一推,站了起來。“對不起,”她對艾米說。

“為什么?”艾米強笑問。

霍普的手開始哆嗦。

我向洛諾夫看了一眼,但他沒說什么。

艾米只有一點點惱火的口氣,“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說對不起。”

霍普開始把印度來的信疊了起來,不過我看不出她是怎么在疊的。她說話時眼光移到天竺葵上去,“我并不想使你覺得難堪。”

“但是我并沒有覺得難堪,”艾米若無其事地說。

“我沒有說你覺得難堪,”霍普承認,“我是說我不想使你覺得難堪。”

艾米沒有接下去說——這是有意的一著。她等霍普進一步解釋自己。

“那就忘掉算了,”霍普說。

“忘掉了,”洛諾夫輕聲說。

“我走了,”艾米對他說。

“你非得,”洛諾夫說,“不喝完咖啡就走嗎?”

“你已晚了半個小時了,”艾米說。“為了雞蛋說了這么多的無聊的應酬話,整個上午也緩不過氣來。”

“是的,”我跳起來,“我也該走了。”

“這么早沒有公共汽車,”洛諾夫告訴我。“北邊來的頭班車是十一點二十分。”

“但是,要是她能送我到鎮上,我可以在那里逛一逛——只要你順路,”我又說,像頭一天一樣地害羞地看了一眼我在想象中已經多次蒙上面紗,因此到如今仍舊看不清楚的姑娘。

“悉聽尊便,”洛諾夫說。

他站起來,繞過桌子吻了一下艾米的面頰。“保持聯系,”他對她說。“謝謝你的幫助。”

“我想我至少已把每本書分開了。至少是有秩序的。”

“很好。其余得我自己來。還要考慮一下。我沒有把握這是不是為了我,我的朋友。”

“我請求你,”她說,“別銷毀什么。”

也許是在玩猜謎游戲,但我仍聽得懂,她是在囑咐他保存好她為哈佛大學整理的他的以前小說的原稿。但是在霍普聽來,這個姑娘的要求顯然有一種不那么純潔的用意。但是當他們兩人在霍普面前還來不及說第二句隱話,她就沖出去了。

我們聽到她上了樓,接著聽到頭頂上臥室門砰地關上了。

“請原諒我離開一會兒,”洛諾夫說,扣上衣服,跟著他妻子上去了。

艾米和我默默地從門廳的壁柜里取出衣服,穿了起來。接著我們就站在那里不知怎么是好。我盡量克制自己不說,“你有沒有這樣的念頭,一邊想走,一邊又想留下?”

但是我說出口的好不了多少。“昨天晚上吃飯時他告訴我你從英國寫信給他的事。”

她默默地聽了這話,仍在等著。她頭上戴著那頂有長長流蘇掛著白毛球的白色羊毛帽。對了!這是他送給她的,她在伯克希爾山中的第一個冬天。如今她已不能同它分手了,就像她不能同他分手一樣,她的第二個皮姆。

“那是什么時候?”我問,“你什么時候住在英國?”

“唉,我的天。”她閉上眼睛,一手按著腦門。我這時才看到她是多么疲倦。我們兩個頭一夜都沒有睡,她在想要是同洛諾夫一起住在佛羅倫薩,她就會成怎樣的一個人,我在想她原來可能是怎樣的一個人。當她舉起手時,大衣的袖子縮了下來,我當然看到她的手臂上沒有傷疤。沒有傷疤,沒有日記,沒有皮姆。沒有,為了他的孩子的藝術而必須放棄的那個慈愛的父親不是她的;他是我的。“我矮小瘦黑,野心勃勃——只有十六歲。十一年以前,”她說。

要是安妮·弗蘭克還活著的話,正好是她的年齡。

“在英國之前你在哪里?”

“那說起來話就長了。”

“你經過了大戰?”

“我錯過了大戰。”

“這是怎么一回事?”

她有禮貌地微笑。我讓她不耐煩了。“運氣。”

“我想我也是因此錯過的,”我答道。

“那你有什么代替?”她問我。

“我的童年。你有什么代替?”

她苦笑一下說:“別人的。我想我們該走了,祖克曼先生。我得走了。路很遠。”

“我不愿不告而別。”

“我也不愿,但我們最好還是走吧。”

“我想他一定希望我們等他的。”

“是嗎?”她奇怪地說,我跟她到起居室里,一起坐在壁爐旁的安樂椅中。她坐的是洛諾夫的椅子,我坐在另外一張。她生氣地脫了帽。

“他對我很客氣,”我解釋,“這次訪問真有意思。對我而言,”我補了一句。

“他是個客氣的人。”

“他幫你來美國。”

“是的。”

“從英國。”

她撿起我頭天晚上洛諾夫去接電話時翻看的一本雜志。

我說:“對不起,我老纏著你……”

她模糊地向我微笑一下,繼續翻看。

“只有——你有點像安妮·弗蘭克。”

她回答時我全身冷了半截,“以前已有人告訴過我了。”

“已有人?”

“但是,”她說,她的聰明的眼光直盯著我,“只是我不是她。”

沉默。

“但是,你總讀過她的書吧。”

“沒有怎么讀,”她說,“我翻了一下。”

“唉,那可是本好書。”

“是嗎?”

“是呀。她是個了不起的年輕作家。她才十三歲,真不容易。這就像看一部加速的影片,一個胎兒迸出了一張臉,看著她長大懂事。你一定要讀。突然她發現了思索,突然有性格刻畫、人物速寫,突然有一件錯綜復雜的曲折事件,敘述得那么動人,好像改了十幾稿一樣。而沒有那種有意要引人興趣或故作嚴肅的有害想法。她就是那樣。”為了要壓縮我的思想在洛諾夫回來使我不敢開口之前一下子向她說完,我全身汗濕了。“她的熱情,她的精神——總是在動,總是在開始做什么事情,不論是自己感到無聊還是使人感到無聊,她都無法忍受——真的是個了不起的作家。而且是個極其令人心疼的孩子。我在想,”——當然,這想法是因在一個可能是安妮·弗蘭克的人面前贊揚她而感動狂喜中剛剛想到的——“她有點像卡夫卡的一個熱情的小妹妹,他的丟失的小女兒——甚至在臉上也可以看出血緣。我想。卡夫卡的堡壘、密室,他們提出起訴書的秘密閣樓,隱藏的門——他在布拉格所夢想到的一切東西,在阿姆斯特丹對她都是真實的。他創造的,她吃了苦。你記得《審判》中的第一句話嗎?我們昨天晚上還談到,洛諾夫先生和我。還可以做她的書的墓志銘。‘有人一定誣告了安妮·弗蘭克,因為有一天早晨她沒有做什么錯事就給逮捕了。’”

但是,盡管我如此熱情,艾米的心在別的地方。不過話得說回來,我的心也在別的地方,真的——在新澤西州,我度過幸福童年的地方。我想,要想辦法同你結婚,你是我的打不倒的擁護者,我的攻不破的盟友,我的抵御他們攻擊我背叛和張揚家丑的盾牌!唉,嫁給我吧,安妮·弗蘭克,在我的生氣的長者面前洗清這荒謬的罪狀!不尊重猶太人的感情?不關心猶太人的生存?不在乎他們的幸福?誰敢控告安妮·弗蘭克的丈夫犯了這樣不可想象的罪!

但是,天啊,我無法把她從她的神圣的書中提出來,使她成為這個世界中的一個人物。相反,我的面前是艾米·貝萊特(不管她可能是誰),在翻看洛諾夫的雜志,一邊品味著他劃的每一道線,一邊在等待他是否會在最后一分鐘改變他的生活,因此而改變她的生活。其余都是虛構,是我準備向瓦普特夫婦的問題表提出的無可指責的答復。不但不是無可指責的,不但不能卸掉他們對我的指責,恢復我珍惜的無可非議的名譽,這種虛構在他們看來當然比他們已經讀到的污辱更加可惡。

霍普從樓梯上下來,穿著外出的衣服,一件帶帽的綠色華達呢大衣,雪靴套在毛料褲上。她一手緊緊地捏著扶手,以防跌倒,一手帶著一只帶換洗用品在外過夜的小包。

洛諾夫在樓梯頂上向她說:“這不行,”他溫和地說,“這純粹是——”

“讓我們各人要各人的,好不好。”她說,頭也不回;她在感情激動的狀態下,艱難地下了樓梯。

“這一點也不是你想要的。”

她停住了——“這是我多年想要的”——然后再一次繼續做離家的動作。

“上來。你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

“你就是害怕,”她說,話是從牙縫中迸出來的,“失掉惹你討厭的人。”

“我聽不懂,霍普。”

這個小女人現在已安全地走到了樓梯下,轉過身來向樓梯上望去。“你就是擔心,沒有我在惹你討厭,你怎么寫作,怎么讀書,怎么想心事。那么好吧,現在換個人惹你討厭吧!讓別的人不成負擔吧!”

“請你回來。”

她不聽他的,拎起了包,進了居室。只有我站起身接她。

“脫掉你的大衣,”她對艾米說,“現在你可以這么過三十五年了!”說完她抽噎起來,全身哆嗦。

洛諾夫這時小心地走下了樓梯。“霍普,你這是在演戲。純粹是放縱自己。”

“我走了,”她告訴他。

“你哪兒也別走。放下包。”

“不!我到波士頓去!可是不用擔心——她知道什么東西在什么地方。這里實際上已是她的家了。不會損失什么寶貴的時間的。她可以把衣服掛回到壁柜里去,我一出了門就可以開始惹你討厭了。你甚至不會發覺有什么不同。”

艾米看不下去了,低頭看自己的雙膝,這時霍普說:“唉,她不那樣想。當然不那樣想。我看到過她愛護地撫摸過每一篇小說的每一張原稿。她以為有了她在這里,這一切都要成為藝術的宗教。唉,但愿會這樣!讓她來想法討好你,曼尼!讓她來做思想的三十五年的后盾。讓她看一看到二十七稿時你是多么崇高,英勇。讓她為你燒好吃的飯,點晚餐桌子的蠟燭。讓她為你準備一切,使你快活,然后到你晚上坐到餐桌上來的時候看你鐵青的臉色。晚餐桌上的一件令人意外的高興的事?親愛的姑娘,這不過是他一天寫作不順遂以后分內應得的。這也不能叫他開腔。至于舊錫臺上的蠟燭?這么多年后還點蠟燭?他想,她真有意思,真庸俗,完全是昨天茶室里一個令人懷念的紀念品。是的,讓她一天兩次為你洗熱水澡燙背,然后一星期不同她說話——更不用說在床上碰一下了。上了床問他,‘怎么啦,親愛的,怎么回事?’當然你完全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他為什么不摟你,他為什么甚至連你在那里也不知道。第五十稿!”

“夠了,”洛諾夫說,“夠透徹的了,非常準確,而且足夠了。”

“撫摸你的這些原稿!唉,她有一天會明白!我在一九三五年兩個月內在上下班的地鐵中被陌生人撫摸的次數比過去二十年中在這里還多!脫掉你的大衣,艾米——你留下。課堂上的白日夢實現了。你得到了創作家——我得走了!”

“留下的不是她,”洛諾夫再次輕聲說,“留下的是你。”

“為了再過三十五年這樣的生活,我可不!”

“唉,霍普。”他伸出一只手來摸她的臉,她臉上仍在掉淚。

“我要去波士頓!我要去歐洲!現在摸我太晚了!我要游歷全世界,永遠不回來!而你,”她低頭看坐在椅中的艾米,“你哪兒也不去。你什么也不會看到。如果你出去吃飯,即使在六個月內你有一次使他接受邀請到別人家去,那只有更壞——在赴宴以前一小時,你就會因為他抱怨那些人發表他們的看法的時候會怎樣怎樣而弄得十分掃興,要是你要換個胡椒研缽,他就會問怎么回事,舊的那個怎么啦?要過三個月他才能適應新牌子的香皂。換了香皂,他就要滿屋子走來走去地嗅聞,好像洗澡間水池子中死了什么東西似的,而不是換了塊棕櫚橄欖皂。什么都不能碰,什么都不能換,人人都得安安靜靜,孩子們不許說話,小朋友們四點鐘以前不能來——這就是他的藝術宗教,我年輕的繼承人:不要生活!他就是從不要生活中產生他的動人的小說的!你現在就要做這個他不要一起生活的人了!”

艾米從椅子中站了起來,戴上了流蘇上掛著毛球的稚氣的帽子。她不看霍普對洛諾夫說:“我走了。”

“要走的是我。”霍普哭道。

艾米對我說:“我馬上就走,你要搭車進城就一起走。”

“我馬上就走,”霍普對她說,“把這頂難看的帽子摘下吧,畢業了!你已二十七歲了!這里已正式是你的房子了!”

“這不是,霍普,”艾米說,終于也哭了,“這是你的。”

她在那屈服的一剎那看上去是那么的傷心和悲哀,但是當然,昨天晚上不是她第一次蜷在他腿上——但是當然,他以前也看到過她脫光衣服。他們一直是戀人!但是我無法想象E.I.洛諾夫脫掉了他的整套衣服,躺在床上,赤裸的艾米跨騎在他的肚子上,我無法想象,任何一個兒子都無法想象。

要是我在學校里教這樣漂亮、聰明、迷人的姑娘,我想我是要心猿意馬的。

那么你就別教。

唉,父親,你是這個年齡只有你一半的癡戀你的、崇拜你的、無家可歸的女兒的戀人嗎?明知你永遠不會拋棄霍普,你也屈服了?這可能嗎?你?

床?我有床。

現在我確信這不是如此——沒有人,沒有人真正有床。但是我還是不放棄相信這是如此。

“你按我說的去做!”霍普又命令艾米說,“你留下,照顧他!他不能一個人待在這里!”

“但我不會是一個人,”洛諾夫向她解釋,“你知道我不會是一個人。夠了,已經夠了,為了你自己的緣故,也夠了。這只是因為我們有了客人。這只是因為有個新來的客人過夜。有客人做伴,一起吃了早飯,你就激動起來。現在大家都要走了——你就受不住了,你覺得孤獨。你覺得害怕,大家都理解。”

“我說,曼尼,她才是孩子——你別把我當孩子對待!如今她才是這里的小媳婦——”

霍普還沒有進一步詳細形容她,艾米已經擦過她的身子走到大門外去了。

“唉,這個小賤貨!”霍普哭道。

“霍普,”洛諾夫說,“別這樣。別又來這一套。”

但是她也從屋子里跑了出來,手里拎著包,他卻沒有去阻攔她。

我說:“你要我——做什么事情嗎?”

“不,不要。聽其自然吧。”

“好吧。”

“別著急,內森。我們就會一個個地安定下來的。”

這時我們聽到了霍普的尖叫。

我跟他到前窗去瞧,以為會看到白雪上的鮮血。結果看到的卻是霍普在雪中坐在離房子幾步的地方,一邊艾米的汽車已慢慢地從車棚中退了出來。除了排出來的滾滾濃煙以外,戶外什么東西都是亮晶晶的。仿佛那天早上出了不止一個太陽,而是兩個太陽。

霍普望著,我們望著。汽車拐到車道上來。接著車就開上了大路不見了。

“洛諾夫太太跌倒在地上了。”

“我看見了,”他悲哀地說。

我們看著她掙扎著站了起來。洛諾夫用指節敲敲結霜的玻璃窗。霍普也不回頭看一眼,就從小徑上撿回了小包,邁著小步,小心地走向車房,進了洛諾夫的福特汽車。她發動了汽車,但車子只呻吟了一聲;一次又一次的發動,結果只產生了令人極為喪氣的冬天的聲音。

“電瓶。”他解釋道。

“也許溢油了。”

她又試了一下,結果仍是一樣。

“不是,是電瓶,”他說,“一個月來一直這樣。你充了電,也沒有用。”

“也許要換一個新的了。”我說,因為這是他要談的題目。

“我不應該換。車子幾乎是全新的。除了去城里還去哪兒?”

我們等著,最后霍普下了車。

“有一輛蹩腳貨也好。”我說。

“也許。”他到門廳去開了前門。我仍在窗口望著。

“霍普,”他叫道,“現在進來吧。就這樣行了。”

“不!”

“那么留下我一個人怎么生活?”

“這個男孩子可以同你一起生活。”

“別胡說八道。這孩子要走了。現在進來吧。要是你滑跤,要跌傷的。親愛的,路很滑,又冷得要命——”

“我到波士頓去。”

“你怎么去?”

“不得已我就走著去。”

“霍普,現在是華氏二十度。快進來暖和暖和,安定一下。跟我一起喝杯茶。我們再談去波士頓的事。”

聽到這話,她用雙手把過夜小包狠狠地扔在腳下的雪地上。“唉,曼尼,你連斯托克布里奇也不愿搬去,因為馬路是柏油鋪的,那么我怎么能使你去波士頓呢?而且到了波士頓又有什么兩樣?你還會是老樣子,你會更厲害。你在波士頓有這么許多人圍著你,你怎么能集中思想?那里甚至可能有人問你的作品的事!”

“那么,也許最好還是留在這里。”

“就是在這里,你也無法思考,如果我在廚房里烤面包片——我必須在發出脆聲之前把面包取出來,否則就要妨礙你在書房工作!”

“唉,霍普,”他說,笑了一笑,“這有些過甚其辭了。在今后三十五年內你烤你的面包,不要管我。”

“我做不到。”

“那就學。”他嚴厲地說。

“不!”她撿起小包,轉過身去,向車道走去。洛諾夫關上了門。我從窗口望去,只見她仍一步一步走著。昨晚鏟雪車把雪堆得很高,她拐到大道上以后就馬上給遮住瞧不見了。不過話也得說回來,她本來并不高大。

洛諾夫在門廳壁柜前,笨拙地在穿套鞋。

“你要我跟來幫忙嗎?”我問。

“不,不。吃了那個雞蛋,我需要活動活動。”他在地板上頓腳,想免得彎腰把鞋拉上。“你一定有東西要記下。我桌子上有紙。”

“用紙記什么?”

“你的狂熱的筆記,”他從壁柜里取出一件黑色寬大的系腰帶的大衣——不完全是長袍——我幫他穿上。他把一頂黑帽子扣在禿頂上,完全像個永遠悲傷的大拉比、大主祭、大祭司。我把從大衣袖子掉出來落在地上的圍巾給他。“你今天早上聽了一個飽。”

我聳聳肩:“這比不上什么。”

“比不上什么,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那么他都知道我知道的事情嗎?但是除了我能想象的以外我知道些什么?

“我很想知道我們將來會成什么樣子。這可以寫成一篇很有意思的小說。你在你的小說中并沒有這么客氣,這么好,”他說,“你判若兩人。”

“是嗎?”

“我希望如此。”接著,好像主持完了我的堅信禮,他鄭重其事地握了一握我的手。“她朝大路哪一邊走的?朝左邊走?”

“是的,朝山下走的。”

他在口袋里找到了手套,很快地看了一下表,打開了大門。“這像嫁給了托爾斯泰。”他說,把我留在那里做我的狂熱的筆記,他自己就開始去追那個逃走的妻子,她為了尋求一個不那么崇高的事業走上注定要失敗的旅途已有五分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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