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內森·代達羅斯
- 菲利普·羅斯系列作品:被縛的祖克曼(套裝共4冊)
- (美)菲利普·羅斯
- 21419字
- 2019-07-24 16:36:20
在這以后,誰能入睡呢?我甚至連燈也不關。我長時間地凝視著E.I.洛諾夫的整潔的書桌:疊得整整齊齊的一沓沓打字紙,每沓顏色很淡,但都不同,大概是每次改稿都用不同的顏色。最后我起了床,雖然這樣做肯定是褻瀆圣地的,我還是穿著褲衩,坐在他的打字椅上。怪不得他背痛。這不是一把給你休息的椅子,如果你有他那么肥胖的身材。我輕輕地用手指撫摸他的攜帶式打字機的字鍵。一個哪里也不去的人為什么用一臺攜帶式的打字機?為什么不置一臺炮彈大小的、黑色的大機器,什么時候都可以寫作?為什么不置一把經理用的墊得厚厚的舒服的椅子,可以往后一靠,慢慢思索?真的為什么不那樣?
他桌子旁邊的墻上有一塊小布告板——這是這間小屋子的唯一的真正裝飾——上面釘著一個當地銀行送的小小的掛歷,還有兩張加了評注的卡片。一張記著一個斷句,出處是“舒曼,論肖邦的降B小調諧謔曲第二號,作品編號31”。上面寫的是“……這樣洋溢著柔情、勇氣、愛和蔑視,可以與拜倫的一首詩相比,這樣不是不合適”。我不知道怎樣去理解這句話,或者洛諾夫怎樣理解這句話,但是后來我想起了艾米·貝萊特能夠極其動人地彈奏肖邦的作品。也許這是她為他打出來的,仔細地標出了出處等等——也許是附在一張唱片的禮物匣子里,使他在每天傍晚的時候能夠聽肖邦的曲子,即使她已不在身邊。也許我第一次看到她坐在書房地板上時在沉思的就是這句話:她在沉思,因為這句話說的情況不論對她本人來說,還是對音樂來說,同樣都恰當不過……
如果是流落在外的,那么她的家人呢?被殺害了?這是不是可以解釋她的“蔑視”?但洋溢的愛又是對誰而言的?他?如果這樣,蔑視可能是對霍普的。要么是這樣,要么是那樣。
不需什么天生的機靈就可猜想另一張卡片上所打的引語的吸引力。在聽了洛諾夫一晚上對我說的話以后,我可以理解他為什么要在頭上掛著這三句話,而他就坐在這三句話的下面把自己的句子顛來倒去。“我們在黑暗中工作——我們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們有什么就給什么。我們的懷疑是我們的激情,我們的激情是我們的任務,其余就是藝術的瘋狂。”這些想法據說引自亨利·詹姆斯的一篇我沒有讀過的小說,名叫“中年”,可“藝術的瘋狂”是什么意思?我能夠想象任何形式的瘋狂,除了藝術的。藝術應該屬于理智的,不是嗎?還是說我哪里搞錯了?在夜晚結束前我得通讀《中年》兩遍,好像是準備第二天早晨應考似的。不過當時這樣做,對我來說是天經地義的事:如果早餐的紙餐巾上出現了“亨利·詹姆斯云‘藝術的瘋狂’作何解釋”這個問題,我就準備寫上它一千字。
洛諾夫子女的照片放在打字時所坐椅子背后的一個書架上:一男二女,他們不論哪一個的骨骼都一點也看不出父系基因的痕跡。一個女兒是個皮膚白皙、臉上有雀斑的少女,戴著玳瑁邊眼鏡,看上去很像她羞怯、用功的母親大概在藝術學校時代的樣子。在折疊式鏡框的另一邊是一張九年前八月間從蘇格蘭寄到馬薩諸塞州來的明信片,只寫給作家一個人。也許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它贏得了紀念品的地位,保存在玻璃下面。許多關于他的生平事件說明,他同子女的通訊并不比他在三十年代有足夠的意見可以在曼哈頓發表要容易。“親愛的爸,我們現在班夫郡(高地),我站在達夫鎮巴爾維尼堡壘的廢墟中,瑪麗·斯圖亞特曾經在此住過。昨天我們騎車到考德去(考多爾的桑恩,約一〇五〇年,莎士比亞的麥克白),鄧肯就在那里被害。再見,貝基。”
在他書桌后面還有幾架子他的著作的外語譯本。我坐在地板上想把我原來在洛諾夫的著作的英文版中讀到的句子,從法語本和德語本中找出來。至于比較冷僻的外語譯本,我能做到的只是在幾百頁一字不識的書中找到書中人物的名字。佩奇泰爾,馬庫斯,里特曼,溫克勒。他們都在那里,四面被芬蘭語所包圍。
她的語言是什么?葡萄牙語?意大利語?匈牙利語?她用什么語言來表達內心如拜倫的詩一般滿溢的情感?
我從皮包里取出一本劃線的大拍紙簿,這是一只鼓鼓的Bildungsroman的皮包,其中放了幾本書,一共有十磅重,五本不著名的雜志,足夠的紙張可以供我寫第一部長篇小說,如果我坐公共汽車來回時靈感來了的話——我開始有系統地把他的書架上我所沒有讀過的書開列清單。德國哲學出乎我意料得多,剛寫了半張紙,我似乎已經判決自己要從事終身苦役了。但值得稱道的是,我繼續抄下去——有他在上樓去讀書之前稱贊我的話作為陪伴。這些話,還有敬酒,在我的腦海里反復回響已有一個小時了。我終于在一張干凈的紙上寫下了他所說的話,以便弄清楚他說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的全部意思。
結果卻是,我要另一個人也看到,因為我馬上忘記了就要在海德格爾和維特根施泰因[32]手中受到的考驗,坐在洛諾夫的書桌前,在拍紙簿上吃力地向我父親——那個當腳病醫生的父親,我的許多父親中名列第一的父親——解釋,根據E.I.洛諾夫那樣一位聲學家的說法,從我的膝蓋后部發出來、已到了我的頭頂上的“聲音”是怎么一回事。這封信早已該寫了。到如今他已等了三個星期了,盼望我在做了對不起偉大的提攜者的事以后有一些幡然悔悟的表示。而這三個星期中我卻讓他悶著干著急,如果你是這樣來形容你從早上四點鐘噩夢醒來后就無法再想別的事情的話。
我們之間的問題出在我把一篇根據家庭糾紛所寫的小說原稿交給我的父親以后。在這件家庭糾紛中,他扮演了和事老的角色已快有兩年,最后兩天還是免不了對簿公庭,大吵大鬧。這篇小說是我雄心最大的一篇——一共有一萬五千字——我認為,我送去給他看是出于好意,同我在大學里把學生詩刊上還沒有發表的詩先寄回去給他們看一樣。我并不是想找麻煩,而是想博得欽佩和贊揚。我出于最古老和最根深蒂固的習慣,希望他們感到高興,感到驕傲。
這其實也不難。幾年以來我一直寄剪報去給他“存檔”,這就夠使他感到驕傲的了。這些剪報已有厚厚的一疊,都是一些雜志和報紙文章——包括一篇不漏的“美國空中市民會議”的記錄——談的都是他所說的“重要問題”。我只要回家去探望他們,我的母親就能夠一遍又一遍反復地講一件事情,總是帶著她的極為自滿的神情提醒我,他是多么高興,可以向他的病人說(那是已經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問題上向他們做了不少工作以后):“我剛剛在今天早上的郵件中收到了關于這個問題的一些材料。我的兒子內森在大學里看到的。他在芝加哥大學。每門功課都是優。十六歲就去了那里——特別班。他在芝加哥一張報紙上看到的,寄來給我存檔。”
唉,我是多么容易滿足我的父母呀!只有傻子或者不肖之子來做他們的兒子才能使他們不感到驕傲。而我都不是。我孝順、周到,自己能夠遠走高飛,已經感到十分高興,因此對于當初得到的幫助是不會忘恩負義的。盡管在青春期發生過火氣旺盛的爭吵——周末深夜不歸,皮鞋的流行式樣,高中時代常去的不衛生的地方,他們總說我喜歡頂嘴而我總是不斷否認——我們經過五十場典型的家庭爭吵以后,家庭關系仍舊十分緊密,仍舊為同樣的強烈感情所維系。我常常把門砰地關上,幾次宣布決裂,但是我仍像個赤子似的愛他們。不論我是否完全知道這種需要有多深,我確實十分需要他們愛我,而且我認為他們的愛是取之不竭的。我無法——還是不愿?——認為有別的可能,這在很大程度上說明了,我為什么竟天真到這樣的程度,以為從我們家史中取材的故事,必然也會得到照例的鼓勵,殊不知我的模范父親竟認為,這是對我家庭的名譽和信任的最可恥的和最不光彩的侵犯。
我的故事開頭的事實是這樣的:
我的一個姨姥姥米瑪·莎亞為兩個年幼喪父的外孫的教育,留下了她在紐瓦克為上等社會做女裁縫時省吃儉用所積攢下來的一筆錢。這兩個雙生子的守寡的母親愛西想要動用這筆信托金,在他們大學畢業以后再上醫學院深造,她的弟弟悉尼卻上法院打官司不許她動用,因為米瑪·莎亞的遺產在完成了這兩個孩子的高等教育以后所余部分要歸他繼承。悉尼等理查德和羅伯特從羅格斯大學畢業已等了四年——據家里人說,大部分時間是在彈子房和酒吧間里等的——以便可以用他所繼承的那部分遺產在城里買一個停車場。悉尼大聲——這是他的作風——宣稱,他不想為了再增加兩個高級大夫在南奧蘭治開著高級轎車來來去去而推遲自己過舒服的生活了。家里的人凡是憎厭悉尼玩女人和他的一些形跡可疑的朋友的,馬上聯合起來聲援這兩個孩子和他們高尚的抱負,悉尼只剩下由他的受到虐待的膽小怕事的妻子珍妮和他神秘的波蘭相好安妮組成的一支雜牌軍,安妮的華麗花哨的打扮令人側目,在親友的紅白喜事上常常引起很多的議論,不過從來沒有見到過一次。在這支雜牌軍中還有我,盡管對他沒有什么用處。我對悉尼的崇拜是由來已久的事,要追溯到他當海軍的時代,那時他在堪薩斯號戰艦回國途中贏了四千元錢,據說還把一個輸了錢要耍脾氣的密西西比人扔進了南太平洋去喂了鯊魚,因為他在通宵牌局收場的時候竟罵贏錢的是個骯臟的猶太人。這場官司的結果取決于米瑪·莎亞在遺囑中所說的堂而皇之的話“高等教育”的高等涵義高到什么程度,最后法官——一個外教人——判決悉尼勝訴,不過沒有幾年,他用所得遺產買的雷蒙德大街上的停車場成了一塊熱門地皮,結果被黑幫中人從他手中收為公有弄走了。他們只把實際價值的十分之一給悉尼作為酬勞。不久之后,在另外一個不屬我們的教派的濃妝艷抹的女人床上,他的心臟像氣球一樣破裂了。而我的表兄弟理查德和羅伯特,卻在他們的意志堅強的母親張羅下讀完了醫學院。愛西打官司敗訴后,就辭去了城里一家百貨公司的工作,以后十年中就跑外碼頭推銷瓦片和墻板。她的意志這么堅強,到她最后為她兩個兒子在北澤西的郊區租了門診所,買了地毯和窗簾的時候,這里幾乎沒有一個工人階級住宅區不是由她用柏油抹頂的。在雙生子當實習生時期,有一個炎熱的下午,愛西在外兜攬生意的時候,決定在帕塞伊克一家有冷氣設備的電影院休息一小時。在她日日夜夜在外奔波找買賣談交易的長年累月的日子里,據說這是她第一次停下來做一件除了吃飯或打電話給兒子以外的事。但是現在他們成為矯形和皮膚病住院大夫只不過是轉眼就要實現的事了,想到他們的前途,再加上八月的炎熱,她感到有些頭暈了。但是,在黑黝黝的電影院里,愛西還沒有坐停揩一揩額上的汗珠,就有一個家伙從隔壁的座位上伸出一只手來擱在她的膝蓋上。他一定是個十分寂寞的家伙——因為這是一個非常肥胖的膝蓋;但是,她還是打傷了他的手,在手腕的部位,用的是她長年以來放在她的皮包里保護自己和兩個無父孤兒的前途的鐵錘。我的小說題為“高等教育”,結局就是愛西拿起了錘子。
“你可一點也不漏,是不是?”
我的父親在我去向他告辭上夸賽過冬的那個星期天,就是這樣開始他的批評的。那一天我同一個最喜歡的姑姑和姑父以及另外一對沒有子女的鄰居夫婦——我從搖籃時代起也叫他們“姑姑”和“姑父”——一起吃了我們家傳統的星期日早午飯。在我這一輩子的大部分時間中,一年五十二個星期天,我的父親總是到馬路拐角去買熏青魚和還溫熱的小面包,我的弟弟和我鋪飯桌,擠橘汁,我的母親在自己的家里要失業三小時。“像個王后。”她這么描寫她插不上手的困境。然后,在我父母讀了紐瓦克的星期天報紙和聽了無線電上的“永恒之光”——每周半小時的戲劇節目,內容都取材于猶太人歷史上的大事后,他們好不容易把我們兩個孩子都拉在一起,四個人乘車出去走親戚。我的父親長期以來就在同一個主意很多的哥哥爭奪一族之長的空缺,一般在半路上總要下來,對一個在他看來似乎有此需要的人,講一番做人的道理,然后我們就乘車回家了。總是在黃昏的時候,一家人還沒有在廚房桌子邊坐下來做星期天晚上必須做的例行公事——一起吃買來的現成熟食做的晚餐,用蘇打水灌下肚去,一起等待杰克·本尼、羅切斯特和菲爾·哈里斯[33]從天而降的探望——“爺兒們”,我的母親這么叫我們,就一起到附近公園去做輕快的散步。“嗨,大夫——你好嗎?”我們一路上遇到的鄰居總是向我的受人歡迎、喜歡饒舌的父親打招呼,雖然他自己似乎從來不在乎,但是他的有階級意識的小兒子有一陣子常常想,要是沒有名額分配的限制,他成了一個真正的醫生,他們就會叫他“祖克曼醫生”了。“大夫”是他們叫那種做牛奶冰淇淋和賣咳嗽糖的藥劑師的。
“內森,”我父親開始說,“你真的一點也不漏,你說是不是?”
我這時已有點不耐煩做孝順的兒子了,急于想要去紐約收拾行裝到夸賽去。我的探訪原本只想留下吃早午飯,如今已拖了一整天,而且使我奇怪的是,不斷有許多親戚和家里的老朋友來來往往,他們表面上似乎只是為了來看看我才來串門的。聊天,憶舊,講方言笑話,吃太多的水果,我一直等到他們開始告辭,然后在父親的要求下又留下來聽他講對我小說的意見。他鄭重其事地告訴我,要同我單獨談話一小時。
那天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我們倆穿上大衣戴了圍巾,到公園里去。每隔半小時就有一輛去紐約的公共汽車停在伊麗莎白大街的公園門口,我打算在他說完了他要說的話以后就搭車離開。
“我沒寫進去的事情還很多,”我假裝不明白他的意思——就像我把小說寄給他那時一樣天真,雖然他在家里一談起要把他的“想法”(不是他的贊許)告訴我時,我馬上意識到我太粗心大意了。我為什么不等著看一看能不能把它發表,然后等到發表了以后再給他看?還是那樣做的結果會更糟糕?“有些東西只好割愛,因為只有五十頁。”
“我的意思是說,”他悲哀地說,“那些惡心的事情你一點也沒有漏下。”
“是嗎?我沒有嗎?我不是朝這些方面考慮問題的。”
“你把大家都寫得很貪心,內森。”
“但大家的確都很貪心。”
“當然這只是一種看法而已。”
“這也是你自己的看法。你對他們不肯和解感到這么心煩,就是為了這個原因。”
“問題是,我們家里的人除此以外還有多得多的優點。而且你也知道。我希望今天會使你記住,我們是怎樣的一種人。以防你在紐約忘記了。”
“爹,看到大家我很高興,但是你不必為了要讓我看到我們家里人的優點而特地為我開復習課。”
但是他繼續說:“大家都喜歡你。今天來的人哪一個一進屋見到你不眉開眼笑的?你一直是個最和善不過、最惹人喜愛不過的孩子。我看著你同家人在一起,同我們的老朋友在一起,我心里就想,那么這篇小說說的是什么呢?他為什么要這樣翻老賬呢?”
“這件事發生的時候并不算老賬。”
“那么這就是胡鬧。”
“你當初似乎并不這么看。你在愛西和悉尼之間奔走了一年多。”
“兒子,事實不止這些,我們家除了小說里所說的以外還有許多優點,多得多的優點。你的姨姥姥是你能在這個世界上碰到的最和善、可親、勤勞的婦女。你的姥姥和她的所有姊妹都是那樣,每一個都是那樣。她們一心只想著別人。”
“但小說并不是寫她們。”
“但她們是小說的一部分。對我來說,她們是小說的全部內容。沒有她們,就根本沒有小說可言!悉尼算老幾?凡是有頭腦的人,誰還會想到他?于你而言,在你小的時候,他可能是個很好玩的人,有時來串門,可以逗你玩玩。為什么會是這樣,我是能夠理解的:一個六英尺高的人猿,穿一條喇叭褲,腕上戴著身份鐲環,說起話來滔滔不絕,仿佛他是尼米茲海軍上將[34],而不只是個擦甲板的無名水手。他干的當然一直是那個。我還記得他到家里來,趴在地上教你和你的小弟弟玩擲骰子。大家都當笑話講。我真想揪著他的耳朵把那個笨伯攆出去。”
“我都記不得有這件事了。”
“但是我記得。我記得很多,我全都記得。悉尼一直叫米瑪·莎亞傷心。小孩子不知道,那個在地板上打滾,讓他們大笑的牛皮大王也可能是讓別人掉眼淚的人。他讓你姨姥姥掉了不少眼淚,他一長大到可以上街,就給她找讓她傷心的事。但是盡管那樣,那位老太太仍舊,仍舊把她辛苦掙來的錢留一份給他,但愿這管一些用。她終于超脫了他給她帶來的一切痛苦和恥辱——就像活著那樣了不起,‘莎亞’的意思是生命,那就是她自己給別人的東西。但這,你卻漏下了。”
“我沒有漏下,我在第一頁就這么形容她的。不過你說得不錯——我沒有詳細寫米瑪·莎亞的一生。”
“要是那樣才是篇好小說。”
“但那就不是這篇小說了。”
“你是不是充分認識到,像這樣的一篇小說要是發表了,給不了解我們的人讀到以后會得出什么結論?”
我們這時已走下了我們家那條街的長長的下坡路,到了伊麗莎白大街。凡是我們所經過的草地、車道、車房、電線桿、小磚階,沒有一個對我沒有深深的吸引力。這里是我練習揮刀的地界,這里是我玩橇車碰掉牙齒的地方,這里是我第一次嘗到懲罰的滋味的地方,這里是我因為戲弄一個小朋友被我母親打巴掌的地方,這里是我聽到爺爺死了的地方。我可以沒完沒了地記起在這條街上我所遇到的事情來。這條街上都是跟我們家差不多的那樣獨家住的磚墻房子,房主人都是些跟我們家差不多的那樣的猶太人。考慮到他們當初起家的那個市區,在一條長滿遮陰樹的街上,有六間正房、一個“設備齊全的”地下室、一個安了紗窗的門廊,都是來之不易的東西。
在大街的對面是公園的入口。我的父親常常坐在那里——每個星期天都坐在同一條長凳上——看著我的弟弟和我玩拉繩,在爺爺奶奶、公公婆婆、姑奶姨姥、姑姑姨姨、叔叔舅舅——有時我覺得在紐瓦克祖克曼家的人比黑人還多,我在一年看到的黑人也不如我在一個平常的星期天同我父親開車周游全市訪親問友時看到的堂表兄弟多——面前循規蹈矩地過了幾小時以后,盡情地大喊大叫。“唉,”他常常說,“你們男孩子們多么愛大叫大嚷。”他一手摸著一個兒子的腦袋,在我們開始走出公園回到我們所住的那個熟悉的小山坡上去的時候,撫理一下我們的汗濕的頭發。“只要是大叫大嚷的游戲,”他對我們的母親說,“這兩個孩子都玩瘋了。”現在我的弟弟已乖乖在學習單調乏味的牙醫預科課程,聽從了我父親的勸告,放棄了并不十分堅決地要當演員的夢想,而我呢?我顯然又在大叫大嚷了。
我說:“我想現在就去趕汽車。我們就不去公園了。這一天夠累的,我得回去收拾一下,準備明天去夸賽。”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這不會有什么用處的,爹爹。現在最好是把小說放在郵筒里寄還給我——把它忘掉算了。”
我的建議引起了我父親輕輕的一聲譏笑。
“好吧,”我不快地說,“那就別忘掉它。”
“別激動,”他答道,“我送你到車站。我陪你等。”
“你真的該回去了。天開始涼了。”
“我穿得很暖。”他告訴我。
我們沉默地等在車站。
“他們星期天開車不慌不忙,”他最后說,“你還是回家吃晚飯吧。你可以趕明天早晨頭班車。”
“我得趕明天去夸賽的頭班車。”
“他們不能等?”
“我不能等。”我說。
我走到街心去看有沒有汽車來。
“你在那里要給車壓死的。”
“也許。”
“那么,”終于我在街心中等夠了,慢吞吞地回到人行道上來,他說,“你現在打算把你的小說怎么辦呢?寄給一家雜志?”
“給雜志太長,也許沒有一家雜志會刊登。”
“他們會刊登的。《星期六評論》把你放在重要的地位。那是一篇很捧場的文章,以你的年齡,這樣給選出來,是極大的榮譽。”
“這個嘛,以后再看吧。”
“不,不。你現在正是得意的時候。《星期六評論》在新澤西從來沒有像登著你照片的那一期銷得那么多。你認為為什么大家今天都來了,弗里達和戴夫、泰西姑姑、伯第、墨里,還有埃德爾曼斯夫婦?因為他們看到了你的照片,他們感到驕傲。”
“他們都對我說了。”
“我說,內森,請讓我把話說完,你就可以走了。在那藝術家的休養地,也許你會心平氣和地想一想我要你明白的道理。要是你不想有什么作為,我對這件事就不會這么認真了。但是我對你是很認真的——而且你也要認真對待自己,認真對待你在做的事情。別管那該死的汽車有沒有來了,請你聽一聽我的話。你搭下班車也不遲!內森,你已不再是在上學了。你是哥哥,你已進入了社會了,因此我也是這樣對待你的。”
“這個我明白。但這并不是說我們不能有不同的意見。這恰恰是說我們能夠有不同的意見。”
“但是根據我一生的經驗,我恰恰知道要是平常人讀到那么一篇小說會怎么想。而你卻不知道。你不能夠知道。因為你在你的這一輩子中都一直受到保護。你是在這里長大的,同猶太孩子一起上學。甚至在夏天,我們到海邊去的時候,我們同埃德爾曼斯家住在一起,你總是在猶太人中間。在芝加哥,你帶回家來的最好的朋友總是猶太孩子。你不知道外教人讀到這樣的東西會怎樣想,這個不是你的錯。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他們不會想這是一部多么偉大的藝術作品。他們不懂藝術。也許我自己也不懂藝術。也許我們家里一個人也不懂,不像你那樣地懂。但這正是我要說的。大家讀的不是藝術——他們讀的是人。而且他們是把人當作人來看待的。你以為他們會怎樣看待你小說里的人,你以為他們會得出什么結論?你想過這一點嗎?”
“想過了。”
“你的結論呢?”
“唉,我不能用一句話來概括,在這街上不能。我不是為了現在用一句話來概括,才寫了一萬五千字。”
“但是我能夠。而且要這樣做,街上也不是個壞地方。因為我知道這句話。我不知道你是否充分了解在這個世界上大家對猶太民族多么缺乏同情。我也不是指納粹統治下的德國。我是指一般的美國人。好先生,好太太,你和我都認為不壞的人。內森,事情就是這樣。我保證是這樣。我知道是這樣。我看見過,我感到過,甚至在他們并不這么明確表示的時候。”
“但我并沒有否認呀。為什么悉尼把那個紅脖子[35]扔到船外去?”
“悉尼,”他生氣地說,“從來沒有把什么紅脖子扔到船外去過!悉尼扔的是公牛[36],內森!悉尼是個小流氓,對世界上的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關心,他只關心悉尼自己!”
“但是他確實存在,爹爹——并不比我描寫的更好!”
“更好?他要壞得多!他這人有多壞,你根本不知道。我可以把這個王八蛋的事統統告訴你,叫你氣得毛發倒豎!”
“那么我們有什么好爭論的呢?要是他壞得多——你瞧,我們白吵了一場。請你回家去吧,天已黑了,快要下雪了——回家去吧。我一到那里就會寫信的。現在這個問題已經沒有什么話可說的了。我們就是意見不一致,別的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好吧!”他干脆地說,“好吧!”但是我知道這只是為了暫時消一下我的氣。
“爹爹,請你回家去吧。”
“我陪你等車礙你什么事?我不喜歡你一個人在這里等車。”
“我一個人在這里能夠對付得蠻好。已有好多年了。”
大約五分鐘以后,在幾個街口遠的地方,我們看到了像是去紐約的公共汽車的燈光那樣的燈光。
“好吧,”我說,“我過幾個月就回來。我會聯系的——我會打電話——”
“內森,你的小說,在外教人看來,說的就是一件事情,而且只是這件事情。在你走以前,請聽我說。它說的就是猶太佬。猶太佬和他們的貪財。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信基督教的好朋友看到的就是這個。它說的不是他們成了科學家、教授、律師,不是這種人為別人做的好事。它說的不是像莎亞那樣辛勤工作、省吃儉用、犧牲自己,以便在美國謀得一個體面的立足之地的移民。它說的不是你在我們家中長大時所度過的美好平安的日子和夜晚。它說的不是你一向愛結交的可愛的朋友。不是,它說的是愛西和她的錘子,悉尼和他的歌舞女郎,愛西的那個惡訟棍和他的滿嘴粗話,還有,就我所能看到的,它說的是我是多么傻的一個傻瓜,一個勁兒地求他們私下和解,免得一家人都得上公堂去聽那個外教法官的審判。”
“我沒有把你寫成是個傻瓜。天知道,一點也不是。老實對你說,”我生氣地說,“我還以為我是過分熱情了。”
“哦,是嗎?但結果卻不是那樣。你瞧,兒子,要想對這種人講道理,也許我是一個傻瓜。我不在乎開我一點玩笑——沒有比這更叫我不在乎的了。我這一輩子見過世面多了。但我不能接受的,是你所沒有見到的東西——你所不愿見到的東西。這篇小說不是講我們,更糟糕的是它甚至不是講你。你是個可愛的孩子。我像只老鷹一般整天都在觀察你。從你生下來起我就在觀察你,你是個心地善良、考慮周到的好青年。你不是寫了這種小說又硬說事實就是如此的那號子人。”
“但這篇小說是我寫的。”換了綠燈,去紐約的汽車開過十字路口向我們駛來——他舉起了胳膊,按在我的肩上。這使我更倔強了。“我是寫這種小說的那號子人!”
“你不是。”他央求說,輕輕地搖了我一下。
但我跳上了汽車。門框上鑲著硬邦邦的橡皮的汽車門砰地自動關上了,這聲音在我聽來有些過于合適,是你在小說中不會采用的那種象征手法。這聲音突然使我回想起在花園舉行的拳擊比賽。我弟弟和我一年一次在那里用我們的零錢互相賭博,輪流壓在白人選手或黑人選手身上,而祖克曼大夫則向觀眾中間少數幾個熟人招手問好,有一次,其中有個邁耶·埃倫斯坦的牙醫,他是本市第一個猶太人市長。我聽到的是在使勁猛擊一拳之后發出的令人心驚肉跳的砰的一聲,是被擊昏的重量級選手倒在帆布拳擊臺上的聲音。我從車窗中往外向我父親揮手告別時所看到的,卻是我的穿戴整齊漂亮、身材矮小的父親——他為了我這次來探望他們,特地穿了一件新的開汽車穿的寬松短大衣,顏色同咖啡色的褲子和方格鴨舌帽相配,當然還戴著銀邊眼鏡,還留著我躺在搖籃的時候曾經想揪的細細的小胡子,我看到的是我的神情茫然的父親,獨自站在曾經是我們天堂的公園旁的黑下來的街角上,想著他自己和全體猶太人都因為我的不可解釋的背叛而無緣無故地遭到了玷污和危害。
這還沒有完。他實在不放心,因此在幾天之后,不顧我母親的反對,在同我的弟弟通了一次不愉快的電話以后,決定求見也許是僅次于本市最受敬重的猶太人埃倫斯坦市長和喬基姆·普林茲拉比的利奧波德·瓦普特法官,盡管我的弟弟從伊薩卡警告他,要是這事被我發覺,我是不會高興的。
我家在一九〇〇年從東歐來到本市的血汗工廠區附近的貧民窟,在這之前十年左右,瓦普特就已生在那個貧民窟里一個從加利西亞來的猶太人家庭。我的父親仍記得有一次有一幫愛爾蘭小流氓尋他這個七歲猶太小孩子開心,把他扔到空中又接住,還是瓦普特家的一個兄弟把他救了出來,這很可能就是這位未來法學家本人。我在童年時代曾經不止一次地聽到過這個故事,那往往是我們開車經過克林頓大道風景如畫的花園和那幢有塔樓的石頭房子的時候,瓦普特就同一個獨身的女兒和他的妻子住在那里,他女兒是瓦薩學院第一批受到信基督教的教師敬重的猶太學生之一,他妻子則是一家百貨公司的女繼承人,她的慈善活動使她娘家的姓氏在埃塞克斯縣的猶太人中間同原來在家鄉查爾斯頓一樣有名。由于瓦普特夫婦在聲望和權威方面所占據的地位不亞于羅斯福總統和夫人在我們家所占的地位,我在幼年時常常想象她穿戴著羅斯福夫人那樣老太太式的帽子和衣服到處奔走,而且用一口第一夫人的令人敬畏的英國腔說話,這在一個猶太婦女身上是有些不倫不類的。我沒有想到,她從南卡羅來納州來,居然也可能是地道的猶太人。她讀了我的小說以后對我的印象也正是如此。
要去求見法官,我父親得先找我們家一位闊親戚,他是一位律師,住在城外,曾任陸軍上校,為法官在紐瓦克的會堂擔任過幾年會長。特迪舅舅以前已經幫助過他一次去見法官,那是很久以前,我父親突發奇想,認為我應該是瓦普特每年寫信向大學招生辦公室推薦的五個青年之一,據說,他的推薦信是百試百靈的。為了去見瓦普特法官,我得在大白天穿一套藍色衣服坐公共汽車去,在四角廣場(我們本市的時報廣場)下車后一路擠過市場街上的摩肩接踵的顧客,我總覺得他們在這個時刻看到我穿著我僅有的一套整齊衣服在街上走一定感到十分奇怪。我要在埃塞克斯縣法院他的“議事廳”經他面試,這個稱呼我母親在前一個星期曾經頻繁地、肅然起敬地在電話中傳給親戚聽,也許這就是我在穿好那套藍色衣服,扣上紐扣之前,七次到洗澡間去小便的原因。
特迪在前一夜打電話來,給我指點一下我的行為舉止。因此我才穿了那套衣服和父親的黑絲襪——得用他的一副襪帶提起來——帶上有我名字縮寫的公文皮包,那是我放在壁柜里面從來不拿出來用的小學畢業禮物。在這只光潔的皮包里,我放了我在上一年為國際關系課寫的關于貝爾福宣言[37]的十張打印稿。
我按照指示,馬上“開腔”,拿出論文來給法官看。使我放心的是,他的“議事廳”結果只是一間屋子,不是十間,而且這間屋子并不比我們中學校長辦公室堂皇。這位皮膚曬得黑黑的、樂呵呵的胖法官也沒有像我預料的那樣滿頭白發。他雖然沒有我父親那么矮小,仍足足比進了法院就見到的亞伯拉罕·林肯銅像矮一個頭。他看上去比我自己老是發愁的父親要年輕,更沒有他那么嚴肅。他以高爾夫球好手見稱,大概正要去打球,或者就是剛打完球回來;我后來只好這樣來解釋他的斜方塊花襪子。但是在他往皮椅背上一靠,翻看我的論文時,我初眼見到那雙花襪子不免吃了一驚。好像他倒是那個乳臭未干、沒有見過世面的申請人,而把我父親的襪帶像止血一樣拉得緊緊的我才是法官似的。“可不可以暫時把這篇論文留在我這里,內森?”他問道,面帶笑容地翻閱著我的注滿了“見所引著作”和“出處同上”的文稿。“我想帶回去給我太太看一看。”接著就開始了問話。我根據特迪的建議,前一晚早已有所準備,通讀了《美國憲法》、《獨立宣言》、紐瓦克《新聞晚報》的社論版。杜魯門內閣的名單和國會兩院兩黨領袖我當然早已熟記,雖然在上床之前我還向母親高聲背誦了一遍,這完全是為了使她放心。
對法官的一些問題,我作了如下答復:
新聞記者。芝加哥大學。厄尼·派爾[38]。一個弟弟。讀書——和運動。全國聯賽的巨人隊和全美聯賽的老虎隊。梅爾·奧特和漢克·格林伯格[39]。萊爾·阿布納[40]。托馬斯·沃爾夫[41]。加拿大;華盛頓特區;紐約州的拉伊;紐約市;費城;澤西海岸。不,先生,從來沒有去過佛羅里達。
后來瓦普特法官的秘書公布法官要推薦的紐瓦克市五個猶太男女青年的大學申請的名單,我名列其中。
我后來沒有再見過法官,雖然為了使我父親高興,我在芝加哥大學第一年的定向周里寫了一封信給我的推薦人,再次感謝他為我出了力。約莫七年以后,我在夸賽做客第二周時接到法官的信,才知道他們見面討論“高等教育”的事。
親愛的內森:
你諒必知道,我與尊府的交情可以推溯到本世紀初,當時我們住在普林斯街上,都是初到異國的窮人,為了我們的基本生活需要、我們的社會和公民權利、我們的精神尊嚴而奮斗。我還記得你是我們紐瓦克市公立學校系統中杰出的猶太畢業生之一。我很高興從你父親那里得知,你的大學成績保持了你在這里求學期間所始終保持的同樣高的水平,你在短篇小說寫作方面已經開始有了聲譽。一個做法官的最高興的事,莫過于有的時候能夠知道自己的判斷沒有錯,因此我很高興知道,我在你中學高年級時對你所寄托的信任,已經在社會上得到了證實。我想你的家庭和你的同族人一定可以期望你在不太遠的將來取得更大的成就。
令尊知道我對我們杰出的年輕人的成長感到關心,最近問我能否在法務之余抽出時間來作書與你,直率一談我對你的一篇短篇小說的看法。蒙他告知,你即將此題為“高等教育”的短篇小說寄予一著名的全國性刊物,他希望能知道我是否認為這篇小說的內容適合這樣一種刊物。
我們二人在我的議事廳中進行了一次長時間的頗有趣的談話,我告訴他,有史以來,不論在任何國家,藝術家無不總是認為自己超脫于他所生活的社會的規范之上。歷史證明,偉大的藝術家經常遭到膽小怕事和缺乏教育之輩的殘酷迫害,后者不了解藝術家是一個特殊的人,對人類有獨特之貢獻,蘇格拉底曾被認為是人民之敵,青年之蠱。諾貝爾獎獲得者挪威劇作家亨利·易卜生曾被迫流亡,因為他的同人未能體會他的偉大戲劇中的深刻的真理。我向令尊闡明,我作為個人決不贊同希臘人對蘇格拉底的偏見或挪威人對易卜生的歧視。但在另一方面,我的確認為,像所有的人一樣,藝術家對自己的同胞,對自己所生活的社會,對真理和正義的事業,負有一定責任。對于你的最近創作是否適宜發表于一家全國性的刊物,我愿以這個責任為準繩,并且以這個責任為唯一準繩,向他一談我的看法。
隨信附上一份對于你的小說提出的問題表,這是我的太太和我本人一起擬定的。由于瓦普特太太對文學和藝術都有興趣——也因為我認為不宜單純根據我個人的閱讀印象——我才擅自征求了她的意見。這些問題都是嚴肅和困難的問題,瓦普特太太和我希望你能撥出一個小時的寶貴時間予以作答。我們并不希望你的回答一定要我們滿意——我們希望你的回答能讓你自己滿意。你是個有無限前途,而且我們都認為有極大才能的青年。但是隨著極大才能而來的是極大的責任,還有對早期支持你的人應盡的義務,他們當初支持你,就是希望你的才能會開花結果。我很想有這么一天,你接到請柬到斯德哥爾摩去接受諾貝爾獎,那么我們對喚醒你的良知,正視你的職業應負的責任,就做出了微薄的貢獻。
利奧波特·瓦普特敬上
又:如果你還未曾看過百老匯演出的《安妮·弗蘭克的日記》,我竭力向你推薦去一看此劇。瓦普特太太和我在開演首夕就去觀看。我們希望內森·祖克曼當時能與我們同席,從那次令人難忘的演出中蒙受教益。
瓦普特夫婦向我提出的問題單如下:
請內森·祖克曼答復的十個問題
1.如果你生活在三十年代的納粹德國,你會寫這樣一篇小說嗎?
2.你認為莎士比亞筆下的夏洛克和狄更斯筆下的法勒對反猶主義沒有起作用嗎?
3.你信奉猶太教嗎?如是,為何信奉?如否,你憑什么資格為全國性刊物寫猶太人生活?
4.你能說你的小說中的角色可以作為當代典型猶太人社會的各種各樣人物的公平的代表嗎?
5.在一篇以猶太人社會為背景的小說中,有什么理由非要描寫一個已婚的猶太男子與一個未婚的基督教婦女之間的肌膚之親?為什么在一篇以猶太人社會為背景的小說中必須有(a)通奸;(b)一家人之間為金錢而爭斗不休;(c)一般的不正常的人類行為?
6.你根據什么審美標準認為廉價比高貴實在,卑鄙比高尚真實?
7.你的性格中有什么成分使你把生活中這么多的丑惡東西與猶太人聯系起來?
8.你能否解釋為什么在你的小說中雖有拉比的出場,卻無處能找到斯蒂芬·S·懷斯[42]、阿巴·希勒爾·西爾弗[43]、茲維·馬斯利安斯基[44]曾經感動過他們觀眾的偉大辯才?
9.除了你的經濟增益以外,你認為在一家全國性刊物上發表這篇小說對(a)你的家庭;(b)你的同族人;(c)猶太宗教;(d)猶太人的福利有什么好處?
10.你能否誠實地說,在你的短篇小說中不會有使尤利烏斯·施特萊徹或約瑟夫·戈培爾[45]感到痛快的東西?
接到瓦普特法官和他太太的信以后三星期,就在我動身去見洛諾夫前幾天,我在中午時分被夸賽休養地的秘書打斷了工作。她披上大衣到我的小木屋里來找我,一邊為打擾我而道歉,一邊說有長途電話來找我,對方說有急事。
我母親聽到我聲音就哭了起來。“我知道不該打擾你,”她說,“但是我不能再憋下去了。我一夜也不能再憋了。我一頓飯也不能再憋了。”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情?”
“內森,你有沒有接到瓦普特法官的一封信?”
“是啊,我收到了。”
“但是,”——她驚愕得說不出話來——“那么你為什么不寫回信?”
“他不應該拿那篇小說給瓦普特看,母親。”
“唉,親愛的,也許他做得不對。但是他已經做了。他這么做是因為他知道你尊重法官——”
“我根本不認識法官。”
“這話不對。他在你要上大學的時候幫了你這么大忙。他為你做了有力的推薦。聽說在他的檔案里仍舊留著你在中學時寫的關于貝爾福宣言的論文。他的秘書把檔案找出來,里面就有你的論文。爹爹看到的,就在他的議事廳里。為什么你連起碼的禮貌也不懂,信也不回……爹爹很難過。他不能相信。”
“他得相信。”
“他只希望你不要給自己帶來危害。這個你也知道。”
“我以為你們擔心的是我要為猶太人帶來的危害。”
“親愛的,為了我的緣故,請你回答我,你為什么不肯寫回信給瓦普特法官?你為什么不給他一小時的時間?你在那里花一個小時寫信的時間肯定是有的。因為你剛二十三歲,怠慢不得這樣一個人。你不能在二十三歲上就得罪大家敬重的人,連教外的人也敬重他。”
“這是我父親說的嗎?”
“他就是這么說的,內森。到如今已有三個星期了。”
“他怎么知道我連信也沒有回呢?”
“從特迪那里。他沒有聽到你的音訊,所以打電話給特迪。你可以想象。特迪有點兒惱火。他也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對待。在你要到芝加哥去的時候,他到底也為我們出了力。”
“媽,我不愿這樣說,但是看來很可能,法官的那封有名的信是在到處拍了馬屁以后才搞到手的,它對芝加哥大學的影響大概同洛基·格拉齊亞諾[46]的推薦信一樣大。”
“唉,內森,你的謙恭、你的虛心到哪里去了?你一向保持的禮貌到哪里去了?”
“我父親的頭腦到哪里去了?”
“他只想救你!”
“救我什么?”
“免得你犯錯誤。”
“太晚了,母親。你讀過給內森·祖克曼的十個問題嗎?”
“親愛的,我讀過了,他寄了一份副本給我們——還有信的副本。”
“三巨頭,媽媽!施特萊徹、戈培爾和你的兒子!那么法官的謙恭到哪里去了?他的虛心到哪里去了?”
“他只是說猶太人以前遇到的——”
“在歐洲——不是在紐瓦克!我們不是貝爾森[47]的難民!我們不是那次罪行的受害者!”
“但我們可能是——處在他們的地位我們就會是。內森,暴力對猶太人來說不是新鮮的事兒,你知道這個!”
“媽,你如果要看到紐瓦克猶太人所受到的人體上的暴力,你到整容醫生的診所去,那里有許多姑娘在整鼻子[48]。那是埃塞克斯縣猶太人鮮血橫流的地方,那是打擊落下來的地方——用的是一個小錘子!打掉她們的鼻骨——打掉她們的驕傲!”
“請你別對我大叫大嚷。這些事情我都對付不了——我這才打這個電話。瓦普特法官沒有說你是戈培爾。上帝不許。他只是讀了你的小說仍有點兒吃驚。我們都吃了一驚,你完全可以理解。”
“那么也許你們都有點兒太容易吃驚了。猶太人過去吃過的驚嚇要大多了,我寫了一篇小說,其中有一個像悉尼那樣的騙子,那算得什么。什么愛西的錘子,愛西的律師,這都算不了什么。你自己也很明白。你剛才就是這么說的。”
“唉,親愛的,那么就把這告訴法官。就把這告訴他,像你告訴我那樣,這就行了。你的父親就會高興。給他寫幾句話。你能寫這樣好聽、這樣美麗的信。奶奶快死的時候,你寫了一封信給她,讀起來就像一首詩一樣。就像——聽人說法語,這么好聽。你的關于巴爾福宣言的論文寫得那么漂亮,那時你才十五歲。法官把它還給了爹爹,說他仍記得當時他得到的深刻的印象。他并不反對你,內森。但是要是你倔頭倔腦,對他不敬,那他就要反對你了。特迪也是這樣,他可以幫我們不少忙。”
“不論我寫什么給瓦普特,都不會說服他,也不會說服他的太太。”
“你可以告訴他你去看了《安妮·弗蘭克的日記》。這,你至少可以做吧。”
“我沒有去看。我讀了書。人人都讀了那本書。”
“可是你喜歡這本書,是不是?”
“問題不在這里。你怎么能不喜歡它?母親,我不會講一些陳詞濫調的話去討好大人。”
“但是如果你就說這么些,說你看了那本書,很喜歡……因為特迪告訴爹爹——內森,不知這是不是這樣——在他看來你并不真的很喜歡猶太人。”
“不對,特迪搞錯了。我不很喜歡的是他。”
“唉,親愛的,別耍聰明。請你別頂嘴,你就回答我,這一切弄得我十分糊涂。內森,你告訴我。”
“什么?”
“我只是重復特迪的話,親愛的……”
“你要我告訴你什么,媽?”
“你真的反猶?”
“讓你回答吧。你怎么想?”
“我?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事情。但是特迪……”
“我知道,他雖然是個大學畢業生,住在米爾本鋪著大地毯的屋子里。但是他們也很蠢。”
“內森!”
“對不起,但這是我的看法。”
“唉,我真是搞不清楚——都是那篇小說惹出來的這么許多事兒。我求求你,如果你什么都不肯聽我的話去做,至少打個電話給你父親。他到如今已等了三個星期了。他是個說干就干的人,你的父親,他不是個會耐心等待的人。親愛的,打個電話到他診所去。馬上就打。為了我。”
“不。”
“我求你。”
“不。”
“唉,我不能相信這會是你。”
“這是我!”
“可是——你父親的愛呢?”
“我不要別人管我!”
那天夜里在洛諾夫的書房里,我開始一封信又一封信地向我父親解釋我自己,但是每次我寫到洛諾夫對我的作品的贊揚時,我一氣之下把信撕了。我無須解釋自己,而且即使他懂得我給出的解釋,反正他也不會接受。因為我的發自膝蓋后部直達頭頂上面的聲音,是不會讓他高興一些,而原諒我張揚這些敗家子的丑事的,因為這完全是我們家的事,與別人無涉。這聲音也無助于申辯,愛西揮起錘子并不是作為丟人的事而是作為貞烈的事在我的小說中出現的;一個能夠干出這樣的事來,后來在法庭上又能夠像酒吧間吵架的男人那樣爭吵的女人,別人是不會那么說她的。即使我一一列舉我的文學博物館中的蠟像——從巴別爾的敖德薩歹徒匪幫到阿勃拉伐納爾的洛杉磯凡夫俗子——也都不會使他相信,我所做的正是在盡他所崇拜的那位法官加在我肩上的責任。敖德薩?為什么不是火星?他說的是北澤西的人讀到那篇小說時會怎么說,因為我們湊巧是那里的人。他說的是外教的人,他們看不起我們,這種蔑視本來已經是夠無緣無故的,如今看到我給全世界寫的猶太人爭奪錢財的故事,只有更高興叫我們都是猶太佬了。這種事情可能發生,不該由我向外界透露。這比告密還要壞——這是投敵。
唉,這沒有用,我想,這是白寫——我又撕掉了寫了一半的自辯信。我們兩人之間的關系惡化——由于他拿了我的小說去見瓦普特,也由于我不肯向長輩申述我的意見——這么迅速,這是遲早不可避免的事。喬伊斯,福樓拜,還有我高中時代讀書單上的羅曼蒂克的天才托馬斯·沃爾夫,不是都被那些自認為在他們作品中受到誹謗的人斥為出賣朋友和不講道德嗎?甚至法官也知道,文學史一半也是小說家惹怒同胞、家庭、朋友的歷史。當然,我們父子的爭執還沒有沾上文學史的光輝,但是,我這么對自己說,如果一個作家沒有魄力面對這種不可解決的沖突而繼續寫下去,那么他就談不上是個作家了。
但是兒子呢?責備我輕率冒失的,不是福樓拜的父親或喬伊斯的父親,而是我自己的父親。而且他指責我所歪曲中傷的,也不是愛爾蘭人,而是猶太人。而我自己又是個猶太人。大約五千天以前,他們還比現在多好幾百萬[49]。
但是我每次想解釋我的動機,我就對他越生氣。羞辱了你的,是你自己——現在就得自作自受,你這個滿口道德說教的笨驢!瓦普特是個無知的牛皮大王!自居為社會棟梁的糊涂蟲!還有那個自稱熱愛藝術的虔誠的闊太太!她自己有一千萬的身價卻責備我謀“經濟增益”!還有阿巴·希勒爾·西爾弗!唉,太太,別浪費時間向我宣揚西爾弗拉比的偉大了,去告訴我死去的表哥悉尼和他在黑幫中的朋友吧——向他們轉引茲維·馬斯利安斯基的話,就像你在鄉下俱樂部高爾夫球場第十八穴旁那樣!
十一點鐘左右,我聽到鎮上的雪犁在清掃蘋果園外土路上的積雪。后來又有一輛小型卡車頭上裝著鏟雪機開進了車道,把這一夜的積雪堆到蘋果園里三十天以來的積雪堆上。最后開來的是雷諾牌小汽車,那是大約半小時后開進車道的,兩盞頭燈一明一暗,車前玻璃窗上的雨刮器已有點失靈了。
一聽到她的汽車回來,我就關了書房里所有的燈,爬到窗戶后面去看她走進來。因為我并不只是因為我不能忘懷父親的不滿或E.I.洛諾夫的敬酒才熬夜不睡的——我也不想在這位迷人的神秘的客人(當然,由于是霍普想象中的情敵而更誘人了)回來在我的樓上換睡衣的時候沉睡不醒。這樣我究竟能干些什么,我一點也不知道。但是,在她幾乎不穿衣服醒著躺在一張床上的時候,我自己也不穿衣服醒著躺在另外一張床上,比什么都沒有總好一些。這是個開端。
但是不難預料,這比什么都沒有還要糟糕,而且是沒有什么新鮮的開端。房子和汽車房之間埋在積雪堆里的電線桿上的燈熄滅了,從我跪在書房門邊的地方,我聽到她走進了房子。她走過門廳,上了鋪了地毯的樓梯——這是我最后看到或聽到她!一直到了大約一小時以后,我有幸又旁聽到了一堂意想不到的課,這一課是洛諾夫文學院的成人夜校里上的。我熬夜不睡所等待的事情的其余部分,當然只能憑我的想象。但是這比起在打字機前憑空杜撰要容易得多了。為了這種想象,你不需要把你的照片登在《星期六評論》上。你甚至不需要認識字母。只要年紀輕,一般就能獲得很大成功。你甚至不需要年輕。你什么也不需要。
規矩的讀者,要是你以為在交媾之后,一切動物都是心情不好的,那你就在E.I.洛諾夫的書房臥榻上試一試手淫吧,你就知道手淫過后的感覺了。為了要洗滌我的污穢的感覺,我就馬上采取最簡便的辦法,從洛諾夫的書架上抽了亨利·詹姆斯那本收了《中年》的小說集,這是釘在布告牌上兩條引語的出處。就在我放縱地干了這種最最非詹姆斯式的荒唐失禮的事情的地方,我把那篇小說從頭至尾讀了兩遍,盡力想要找到有關作家的懷疑就是他的激情,激情就是他的任務,以及——你萬萬沒有想到——藝術的瘋狂的對話。
鄧康白,一個“頗有聲譽”的小說家,大病初愈,正在英國一個療養勝地休養的時候,接到了出版商寄給他的一本近著《中年》。鄧康白獨自坐在面海的一張木凳上,不太愿意地打開了書——結果卻發現了他自認為總是躲著他的藝術成就。但他的天才的開花是在他已不再有力量形成一種“‘最后的風格’……聚斂他的真正的財富”的時候。要這樣,就需要第二次生命,而現在一切都已表明他的第一次生命已快完結了。
就在鄧康白憂心忡忡地考慮他的生命的終結的時候,一個饒舌的年輕的陌生人帶著自己的一本《中年》,也坐到他的木凳上來。他發現這位溫文爾雅的先生也在讀這本新小說,便向他熱心地談到鄧康白的成就。這個仰慕者——“這個最崇拜的仰慕者……可以假定他可能是吹牛”——休大夫,他是一個像鄧康白一樣重病以后在旅館里休養的有錢而古怪的英國伯爵夫人的醫生。休大夫在熱情沖動下,打開書來高聲朗讀了寫得特別美麗的一段;但是,他抓錯了書,把鄧康白的那本書當作了是他自己的,發現有十幾處已用鉛筆修改過。這樣,快要被發現的時候,這個隱姓埋名、病入膏肓的作家——從來不能夠達到最后形式的“熱衷于修改的人”——感到病魔已經侵蝕全身,接著失去了知覺。
在以后幾天中,臥病在床的鄧康白希望這個細心的年輕醫生所神秘炮制的藥能夠恢復他的體力。然而他獲悉那位伯爵夫人原來打算遺贈休大夫一筆可觀的財產,但是如果這位大夫繼續為了小說家而玩忽對她的照料就要取消這筆遺贈,鄧康白就鼓勵休大夫隨她去倫敦。可休大夫不能克服自己對鄧康白的熱烈崇拜,等到他按鄧康白的勸告趕到他的雇主那里去時,他已受到了“慘重的損失”,鄧康白幾乎覺得是應由自己負責的:原來伯爵夫人在醋意的刺激下,舊病復發而死,一個子兒也沒有留給大夫。休大夫從她的墓地回到他所崇拜的垂死的作家面前說:“我必須做出選擇。”
“你選擇坐失一筆財產?”
“我選擇接受我的一往情深的后果,不論這后果是什么。”休大夫微笑說,然后又來了一句大度的打趣的話:“去他媽的財產!我不能從心中忘掉你的事兒,全是你自己的不好。”
在洛諾夫的書上,有一條細細的黑線劃在“打趣的話”下面。作家在旁邊又用幾個小得幾乎無法辨認的字寫了一句自己的打趣的話:“即使我能夠,也是你的不好。”
從這里開始,在描寫鄧康白死去的最后一頁的頁邊上,洛諾夫橫過來在兩邊各寫了三行話。這就一點也不像打趣的話了。這六行筆跡工整精細的黑字看上去似乎是詹姆斯關于這個小說家的可疑奇才的含蓄的敘述在洛諾夫清醒的頭腦中所留下的一連串精細的印象。
鄧康白知道這個年輕人一往情深的后果以后——這種后果同他自己的高尚信念極其不協調,因此在聽到了他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以后,就發出“一聲迷惑不解的長嘆”——他躺了“好幾小時,好幾天……一動不動,神魂出舍”。
最后他示意休大夫要同他講話,休大夫在他的枕邊跪下來后,他又叫他挨近過來。“你使我覺得這一切都是一場幻覺。”
“不是你的光榮,親愛的朋友。”年輕人期期艾艾地說。
“不是我的光榮——那又有什么!這是光榮——受到考驗,保持了我們小小的品質,發揮了我們一點點的魅力。問題是使別人關心,當然你是有些發瘋,但這并不影響法律。”
“你獲得了極大的成功!”休大夫說,在他的年輕的聲音里摻進了婚禮鐘聲的味道。
鄧康白躺著在消化這句話,接著他又振作起來說:“第二次機會——這是幻覺。只有一次機會,從來沒有兩次。我們在黑暗中工作——我們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們有什么就給什么。我們的懷疑是我們的激情,我們的激情是我們的任務。其余就是藝術的瘋狂。”
“如果你懷疑過,如果你絕望過,那你總是‘做過’了。”他的客人微妙地爭辯道。
“我們做過了這件或那件事情。”鄧康白承認。
“這件事情或那件事情就是一切事情。這是做得到的事情。這就是你。”
“講安慰話!”可憐的鄧康白譏諷地嘆道。
“但這是真的。”他的朋友堅持道。
“這是真的。這是無足輕重的失意。”
“失意是唯一的生活。”休大夫說。
“是的,這是會過去的東西。”可憐的鄧康白自己語不成聲,很難聽清了,但是他已用這話來標志他的第一次和僅有的一次機會的實際結束。
一聽到我頭頂上傳來的含糊的說話聲,我就馬上站到臥榻上面去——我的手指仍夾在書中的那一頁——伸長了脖子,要想聽清楚樓上說的是什么,是誰在說話。這樣沒有用,我就想到爬到洛諾夫的書桌上去;這比臥榻足足高一英尺左右,我的耳朵就可以挨到離低低的天花板幾英寸的地方。但是如果我跌了下來,如果我把他的放打字紙的地方移動一毫米,如果我留下一點腳印——不!我不能冒這個險,甚至想也不該想。我占用這張桌子一角,寫了半打未完成的家信,這已經夠過分的了。我的禮貌觀念,更不用說這位作家的殷勤好客,都要求我克制自己,不要做出這樣卑劣幼稚的失禮的事來。
伹就在這個時候,我卻已經這么做了。
有個女人在哭。哪個女人?為什么哭?誰在安慰她——或者惹她落淚了?再高一些,也許就能弄清楚了。一本厚字典是最理想的了,但是洛諾夫的韋氏大字典放在一個放著厚厚參考書的書架上,與打字椅一般高,在迫切情況下我能做到的最多只是,跪著把亨利·詹姆斯的小說集墊在桌子和我的腳底中間,這樣可以再升高一兩英寸。
啊,意想不到的后果,藝術的無法解釋的用途!鄧康白是能了解的。詹姆斯是能了解的。但是洛諾夫能了解嗎?別摔跤。
“你這就講道理了,”說話的是洛諾夫,“得由你自己來認識這個道理,如今你已經認識到了。”
頭頂上砰地輕輕一聲。有人落座在椅子中。疲倦的作家?現在已換了浴袍,還是仍穿著整套衣服,系著領帶,穿著皮鞋?
這時我聽到了艾米·貝萊特的說話聲。這時候她穿的是什么?“我什么也沒有認識到——不論怎么樣,只有更痛苦。當然我不能住在這里——但我也不能住在那里。我什么地方也不能住。我不能活。”
“輕一些。她今天已夠累的了。讓她休息吧,她已睡了。”
“她破壞了大家的生活。”
“你對我有什么不滿,可不能怪她。這里說不行的是我。現在你睡去吧。”
“我睡不著。我不想睡。我們可以談談。”
“我們已經談過了。”
沉默。他們是不是跪了下來從舊地板縫里聽我在干什么?要是那樣,他們早就聽到我的心在怦怦地跳了。
床墊彈簧響!洛諾夫爬到床上她身邊去了!
但我聽到的是艾米從床上爬起來的聲音,不是洛諾夫爬到床上去的聲音。她的腳在我嘴唇上面幾英寸的地板上輕輕地走過。
“我愛你,我這么愛你,爹爹。沒有人像你。他們都是這樣笨。”
“你是個好姑娘。”
“讓我坐在你的腿上。就摟我一會兒,我就沒事了。”
“你已經沒事了。你最后總是沒事的。你是個偉大的幸存者。”
“不,只不過是世界上最堅強的軟骨頭。唉,給我講個故事。給我唱支歌。唉,學一學大鼻子杜蘭特,我今天晚上真的需要。”
起先聽起來像誰在咳嗽。但是后來我卻聽清楚了,是的,他在對她唱歌,很輕很輕,用吉米·杜蘭特的調子——“我就向他踮起腳,他就向我踮起腳”——我只能聽清一句,但這就夠了,可以讓我想起杜蘭特在電臺上用他有名的破嗓門唱的全部歌詞,現在這位著名的作家就在我頭頂上模仿他的沙啞的討人喜歡的無邪的唱法。
“再唱一個。”艾米說。
她坐在他腿上!艾米穿著睡衣,洛諾夫穿著整套衣服?
“你去睡吧,”他告訴她。
“再唱一個。唱《不能沒有百老匯》?”
“‘唉,我很明白我不能沒有百老匯——但是……百老匯能夠沒有我嗎……’”
“曼尼,我們在佛羅倫薩該多么快活——我親愛的,我們可以不必偷偷摸摸了。”
“我們現在也沒有偷偷摸摸。我們從來沒有偷偷摸摸過。”
“不,像現在這樣那就不是。但是,不這樣,就都是假的,錯的,寂寞的。我們可以都很快活。在那里我就不會再是你的小姑娘了。我們玩時我愿意做你的小姑娘,但平時就是你的妻子。”
“我們以前是誰,以后也是誰。別做夢了。”
“不,不是這樣的。沒有她——”
“你要你的良心背著一具死尸嗎?她不到一年就要死的。”
“但是我的良心已經背著一具死尸。”她的雙腳突然落地,地板上咯吱了一聲。原來她是坐在他的腿上!“你瞧!”
“遮起來。”
“我的死尸。”
地板上一陣亂。洛諾夫走動時的笨重的腳步聲。
“晚安。”
“看一眼。”
“別演鬧劇,艾米。遮起來。”
“你喜歡悲劇?”
“別鬧。你裝得不像。既然決定不要失去自制——那么就不要。”
“可是我要發瘋了!我不能同你分開生活!我不知道怎么才好。唉,我為什么不接受那工作——搬回來!管她呢!”
“你做的是對的。你知道該怎么辦。”
“是的,放棄一切!”
“放棄一切夢想,不錯。”
“唉,曼尼,吻一下我的乳房就會害死你嗎?這也是夢想?你就這么吻一下就會害死什么人嗎?”
“你馬上把衣服遮上。”
“爹爹,我求求你。”
但是我接著聽到洛諾夫的軟氈拖鞋——不錯,他已換了衣服,準備上床了——走過樓上過道的聲音。我盡可能不出聲地從桌子上爬下來,然后躡手躡腳地回到臥榻邊,為了偷聽他們談話,我像演了一場雜技似的累得筋疲力盡,一回到那里就一下子倒在上面了。我對偷聽到的他們談話感到驚奇,我對自己有負他的信任感到慚愧,我對自己沒有被發覺又感到放心——但是同我不久就開始對我想象力的貧乏和前途的不妙所感到的失望相比,這一切感覺實在算不了什么。爹爹,佛羅倫薩,大鼻子杜蘭特,她的孩子腔和欲望,他的瘋狂的、超人的克制——唉,要是我能夠想象我偷聽到的場面那就好了!要是我能像實際生活那樣放手去創造那就好了!要是有一天我能夠稍稍接近實際發生的事情的那種獨創性和刺激性!但是如果我真的做到了,那么他們會怎么看待我呢,我的父親和他的法官?我的長輩會怎樣經受這個打擊呢?如果他們經受不了,如果對他們感情的打擊太傷他們的心了,那么我自己怎樣能受得了他們的痛恨、咒罵和脫離關系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