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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格森的哲學方法

哲學并不是一件希罕東西;他是世界之上,人人都有的。人在世上,有許多不能不干的事情,不能不吃飯,不能不睡覺;總而言之,就是不能不跟著這個流行的大化跑。人身子跑著,心里想著;這“跑”就是人生,這“想”就是哲學。因為沒有一個活人能不跑,沒有一個活人能不想,所以沒有一個活人能沒有他自己的哲學。走到鄉(xiāng)下,隨便找一個所謂“粗人”;你問他“天上有老爺沒有”?“人有魂靈沒有”?“人有良心沒有”?他對于這些問題,決不是從來沒有想過的。看Josiah Royce的The Spirit of Modern Philosophy, PP.1-2。他的答案,不是正就是負;再不然,他就說:“那誰知道哇?”他的答案要是正了,那么他就是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所謂軟心的(the tender-minded)哲學家;他的哲學就是演繹的(going by principle),是純理論的(rationalistic),是智識論的(intellec-tualistic),是觀念論的(idealistic),是樂觀的(optimistic),是宗教的(religious),是自由意志論的(free willist),是一元論的(monistic),是獨斷論的(dogmastical)。他的答案要是負了,那么他就是詹姆士所謂硬心的(tough-minded)哲學家;他的哲學就是歸納的(going by facts),是經(jīng)驗論的(empiricistic),感覺論的(sensationalistic),唯物論的(materialistic),悲觀的(pessimistic),非宗教的(irreligious),定命論的(fatalistic),多元論的(pluralistic),懷疑論的(skeptical)。看William James的Pragmatism, P.12。就讓他說:“誰知道哇?”而這四個字在哲學史上也有名目,叫做agnosticism(此字本義就是“知道自己不知道”),那么他就是個agnostic哲學家了。

據(jù)此說來,難道人人都能到大學當哲學教授嗎?也不是。因為一個哲學,包括兩部分:一部分是他所給我們的態(tài)度、信仰最終的斷案,一部分是他所以能叫我們得到這些態(tài)度、信仰的方法,這些斷案的前提。夫立安(James Ferrier)常說:一個哲學固然要真,但并不是一真就算完事,他是至少也得要真。有真哲學的人,不一定就是專門哲學家;因為他的真哲學,也許是瞎猜猜著的,也許是做夢夢著的。專門哲學家的哲學,和普通人的哲學的區(qū)別,就在他們的來源不同。人人都有信仰;但是普通人只知道信仰,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信仰。他們是雙腳一跳,跳到他們的信仰里頭,就站在那里了。專門哲學家不然,他在信仰一個信仰之先,要先把那個信仰的前提,及其所不能解釋的困難,以及別人反對或贊成那個信仰的話,一切都研究過了,覺得那個信仰可信,他才信他。還用上面的比喻,他所以進到一個信仰里頭,不是用雙腳跳的,是一步一步走進去的。這就是專門哲學家與非專門哲學家的區(qū)別了。看William James的A Pluralistic Universe, PP.13-14。

再進一層,我們可以說:不但因為方法論的不同,而生出專門哲學家與非專門哲學家的區(qū)別;并且哲學史上,也因為方法論的不同,而分出許多派別,生出許多爭論。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哲學的特色,因在他本體論上的一個“變”(change),卻也在他方法論上面的一個“直覺”(intuition)。所以他的哲學,稱為變之哲學(philos-ophy of change),這是柏格森自己定的,見H.Wildon Carr的Henri Bergson:the Philosophy of Change。也稱為直覺的哲學(intuitive philosophy)。Albert Steenbergen有一書,名Henri Bergsons Intuitive Philosophie。而“直覺”這個方法,從前雖也有人常用,但卻沒人正式提出鼓吹?,F(xiàn)在柏格森把他正式提出,好像一個哲學方法的革命;所以無論贊成或反對柏格森的人,都以“直覺”為辯論的焦點。好像中國從前也常常有人用白話文,但總是無意的。近來一把他正式提出,就轟動一時,稱為文學革命;無論贊成或反對“新潮”的人,都以白話文為爭論的焦點了。所以我這篇要單講柏格森的哲學方法。

“不偏之謂中,不易之為庸”;“中則不偏,庸則不易”。這幾句老生常談的話,實則很是精確。天下至精的道理,往往都是很平常的道理。所以哲學科學上的發(fā)明,猛一聽說,是很奇怪;一轉想,卻是極平淡的。哥白尼(Copernicus)以前的人,都說是日繞地;哥白尼說,也許是地繞日。一般人都說“物”先存在,所以我們才能看見他;巴克來(George Berkeley)說,也許是有人去看他,他才存在。諸如此類,只在一個轉語,當時令人覺得別有天地。柏格森所講的直覺,也不過是對于歐洲的智識主義(intellectualism)下一個轉語罷了。

現(xiàn)在先講歐洲的智識主義。自從希臘蘇格拉底、柏拉圖以來,哲學家就講:凡天下之“物”,他的要素(essence)是真的,現(xiàn)象(appearance)是假的。一個“物”的定義,就包含他的要素;要素一定真,所以定義也一定真。我們要知道一個“物”的定義,不管那定義是什么,我們就可以說那“物”是一定如此了。智識主義,要僅止于此,本來有益無害。但是世間的法律、信條,起先都是達目的的一個法子;后來成為習慣,最后就變?yōu)閷V颇?,不但不能達目的,反而為達目的的阻礙了。智識主義,也是如此。我們要想把一個“物”,弄的可以講說,自然須把我們所得于那物的知覺(per-ception)變?yōu)楦拍?span id="88a9sqo" class="spfs_101">(conception),把那概念,發(fā)為定義。好像我們要給一個人照像,不能不用照像器給他留下一個影子。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不過我們要知道這個概念,是那個活東西的死影子,不可執(zhí)著他就是了。歐洲極端智識的壞處,就在執(zhí)著概念;概念是什么,那東西一定是什么。好像看見像片上一個人的手是下垂的,就一口咬定說他永不會抬起來。這不是笑談。希臘哲學家然諾(Zeno)的哀琪來斯(Achilles)趕不上龜?shù)霓q論,就是一例。讓龜先走一步,頂能跑的哀琪來斯就永遠趕不上他。因為然諾以時間空間為可以無限分割;等哀琪來斯走到龜所到的地方,龜又往前走了;如此類推,所以永遠趕不上。最近布拉特來(Bradley)對于“糖是甜”這個命題,很發(fā)生困難;因為“糖”只是“糖”,“甜”只是“甜”,怎么會連在一塊呢?有個“是”字在當中也不行;因為“糖”同“是”,同“甜”的中間,還得要介紹呢。如此類推,以至無窮。好像《儀禮》上說,士無介不相見;那么嚴格說起來,一個人就永遠不會有朋友了。中國“白馬非馬”的辯論,也是此類;“白馬”只是“白馬”,“馬”只是馬,怎么會弄在一塊呢?這就是極端智識主義的弊了。要真執(zhí)著時間空間可以無限分割,那么一秒鐘不但永遠過不完,而且就不能過,一瓶水不但永遠倒不完,而且就倒不出來;并且可以說世上不但沒有完全東西,而且永遠不會有東西。因為要先過一秒鐘,須先過半秒,要先過半秒,須先過四分之一秒……水要滴一珠,須先滴半珠,要先滴半珠,須先滴四分之一珠……世上要有一件東西,要先有半件,要先有半件,須先有四分之一件……如此類推,執(zhí)著概念,就有這般結果。豈知天下事物是活的,是糖可以同時是甜,是白馬可以同時是馬。哀琪來斯不跑則已,一跑就是一整步;水不滴則已,一滴就是一整珠;造化不造物則已,一造就是一整個。要知道“真實”(reality)是個活動不可分的全體,那就沒有困難了。此節(jié)本W(wǎng)illiam James的A Pluralistic Universe, PP.218-230。

現(xiàn)在進化主義(evolutionism)一派的哲學家Bertrand Russell以James, Bergson, Dewey的哲學為evolutionism,見Russell的Scien-tific Method in Philosophy, PP.11-30。所攻擊的,就是這種智識主義。柏格森提出“直覺”二字,更為非智識主義(non-intel-lectualism)的生力軍。據(jù)柏格森所說,生物進化,有兩途徑。有的是順本能走的;蜜蜂、螞蟻在這條路上,算程度最高的了。有的是順智識本篇所謂智識,是指intellect;所謂知識,是指knowledge。閱者勿誤會。走的,人類在這條路上,算程度最高的了。人有了智識,才能發(fā)明科學,制造器具;他于人是很有用的了。但智識以“分析”用事,把活東西都變?yōu)樗栏拍?;人?zhí)著了死概念,便不能了解全的“真實”。哲學以全的真實為對象;所以哲學方法,不是以智識為根本的“分析”,是以本能為根本的“直覺”。

但是什么叫直覺呢?第一見James的A Pluralistic Universe。直覺必是“知覺”(perception),也就是墨家所謂“親知”。例如我們看見一個桔子,我們就同時覺得他的顏色、形狀、嗅味;總而言之,他的“個性”(individuality)。這是最親切不過的知覺;沒有見過桔子——或這個桔子——的人,無論怎樣向人領教,這種知覺,是斷得不到的。又如我們如見過一個人,再見的時候,一見就會認得,因為我們認得這個特別的人的個性,這是非親炙得不到的。中國從前法庭通緝罪人,總說:“某人身短面黃無須”,或“某人身中面白微須”。請問這些概念,能幫助人去認他意中所指的罪人不能?這就因為概念是普通的,個體是特別的;特別能包普通,普通不能包特別。例如張三是個人,張三的“屬性”(attribute)包有全人類的屬性,而全人類的屬性,卻不能包全張三的屬性。而張三的特別屬性,乃言語所不能形容,非眼見不能知道的。所以柏格森說:我們拿概念去解說一物的時候,好像用圈子去套那物,圈子總比物大,沒有恰相宜的。見Bergson的An Introduction to Metaphysics, P.19。又說:概念如成衣鋪的衣服,彼得和保羅都能穿,可是都不很稱身。同上P.36。況且一物的屬性,必不止一樣;我們若是想把幾個概念,來湊成一物,從這個概念起手所湊成的物,就會跟從那個概念起手所湊成的不同。同上P.20。我有一次同一個朋友談,他說:他看書總不能記的清楚;我說:我看書只求記個大概。他說:那也得記個詳細的大概才行;我說:我只要記個大概的詳細?!按蟾拧?、“詳細”這兩個概念,一顛一倒,意思就大不相同。柏格森說“真實”是統(tǒng)一(unity)而又是復雜(multiplicity);從統(tǒng)一起手所講的真實會跟從復雜起手所講的大不同。統(tǒng)一的復雜,與復雜的統(tǒng)一,很有區(qū)別;所以從概念起手是不行的了。再一說,概念是死的,東西是活的,上文已明。再舉一例,譬如“動”,是我們天天所經(jīng)驗的,很沒有什么奇怪;但把他抽象講起來,“動”就成了一串子的“定”了。然諾“飛矢不動”的辯論,就說:在某一剎那,矢停在某一點;所以矢雖動了一尺,而在一尺的每一點上,還是不動;所以只是不動。柏格森說:如果矢真定在一尺的每一點上,那他真是不動;其奈實際上他動的時候,永遠沒有定在一個點上。Creative Evolution, P.308。一言以蔽之,直覺只是叫人從真實向概念,不從概念向真實。An Introduction to Metaphysics, P.55。

以上是說“直覺”必是“親知”,不過“親知”不必定是直覺;因為人用概念慣了,看見一物,就好用概念的圈子去套他;所以雖是“親知”也不離概念。且據(jù)柏格森說:“有兩種甚深的法子,可以知物;第一種是我們圍繞在物的外面,第二種是我們鉆在那物的里頭。第一種要倚靠我們所占的地位觀察點(depends on the point of view at which we are placed),并且要靠我們用以發(fā)表意見的記號(on the symbols by which we express ourselves)。第二種是也不倚靠觀察點,也不倚賴記號。第一種的知識,止于相對;第二種的,在可能的事例,可得到絕對。”An Introduction to Metaphysics, P.1。比如我看見一個動的物,若是我站的地方是靜止的,我看他是一個動法;若是我站的地方也是動的,我看他又是一個動法。我說他是繞軸轉,是一種說法,我說他是就地滾,又是一種說法。所以只能止于相對,雖是“親知”,仍非直覺。若我用一種想像,把我自己置于那個動的里面,那么就可經(jīng)驗絕對的動了。這個經(jīng)驗也不因我站的地方而異,因我就在那個動的里頭;也不因我的說法而異,因為我不用記號去翻譯他,只求得到他的本來面目。同上PP.2-3。這第二種方法,是真正直覺,是“一種智識的同情(intellectual sympathy)。由此同情,我們把我們自己放在物的里面,以求與那個物的畫一的(what is unique in it)相合,而終于不可說(and con-sequently inexpressible)。”同上P.7。這種經(jīng)驗,也是人人都有一點的。因為人人都是有心的,就讓他不能學曾子“吾日三省吾身”,然而他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總不能全不知道。柏格森說:“至少有一樣真實,是我們人人都能不用分析,而用直覺,而自內得到的。這就是我們自己的人格,在那里流著穿過時間;我們的‘我’,在那里綿延(It is our own personality in its flowing through time—our own self which endures)?!?img alt="同上P.9。"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6743F6/14261500505284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168606-VW0NT9SR6Bl9wHk6EFyAOebUX23ReVVI-0-85b572ed2adb6b73569763fe5d0010eb">這一種內省的直覺,真是人人都可有的。我們自己的意識,不但我們自己能直接知道,我們就生活在這個里頭。我們試一反省,當時就覺得無論什么感覺、概念、感情、意志,都是互相穿插而成一個不可分的全體,而一切心理學上的名詞,都是強分的。所謂非分析的賞鑒(non-analytical appreciation)就是此了。

這種非分析的賞鑒,是人人都有的,并不奇怪。譬如我們讀一篇文章,若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去看,把他當成“字加字加字……之和”,固然也可知道他所說的是什么;不過那作者的人格、興趣、感情,可是萬萬不能領會。必得“以神遇而不以目視”,把我們自己的精神,完全與作者的精神化合;然后不但能得那文章所給的概念,并且領會他的興趣感情。我們自己作文,也是如此。柏格森說:我們做文章的時候,先須研究題目,搜集材料,札記思想;不過這些并非作文,只是預備作文而已。至于這些事情辦了,真正作文的時候,還得用一種往往很苦痛的力,把我們自己直接放在那題目的心里面;此后只須聽其自然就得了。這個“沖動”(impulse)我們一有了之后,他自己不但會把我們所集的材料找來,并且還格外加添許多。他自己會找字眼來用,并且愈找愈多;我們覺得能說的話,是再也說不完的??墒堑任覀円晦D念去找這“沖動”而想抓著他的時候,他就馬上沒有了。因為他不是一個東西,他只是一個運動的方向。雖是可以無限的擴大,卻是無限的簡單。哲學的直覺,就是此類了。An Introduction to Metaphysics, P.90。

以上所說,似乎有點太美術的,不是科學的了;但是科學的發(fā)明,也都是從直覺來咧。凡是發(fā)明,都不是從死概念得來,都是從知覺得來,這是人人所承認的。發(fā)明家的步驟,第一是把具體的事例,合得攏來;第二是定“假設”(hypothesis);第三證那個假設;這是一定的。其中以第二步為最難,因為具體的事例上面,沒有貼條子,說他是屬于什么定律。這就如上文所說,是真正作文的時候,要用那一種往往很苦痛的力了。但是力雖用了,而那種“沖動”什么時候來,可還是沒一定。所以牛頓發(fā)明吸力律,華德發(fā)明蒸汽力,都是一時觸動靈機,悟得來的。班加累(Poincaré)說:算算學題的時候,先總要把那問題照邏輯形式去算;但是往往失敗,算不出來。沒法,只有把他放下;過些時,忽然心里明白了,忽然有法子了。自班加累以下至此,本L. E. Akeley的“Bergson and Science.”Philosophical Review Vol.XXIV, No.3。這固然是可以說:這是下意識的作用。不過據(jù)柏格森講,廣義的意識,就是“生活”,就是全的“真實”。這廣義的意識的集中點,才是普通心理學上所講的意識;普通心理學上所講的意識之一部,才是智識。要承認“這是下意識作用”,就與承認“這是非智識作用”無異;所以這是難不倒柏格森的,所以科學的假設,大都也是從直覺來的。我們學科學的時候,是學一點,又一點,一點一點加起來的。但是科學的發(fā)明不如此,人心不發(fā)明則已,一發(fā)明就一個整的。他是得了那個整的之后,再把他分成概念,不是拿許多概念,加成整的。同上并參看Bergson的An Introduction to Metaphysics, P.29。

所以科學、哲學會于直覺;An Introduction to Metaphysics, P.74。柏格森并非不重科學,這是要注意的。近來中國有一班人說:西洋近來漸漸不信任科學了;實是大錯??茖W在實用上的價值,非常之大,上文已明。智識所做的東西,起初雖沒有本能好;如野蠻人的石刀,自然沒有獸類的爪牙利害方便。但智識所做的東西,可以無窮的改變,而且改變的快;所以人類可以利用之以征服為生命阻礙的死物質??茖W莫大之用,即在于此。即以研究哲學說,也非以科學為根本不可。上文所引柏格森論作文一段,就是為此舉例。哲學譬如文章本身,科學譬如搜集的材料,及札記的思想,“真實”譬如題目;若于搜集材料等等,沒有下過一番苦功,任你用多大的力,也不會鉆到題目的心里去的。An Introduction to Metaphysics, P.91。至于科學所能講的,只是概念;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無論什么東西,一拿言語說出來,都是死概念;不說別的,就柏格森講的那個“變”字,還不是死概念嗎?柏格森只叫人不可執(zhí)著概念,不可忘記他是一個方便的法門,而把他當成究竟的實在;并不是叫人不要概念。

柏格森也并不是主張要把本能來代智識,他說他永遠沒有主張別的東西,應該來代智識,也沒說本能比智識好。他僅只說明,我們要離開物質界,而研究精神界,須要訴于一種生命之感覺(need to appeal certain sense of life)。這感覺雖與本能不同,而卻是同源的。此節(jié)見Columbia University所出Bibliography of Henri Bergson中Dewey所作序文所引,未查原出何書。據(jù)此可見柏格森對于本能的態(tài)度了。

以上講柏格森的完了;我自己再說幾句,以作結論。我說:直覺是分析以后的事,主張直覺的,只反對以分析為究竟,并不反對分析。若以為主張直覺,便是不要分析,便為大錯。如上所舉之例,把一篇文章當字與字之和看,固然不能領會作者的興趣情感;然而要領會作者的興趣情感,總須從認字入手,這是誰也不能否認的??茖W的假設,固從直覺得來,而第一步之搜集事例,仍是先決問題。所以科學必根于事實,哲學必本于科學,上文已明。從前陳介石先生說:老子所以主張廢孝慈者,是因為孝慈尚且不可;不是主張不孝不慈。孝尚不可,何況不孝?慈尚不可,何況不慈?我以為柏格森之攻擊分析,也可作如是觀。他是反對智識主義之以分析為究竟,不是反對分析;分析尚且不可,何況不分析?美國新實在論派的人如斯保丁(E.G.Spaulding)攻擊柏格森說他既反對分析,而他所講的話,仍是從分析來的。見E.G.Spaulding的“A Defense of Analysis”,in The New Realis。羅素(B.Russell)說,柏格森說言語不完全,卻偏要用言語做書。見The Monist Vol.XXII, No.3。我覺他們都有點冤枉柏格森。至于有些頭腦不清的人,以直覺為藉口,以自文其籠統(tǒng),那更為柏格森之罪人了。

此文本今年暑假中所作,后見國中談柏格森的很多,其著作又都將譯過來,我就把此文擱起來了。但是我覺得國人的西洋思想史的知識,有點差池;此文前段有論智識主義的一段,似乎可以對于國內研究柏格森的人,多少有點貢獻。所以我趁年假的幾天空閑,把他整理出來,寄回發(fā)表。

民國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在美國紐約

原載《新潮》第三卷第一期,1921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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