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哲學史補二集·上(三松堂全集)
- 馮友蘭
- 4157字
- 2021-04-09 18:21:22
書評:《心力》(柏格森著 卡爾譯)
L'Energie Spirituelle. par Henri Bergson, Paris,1919. Mind Energy, by Henri Bergson, translated by H.Wildon Carr, New York,1920.
柏格森自從1911年出了《創造進化》以后,久沒有重要的書出來。這一小本《心力》所載,雖只是他從前散見于各雜志的演說稿或論文,但卻都是經他自己從新選定排列過的。所以這書的材料,雖是一篇一篇湊弄來的,而精神卻是始終一貫有系統的。他那三部大著作——《時間與自由意志》、《物質與記憶》、《創造進化》——中,所討論的問題,這一小本里面有的很多;而對于各問題的答案,也很簡明。想研究柏氏哲學,而沒工夫看那三本大書的人,很可以先看看這一本小的,拿他作個“臺階兒”。
據說這書本來應該早出版的,因為戰事耽誤,遲延至今。他的名叫做“心力”,很可注意。這二字似乎就可包括柏氏的哲學之全體。依柏氏說:“真實”(reality)就是精神活動(spiritual activity);就是所謂“心力”了。
據說柏氏還選有專論他的哲學方法的文章,隨后發表。現在這本《心力》是專講形上學的。其中共有文章七篇;開頭一篇,是他在形上學的“立量”(thesis),其余大都是應用這個“立量”去解釋各種心理學上的問題。
第一篇是柏氏于1920年5月24日在英國伯明罕大學(Univer-sity of Birminghan)所講一個紀念赫胥黎的演說;題目是《生命與意識》(“Life and Consciousness”)。這一篇在《心力》中極其重要,差不多要算全書的主腦。
柏氏說:從來哲學有三個大問題,就是:我們是從什么地方來?我們是什么?我們是到什么地方去?這三個問題,現在哲學家還不能滿意的答應。不過現在我們知道許多事實,那些事實雖不能解決這三個問題,卻能指給我們一條解決這三個問題的路。
第一類的事實就是意識。意識的特色,是保存既往,預期將來,實際上于他是并沒有現在的。我們所謂現在者,不過是理論上界于過去及將來之間的一根線。嚴格的講,現在之為物,只能知道(conceived),不能覺得(perceived),你剛才要去覺得他,他早就沒有了。我們一方面是要依靠過去,一方面是要傾向將來;這就是有意識的東西之特別態度。照理論講:凡是有生命的,都有意識;所以生命之范圍,與意識之范圍,是同其寬廣的。不過這只是理論上如此,事實上呢?我們要看第二類的事實。
第二類的事實,就是:意識依于腦子,方能有所作為。我們對于外界,不僅要反應,而且要決定怎樣反應,腦子就是個選擇決定的機關。意識所以要保存既往、預期將來者,就是因為我們要選擇決定一件事,必要預算我們能夠怎樣做,必要想想我們從前是怎樣做。意識之大用,就在乎此,所以我們要選擇決定的時候,就是意識活動的時候;若是辦熟的一件事,就可不大用意識,而無意識之中,就可把他辦了。所以意識就是記憶與預期,就是選擇,活動的時候固多,但是不活動的時候也有。大概進化的途徑有二:一是到動物界,活動愈大,意識愈顯。一是到植物界,沒有活動,意識就如睡了一樣;縱有醒的時候,恐怕也極少了。但生命與物質的區別就在他是自由的,能活動,能創造。所以意識縱然實際上不同生命同其寬廣,而理論上是如此的。生命是要活動的,要利用死物質去活動的。生命既要利用物質,必須有控制物質之能力。第三種事實,就可說明此點。我們睜開眼,看見顏色。一秒鐘所見的顏色,就包有幾萬萬次的物質擺動。我們要想把那擺動數一數,就非幾年的功夫不可。假使物質也有記憶,我們一秒鐘的經驗,豈不就是他的極長的歷史么?生命所以如此者,豈不就是因為他想控制物質么?生命利用物質,有兩個方法:一是把物質歷長時間所積蓄的力,如放炮一樣,把他點著,照選定的方向打去;一是把無數的物質的事情,聚集攏來,可以于一剎那間,一覽無余。
據以上所說:物質是在“必要”(necessity)之下的,是沒有記憶的。是過一刻是一刻,其間不相聯絡的。意識是自由的,是有記憶的,是過去現在,打成一片,不可分的。我們可以設想,這兩種真實,是出于一源。《創造進化》中,曾討論過。但是在我們這個地球上,所謂進化者,就是能創造的意識,要去穿過物質,要用創作、發明,以獲得自由。假使沒有這種力,能會有進化嗎?下等動物,也多能適合環境的,為什么還要進到上等動物呢?
這種生活力,雖永遠使生物向上,卻沒有使他們在一條路上向上。生物之中,或發達智慧,或發達本能,脊椎動物及節肢動物,便是兩派的代表。
這種生活力,就是心力,是同物質奮斗而要征服他的。但是,心為什么要同物奮斗呢?就是因為心要實現他自己。譬如詩人、畫家的想像,要只在他心里,倒也不費什么事,但是要把它寫成詩,畫成畫,可就非吃力不可。他吃力以后,大功告成,他就覺得一種快樂(joy)。這快樂就是生命成功的一個記號。生命要無中生有的創造,要永遠不息的增加世界上的富源,要把自己無限的擴張。
這種生活力,在人類之中,最為自由。他不但創造各種事業,并且過一種道德生活。在道德生活中,一個人的行為,能感動他人;道德愈高,感人愈多愈深。這是生命之進化之最高境界;好像藏在地心的火力,在火山頂上,大放光明。
方才說過,進化的途徑有二:一發達智慧,人類是其代表;一發達本能,膜翅類動物是其代表。二者雖不同道,而皆趨于社會生活;可知惟于社會之中,生命方能充分滿足。個體化合于社會之中,而仍不失其個性;小社會化合于大社會之中,而亦不失其個性。可知生命同時用“分”(individualization)“合”(integration),兩種方法,以戰勝困難,而得到最多、最好、最富于新奇變化的發明及力量。
以上是柏氏第一篇所講的話之大概。我覺得柏氏的形上學,差不多都在這里面,所以不厭求詳,把他寫下來。這篇開頭尚有批評歐洲從前專講知識論的人的幾句話,很有趣味。他說:從前有一班人以為我們未曾研究一個問題之先,須先研究我們的能力配研究這個問題不配。但是要不實行去研究問題,怎樣能知道我們的能力配不配呢?只有一個法子能斷定我們能走多么遠,就是一直走去。這話簡直是杜威的話了;所以柏格森的哲學,是很帶實用主義的色彩的。
第二篇是柏氏于1912年4月28日在巴黎作的一個講演,題目是《靈魂與身體》(“The Soul and the Body”)。這篇的大意,是說:生命的活動,并不止是腦子的活動。腦子是指導生命去應外界的一個機關,好像音樂隊里那個指揮員一樣。上篇講過,我們有時有意識,有時無意識。這就是說:我們有時對于一事注意,有時不注意。腦子就是注意于生活的一個機關(organ of the attention to life)。
第三篇是1913年5月28日,柏氏以會長資格在倫敦心靈研究會(Psychical Research)的演說辭;題目是《生活之詭幻與心靈研究》(“‘Phantasms of the Living'and‘Psychical Research'”)。心靈研究會,頗為科學家所詬病。柏氏這篇演說中,很為心靈研究會辯護,并講到“心靈溝通”(telepathy)。末尾說,西洋的學問,是從“物質”下手的。所以到現在才有心靈研究會。假使要有一個地方,從來沒有跟歐洲交通過,而其學問,是從“心”下手的,恐怕見了汽船、火車,要大驚小怪,而要設一個物質研究會呢。研究物質,非精密不可,所以西洋人得了一個精密之習慣。從“心”下手研究的人民,一定不知道什么是精密確定,不知道或然、不能,與確然、必然,之分別。我覺得這話很有研究之價值,東方學問與西方學問之區別,恐怕就在這里。假使柏氏研究過東方學問,恐怕他要拿東方作“從心下手”的例子了。
第四篇是柏氏于1901年,在心理學院(Institute Psychologique)的一個講演,題目是《夢》。他是應用他上面所說“對于生活上注意”(attention to life)的一句話,來解釋夢。人在夢中,是一樣有知覺、記憶、推理,與醒時并無區別。所差異者,只是人在夢中,少吃一種集中的力(effort of concentration)而已。人在醒的時候,總聚精會神,以對付外界,這就是吃集中的力。惟其人吃這一種力,所以一個感覺來了,他的心能正確的去推測他,聽見狗叫,就知是狗叫。對于所有的記憶,他的心也只準那些能夠于現在或將來有用的出來,其余一概壓下。到睡著的時候,這個力是不吃了。感覺來了,心就隨便亂去推測,本來聽見狗叫,他或以為是打雷;所有的記憶,也都亂七八糟的出來。于是弄了個一塌糊涂。有時心也推理,但是往往也因過于推理而更鬧笑話。這都是因為“對于生活之注意”一時松懈的緣故。
第五篇是柏氏于1908年11月,在《哲學評論》(Revue Philosophique)上,所發表的一篇文章,題目是《記憶與假認識》(“Memory and False Recognition”)。所謂假認識者,譬如某人初到一生地,忽然覺得這個地方,千真萬真的從前到過;并且他從前到的時候,一切主觀客觀的情形,都與現在一點不錯。這個現象,中國往往拿前生之說來解釋。柏氏的解釋,仍應用“對于生活之注意”一語。他說人記憶一個東西,并不是先知覺然后再記憶,知覺的時候,同時就記憶了。這個記憶,在當時對于生活,毫無功用;因為當時有真東西在前,就用不著這個照片;所以心就把他壓下,而人也就不覺得。但假使有,這“對于生活之注意”松懈了,這個與知覺同時所得的記憶沒有壓下,人對于此時、此物、此情、此景,既有知覺,又有記憶,就覺得好像是兩回事了。
第六篇是柏氏于1902年正月,在《哲學評論》上面所發表的一篇文章,題目是《智識的用力》(“Intellectual Effort”)。我們聽一篇話,研究一個問題,都非吃一種力不可,這力是什么呢?這一篇所討論的,雖是形上學與心理學里面的問題,但與他的哲學方法,都很有關系。讀者能把下面所說的,與我所作之《柏格森的哲學方法》中所說科學的發明一段參看更好。從前有些人,如培根之類,過于把演繹歸納的界限劃清了。其實我們思想的時候,二者并用,杜威如此說,柏氏也如此說。我們聽見一句話,起初只聽見一片聲音,隨后就有個假設,定那片聲音的意思,然后再把假設應用到聲音上,看對不對。我們平常聽話,不覺這些手續,只因為我們聽慣的緣故,初學外國語的人,就覺得了。所謂科學方法,不過如此。發明家發明的程序,也不過如此。在這個程序中所用之力,就是智識的用力。如此從不確定的假設,到確定的斷案,從未實現的想像,到已實現的實體,這就是知識的程序,也就是生命的程序。
第七篇是柏氏于1904年在日內瓦國際哲學會的一個演說,題目是《腦子與思想:一個哲學的幻想》(“Brain and Thought: A Philosophical Illusion”)。這篇在《形上學倫理學評論》(Revue de Metaphysique Et de Morale)中發表過,那時候的題目是《身心謬論》(“Le Paralogisme Psychophysiologque”)。這篇是反對身心平行論的。身心平行論說:腦子的變化與精神變化,相即不離;腦子有個甲,精神也有個甲,精神有個乙,腦子也有個乙。柏氏以為精神之范圍,比腦子變化之范圍為大,上文已明。此篇是證明身心平行論,無論從理想論看,或實在論看,都講不通。
以上是我所述柏氏此書內容的大概。讀者要再求詳盡,那就請研究原書罷!
十年三月十二日 美國紐約
原載《新潮》第三卷第二期,192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