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哲學史補二集·上(三松堂全集)
- 馮友蘭
- 3713字
- 2021-04-09 18:21:21
與印度泰谷爾談話——東西文明之比較觀
我自從到美國以來,看見一個外國事物,總好拿它同中國的比較一下。起頭不過是拿具體的、個體的事物比較,后來漸及于抽象的、普遍的事物;最后這些比較結晶為一大問題,就是東西洋文明的比較。這個大問題,現在世上也不知有能解答他的人沒有。前兩天到的《北京大學日刊》上面,登有梁漱溟先生的“東西洋文明及其哲學”的講演,可惜只登出緒論,尚未見正文。幸喜印度泰谷爾(Rabindranath Tagore)先生到紐約來了,他在現在總算是東方的一個第一流人物,對于這個問題,總有可以代表一大部分東方人的意見。所以我于十一月三十日到棧房去見他,問他這個問題。現在將當日問答情形,寫在下面。頂格寫的是他的話,低一點寫的是我的話。
中國是幾千年的文明國家,為我素所敬愛。我從前到日本沒到中國,至今以為遺憾。后有一日本朋友,請我再到日本,我想我要再到日本,可要往中國去,而不幸那位朋友,現在死了,然而我終究必要到中國去一次的。我自到紐約,還沒有看見一個中國人,你前天來信,說要來見我,我很覺得喜歡。
現在中國人民的知識欲望,非常發達,你要能到中國一行,自然要大受歡迎。中國古代文明,固然很有可觀,但現在很不適時。自近年以來,我們有一種新運動,想把中國的舊東西,哲學、文學、美術,以及一切社會組織,都從新改造,以適應現在的世界……
適應么?那自然是不可緩的。我現在先說我這次來美國的用意。我們亞洲文明,可分兩派,東亞洲中國、印度、日本為一派,西亞洲波斯、亞拉伯等為一派,今但說東亞洲。中國、印度的哲學,雖不無小異,而大同之處很多。西洋文明所以盛者,因為他的勢力是集中的。試到倫敦、巴黎一看,西洋文明全體,可以一目了然,即美國哈佛大學,也有此氣象。我們東方諸國,卻如一盤散沙,不互相研究,不互相團結,所以東方文明,一天衰敗一天了。我此次來美就是想募款,建一大學,把東方文明,聚在一處來研究。什么該存,什么該廢,我們要用我們自己的眼光來研究,來決定,不可聽西人模糊影響的話。我們的文明,也許錯了,但是不研究怎么知道呢?
我近來心中常有一個問題,就是東西洋文明的差異,是等級的差異(difference of degree),是種類的差異(difference of kind)?
此問題我能答之,他是種類的差異。西方的人生目的是“活動”(activity),東方的人生目的是“實現”(realization)。西方講活動進步,而其前無一定目標,所以活動漸漸失其均衡。現只講增加富力,各事但求“量”之增進,所以各國自私自利,互相沖突。依東方之說,人人都已自己有真理了,不過現有所蔽;去其蔽而真自實現。
中國老子有句話是:“為學日益,為道日損。”西方文明是“日益”;東方文明是“日損”,是不是?
是。
但是東方人生,失于太靜(passive),是吃“日損”的虧不是?
太靜固然,但是也是真理(truth)。真理有動(active)、靜(passive)兩方面:譬如聲音是靜,歌唱是動;足力是靜,走路是動。動常變而靜不變;譬如我自小孩以至現在,變的很多,而我泰谷爾仍是泰谷爾,這是不變的。東方文明譬如聲音,西方文明譬如歌唱,兩樣都不能偏廢。有靜無動,則成為“惰性”(inertia);有動無靜,則如建樓閣于沙上。現在東方所能濟西方的是“知慧”(wisdom),西方所能濟東方的是“活動”(activi-ty)。
那么靜就是所謂體(capacity),動就是所謂用(action)了。
是。
如你所說,吾人仍應于現在之世界上討生活。何以佛說:現在世界,是無明所現,所以不要現在世界?
這是你誤信西洋人所講的佛教了。西人不懂佛教,即英之達維思夫人(Mrs. Rys Davids),尚須到印度學幾年才行。佛說不要現在世界者,是說:人為物質的身體所束縛,所以一切不真;若要一切皆真,則須先消極的將內欲去盡,然后真心現其大用,而真正完全之愛出,愛就是真。佛教有二派:一小乘(Hina-yana),專從消極一方面說;一大乘(Maha-yana),專從積極一方面說。佛教以愛為主,試問若不積極,怎樣能施其愛?古來許多僧徒,犧牲一切以傳教,試問他們不積極能如此么?沒有愛能如此么?
依你所說:東方以為,真正完全之愛,非俟人欲凈盡不能出;所以先“日損”而后“日益”。西方卻想于人欲中求愛,起首就“日益”了。是不是?
是。
然則現在之世界,是好是壞?
也好也壞。我說他好者,因為他能助心創造(creation);我說他壞者,因為他能為心之阻礙(obstruction)。如一塊頑石,是為人之阻礙;若制成器具,則是為人用。又如學一語言,未學會時,見許多生字,是為阻礙;而一學會時,就可利用之以做文章了。
依你所說:則物為心創造之材料,是不是?
是,心物二者,缺一不能創造。
我尚有一疑問,佛教既不棄現世,則廢除男女關系,是何用意?
此點我未研究,不能答。或者是一種學者習氣,亦未可知。
依你所說,則東西文明,將來固可調和;但現在兩相沖突之際,我們東方,應該怎樣改變,以求適應?從前中國初變法之時,托爾斯泰曾給我們一信,勸我們不可變法。現在你怎樣指教我們?
現在西方對我們是取攻勢(aggressive),我們也該取攻勢。我只有一句話勸中國,就是:“快學科學!”東方所缺而急需的,就是科學。現在中國派許多留學生到西洋,應該好好的學科學。這事并不甚難。中國歷來出過許多發明家,這種偉大民族,我十分相信,他能學科學,并且發明科學的。東方民族,決不會滅亡,不必害怕。只看日本,他只學了幾十年的科學,也就強了。不過他太自私,行侵略主義,把東方的好處失了。這是他的錯處。
你所籌辦的大學,現在我們能怎樣幫忙?
這層我不能說,這要人人各盡其力的。中國隨便什么事——捐款,捐書,送教員,送學生——都可幫助這個大學的。現在我們最要緊的,是大家聯絡起來,互相友愛;要知道我們大家都是兄弟!
談到這里,已經是一個鐘點過去;我就起身告辭了。泰谷爾先生的意見對不對,是另一個問題;不過現在東方第一流人物對東西文明有如此的見解,這是我們應該知道的。我還要預先警告大家一句,就是泰谷爾的話,初看似乎同從前中國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說,有點相像;而其實不同。中國舊說,是把中學當個桌子,西學當個椅子;要想以桌子為體,椅子為用。這自然是不但行不通,而且說不通了。泰谷爾先生的意思,是說真理只有一個,不過他有兩方面,東方講靜的方面多一點,西方講動的方面多一點,就是了。換句話說:泰谷爾講的是一元論,中國舊說是二元論。
我現在覺得東方文明,無論怎樣,總該研究。為什么?因為他是事實。無論什么科學,只能根據事實,不能變更事實。我們把事實研究之后,用系統的方法去記述他,用道理去解說他,這記述和解說,就是科學。記述和解說自然事實的,就是自然科學;記述和解說社會事實的,就是社會科學。我們的記述解說會錯,事實不會錯。譬如孔學,要把他當成一種道理看,他會錯會不錯;要把他當成事實看——中國從前有這個道理,并且得大多數人的信仰,這是個事實——他也不會錯,也不會不錯。他只是“是”如此,誰也沒法子想。去年同劉叔和談,他問我:中國對于世界的貢獻是什么?我說:別的我不敢說;但是我們四千年的歷史——哲學、文學、美術、制度……都在內——無論怎樣,總可作社會科學、社會哲學的研究資料。所以東方文明,不但東方人要研究,西方人也要研究;因為他是宇宙間的事實的一部分。說個譬喻,假使中國要有一塊石頭,不受地的吸力,牛頓的吸力律,就會打破,牛頓會錯,中國的石頭不會錯!本志二卷四號所載熊子真先生的信上面的話,我都很佩服;但是不許所謂新人物研究舊學問,我卻不敢贊成。因為空談理論,不管事實,正是東方的病根,為科學精神所不許的。中國現在空講些西方道理,德摩克拉西,布爾什維克,說的天花亂墜;至于怎樣叫中國變成那兩樣東西,卻談的人很少。這和八股策論,有何區別?我們要研究事實,而發明道理去控制他,這正是西洋的近代精神!
民國九年十二月六日作于紐約。
這篇文章做成之后,就寄給志希看,志希來信,說:“研究舊東西一段,可否說明以新方法來研究舊東西?……泰氏說的(reali-zation)一段,我不懂……既然是一件事的兩面,就無所謂體,無所謂用,與他自己所說的也有出入。”
我答應說:要是把中國的舊東西當事實來研究,所用的方法,自然是科學方法了。中國的舊方法,據我所知,很少把東西放在一個純粹客觀的地位來研究的,沒有把道理當作事實研究。中國人只知道理是道理,不知它一方面也是事實。現在要把歷史上的東西,一律看作事實,把他們放在純粹客觀的地位,來供我們研究;只此就是一條新方法。不過要免誤會起見,多說一兩句,自然更清楚。
泰谷爾所謂“實現”一段,據我的意見,是說:西洋人生沒有一定目的,只是往前走;東方卻以為人人本已有其真理,只是把它“實現”出來就是。如宋儒之所謂去人欲,復天理,就是這個意思。
志希說:“既是一件事的兩面,就無所謂體,無所謂用……”我說:惟其有所謂體,有所謂用,所以才是一件事的兩面。體用二字,在中國很濫了,但實在他們是有確切意思的。宋儒的書,自然還沒有人翻;印度的書,他們翻的時候,“體”“用”翻成英文的哪兩個字,我還不知道。那天晚上,只是隨便抓了一兩個英文字就是了。此外如心理學上所謂organ,function,倫理學上所謂char-acter,action,都可舉為體用之例。體與用是相對的字眼,如以organ為體,則function便是用,如以character為體,則action便是用。沒有organ,就沒有function,沒有function,organ也就死了。所以兩個是一個東西的兩面。宋儒講體用一源,就是為此。
九年十二月十日再記
原載《新潮》第三卷第一期,192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