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掌故(第三集)
  • 徐俊主編 嚴曉星執行主編
  • 4017字
  • 2020-03-06 10:57:30

一代大師史祿國

徐文堪

史祿國一生以學術研究和實地考察為志業,卻沒有顯赫的名聲,也沒有建立自己的學派。但在今天的俄羅斯,他已享有崇高的聲譽。生平坎坷而學術成就輝煌,對于像史祿國這樣的大師而言,無論生前的頌揚,還是身后的哀榮,都是不足道的。他對自己終生的探索,有著堅定的自信。

五十多年前,筆者還在大學讀書時,偶然從圖書館里借了幾本解放前出版的舊刊物翻閱,其中一本是1931年的《清華學報》(第6卷第3期),刊載了一篇近二百頁的英文長文《關于烏拉爾-阿爾泰假設的民族學和語言學之諸方面》(Ethnological and Linguistical Aspects of the Ural-Altaic Hypothesis)。作者是俄國人謝爾蓋·米哈伊洛維奇·施羅科格羅夫(Sergei Mikhailovich Shirokogoroff,漢文名史祿國),曾在清華任教。筆者當時年少無知,自然對史祿國其人不甚了然,于是向家父徐森玉(1881-1971)詢問,父親對二三十年代的北京學界情況極為了解,與北大的外國學者如鋼和泰(Alexander von Stael-Holstein,1877-1937)亦有交往,當能為我解惑。不曾想,父親回憶許久后,只是依稀記得清華有這個人,其他則一無所知。此前筆者湊巧還讀到過一本上世紀20年代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英文著作《北方通古斯的社會組織》(Social Organization of the Northern Tungus,1929),作者正是史祿國。該書厚厚一大冊,藍色封面,書里還印有作者手繪的彩色插圖,令人印象深刻。筆者以后又看到一些回憶魯迅先生的文章,其中提及史祿國,知道他曾在廈門大學教過書,可以算是魯迅20年代的同事。30年代史氏來到北平,在輔仁大學和清華大學任教,身份是十月革命之后流亡中國的白俄。

史祿國,攝于1929年

史氏刊在《清華學報》上的長文,探討的是所謂“烏拉爾-阿爾泰假設”。這一課題與中國民族關系密切,但對中國學界而言,是完全陌生的,直至20世紀30年代初,有豐富西學修養的傅斯年、胡適,甚至陳寅恪先生,語言學大家趙元任、李方桂先生,都不曾涉及。就筆者瀏覽所及,數十年來國內學人從未征引過這篇文章,更沒有人予以評論。

“文革”之后,開始有一些文章介紹和回憶史祿國,其中最重要的當屬費孝通先生的深情回憶。史氏是費先生去英國留學前的老師,對費先生學術思想的形成,實有巨大的影響。史氏還是俄羅斯現代人類學的奠基者,是20世紀全世界最重要的人類學家之一,他對通古斯和薩滿教的研究舉世聞名。但當年他在《清華學報》發表的長篇巨制,中國學界竟然在數十年中視而未見,足以看出國內這個領域研究之薄弱,實在是時代造成的悲劇。

史祿國1887年生于俄羅斯中部的蘇茲達爾。因出身帝俄世家,接受了西方的傳統古典教育,通曉多種語言。1906年前往法國巴黎留學,1910年返回俄國,在圣彼得堡大學和帝俄科學院從事科研工作。1912年,他第一次去貝加爾湖地區進行田野調查。1913年至1917年,他在廣闊的西伯利亞進行了多次考察,足跡遍及貝加爾湖地區、黑龍江流域、雅庫茨克等,還到過中國東北。

史氏的研究范圍廣泛,包括民族學、考古學、體質人類學和語言學。十月革命之后,他在1918年去往海參崴的遠東大學人類學部工作,幾年之后的1922年,他失去了職位,無以立足,只能遷居中國。在中國期間,他先后在上海、廈門和廣州任教,1930年去北平。同時,他也在福建、廣東、云南等地和東北地區進行田野考察,并撰寫了多種著作。1939年10月19日,史氏在北平逝世。

1935年3月清華大學社會學系師生攝于大禮堂前,前排左二起為吳景超、潘光旦、史祿國

由于不能繼續用俄語著述,不能在蘇聯刊物上發表文章,近二十年歲月里,史氏只能在其夫人幫助下,使用英語寫作。雖然也向歐洲的學術刊物和出版社投稿,但因身在中國,他大多數的論著都發表在中國出版的英文刊物上。另外,史氏夫婦在中國過得非常寂寥,盡管也有和中國學者的少許交往和互動,但知者寥寥,簡直可以說是默默無聞,在清華園中也不為人知,絕大多數師生不知道他實為世界級的大師。費老在30年代作為研究生跟隨史氏學習了兩年,主要是體質人類學,并在他的指導下,于1935年前往廣西大瑤山進行民族志調查,費老將此行視為自己一生學術生命的開始。

史祿國最重要的學術活動是對說滿-通古斯語族群的調查和研究。

“通古斯”這個名稱原專指鄂溫克部落。17世紀,俄國正向西伯利亞擴張,當時居住在那里的鄂溫克人自稱“鄂溫克”,近鄰雅庫特人則稱其為通古斯。俄國人沿用了這一稱呼。此后,“通古斯”一詞傳入歐洲,并被引入語言學領域,成為一個語言系屬的概念,現在一般稱為“滿-通古斯”。

滿-通古斯語和通古斯人主要分布在中國和俄羅斯,現蒙古國的一些地區也有。中國的通古斯民族有滿族、鄂倫春族、鄂溫克族、赫哲族和錫伯族。俄羅斯的通古斯人有埃文基(鄂溫克)人、埃文尼人、涅吉達耳人、那乃人、烏耳奇人、奧羅克人、鄂倫春人、奧羅奇人和烏德蓋人。

18世紀,瑞典人菲利普·約翰·馮·斯特拉倫伯格(Phillip Johann von Strahlenberg)在西伯利亞居住期間,收集了大量突厥語、蒙古語、芬蘭-烏戈爾語和其他語言的材料,于1730年在斯德哥爾摩發表文章,把這些語言統稱為“韃靼諸語”。1844年,芬蘭著名學者卡斯特倫(Alexander Castrén,1813-1852)在其著作中將芬蘭-烏戈爾語、薩莫耶德語、突厥語、蒙古語、通古斯語等歸為一個語群,稱之為阿爾泰語言(Altaischen Sprachen)。由于烏拉爾諸語和阿爾泰諸語在類型上相當一致,在詞匯、語音和語法方面也有些共性,有的學者就把兩者聯系起來,稱為“烏拉爾-阿爾泰語系”。現在這個假設已被大多數學者否定。至于阿爾泰語系(包括突厥語、蒙古語、通古斯語)一說能否成立,學界至今尚在爭論中,不過國內多數研究民族語言的學者似乎認同此說。史祿國在語言學和人類學理論方面造詣很深,1931年的這篇長文,在筆者看來,就是想把“烏拉爾-阿爾泰假設”原原本本介紹給中國學界??上?,當時中國學界尚未做好準備,文章影響甚微,引用率幾乎為零。該文在國際上卻頗受重視,在上世紀70年代初還出版了重印本。

史氏的通古斯研究,許多成果體現在他的兩本專著中:一本就是上文提及的《北方通古斯的社會組織》;另一本是《滿族的社會組織——滿族氏族組織研究》(Social organization of the Manchus: A study of the Manchu clan organization, 1924)。兩部著作都有中譯本:前者由吳有剛、趙復興、孟克翻譯,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4年出版;后者由高丙中翻譯、劉小萌校閱,商務印書館1997年出版。史氏其他的重要著作,如1935年在英國出版的《通古斯人的心態》(Psychomental Complex of the Tungus, London:Kegan Paul, Trench, Trubner & Co)和一些重要論文,則沒有中譯本。他的遺著《通古斯語詞典》(A Tungus Dictionary,與俄語對照),根據其夫人提供的手稿,1944年由日本民族學會出版,1953年再版,國內很難見到。

史祿國在研究中非常重視體質人類學,除了通古斯人外,還在中國多地進行人體測量,寫成《華北體質人類學》(1923)、《華東及廣東省體質人類學》(1925)等著作。費孝通先生在《從史祿國老師學體質人類學》一文中對史氏研究使用的方法和得出的結論進行了詳細的說明。費老認為史祿國用類型比較法對東亞地區人群的體質類型進行分析,并勾畫出東亞人類過去六千年中在地域上的流動過程,這是把生物科學和人文科學相結合的一個例證。費老本人經過十余年的深入思考和長期不斷的調查研究,在1989年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得益于史氏的教導。

史祿國認為通古斯人的原始故鄉在今天的黃河和長江中下游地區。大約在公元前一千紀,受到西來民族的壓力以及東面沿海居民的抵制,原通古斯人大部分取道中國東北地區向北遷移,進入了貝加爾湖地區和西伯利亞,后分為南北兩部,生活在中國東北的南通古斯人就是后來滿族的核心。史氏指出,通古斯人的敞口衣服不適宜西伯利亞的嚴寒氣候,是從南方帶過來的。這一觀點受到當時蘇聯學者的嚴厲批評,考古學證據和現代的分子人類學研究成果也未能予以證實。他還認為:公元前三千紀時,中國的北部、東北部、今朝鮮和西伯利亞等地都居住著古亞細亞人,說古亞細亞語(或稱古西伯利亞語),這一論斷卻是相當重要的。最近,美國語言學家瓦吉達(Edward Vajda)提出,中西伯利亞的葉尼塞語(克特語)與北美納-得內語具有深層聯系。還有語言學家撰文指出,漢藏語系使用前綴構詞的方法,與納-得內語的構詞方法比較,可以證明這兩個語系之間或存在親緣關系(這些前綴在各自語系內均為單數代名詞的起始輔音)。史氏論點的前瞻性和啟發性,可見一斑。

史氏1934年在輔仁大學用英文出版了一本小冊子,題為Ethnos: An Outline of Theory(書中的主要觀點和術語在1923年的俄文著作中就已提出)。ethnos不是英語詞匯,而是來自拉丁語。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用詞極其嚴謹,對相關概念反復推敲。他認為:ethnos是人的群體,說同一語言,自認為出于同一來源,具有一套完整的風俗和生活方式,用以維護和崇敬傳統,并且以這些來和其他群體作出區別。很明顯,這一定義和我國解放后隨著民族識別工作開展而深入人心的民族概念相當接近。

史祿國一生以學術研究和實地考察為志業,卻沒有顯赫的名聲,也沒有建立自己的學派。上世紀30年代,蘇聯當局為一些原無文字的通古斯民族創制了文字,他寫了一篇評論文章,題為《通古斯文學語言》(Tungus Literary Language),在蘇聯自然不可能發表,于是便寄給了著名的波蘭語言學家科特維茨(W. Kotwicz, 1872-1944),準備在科氏主編的《東方學年鑒》上刊登,可惜未果。最終,幸有日本學者從檔案中尋出此文,加以整理,刊載在《亞洲民俗研究》(Asian Folklore Studies)第50卷上,那已是1991年之事,整整五十五年之后!

在今天的俄羅斯,史祿國已享有崇高的聲譽。不過據最近研究,他的名著《北方通古斯的社會組織》始終未出版正式的俄文本,只有蘇聯時期一個供內部參考的譯本,由翻譯家戈爾林(Alexandr Nikolaevich Gorlin, 1878-1938)翻譯。俄羅斯也沒有出版過史氏的傳記,甚至連一個比較完備的著作目錄都編不出來,究其原因,當是現存的資料太少,史氏本人又極為沉默,留下的檔案材料有限。筆者接觸過的國外漢學家和其他專家,每言及于此,都深有同感,為之嘆息。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生平坎坷而學術成就輝煌,對于像史祿國這樣的大師而言,無論生前的頌揚,還是身后的哀榮,都是不足道的。他對自己終生的探索,有著堅定的自信。誠如陳寅恪先生所言:“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p>

謹以此小文紀念史祿國誕生一百三十周年,他的思想和學術定將永垂不朽。

主站蜘蛛池模板: 永嘉县| 会理县| 洱源县| 余江县| 益阳市| 班戈县| 吐鲁番市| 宁海县| 威海市| 安远县| 泰顺县| 车致| 通州区| 景泰县| 红原县| 鹤壁市| 扬州市| 朝阳区| 合山市| 青田县| 石家庄市| 榕江县| 抚顺县| 宜城市| 海原县| 宜都市| 榆林市| 上高县| 蓬安县| 连云港市| 岑溪市| 额尔古纳市| 千阳县| 延吉市| 封开县| 广元市| 区。| 广昌县| 友谊县| 讷河市| 塘沽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