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朝“異代”文士的民族認同之路
- 李秀蓮
- 19618字
- 2020-02-28 16:28:30
緒論
金朝是女真人建立的政權,滅遼蕩宋,入主中原,被視為北族王朝之一。百余年間,從氏族部落躍進到國家,走過了中原王朝從商周到秦漢三千多年的歷程。有學者關注這一社會現象,并概括說,“金元作為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其政治制度有一個從原始狀態、低級狀態向高級狀態發展的過程。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是前代制度發展過程的濃縮”。“發展過程的濃縮”意味著歷史的大躍進。
在這個從低級向高級社會大跨越的歷史進程中,女真人曾面臨發展道路的多向選擇問題。擺在女真人面前的道路有三條:一是女真人走自己的道路,充分發展由氏族部落向國家轉化的道路;二是仿效遼朝的南、北面官制,實行漢地、王權、部族三重統治;三是全盤吸收漢文化,走漢化、建立皇權專制的道路。歷史多重因素的際遇,女真人最終選擇了接受漢文化、認同漢文化的道路,女真人接受漢文化的具體過程與金初“借才異代”的關系密切,也就是說,“異代”文士的民族認同之路伴隨著女真人接受漢文化的過程。
金朝“異代”文士的民族認同之路表現的是遼宋“異代”文士群體與女真社會互為認同的過程。以武力征服而建國的女真人占據遼地,進入宋境。武力征服僅能維持短期的占有,長期的統治則需要文治。以騎射見長的女真人窮蹙于文治,必須選擇“借才異代”來實現統治。“異代”文士通過多種途徑進入女真人統治的金朝,情愿與不情愿的民族認同便不可避免地發生在“異代”文士與其所面對的女真人和女真政權上。“異代”文士與女真人的民族認同是雙向的運動,認同與被認同、接受認同與拒絕認同同時進行,所以說,民族認同之路,不是單一的認同,不是接受漢文化的問題,而是一個復雜的歷史過程。“異代”文士是中原文化與女真文化溝通的主要橋梁,正是由于他們多方面的推動,加之歷史的際遇,女真統治者才有可能入主中原,走上皇權專制的道路。
“異代”文士作為金初推動社會發展的重要社會群體,對女真社會的影響是全方位的,尤其在參與皇權、皇權政治的構建,以及皇權的進一步發展、變異中都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異代”文士在推動、創造歷史的同時,也為歷史所創造,即“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繼承下來的條件下創造”。“異代”文士與女真人共同經歷了文化認同、政治認同,乃至民族認同,通過“異代”文士鋪設的民族認同之路,女真人(部分)與漢人逐漸融合。
一、命題的提出
金朝是以女真人為統治者的多民族、多族群的聯合政權,其發展的主線是民族認同、民族文化認同的過程。民族認同,在當時的歷史境況下,首先表現的是族群的認同,即女真人與包括漢人在內的族群認同,“異代”文士群體進入女真社會是服從政治需要的民族認同。其次是文化認同,女真人確立政權,需要在制度層面上認同漢文化,這一認同的實現主要通過金初進入女真社會的遼宋文士,即向“異代”文士“借才”。金朝“異代”文士的民族認同之路主要有兩個向度:一方面是他們對女真社會的認同,包括從拒絕到認同,或者“曲線”認同,以及女真人對“異代”文士的認同行為的回應;另一方面是女真社會認同“異代”文士及文士群體的不同回應。兩個向度的認同始于文化認同,運行于政治認同的過程中,終結于民族認同。
“異代”文士的民族認同之路是通過引導女真貴族接受、禮遇漢文化,以塑造皇權、皇權政治為目標。女真社會皇權政治的塑造是“異代”文士文化認同的符號、政治認同的媒介、民族認同的象征。金朝皇權政治的出現緣于“異代”文士的介入,來自遼宋的“異代”文士把漢文化移植到女真社會,女真人接受了漢文化,把女真人的“尊號”“大號”都勃極烈改成“皇帝”。在以諸勃極烈聯合的貴族政治為核心的女真社會嵌入“皇權”,并推動皇權政治從不同的方向削弱貴族政治,動搖了女真貴族對“舊俗”的堅守。在“舊俗”變革的過程中,女真人接受漢文化或是有意識的,或是無意識的。但當發現漢文化要改變女真“舊俗”時,部分女真人表現出有意識地排斥、拒絕漢文化,連帶排斥漢文化的載體——“異代”文士,這樣,“異代”文士又成了民族文化認同過程中,遭遇文化沖突的罹難者。“異代”文士的民族認同道路與女真人對漢文化的認同影形相隨,同樣曲折。
女真貴族政治中滋生皇權,發展皇權政治,使之具備了入主中原、統治半壁河山的資本。皇權政治緣于至上皇權的出現,皇權制造了圍繞它運轉的國家機器,皇權對國家機器具有絕對的控制權,不論是真皇權還是假皇權(真皇權是指皇帝擁有權力,假皇權是指他人假皇帝之名擁有權力),皇權就是獨占,對國家機器的全部“獨占”,官僚、軍隊、監獄等全部在皇權的駕馭之下。
“異代”文士推動女真貴族認同漢文化,催生了女真社會的皇權、皇權政治的出現與發展。皇權出現后,“異代”文士與女真貴族之間民族認同道路的取向又處于皇權控扼之中,作為女真人認同漢文化的橋梁,既在皇權之內,又在皇權之外。在皇權之內,文士是皇權政治的組成部分,就這一點來說,與中原王朝的士人一樣,正如漢高祖劉邦所說:“賢士大夫有肯從吾游者,吾能尊顯之。”唐太宗也曾有言:“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
“賢士”“英雄”始終是中原帝王政治的重要組成部分。帝王主動招徠文士輔佐皇權,首先是利用,同時也是安撫、束縛。金朝“異代”文士的民族認同之路有這樣的經歷與內容,這是金代皇權與中原皇權的同一性所致;金代皇權又不同于中原王朝的皇權,金代皇權還有排斥“異代”文士的一面,在皇權之外,“異代”文士不同于與劉邦“同游”的“賢士”,更有別于唐太宗“彀中”的“英雄”。首先,“異代”文士或來自遼,或來自宋,其文化背景與女真人不同,他們帶著異質文化進入女真社會,沖擊、變革女真社會,必然造成自身與社會的沖突與困境;其次,“異代”文士的文化素養與女真人存在一定差距,差距的縮小一方面表現為“異代”文士極力同化女真人,另一方面是女真人也有異化文士的企圖。民族認同道路上,認同與拒絕認同不以任何一方的意志為轉移,“夷夏”互變的過程是不可避免的大趨勢。
來自渤海族群、遼朝燕云地域以及宋朝的“異代”文士從不同的出發點,或自愿、或被迫進入女真社會。他們推動女真人認同、接受漢文化,并在女真社會培植了皇權、皇權政治。女真社會出現至尊的皇權,打破了氏族社會遺留的所謂“平等”“民主”之舊俗壁壘。帶著女真舊俗痕跡的皇權雖然背離了女真貴族民族自樹的意愿,但也沒有達到“異代”文士改變女真人、女真社會的政治期許。發生在這里的民族認同是不以認同者與被認同者任何一方的意志為轉移的。金朝“異代”文士在確立皇權、發展皇權政治的期望與失望中徘徊、躊躇;金朝女真貴族控制的皇權政治既接受漢文化,又排斥漢文化,給“異代”文士的民族認同之路帶來諸多不確定的因素。“異代”文士是兩種文化相碰撞的授受者、推動民族文化互相影響的踐行者、文化交流的媒介。“異代”文士推動皇權、皇權政治在女真社會出現,皇權政治雖然確立在對貴族政治否定的基礎之上,但是,女真人的“本我”民族認同先于、高于政治認同,或者說女真人的“本我”民族認同與政治認同互為表里。金朝政權中,女真貴族處于最高統治階層,所建立的政權的民族性是不可改變的,帶有民族色彩的皇權既打擊貴族又依賴貴族,斗爭的最終結果是皇權與女真貴族媾和。在兩者的爭斗、媾和中,“異代”文士的民族認同之路險象環生,艱難曲折。
金朝的發展時刻面臨著民族認同道路的抉擇,民族認同道路的抉擇捭闔在“異代”文士、女真貴族、皇權之間,歸根結底是確立皇權政治。“異代”文士斡旋在皇權與貴族之間,為了使女真人認同漢文化,作為橋梁的“異代”文士必須先接受女真人及其文化,理解女真人的生活方式等。“異代”文士民族認同之路上的認同與被認同的互動關系中潛藏著巨大的研究張力和書寫張力,包含著民族文化沖突與融合的過程、金朝社會發展取向的抉擇以及興替等問題。所以,“金朝‘異代’文士的民族認同之路”是揭示金朝歷史及其特殊性比較重要的學術研究切入點。
二、幾個關鍵詞的闡釋
研究金朝“異代”文士民族認同之路,既是對前人研究成果的繼承,也寓意著筆者不斷深入探索的努力。圍繞這一命題需要闡釋幾個關鍵詞。
(一)金朝——北族王朝
研究金朝“異代”文士民族認同之路,揭示的是金朝的特殊性。就金朝的特殊性而言,研究者的認識與定位殊異,有美國學者把金朝納入“征服王朝”體系中,有日本學者提出“北亞歷史世界”的概念,中國大陸學者多認同“北族王朝”的界定。學術爭論有益于學術發展,但爭論是有原則和標準的,不論是概念還是理論,都要忠實于歷史的客觀性。金朝是以北方族群女真人為統治主體的政權,它的建立、發展直至滅亡不能忽略它的民族性。對其民族性的深入認識是有助于研究“征服王朝”論、“北亞歷史世界”論和“北族王朝”論歧義的結點所在。
1.“征服王朝”論
美國學者魏特夫在研究“作為中國社會史一部分的遼朝”歷史的過程中發現其歷史的特殊性,指出遼朝具有征服王朝的模式,“被直接或間接地當作后來在中亞以及在中國本部的征服的一個模式”
。與其后的金、元、清同為征服王朝。其中,“遼金兩個王朝代表征服模式的兩個主要亞型,即在文化上抵制的亞型(遼)和在文化上讓步的亞型(金)”
。
魏特夫把金朝作為征服王朝模式的一個亞型看待,既指出它們具有“征服王朝”的共性,又揭示出遼金兩者各自的特殊性。諸如“涵化”與第三文化,征服王朝的統治集團與被統治集團相接觸,其文化不是簡單地同化、融化和傳播,而是復雜的涵化。“涵化過程并非機械的積累。本地文化與外來文化雙方,在接觸后都有所改變,從而在相互調整中產生出第三文化”。在復雜的接觸過程中產生的第三文化保留了接觸者文化中某些原來的成分,而另一些成分則以新的面貌出現或完全消失。契丹、女真與“他者”接觸,主要是漢文化接觸過程中確實出現了“第三文化”,契丹、女真的“第三文化”最明顯的表征莫過于契丹文字和女真文字,契丹、女真文字對契丹人、女真人是新鮮的,對漢人也是陌生的,這就是典型的“第三文化”,但不能否認“第三文化”與相碰撞的第一、第二文化的源泉關系。魏特夫提出“征服王朝”論意在駁斥“漢化”論者以結果代替復雜的歷史發展過程的偏頗,強調相接觸的族群存在“漢化”的過程,是有價值的論斷。誠如他自己所言:“與贊成所謂漢人總是融化他們的征服者的論點相反,似乎應該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征服王朝”論的出發點是把遼、金、元、清作為中國社會史的一部分,研究其特殊性。與“南北對立”立場上的“征服王朝”論不同,魏特夫“征服(和滲入)王朝”論的提出是相對“典型中國王朝”而言,如秦漢、隋唐,對比中強調遼、金、元、清的特殊性。這種認識有一定的客觀性,其不足是以局部的特征概述全部,征服王朝的“征服”是部族政權向國家政權轉化過程中的一種方式,僅僅是政權建立過程中的特殊性,而不是整個王朝歷史過程的特殊性。遼、金、元、清政權的建立者以其所擅長的騎射不斷征服周邊鄰部,建立部族大聯盟酋邦政權,酋邦政權在短時間內轉化成國家政權是通過征服中原,占據、享用中原的文化、文明成果實現的。迨他們入主中原(遼朝僅有局部除外)后,武力征服者的優勢地位逐漸消失,處于被中原文化的征服之中。面對被中原文化征服的趨勢,女真統治者采取種種舉措防止、扼制被漢文化征服。在這個金朝拒絕被中原文化征服的歷史過程中,“異代”文士不得不服從金朝的政治形勢和環境,他們既是政治認同的被征服者,又是文化認同的征服者。
2.“北亞歷史世界”論
由于“征服王朝”論強調遼、金、元、清的特殊性,又把局部的特征與表象概述為王朝全部的特征,即所謂“征服王朝”。“征服王朝”論引來學術界的兩種誤解,一則認為“征服王朝”論有分裂中國歷史的企圖,代表者有張博泉和景愛等學者。另一則認為“征服王朝”論遠沒有達到分裂中國歷史的目的,日本學者田村實造尤其不贊同“征服王朝”論。他說:“如像以上這樣給中國征服王朝下定義,則不加任何定語,原封不動將征服王朝四個字加在前面所說的五胡十六國和北朝各政權的頭上,恐怕是不妥的。”
進而提出“北亞歷史世界”的概念。所謂“北亞歷史世界”論,“即是在亞細亞方面,由地形劃分出來以東亞細亞、北亞細亞、南亞細亞、西亞細亞四大地域,從先史以來即形成了以此為范疇的文化區域,即是說以此為基礎的四大歷史世界各自作為個別的特殊的世界,一直并存到近代。……在北亞細亞和東亞細亞從先史時代以來即形成了性質各不相同的文化區域;然后以此文化區域為基礎,形成一個歷史世界,直至二十世紀;因此,北亞細亞史必須看做和東亞細亞史具有獨立性的歷史發展的世界”
。
田村實造的“北亞歷史世界”論利用魏特夫“征服王朝”論中以遼、金、元、清的局部特征概述為全部特征的不足,演繹出中國歷史上的中原與北方對立的論說。他說:“對這一系列征服王朝是仍按歷來的看法把它們視為中國史的一環,還是該把它們視為中國史以外的自成一個歷史世界的北亞史的一環,并站在把中國史和北亞史都包括進去的更高的立場去考察,這對于東洋史學家來說,是一個重要而又饒有興趣的課題。我想站在后一立場,即把中國史和北亞史合起來的立場來考察中國征服王朝,但作為研究的前提,必須先從考察征服王朝所由興起的北亞世界開始。”
“北亞歷史世界”論完全出于研究者的“立場”,是研究者主觀地“操切”“打扮”歷史的結果。為了適應研究者的“立場”需要,有意否定樹木與森林的關系,只提樹木,不言森林。“北亞”作為地理概念是存在的,但“北亞歷史世界”是人群活動的世界,人的活動是客觀存在的,所以,北亞歷史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也不是人為地割裂出來的歷史。秦漢長城就是要人為地劃分出南自南、北自北,但歷代統治者企圖人為地割裂長城內外,恰好說明長城內外聯系的存在,而且是割不斷的。歷代統治者企圖用長城割裂南北是徒勞的,日本學者人為地劃分“北亞歷史世界”也是枉然。自古以來,北亞發生的歷史始終與中原王朝的歷史休戚相關,是中原王朝歷史的一部分,是有自己特殊性的、能補充中國大歷史的一部分。北亞歷史的特殊性決定了它與中原王朝的依存、互補關系的存在。
3.“北族王朝”論
較早使用“北族王朝”一詞的是日本學者愛宕松男,他用“北族”作為“異族”的代名詞。美國學者芮樂偉·韓森著《開放的帝國:1600年前的中國歷史》
一書,視北族王朝為異族統治,同樣賦予“北族”為“異族”的內涵。中國大陸學者也使用“北族王朝”這一概念,所不同的是從客觀的中國歷史情況出發,賦予它更廣泛的含義。首先,張帆用“北族王朝”簡稱各北方民族所建立的王朝
。其次,申友良在《中國北族王朝初探》一書中提出:“北魏及其以后由北方游牧民族通過武力征服與在征服過程中的文化吸收而建立的王朝稱為‘北族王朝’,其實質上就是‘中原王朝’的一個亞型。因此,北族王朝只包括北魏、遼、金、元、清這些朝代。”
再次,姚大力指出:“中國的歷史和文化從來就不僅僅是漢族的歷史和文化,而是漢族和其他許多少數民族的共同遺產。在歷史上,漢族的中央王朝經常把周邊的各少數民族地區納入其統治范圍,為什么到中原建立王朝的少數民族就要被視為‘外族’甚至‘異族’?元人自己把當國的蒙古人稱為‘國人’;在需要強調族屬之別的時候則名之曰‘國族’,或者‘北族’。使用‘北族’王朝來指稱遼、金、元、清等等歷史上的非漢族政權,與以‘外族’‘異族’來對它們進行界定相比,顯然要有更多的歷史包容性。”
就“北族”所指的不確定性,中國大陸學者對“北族”的界定并沒有從根本上否定、駁斥“異族”的問題。“北族”被視為“異族”的前提是北族被人為地理解成北方民族的簡稱,中國大陸學者也有這樣的認識。如果北方民族作為一個與中原漢族一樣的民族實體而存在,就必然與中原漢族并存且對立,相對漢族來說是不同的民族,被稱為“異族”也是成立的。北族是否是“異族”,關鍵要論證所謂“北族”是否是一個與漢族一樣的民族實體。
“北族”首先是方位問題。北,有兩種解釋,一是指在中原王朝以北的地域范圍內,一是指在中原王朝統治范圍內的北部。既然以中原王朝為參照,所謂中原王朝本身也是變化的,商周時期的中原王朝與隋唐時期的中原王朝所統治的范圍是不同的,商周以降,漢民族的核心尚在形成中,商族(族群)、周族(族群)與其北部的鬼方等族群是一樣的,有時是并存關系,有時是聯盟關系,至秦漢,漢民族的核心基本形成,大漢與強胡(匈奴大聯盟)的對峙,一方面促進了漢民族的凝聚,另一方面暴露出匈奴大聯盟的松散與虛無,在秦漢政權的打擊下,匈奴大聯盟內部矛盾加劇,大聯盟的解體宣告“北族”蛻變成民族實體的失敗。此后,北族冠名下的任何族群,包括高車、柔然、鐵勒、突厥、回紇、契丹、女真、蒙古、滿洲等都不具備自然地發展成與漢民族一樣的民族實體的客觀條件,無法具備與漢民族相比的成熟性。漢民族是一個相對恒定的民族實體,不論政權存在與否,民族實體都能獨立存在,而北族則不然。北族也有短暫的民族體(民族形成初期)存在,但必須與政權唇齒依存,互為表里。政權滅亡,民族體也隨之消亡,如建立北魏政權的拓跋鮮卑人、建立遼朝的契丹人、建立金朝的女真人、建立元朝的蒙古人、建立清朝的滿洲人多隨著政權滅亡而消逝,融入漢人中。建立元朝的蒙古和建立清朝的滿洲情況雖有些特殊,但參與元朝統治的蒙古人多數在元朝滅亡后融入漢民族。今天的蒙古族的先民多不是元朝居統治階層的蒙古人的后裔,今蒙古族多是來自元代蒙古的邊緣族群,他們很大程度上保持著崇拜成吉思汗的情感認同,轉化為民族認同。滿洲民族也一樣,他們的存在主要是今天的民族政策保護的結果,是政治化的民族,與參與建立王朝的蒙古、滿洲不同,不能以今天的蒙古民族、滿洲民族比附元朝的蒙古人和清朝的滿洲人。
女真、蒙古、滿洲等所構成的“北族”不是民族,在進入中原前,他們是諸多部族、族群的聯合體,其中一部分入主中原建立王朝,作為統治集團得到特權的庇護,與漢人相形之下,貌似具有與漢民族相似的民族身份,其實不然。“北族”的非民族性,決定了北族政權民族認同之路的雙軌制,既有族群自我認同的需要,表現為捍衛民族文化,但又不得不接受漢文化,兩種取向的較量使北族王朝的歷史與中原王朝不同,且各具特色。
金朝作為北族王朝之一,不同于唐、宋王朝。命題中的“金朝”意在揭示其民族性,即金——北族王朝。作為北族王朝,金與遼、元、清有共同性,也有特殊性。金與遼同是半壁江山,但彼此認同漢文化的程度不同;清朝是一統天下的王朝,這點與金不同,但金與清同是接受漢文化比較徹底的政權。在民族認同道路上,金與遼不一樣,遼朝在契丹人統治下,民族認同以契丹人“本我”民族認同為主,始終強調契丹人與漢人的分野。金朝的女真統治者也曾強調民族自樹,但認同“他者”,吸收漢文化走得比較遠。費正清已認識到金朝作為北族王朝文化認同的特殊性,他說:“我們可能假設,征服中國的遼、金、元三朝形成內亞細亞軍事勢力侵入中國的一個相關連續狀態,雖然有間斷,卻必視為單一的過程。遼持續得最久,但只占據了華北的北邊地帶。元占領整個中國,但朝代最短。因此,只有金占到了對全局有重要意義的地位,學會了外族入侵者怎樣藉著吸收滅亡的北宋留下的現成漢人,得以統治華北的中國心臟地帶。”金朝在民族認同的道路上具有典型意義是沒問題的,但說遼、金、元是“軍事勢力侵入”“外族入侵者”則不盡客觀。金朝在入主中原前處于部落聯盟階段,向外擴張是鞏固、發展部落聯盟的需要和方式,與中原史前時期的炎黃大戰、炎黃大戰蚩尤一樣,不是“軍事勢力侵入”,更談不上“外族入侵者”。遼朝的契丹、金朝的女真、元朝的蒙古是諸多部落、族群的聯合體,不是民族共同體,這種聯合體缺乏內在的凝聚力,附著在任何一個民族共同體上,都可以成為這個民族的一部分。再加上聯合體的文化形態、經濟形態的差異,導致附著在漢族共同體上的過程存在差異,也就是民族認同之路的差異。
金朝的女真人,抑或稱女真族,僅僅是稱謂符號,實際的女真“民族”是不存在的,或言尚在形成過程中。所謂女真人是“族群”(Ethnic group),而不是“民族”(Nation)。關于“族群”(Ethnic group)與“民族”(Nation)概念的界定,國內外學術界爭論得很激烈,“族群”基本限定在“本質內涵是具有大致相同的社會歷史文化背景”的部落,族群內部強調文化認同。民族,指在族群文化認同的基礎上具有政治認同的族群。徐舜杰先生指出:民族與族群有區別,“從性質上看,族群強調的是文化性,而民族強調的是政治性”; “從社會效果上看,族群顯現的是學術性,而民族顯現的是法律性”;“從使用范圍上看,族群概念的使用十分寬泛,而民族概念的使用則比較狹小”
。女真人是強調血緣、地域、祖先等文化認同的族群,發生在金朝女真人身上的文化認同既有屬于族群內部的民族自樹內容,又有對“他者”的認同,即指接受漢文化為主的民族認同。金朝政治統治確立后,女真人的文化認同又包含了政治認同的內容。
(二)“異代”文士
“異代”文士指的是入仕金朝的遼宋士人。士人,或稱為“士”“士子”“儒士”,在宋朝稱“士大夫”,像蔡靖、宇文虛中、司馬樸等在宋朝都屬于“士大夫”階層。筆者認為遼宋士人入金之后,主要是以文輔弼女真貴族的政治統治,向女真統治者滲透治世之道與文治思想,是“士”的行為。《論語·里仁》有“子曰:士志于道”。文士與崇尚武力的女真貴族在政治上形成互補。
以記載金朝文人活動與詩文成就著稱的《歸潛志》《中州集》多用“文士”稱代讀書人。為此,本書稱進入金朝的遼宋士人為“文士”,以文仕進者。
女真人也在不斷培養自己的文化人,即女真文士,女真文士是從崇尚武力的女真貴族中分離出來,具有了士人的身份的,但是,不能稱之為“儒士”“士大夫”,為與“異代”文士相區別,對他們最恰當的稱謂是女真文士。因此,把由遼宋進入金朝的士人稱之為“文士”是為了與女真人的文化發展基調保持一致。
“異代”一詞較早出于清人莊仲方的《金文雅》。其序文曰:“金初無文字也,自太祖得遼人韓昉而言始文,太宗入宋汴州,取經籍圖書。宋宇文虛中、張斛、蔡松年、高士談輩后先歸之,而文字煨興,然猶借才異代也。”莊氏的此段文字與歷史多有悖謬
,姑且不論,但是他把金朝初年招徠的遼宋文士概括為“借才異代”是很中肯的。“異代”用于本書中,更能體現出入仕金朝的遼宋文士與金朝政治之間距離的存在及其客觀性。
(三)民族認同的歷史過程
“民族認同”屬于民族社會學研究范疇。從民族理論上講,包括民族認同、文化認同和國家認同,研究的目標是現實社會的凝聚力、向心力問題。與歷史上發生的民族認同有一定區別,發生在歷史上的民族認同是一個客觀的歷史過程,是民族與族群、族群與族群互動的歷史過程。族群的互動必須要“接觸”,這一點費孝通已經認識到,他說:“民族……必須和‘非我族類’的外人接觸才發生民族的認同。”費孝通站在民族學家的視角,提出民族認同必須是和“非我族類”的“接觸”,他所言“非我族類”是建立在民族學框架下的“民族”認同,而非歷史上的民族與族群、族群與族群間的接觸、互動。金朝“異代”文士的民族認同之路上的“接觸”發生在“文士”群體(漢民族的代表)與女真族群之間,女真族群尚未形成民族共同體,“異代”文士民族認同之路上相遇的是女真族群,女真族群走向民族共同體的趨勢決定了女真族群自我認同的必然。女真人滅遼蕩宋,不期而遇地接觸到契丹文化、漢文化,女真族群自我認同的同時又無法回避對契丹文化、漢文化的認同,女真族群的自我認同與對“他者”的認同既對立又統一,當女真文化遭遇變革時,與“他者”呈對立勢態,但女真文化的發展又別無選擇地要吸收“他者”,最后成為壯大、豐富“他者”的一部分,這又是統一。
金朝民族認同之路展現的是民族認同的對立與統一,不僅要研究認同者,還要研究拒絕認同者,認同與拒絕認同鋪就的民族認同之路歷史地實證了遼、金、元等“北族政權”在中華“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過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客觀性。本命題中“民族認同之路”指的是“異代”文士與女真族群之間的文化認同、政治認同和民族認同的歷史過程。
(四)皇權政治
金朝“異代”文士的民族認同之路與女真社會皇權的出現以及皇權政治的確立相伴而行。“皇權政治”一詞屢見于學者著述中,但很少有人界定它。認識皇權政治首先要認識皇權。在中國歷史上,“皇權”隨同清朝最后一位皇帝一同退出歷史舞臺,但皇權問題卻進入了歷史學家的視野。明代的皇權、皇權政治就備受關注,吳晗曾以朱元璋為個案研究皇權問題。1943年,吳晗寫成的《朱元璋傳》發表時,被重慶中央大學教授陳錫改為《從僧缽到皇權》。1948年,吳晗又有《論皇權》一文問世,在此文中,吳晗概括出皇權的三個特征,即暴力性、獨占性、排他性。這也是皇權政治的核心內容。
近年,李渡著《明代皇權政治研究》一書,專門研究明代的皇權與皇權政治,他認為:“明代皇權正是利用這一結構(指內閣、監察、特務,筆者加),并輔之其他強有力的政治手段和制衡策略,自上而下地干預、支配和控制著國家政治生活的各個層次和所有方面。因此,我們將明代的政治稱之為皇權政治。”
明代的政治是皇權政治,其他中原王朝的政治也是皇權政治,在皇權控制之下,每個朝代都有自己的皇權政治,明代的皇權政治只不過是更健全、更發達而已。田余慶先生研究東晉門閥政治時指出:皇權與士族共天下,“是皇權政治的一種變態,是皇權政治在特殊條件下出現的變態”。并進而總結道:“隋唐的皇權政治并不全同于秦漢的皇權政治,他們之間存在著顯著的差別,但畢竟都是皇權政治。”
拋開各個朝代皇權政治外在的差別不說,內在的本質就是皇權的運行。姚念慈先生在《多爾袞與皇權政治》一文中,談了他對皇權政治的看法:“皇權政治的內涵,就我的理解,主要不在皇統的斷續,而在于君主集權體制的運行。”
中原王朝的每個朝代都有自己的皇權政治,金朝也有自己的皇權政治。金朝的皇權政治的起點建立在勃極烈制度之上,勃極烈制度屬于貴族政治,金朝的皇權脫胎于貴族共議的民主政治,它既排斥貴族政治,又依戀貴族政治。女真人的貴族政治又始終是皇權政治的重要組成,某種意義上講,金朝的皇權政治優寵女真貴族,倚重貴族政治,貴族政治時時扼制皇權,影響皇權政治的發展。在民族認同道路上,金朝“異代”文士在皇權政治與貴族政治的縫隙間尋找出路,既要確立皇權政治,又不能冒犯貴族政治。
三、研究現狀
金朝“異代”文士的民族認同之路主要研究的是“異代”文士的文化認同、政治認同的歷史過程,歸根結底是實現民族認同。文士與政治的關系是現實社會與學術領域普遍關注的問題,在歷史學研究中亦如此。在金朝歷史研究中,涉及文士對政治的影響及其政治境遇的研究成果日漸增多。根據研究成果與本書的研究內容關系之疏密可以分為直接和間接涉及“異代”文士與政治的研究成果。
(一)與“異代”文士有直接關系的研究成果
焦慧《楊璞金初活動考辨》一文云:楊璞(樸),祖居鐵州(今吉林敦化西南),系渤海靺鞨族后裔,為金朝開國主要謀臣之一。他在大金政權建立、完善朝儀制度中及其處理金遼、金宋關系諸方面都起了重要的作用,所以《四庫全書提要》有“楊璞(樸)協太祖開基”之說。但是對于這位在金朝建國時期有著重要影響的歷史人物,《金史》作者竟未為之立傳。因而其生平政治生涯罕為人知,即使有片斷的記載,也僅散見于諸史籍中,東鱗西爪,未能得睹全豹;且各種記載尚有大同小異之處,有加以考辨的必要。楊璞(樸)初仕于遼,后歸降女真。關于其歸降女真的時間問題,諸史記載抵牾。作者的結論是:楊璞(樸)歸降太祖在收國元年(1115)之前。
王世蓮《渤海遺民與金之勃興》一文陳述楊樸、高慶裔、高隨及張浩家族對金朝的貢獻。女真、渤海同祖一宗的關系,不但為女真人積極支持、踴躍參加渤海遺民的抗遼復國斗爭的歷史所證實,而且從渤海遺民在金之勃興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上得到了有力說明。
齊心《略論韓昉》一文云:韓昉是一位“深明政治”的地主階級知識分子,他積極支持女真政權,尤其在金熙宗進行的重大改革中,是得到重用的漢族知識分子之一。在政治上委以要職,參與撰寫重要的詔書、冊文,是女真統治者的重要顧問、參謀。在宋金文化交流上作出一定貢獻,在傳播漢族封建文化上起了橋梁作用,對女真族社會的封建化起了促進作用。
王慶生《蔡松年生平仕歷考述》一文考述了蔡松年的家世、初仕金朝的官職及隱退心理,田玨黨事與皇統仕歷,海陵的信任與死因等。
劉鋒燾《從守節彷徨走向消釋解脫——論蔡松年文化人格的轉變》一文剖析了蔡松年從“拒仕”到“出仕”、從矛盾到釋然的心理轉變過程。
都興智《金初女真人與遼宋儒士》一文指出:“金初女真人在對待知識分子的選拔和使用上具有明顯的抑宋揚遼、重北輕南的特點。”直接原因是:“原遼、宋地區的文人對金朝的政治態度不同,故女真統治者在選拔和使用上存在著明顯差別。”
董克昌、雨君《金代知識分子政策淺析》一文分析了金廷對待知識分子的政策,大致經歷了“述以文事”“好儒惡吏”及“好吏惡儒”三個演變過程。并說“好吏惡儒”壓抑知識分子,是導致金廷滅亡的重要原因。
董克昌、董宇軍《知識分子在大金王朝的地位》一文認為清人趙翼指出“金代文物遠勝遼元”是很有見地的議論。所說文物系指禮樂及典章制度,而制定與執行和知識分子有莫大關系。很有必要探討知識分子在大金王朝中的地位,以揭示文物遠勝遼元的奧秘。
劉浦江《金朝的民族政策與民族歧視》一文,從民族政策與民族歧視的視角探索了金代民族政策的演變過程。太祖至熙宗時代,各民族間的不平等地位最為明顯,海陵王以后,民族畛域逐漸淡化,五個民族(女真、渤海、契丹及奚、漢人、南人)等級成為歷史的陳跡,但民族間的不平等現象并未從此消失,只是表現形式有所不同罷了。
劉浦江《渤海世家與女真皇室的聯姻——兼論金代渤海人的政治地位》一文,通過渤海望族大氏、李氏、張氏與女真皇族婚媾,考察渤海人政治勢力的消長興衰。章宗明昌年間,永蹈、永中以謀反治罪,殃及渤海人,使其政治前途從此不振。
劉浦江《說“漢人”——遼金時期民族融合的一個側面》一文指出:燕云“漢人”在遼金時期,已有明顯的胡化傾向,女真統治者信任他們,使之在金初的政壇上發揮著重要的作用。但自海陵朝起,“南人”在科舉仕途上逐漸取得優勢,“漢人”的政治勢力明顯走向衰落。
楊果《金代翰林與政治》一文指出:女真統治者在用人行政上仍然擺脫不了親本族、講武功、重吏才的傾向。因此,以漢人文士為主體的金代翰林學士院的政治功能受到限制,不可與唐末、兩宋時期相提并論。不過,女真貴族要建立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度,推行封建化,標榜文治,就必須網羅各族知識分子精英、封建文化積累豐富的翰林學士。但是,他們被儲于院中,并不重用,因而,造成翰林的用途重文詞,遠政治。
和希格《從皇統黨獄始末看金朝政治》一文認為,由于金初漢人文官集團的傾軋與政治弊端的存在,出現了皇統黨獄。這是金代歷史上統治階級內部斗爭的一次重大政治事件。金初韓企先入相兩朝,到熙宗初年在其周圍形成了一個德才兼備的漢人文官集團。但是韓卒以后,都元帥宗弼剛愎自用,偏聽偏信蔡松年,為達獨斷專權目的,造成此案,致使其后人才缺乏,漢官對政務緘默,損失頗大。皇統年間,熙宗固執多疑也有責任。海陵王在位時,任用蔡松年等為一失誤。到世宗時始復用冤案幸存者。章宗時,為田玨追官復爵,并存恤子孫。
都興智《田玨之獄略論》一文指出:“田玨之獄”是金初高層統治集團內部長期矛盾激化斗爭的結果,摧殘了人才,給國家造成了無法估量的損失,而且,負面影響很大,田玨之獄發生后,正人為之奪氣,給以后的為政者留下可怕的陰影,造成了畏縮不前、因循茍且的政治風氣。
劉浦江《金代的一樁文字獄——宇文虛中案發覆》一文中,極大限度地搜集了現存的涉及宇文虛中一案的史料,并條分縷析。從金方史料看,可以肯定宇文虛中一案絕非謀反事件,而是一起藏書獲罪的文字獄;南宋文獻中,《宇文虛中行狀》記載此案最詳細最具有權威,但卻不能證明虛中死節;元朝人蘇天爵在《三史質疑》中說:虛中“第以譏訕慢侮權貴被殺”;明清人士關于虛中案的文字中,以全祖望和施國祁為代表,全祖望力主虛中死節,而施國祁認為,“要之宋事無征,而《金史》之言謗訕可據。蓋宋人南渡,受侮已極,朝野冤聲,尤多著錄,土印活版,濫刻甚眾,傳本之入北者,大率叫囂怒罵、慢侮北人之語。宇文家籍,良必有之,即謗書為反具,抑復何疑”。在全與施之間,劉浦江先生以施說為高。
董迪《論金代政治文化的勃興》一文中談及女真政治文化之所以能在較短時間內發生這么深刻的變化,與它能不斷地吸收渤海、契丹、漢等周圍民族的先進文化是分不開的。其中提到了渤海文士高慶裔、楊樸、張浩、李善慶,仕遼漢族文士韓企先、韓昉、左企弓等,宋朝文士宇文虛中、洪皓等人。
程妮娜《論金世宗、章宗時期宰執的任用政策》一文認為,世宗、章宗主要致力于如何在保持女真貴族統治地位的前提下,將中原封建王朝的儒家統治思想和政策充分地運用于女真封建王朝的政治制度之中。在宰執任用上表現為:其一,以女真人為主體的政策;其二,重用文人的政策;其三,依靠皇親國戚的政策。盡管在諸族人中漢人封建文化水平最高,佐治朝政的能力最強,經驗豐富,亦不乏忠直之人,但很難取得女真皇帝的充分信任。
(二)與金朝“異代”文士民族認同有間接關系的研究成果
(1)女真人的民族“自樹”
研究民族認同問題必然包括女真民族的“自樹”,女真人的民族自樹屬于自我認同,是民族認同的一個方面。相對而言,女真民族自樹的歷史意義的學術研究重視不足,多作為漢化的對立面提出。陶晉生《女真史論》有言:“在皇帝領導下的是行政首長和官僚集團,對于皇室效忠,主張漢化和改革制度。將領和貴族集團則意欲削弱中央政府的權力,以維持和擴張他們在其領地上的權益。”皇帝集團積極漢化,貴族集團保守民族文化;王德厚《金世宗與女真人的“漢化”》
提及世宗阻止女真人“漢化”,客觀上卻促進了女真“漢化”;楊軍《女真文字、女真科舉與女真漢化》
認為,世宗設女真進士科,出發點是提倡女真民族的自樹意識,但女真人對漢文化的消費、享用解構了民族自樹的努力。
(2)女真對“他者”的認同
金朝女真人對中原文化的認同是顯性的,得到了學界的廣泛關注。
首先是“華夷觀”演變問題。齊春風《論金朝華夷觀的演化》指出,金朝在認同漢文化時,華夷觀也在變化,對被稱為“夷狄”由反感到默認到反駁,世宗以“華”者自居,章宗、宣宗議德運,居正統;季芳桐《論元代儒家郝經夷夏觀》
指出,郝經認為,華夏典章制度及儒家倫理最優秀,金朝取得的成就緣于對“華夏”文化的認同。通過評價郝經,可見作者的學術思想;周少川《元代漢儒民族思想的發展進步》
,通過對元代漢儒修三史“各與正統”的原則,間接肯定金朝“正統”地位;羅炳良《歷史文化認同趨勢中的“夷夏觀”》
,一方面認為金代各民族皆為一家是女真民族認同與歷史認同的自覺體現,另一方面認為在少數民族政權中任職的漢族士人以少數民族是否接受和運用中國文明程度較高的政治制度和意識為標準,判斷其政權的合理與合法性;劉鋒燾《艱難的抉擇與融合——淺論“華夷之辨”觀念對中華民族史的負面影響》
,揭示遼金政權中,少數民族與漢族雙向的靠攏融合,即契丹、女真統治者積極主動汲取中原漢族文明,而漢族人因“華夷之辨”的觀念意識,接受“夷狄”政權總是不情愿的,幾無例外地經歷了“抗拒—彷徨—接受的過程”;王盛恩《“華夷之辨”對民族融合的影響——兼與劉鋒燾先生商榷》
,提出遼金統治者向漢文化靠攏是被迫的,“華夷之辨”阻礙了民族融合向“契丹化”“女真化”的方向發展,加速了中華民族整體文化素質同步提高的進程;劉浦江《德運之爭與遼金王朝的正統性問題》
指出,遼金統治者熱衷“華夏正統”是對漢文化認同的標志,章宗朝對正統的爭論潛藏著女真文化與漢文化的抉擇。
其次是“漢化”問題。宋德金《金代女真的漢化、封建化與漢族士人的歷史作用》一文指出,女真漢化與封建化同步,決定其政權長期存在;李錫厚《改弦易轍終究要勝過抱殘守缺——金朝統治集團內部漢化與反漢化之爭》
一文,肯定熙宗、海陵漢化政策在歷史上具有進步意義;劉浦江《女真的漢化道路與大金帝國的覆亡》
一文,針對西方、日本等學者(認為契丹、女真政權始終沒有被漢文明同化,是征服王朝)與中國學者(被漢文明“同化”“融合”)觀點的對立,研究女真漢化的諸因素,指出金朝提供了北方民族漢化王朝的典型模式;虞云國《試論十至十三世紀中國境內諸政權的互動》
認為,漢化是少數民族王朝在歷史互動中的主流,對漢化后的金政權“一敗涂地”,感嘆“是也漢化,非也漢化,成也漢化,敗也漢化”。
再次是民族融合問題。伯顏(賈敬顏)《金朝之漢人與南人》指出,漢人與南人的劃分反映民族融合的情勢;賈敬顏《“漢人”考》
、陳述《漢兒漢子說》
都認為,金朝漢人與北魏以來的“漢人”語義不盡相同,漢人即燕人,金末元初,漢人的范圍擴大,甚至包括接受漢文化的契丹、女真等;李旭《略論遼金禮制漢化問題》
研究契丹、女真由國俗入漢禮,加快了北方民族文化融合的歷史進程,但對人們的社會生活習尚產生了一定的消極影響;劉浦江《說“漢人”——遼金時代民族融合的一個側面》
指出,燕云地的“漢人”被女真視為“非我族類”,南宋視之為“蕃人”,出現了漢人胡化、胡人漢化的民族互認現象;王德朋《金代漢族士人研究》
第七章第三節談到女真習俗對漢人社會生活的影響;麻鈴《金朝“夷可變華”及“華夷同風”的治邊思想》
認為,金朝本著“夷可變華”和“華夷同風”的思想,推行漢化,加速了民族融合與文化認同;張其凡、惠冬《金朝“南人”胡化考略》
認為,女真漢化的同時,中原漢人“胡化”,南人也有“胡化”傾向,金末,漢人與南人政治心態不同程度地表現出對金統治的認同與擁護。
(三)相關的研究成果
本書研究的對象是“異代”文士的民族認同之路,民族認同始于文化認同,終于政治認同,“異代”文士為實現民族認同,積極推動皇權、皇權政治的確立。關于金朝文士、皇權、皇權政治等方面的研究成果都對本課題的研究具有參考和借鑒意義。
“異代”文士或是以詩文著稱,或是對傳播漢文化有貢獻者
,對他們的研究必然會涉及其活動的政治環境。在金朝文學發展歷史的研究中,“異代”文士的政治心態、政治處境是其文學創作的外部條件。劉鋒燾在《宋金詞論稿》中寫道:“金人雖然羅致了大批原屬遼、宋的儒生文士,但有一個問題我們必須注意到:這些由遼、宋入金的文人,由于歷史原因所造成的思想觀念不同,他們對女真統治者、對女真政權的態度是不同的,而這種不同的態度,又反過來影響了女真統治者對他們的不同態度,二者互為因果。”
劉明今《遼金元文學史案》
、趙琦《金元之際的儒士與漢文化》
、胡傳志《金代文學研究》
等文學著述都對本書的寫作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金朝的皇權政治既是帝王的又是貴族的,關于帝王、貴族的論文、著述對本書研究皇權政治多有啟迪,如張博泉等著《金史論稿》第二卷第四編《金代人物與社會改革的研究》
、劉肅勇著《金世宗傳》
、周峰著《完顏亮評傳》
等。
在以上研究論著中,對“異代”文士的民族認同問題研究的部分成果,或者是發現了問題的存在,或者是研究達到了一定的深度,但總體看來還有一定的不足和缺欠。諸如:對問題的研究停滯在表面現象,齊心先生根據《金史》史料對韓昉略作研究后,至今尚無對韓昉的深入研究;董克昌、雨君敷陳歷史記載,認為金廷對待知識分子的政策,大致經歷了“述以文事”“好儒惡吏”及“好吏惡儒”三個演變過程。其實,金朝伊始就用吏、重吏、好吏,甚至以吏為師,這是金朝“急于事功”政治的特點,社會跨越發展的必然;研究者對問題的研究常常陷于自相矛盾中,焦慧先生考察楊樸的活動,梳理史料的結果是勸阿骨打稱帝的楊樸,竟于稱帝之后歸降,矛盾無法解釋的情況下,不得不斷言,《遼史》記載有誤,楊樸當在1115年前歸降;和希格對“皇統黨獄”始末的研究,即說這是金初漢人文官集團傾軋與政治弊端存在的產物,這就與歸罪于蔡松年之讒言相矛盾,文官集團的傾軋與蔡松年等的讒言之關系并沒有理清;懸置問題,劉浦江先生研究“宇文虛中案”的結果是施國祁的見識“要比全謝山等人來的高明”。當然,以上諸類問題的存在不是個人的,是金史研究者群體的缺欠在個體身上反映出的不足,欲求問題的根本解決,必賴研究者群體的努力與接力。
以上諸類問題產生的原因首先是歷史資料的局限。歷史研究是架構在客觀歷史與歷史資料之間的運作,金朝歷史,特別是金朝開國的歷史,就記錄下來的歷史資料而言,存在兩個大的問題:一是傳說當作歷史記錄;二是根據歷史載記者對自己所處社會的理解記載女真人的氏族社會的歷史事件,歷史表象與本質相差甚遠,可以說歷史資料與客觀歷史不在一條線上,不在一個平面上。針對這樣的歷史記載,要推進歷史研究的深入,必須調整研究視角與研究方法。本書以“金朝‘異代’文士的民族認同之路”為研究視角,力爭從“異代”文士對女真社會的認同及其被認同與否等政治境遇問題研究中存在的不足與空白給予探索性的補充。
四、命題研究的主要內容、主要觀點、研究方法、學術創新
(一)主要內容
金朝“異代”文士的民族認同之路,一方面,研究來自遼的渤海文士、燕云文士和來自兩宋的文士入仕金朝態度的變化及其政治作為;另一方面,研究女真人對“異代”文士給予女真社會的文化認同、政治認同的回應。“異代”文士與女真人互動關系的張力表現的是學術研究的潛在空間。
第一章研究女真人的民族自樹和自我認同的歷史過程。女真人走上自我凝聚之路,“都勃極烈”作為女真人自我認同的旗幟,與諸勃極烈一同構成民族自樹的領導核心。女真完顏部經過幾代人的征討,確立了部落聯盟的領導地位。阿骨打“變家為國”稱都勃極烈,都勃極烈在女真人心目中是至尊的,與“皇帝”無異。
第二章研究遼朝統治下的渤海人對女真人的民族認同。渤海、女真本同一家,有民族族源的因素,有共同反抗遼朝的政治目標,還有女真與渤海人的婚姻聯盟。渤海文士楊樸與高慶裔在金初政治舞臺上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楊樸勸阿骨打稱帝,為皇權政治出現在女真社會埋下了變革的種子。高慶裔幫助宗翰壟斷權力,使女真貴族政治出現“寡頭”“獨裁者”,打破了貴族政治的平衡,客觀上支持了皇權政治的確立。也就是說,楊樸、高慶裔在民族認同之路上選擇了不同的方向,楊樸是把皇權和皇權政治嫁接到女真社會;高慶裔是推動貴族寡頭政治的建立,二者殊途同歸。
第三章研究燕云文士對金朝政治的認同。燕云文士的政治認同表現為:一方面,要適應女真社會的現狀求得生存;另一方面,要把他們在遼朝實踐過的、適應中原社會和他們自身發展的中原王朝的制度引進到金朝政權中。不論是認同金朝政治,還是推動金朝政治,都以保全自身的生存為前提。燕云地區的文士棄遼仕金的態度多是主動的,他們彌縫金朝女真貴族在文治上的缺漏,有效地安撫新占領的遼、宋故地,取得了女真統治者的信任,并得到重用,他們作為女真政權的建設者、修補者都能積極適應金朝社會的需要。
第四章研究兩宋文士以多種渠道入仕金朝,他們仕進態度的不同對金朝政治的影響也存在差異。劉豫接受金朝冊封,竭力效命金朝;蔡靖、吳激等是身在曹營心在漢者;宇文虛中雖然接受金朝的官爵,也為金朝做了很多事,但他始終自視為“鶴立雞群”者,與金朝政治不兼容是明顯的;洪皓等拒絕仕金,但他們通過教授女真貴族子弟,傳播儒學,間接地影響女真社會的歷史進程。在宋朝文士中,宇文虛中個人的經歷是特殊的,在他復雜的經歷中,蘊涵了入仕、客居金國的宋朝文士共同的矛盾心理,他們的內心深處都蘊藏著不同程度的裂變,誠如時人劉著的感慨:“浮世渾如出岫云,南朝詞客北朝臣。”他們以批判的方式推動金朝社會向前發展,批判者用力的方向不同,各種矢向的力形成合力,推動金朝對發展道路的選擇。在女真建國之初,面臨三種道路的選擇:其一是女真人自己的路,即由氏族社會、酋邦向國家演進;其二是遼朝契丹人的多種制度并存之路,即燕云地區的州縣制、契丹人的王權制、邊地部族制;其三是接受中原的皇權政治。
第五章研究文士政治認同的態度及其民族認同的錯綜復雜,不同程度地影響了其家族、裙帶關系的發展。遼宋文士入仕金朝取得一定的社會地位,這使他們具備了發展家族勢力、發展裙帶關系的基礎。金朝皇權政治的曲折發展,又直接影響了文士家族、文士裙帶關系的命運,文士家族命運的沉浮又反映出金國皇權政治的特殊性,皇位傳遞之間,人為地否定前朝的政治態度使皇權政治的繼承與發展受到影響,服務于皇權政治的文士及其家族的命運沉浮不定,前朝的功臣變成了罪人,罪人則能變成功臣。遼宋文士作為其家族勢力的興起者,皇權政治對他們的認同與否定在家族的命運中表現得更充分。
結語:“異代”文士民族認同的歧義與歧途。
“異代”文士推動金朝皇權政治的確立,是為了營造能被自己認同的社會,更希望在自己營造的政治環境中得到認同,但金朝皇權政治與貴族政治的媾和,使非女真人的文士群體邊緣化,成為被利用的“走卒”。文士在自己構建的政治認同中疏離了政治,皇權政治瓦解,女真人作為統治民族的特權消失,成為漢民族的一員,由此實現了民族融合,民族認同客觀地發生了。
(二)主要觀點
金朝是女真人為統治民族的政權,學術界稱這樣的政權為“北族王朝”,北族王朝的發展過程就是民族互動、認同的過程,即女真人認同“他者”,又被“他者”所認同。民族認同是個復雜的歷史過程,但這個過程常被簡單地理解為“漢化”,即中原輸出漢文化、女真人接受漢文化的單一過程。“漢化”僅談出女真人接受漢文化的結果,忽視了兩個文化群體互動過程中的錯綜復雜的矛盾運動過程,使歷史認識出現片面、簡化,甚至概念化的傾向。
民族認同之路重在歷史過程的研究,即研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形成過程。女真人學習漢文化與民族文化本位的構建是對立統一的關系,從民族認同的視角看,女真人學習漢文化的初衷是為了民族自樹,女真精英分子也為此努力過,只是移居中原后,處于漢文化包圍中,女真人的族群文化的構建不但徒勞且畸形。諸如創設女真進士科,不但沒有達到復興女真文化的目的,相反,女真進士科一方面致使女真人喪失“尚武”的文化精神,另一方面又破壞了科舉選拔人才的神圣性。當然,女真人民族認同道路的選擇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繼承下來的條件下歷史的際會,所以說,接受漢文化,在某種程度上講是被迫的,舍此無路可走,屢屢被人稱道的“漢化”并不是北族王朝歷史發展的首選和坦途。
“異代”文士是金朝發生民族認同的橋梁、中介,處于兩種文化之間的“異代”文士的民族認同之路集中地反映出認同與被認同的過程,即女真人認同“異代”文士,“異代”文士對認同做出一定的反應;反過來,“異代”文士認同女真人,女真人對被認同也有一定的反應。認同——反應,再認同——再反應。金朝的歷史就在不斷地認同、不斷地反應中曲曲折折地向前發展。
(三)研究方法
分析研究對象的特殊性而實施有針對性的研究方法是學術研究的首要任務。“金朝‘異代’文士的民族認同之路”研究的是歷史問題,歷史學的研究方法居主導地位。
本課題研究的核心內容是民族認同的歷史過程,需要借助資料回到歷史中,在歷史存在中重新發現問題,即歷史演進法;“民族認同”研究涉及面很廣,借鑒前人的研究成果,反省前人學術實踐的得與失是必要的,即史學批評方法;金朝“異代”文士的民族認同之路,演繹的是女真人與文士及其所代表的漢文化隱喻下的漢民族之間的互動關系,這段歷史文獻記載的話語語義混亂,史料文本形成過程復雜,資料的解讀需要做“古史辨”的分析,即歷史符號學中的文本話語語義分析和文本形成制度分析等方法;“金朝‘異代’文士的民族認同之路”研究的是遼宋文士進入女真社會后,文士與女真人兩個群體產生互動關系,彼此認同與被認同的歷史過程,符合“挑戰—回應”的研究模式。圍繞女真與非女真人的互動,即“我群”(In group)與“他群”(Out group), “他者”視角十分必要,即跨文化比較法;遼宋文士群體與女真人群體的互動關系的研究屬于社會史研究范疇,借鑒社會學、民族社會學、政治學、人類學和心理學等學科的研究方法。
(四)學術創新
研究視角的創新。金朝“異代”文士的民族認同之路也就是金朝的民族認同之路,從這里入手可以揭示出金朝歷史發展的曲折及其特殊性。
研究理論與方法的創新。金朝歷史凸顯民族性,主要是女真族群發展的歷史,探索民族史學理論,運用歷史演進法回到歷史原點,梳理歷史過程,研究歷史存在,重新發現歷史,解釋歷史,還原歷史的鮮活性,避免歷史研究的概念化。
研究內容的創新。首先,對金朝開國歷史有新的認識。通過研究女真社會歷史文化背景,充分認識到民族政權建立之時,也是民族英雄出現的時候,阿骨打稱都勃極烈與契丹阿保機稱可汗、蒙古鐵木真稱大汗一樣,因而提出阿骨打于收國元年(1115)稱都勃極烈,天輔元年(1117)稱帝建國,對金朝開國史研究有所建樹;其次,比較深入地研究了“異代”文士作為金初重要的社會群體,在金朝歷史發展中的作用及歷史地位;再次,揭示出金朝皇權政治的特殊性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