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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

天授二年(公元691年)正月,神都洛陽。

長夜漫漫,天寒地凍,此時雖然已是“春天”,天氣依然很冷,尤其三更過后,不但寒氣森森,更有彌漫無邊的沉沉霧靄,仿佛將整個人間都籠罩住了,沒有一絲月光。

洛陽雖是天下最繁華之地,此刻也在黑暗中沉睡著,悄然無聲萬籟俱寂,就連皇宮亦如是。宮廷重地自然少不了值宿的侍衛(wèi)和宦官,可在這呵氣成霧的寒夜里苦熬半宿,即便銅鑄鐵打的人也堅持不住,都各覓暖和背風之地小憩去了。唯有看守刻漏的宦官差事最苦,還要時不時地去檢查——雖說天寒之時不用銅壺滴水,改用沙漏計時,但隨著霧氣漸濃,沙子受潮一樣可能凍結,所以要精心照看,以免誤了朝會的時辰。這會兒許多宮殿前的燈籠已被霧氣熄滅,宮人們也懶得再點,只待霧散天明。整個宮苑都沉寂在夜色中,唯獨上陽宮中一座不起眼的小殿氣氛迥然。此處燈火輝煌、宮婢環(huán)伺,光暈把四周的濃霧浸染得白茫茫的,殿內(nèi)還時而傳出幾聲清凈悠揚的梵唱,便如佛教傳說中彌勒菩薩的兜率天內(nèi)院,無論外間是怎樣的黑暗劫難,都影響不到它的光明圣潔。

這座小殿名曰“鏡殿”,是唐高宗李治生前修建的。顧名思義,殿內(nèi)四壁懸掛著許多鏡子,給人以奧妙玄幻之感。此殿建成之初,宰相劉仁軌陪駕至此,曾有諷諫“天無二日,人無二主。此殿四壁映照,竟似有不止一位天子,恐非吉兆”。李治聞言也覺不祥,于是下令將鏡子摘去,以免災禍。荏苒間十多年過去了,天上并未出現(xiàn)兩個太陽,人間也沒有出現(xiàn)兩個同時在位的皇帝,旦復旦兮一切安然,然而李唐王朝還是沒能逃脫滅亡的宿命,如今已經(jīng)是武周天下了!

大唐已成為歷史,它的一切都被新王朝承繼,鏡殿中的那些鏡子又重新懸掛起來,與原先不同的是殿中央多了一尊高大的佛像,這里顯然已改作佛堂。天氣實在太冷,出于取暖的需要殿犄角放了好幾只火焰騰騰的炭盆,加之所有宮燈、燭臺全部點燃,幾十面鏡子交相輝映,越發(fā)金光閃耀令人目眩。

此刻殿內(nèi)只有兩人,正彼此對坐誦讀佛經(jīng)。左側是一位年約五旬的僧侶,身材高大、深目高鼻、相貌慈祥,身披御賜的紫色袈裟,手中握著一卷佛經(jīng)。此人乃當世最負盛名的高僧——法藏法師。

這位大師的生平甚是傳奇,他本是西域康居國人,自幼隨父僑居中原,因心慕釋教慧根非凡,十七歲便跟隨“云華尊者”智儼法師學佛,后在長安受戒出家,靜心修持二十余載,終于修行有成,尤擅《華嚴經(jīng)》,著有《華嚴經(jīng)旨歸》《華嚴經(jīng)問答》等論述。每逢他開壇講法,兩京百姓觀者如云,連山南、嶺南乃至新羅的佛門弟子也趕來請益,年方五旬已名揚四海,稱得起是繼唯識宗玄奘、凈土宗善導、禪宗弘忍三位大德之后又一位自成一家的高僧,儼然已有開宗立派之勢。

法藏法師能取得這等非凡成就,固然因他天賦極高,卻也與皇家的扶持有關。說來甚是湊巧,他于咸亨元年(公元670年)正式受戒,出家之地恰是武皇后為母親楊氏追福而建的太原寺。豈料世事變幻出人意料,武皇后很快晉升為天后,并在天皇駕崩后臨朝改制,追贈其父武士彟的封號由太原郡王升為魏王,太原寺也隨之水漲船高,變成魏國寺;又過了短短七年天后竟改換天命,取代自己兒子李旦當了女皇,武士彟又被追尊為太祖無上孝明高皇帝,魏國寺又更名為大福先寺,女皇親手為其題寫匾額、撰寫碑文,自此成了首屈一指的皇家寺院。該寺既然是保佑武氏社稷的皇家道場,出了法藏這樣的高僧朝廷豈能不極力宣揚?況且武氏之天命出于佛家,又宣揚自己是彌勒轉世,而法藏精研的《華嚴經(jīng)》一向被佛門視為崇高寶典,相傳是釋迦牟尼成佛之初向眾菩薩宣講的經(jīng)文,豈有不受重視之理?因而法藏極受武氏禮遇,被奉為國師。這或許真是釋法無邊、天命注定,東土佛門當有華嚴一派。

不過國師可不是白當?shù)模順s耀的同時法藏肩上的擔子也沉重起來,除了在大福先寺開壇講法、授徒傳道、點校佛經(jīng),還要時時為社稷祈福,祈求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另外每隔幾日還要入宮一次,為一名身份特殊的信徒講經(jīng)說法。毫無疑問,此刻在他面前跏趺而坐的當然就是這位特殊的弟子——大周開國皇帝武曌。

天授革命剛過去三個月,新王朝百事待舉,現(xiàn)在無疑正是繁忙的日子。然而這位史無前例的女皇帝已顯露出超凡的精力和才智,令朝野之人驚嘆不已。在白天她是一位果決的帝王,日理萬機毫不懈怠,幾乎親自部署了新王朝的每項改革;而到了夜晚她又卸去鉛華,披發(fā)素服手捻佛珠,虔誠地跟隨國師誦讀經(jīng)文:“以一剎種入一切,一切入一亦無余,體相如本無差別,無等無量悉周遍。一切國土微塵中,普見如來在其所,愿海言音若雷震,一切眾生悉調(diào)伏……”

法藏誦罷這段偈語,微抬二目環(huán)顧左右道:“請陛下抬頭觀瞧,此刻殿中景象便如經(jīng)文所云……”身為出家人,用手指佛乃是不敬,他只能用眼神引導、用語言敘述,“殿中燈燭明亮,四壁盡懸明鏡,中央佛像映于諸鏡之中,所有鏡中皆有佛身,無一或缺,無一漏置,此即佛經(jīng)中所謂‘一入一切’?!?

武曌抬頭四顧,果見所有鏡子里都映照著那尊佛像,或近或遠、或大或小,自己仿佛置身凈土佛國之中,不禁贊嘆:“真是難得的奇觀!”

“再請陛下隨便挑一面鏡子,仔細觀看,鏡中之佛非只一尊?!?

“哦?”武曌依言而行,起身隨便踱至一面鏡子旁仔細窺視,確見鏡里的佛像不止一尊。原來鏡子不僅映照著中央的佛像,還反射著對面其他鏡子的鏡像,鏡中有鏡,像中有像。她揉了揉眼睛,想把這一切看清楚,卻見此景一層套著一層,重重疊疊、無窮無盡,瞧得頭暈目眩也無法盡觀,“果如大師所言”。

法藏微微一笑:“四壁之鏡彼此映照,一鏡之中囊括諸鏡之像,盡收其中,此即所謂‘一切入一’。”

“一入一切,一切入一。”武曌似有所悟。

“阿彌陀佛……”法藏雙手合十高聲宣講,“十方世界無量無邊,然則一即一切,一切即一,舉一盡收,以一塵為主,諸法盡攝,相即相入,重重無盡。世事無常,變化不定,緣聚緣散,神秘莫測。但萬事皆有其因,互為緣起,相資相持,圓融無礙。故萬法皆空,唯因果不空。一法為因,萬法為果;萬法為因,一法為果。”

“朕明白了?!蔽鋾走B連點頭,沉吟片刻不免稱贊,“難怪國師執(zhí)意要在鏡殿講這一段,原來是讓朕觀看此景用心領悟。國師不但精通佛法,還頗具巧思,能將高深經(jīng)義講解出來,實在令人敬佩?!?

“陛下過譽,拙僧愧不敢當?!狈ú貞M然搖頭——武曌夸他,殊不知他對武曌更是嘆服。須知眼前這位女皇已是六十七歲高齡,清晨臨朝聽政,午后批閱奏疏,忙了一天的朝廷大事,竟還能聽他講經(jīng)直至深更半夜,領悟奧義絲毫不倦,這等充沛的精力和勤勉的毅力實在驚人!

不過……

法藏按捺住欽佩的情愫,接著說:“推衍此理亦如治國,陛下身居至尊,統(tǒng)御萬邦,明見天下蕓蕓疾苦,皆系于心,此即所謂‘一切入一’。若能廣施恩澤,以大慈大悲之心善待眾生,則四海黎庶咸感皇恩,時時在心不忍忘懷,此亦可謂‘一入一切’。佛有萬千法門,但歸根結底不過是‘佛由心生’四字,種善因便得善果,種惡因便得惡果?!度A嚴經(jīng)》有云‘不為自己求安樂,但愿眾生得離苦’。貧僧愿陛下珍視生靈、收斂殺業(yè),于諸眾生恒起大悲,成就無量功德?!?

這番話固然有理,卻偏離了主旨,其實與今天講解的經(jīng)文沒多大關系,甚至還蘊含一絲批評的意味。武曌初聞之際也有些錯愕,但她還是立刻還以微笑,輕輕誦了一聲:“阿彌陀佛……”

遭到批評是應當?shù)?,武曌并不想狡辯,平心而論她的所作所為又豈止是少了幾分慈悲?她本大唐李氏之婦,受托孤預政之重,卻背棄亡夫、欺凌兒子,篡奪了江山社稷,這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嗎?況且在這一過程中她造下多少殺業(yè)?自顧命大臣裴炎以下,許多唐室忠良被她誅殺,李唐宗室更是幾乎屠戮殆盡,因為酷吏的推波助瀾,又有數(shù)不清的無辜者或喪命,或身遭縲紲流放邊庭,真可謂血流成河!甚至連她的親兒子、昔日太子李賢也被她狠心逼殺,這些事難道是佛祖所能認同的嗎?

法藏凝神注視著這位奇女子,摸不清她這微笑是誠心接納,還是不屑一顧,遂長嘆一聲,將經(jīng)書合上:“緣起緣滅,不可強求。時辰不早了,就講到這里吧?!?

武曌瞧出他似乎有些失望,卻也沒說什么,隨即將自己那本綾紙金線的《華嚴經(jīng)》也合上,繼而朝外高呼:“什么時辰了?”

隔著殿門傳來宮女的聲音:“回稟陛下,將近四更?!?

“起駕回宮!”

隨著這聲吩咐,殿門立刻敞開,候在側殿的女官上官婉兒、內(nèi)侍高延福走了進來?;实畚丛菹?,上官婉兒自然也不敢睡,跟著熬了大半宿,眼皮都有些腫了,忍著哈欠道了個萬福:“陛下不睡會兒嗎?”

武曌抬起雙臂,好讓高延福為自己套上厚厚的裘衣:“睡不成了,再過一個時辰又要上朝了,現(xiàn)在睡下只怕到時候難起,今天還有兩件亟待處置之事,萬萬耽誤不得。”又回頭朝法藏道,“這都怪國師講經(jīng)太過精彩,不知不覺就到了這光景。”

法藏聞聽此言哪還坐得住,趕緊施禮請罪。

“朕與你玩笑呢!”武曌親手系好衣帶,表情漸漸嚴肅,“國師是大慈大悲的有道高僧,您剛才那番話朕已牢牢記住。以往朕的確造下不少殺業(yè),但那或是情勢所迫,或是立威所需,如今朕已身登至尊,天下蒼生皆朕子民,自當克制三毒,播恩惠于四海。不過……”她話鋒陡然一轉,“為君者少不得依靠刑戮,奸邪悖逆之徒不能不殺。佛門不也講降妖除魔嗎?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如果說凡有殺戮必遭惡報,那朕身為皇帝,也只能為天下受此惡果?!?

法藏不禁蹙眉,解釋道:“貧僧并非指斥國家律法,乃是……”

“不必說了?!蔽鋾滓蚜系剿胫v什么,“自古帝王開創(chuàng)基業(yè)莫不大動干戈。漢光武之有天下,爭戰(zhàn)近二十載;唐太宗虎牢之役,殺戮無數(shù)哀鴻遍野;就是得天下最易的隋文帝,尚有三方之亂,火焚鄴城夷為平地。相較而言朕的所作所為又算得了什么?朕知道國師希望朕對那些心念舊唐的人寬宏一點兒,但國師也該知道朕身為一女子,登臨皇位實為不易。任何想動搖我大周統(tǒng)治之人,朕必除之!沒辦法,誰叫我是皇帝呢?”這番話透著狠辣凌厲之氣,卻也不失光明磊落。

法藏無可奈何,只能恭恭敬敬把她送出門,眼望她登上鑾輿消失在重重迷霧中,不禁搖了搖頭,又回到殿內(nèi),在佛像前留下一本《大乘起信論》,雙手合十暗暗感嘆:“唉!行乃識緣,癡乃行緣。何時看開?何時放下……”

上陽宮乃是皇家別宮,雖也在洛陽城內(nèi),距離太初宮不遠,但畢竟隔著洛水,還要行一段路。此時夜色依舊深沉,而且霧氣越來越重,侍衛(wèi)的火把照不了多遠,所以馬車走得很慢。武曌裹著裘衣斜倚在車內(nèi),卻無絲毫倦意,一者天氣太冷,再者法藏的話多多少少也觸動了她——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她身份變了,已是堂堂正正的皇帝,行事作風確實該有所改變,自古君王以德立天下,無論對今人還是后世,落個殘暴之名難道好聽嗎?看來以前假酷吏之手干的那些事也該有個了結!

正思忖間,忽聽車外馬蹄聲漸多,想必已至上陽宮北門,有羽林軍趕來護駕,不多時果然傳來請安之聲。武曌將車簾微微掀開道縫,朝外望了一眼,借著朦朧火光見一名身披鎧甲、滿面皺紋、頷下無須的將領正騎在馬上朝她拱手施禮。武曌不禁笑了:“竟是你來接朕?!?

“奴才隨侍陛下多年,早就習慣了。今夜霧這么濃,若不親自把您迎回來,哪放得下心來?”這領兵的并非旁人,乃是大宦官范云仙——他侍奉主子數(shù)十年,一直忠心耿耿,稱得起是武曌身邊第一心腹宦官,在奪權的過程中立的功勞一點兒也不比外臣少。武曌稱帝自然要好好獎賞他,惜乎宦官品階最高就是四品,他早已升到頭了,于是武曌特別處置,在宮外賞他一座豪宅,讓他以內(nèi)侍身份兼領羽林軍,儼然與左羽林大將軍張虔勖平起平坐,內(nèi)外無阻甚是威風。

武曌聽他這么說甚是欣慰,卻囑咐道:“叫兵士們切莫聲張,用不著太多人。時辰不早了,這會兒恐怕已有大臣入宮赴朝,若是撞見車駕,少不得下馬施禮。天寒地凍的,別給他們添麻煩。”

“難得陛下這片體恤下情之心??!”范云仙遵令而行,士兵立刻散開,說話間已至天津橋,只一隊騎兵護著圣駕悄悄馳入宮門,霧氣茫茫的根本沒惹人注意……

卯初時分,鐘鼓齊鳴,每隔一天一次的朝會開始。五品以上官員列隊走進貞觀殿,見皇帝頭戴烏紗、身穿黃袍、腰配龍泉,端然穩(wěn)坐龍床之上,儀態(tài)祥和氣定神閑,腰背挺拔不怒自威,誰能想到她一夜未眠?

群臣以文昌左相武承嗣、文昌右相武長倩二人為首,行三跪九叩大禮,山呼萬歲各自落座,氣氛一時間甚是凝重。武曌不待任何人奏事,先聲奪人宣布一個決定——貶內(nèi)史宗秦客為遵化縣令!

宗秦客不僅是當朝宰相之一,更是武曌堂姐之子,曾為武家奪權立過汗馬功勞,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在載初元年(公元689年)創(chuàng)造了□(天)、埊(地)、□(日)、□(月)等十二個吉祥文字,就連女皇名字里的“曌”字也在其中。鑒于他的功勞,天授革命后武曌命他任內(nèi)史,是鳳閣(中書?。┑拈L官,掌管詔敕,權勢極大。但半月前有御史檢舉他和弟弟地官侍郎宗楚客、冬官員外郎宗晉卿收受賄賂、賣官鬻(yù)爵。武曌覽奏后立將他兄弟三人停職,令有司審查。事情果真查有實據(jù),但肅政臺官員卻很為難,礙于他是女皇的親眷,不敢把事做絕,最后上奏的處理意見是退贓罰俸。

豈料女皇根本沒有回護之意,今日當眾宣布將宗秦客由宰相貶為七品縣令,宗楚客、宗晉卿罷官流放,另一位內(nèi)史宰相邢文偉也因知情不舉被貶出洛陽。宣判已畢,武曌一臉嚴肅道:“朝廷處事貴在公正,宗氏兄弟受財賣官,負天下士人何深?又負朕何深?況社稷方立,海內(nèi)翹首,豈可坐視貪賄橫行,敗壞朝廷風氣?不嚴懲不足以正綱紀!”這明顯是殺雞儆猴,先拿自己親戚開刀,向天下人展示新王朝的公正。

“陛下圣明!”開國第一案,女皇公正審理嚴加處罰,確實大快人心,群臣精神為之一振?;实廴绱嗣黝?,臣子哪敢懈?。考娂姵霭鄦⒆啵粊砦渲芊搅庀笕f新,二來多賴女皇勤政,倒也大體和順,連邊庭之地也平靜無事——中原最強之敵莫過吐蕃,屢屢擾邊生釁,改朝換代尤易生變,哪知近來吐蕃竟出奇地老實,這倒是意外之喜。

武曌高坐龍床,靜聽群臣奏事,時而點頭時而蹙眉,待群臣再無所言,語重心長道:“朝廷新立,百業(yè)待興,僅憑朕與列位的努力還遠遠不夠。而今三省六官多有缺員,許多重任無人擔負,宰相皆身兼數(shù)職,長此以往恐難為繼……”缺員很正常,因為原先那些高官不是被殺就是被貶黜,后來提拔的人資歷又不夠,所以尚書、侍郎、列卿、少卿空缺一大堆,現(xiàn)任宰相中除了文昌臺(尚書?。┳笥蚁?,其他均是兼領,現(xiàn)在又貶宗秦客、邢文偉,今后朝政行政更加捉襟見肘,這樣下去怎么行?

“所以朕決定向天下各道分派巡撫使,撫黎民、獎循吏、舉賢良,為朝廷訪查可用之才。”

“是。”李嗣真出班領命——他官居右御史中丞,管轄的右肅政臺是專門監(jiān)察地方官員的,領這項差事理所應當。

“另外……”武曌頓了頓,“前幾年有許多官員被貶,固然身涉種種罪案,但其中也不乏可用之人。料想他們經(jīng)受教訓必能改過,若能召回的就盡量召回吧?!?

雖只是輕飄飄兩句話,群臣聽來卻大為興奮——血洗朝廷的風波結束了,那些有才有德受屈含冤的同僚要回來啦!眾臣彼此相顧皆有喜色,尤其史務滋、格輔元、樂思誨等宰相。

武曌看了一眼文昌右相武長倩:“論資歷沒人比得過你,想必你對那些被貶之人的履歷也較為熟悉,這件事你酌情處理吧?!?

“遵命。”武長倩舉笏領命。

“就這樣吧。”該辦的事都已辦完,武曌的精神也放松下來,畢竟熬了一整夜,這會兒終于有幾分困意,“眾卿可還有稟奏之事?”便要宣布散朝。

“臣還有一件要事啟奏。”隨著這聲應對,大家的目光都匯聚到朝班之首,甚是關切——因為說話的是武承嗣。

天下人誰不知武承嗣是女皇最親近的侄兒?如今他已爵封魏王,官居文昌左相、同鳳閣鸞臺三品,不僅是武氏宗族的族長,也位居朝廷百官之首。隨著地位提高,武承嗣的氣質(zhì)遠勝往昔,峨冠博帶、步履穩(wěn)健、精神昂揚,確有一朝首相的派頭,不過他善于逢迎的性情仍是絲毫未改,一開口便是歌頌圣德之詞:“天朝方興,玉宇呈祥,文武百僚、四海烝民莫不舞蹈稱慶。大周社稷順天應人,必與天地齊壽、日月光同!不過……”他口氣忽而一轉,笑容也漸漸凝滯,“社稷九鼎重于泰山,亦當防微杜漸,弭災禍于未萌。近來臣風聞一些讖語,寓意甚是不祥?!?

“哦?”武曌剛有的一點兒困意霎時消散,“是何讖言?自何處聽說?”她改換社稷多賴神道設教,對讖緯預言之類的事格外重視,更何況傳言起于民間,或許多少體現(xiàn)些民意,因此愈加不敢忽視。

“臣也是無意間聽聞,不大確然,曾派家仆四處打探,坊間議論紛紛,具體詞句莫衷一是,多俚語野談,卻有‘代武者劉’四字?!?

此言一出群臣悚然,祥和的氛圍徹底打破——這話暗含天命更替之意,想來武氏代李僅僅三個月,難道又將有人代武氏而立?腥風血雨的革命才剛結束,莫非又要再起波瀾?

在場者不乏學識淵博之輩,自然曉得讖語的源流?!皠⑹现骷薄皠⑹袭斖酢敝惖难哉搹奈簳x時期便有,自三國紛爭至隋唐一統(tǒng),天下戰(zhàn)亂三百余年,這些言論似乎代表了老百姓對劉漢王朝的懷念、對和平統(tǒng)一的期待。但也恰恰是這三百年,同樣是佛道兩教日益發(fā)展壯大的時期,許多包含民間意愿的讖語載入宗教典籍。“劉氏當王”這一讖語主要記載于道教《三皇經(jīng)》,被隋唐君王所憎。隋文帝楊堅心性猜忌,在誅殺功臣劉昉時在詔書中公然寫道:“姓是‘卯金刀’,名是‘一萬日’,劉氏應王,為萬日天子。逆節(jié)奸心,盡探肝膈!”唐太宗李世民干脆在貞觀二十年下令禁毀《三皇經(jīng)》,想要斷絕妖言,然而道經(jīng)繁雜,不是毀一部經(jīng)就能遏制的。世人多知李治、武曌當年珍愛嫡長子,借《神咒經(jīng)》中“真君者,木子弓厶,王治天下,天下大樂”的讖語給兒子起名為李弘,卻不知同是這部《神咒經(jīng)》還有“劉氏五世,子孫繼統(tǒng)先基”的預言。每逢改朝換代,民間總會泛起亂七八糟的迷信謠言,代武者劉也不例外,也是事有湊巧,當初李唐定鼎曾平定諸多割據(jù)政權,其中之一便是割據(jù)河東稱帝的劉武周。而今武曌稱帝,國號為周,而劉武周這名字又是“劉”冠于“武周”前,再加上早有“劉氏當王”的傳言,于是就附會出了“代武者劉”之類的話。雖然這些讖語皆是不經(jīng)之談,在飽學之士看來甚是滑稽,但對于無知小民還是有一定煽動力的,不過比讖語更可怖的是隱藏在讖語之后的險惡用心!

武承嗣前趨一步,滿臉懇切道:“古人云‘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還望陛下糾明此事,早除禍根。”

早除禍根?他要怎么個除法?

武長倩身子一顫,嘴唇咕噥了兩下,雪白的胡須不住顫抖,似乎有話要說,可眼見女皇一臉關注之態(tài),思量再三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其他大臣也沉默不語,似乎每個人都在思忖武承嗣宣揚這事的意圖,朝堂倏然變得靜悄悄的。

正在鴉雀無聲之時,忽見一名緋袍官員快步出班,以洪亮的嗓音朝上施禮道:“臣不才,愿為陛下消弭此禍!”群臣側目視之,見請纓之人是鸞臺(門下?。┦汤筛涤嗡?,又都忍不住露出鄙夷之色。

無怪同僚瞧不起他,傅游藝的官升得實在太容易。半年前他還是肅政臺的七品補闕,因迎合武氏代李之志,組織百姓上書請愿,一下超升十階,躋身鸞臺舍人。單單如此倒也罷了,他又再接再厲,動員更多人堵著皇宮大門連日勸進,終于“迫使”武曌“無可奈何”登上皇位,他也因為這項功勞再度晉升,不但當了正四品鸞臺侍郎,還加了同鳳閣鸞同平章事的頭銜——從一介芝麻官到宰相只用了幾個月,何以服眾?

火不厭熾水不痛寒,別人看他不順眼,傅游藝卻一本正經(jīng),甚至還想再進一步。同平章事畢竟還是兼職宰相,若能當上內(nèi)史、納言,穿上紫袍躋身顯貴,豈不更風光?故而他躍躍欲試,時刻盼著迎合上意再建新功,只可惜他學識低微、干才有限,一直沒能如愿。這會兒他見別人都不說話,以為好機會來了,也沒仔細想想就匆匆忙忙躥出來。

武曌見毛遂自薦之人是他,也不禁莞爾:“愛卿真乃大才,這么快就想出消解之策,朕洗耳恭聽?!边@話頗有揶揄之意。

傅游藝全然未察,兀自慷慨獻策:“善惡不兩立,忠奸不同天,陛下踐祚雖順萬民之意,卻使奸惡之徒丟官遠徙無所遁形,難免心生怨懟?!湔吡鳌淖徴Z必是因罪流放之徒編造的,意欲假借天命煽動流人,集結群丑叛逆朝廷。以臣之見,陛下當派御史奔赴嶺南、山南諸州,推鞠流犯詳查奸謀。若實在難以甄別,不妨將他們都殺掉以絕后患……”他雖然理解錯了,但這番話也大有媚上之意——嶺南流人大部分是因為反抗武氏才獲罪的,還有不少是李唐族裔。在傅游藝想來,一向殺伐果斷的女皇必有斬草除根之意。

武承嗣眉頭凝成了大疙瘩,暗罵姓傅的愚蠢,瞎跟著起哄!他忙開言打斷:“傅侍郎,我所言‘代武者劉’非流犯之‘流’,乃是劉姓之‘劉’?!?

傅游藝大窘,臉上一陣羞紅,正不知如何改口,朝班中另一位宰相史務滋卻緊跟著發(fā)問:“魏王斷言讖語中乃劉姓之‘劉’,敢問有何文本為憑?”

“這……”武承嗣略一遲疑,“坊間口耳相傳,豈有文字?”

“那便是無憑無據(jù)嘍?”史務滋露出一絲笑意,“既是市井口耳相傳,具體何字實難考究,傅侍郎猜測是流犯奸謀,也未為無理。也可能是遺留之‘留’、冕旒之‘旒’,抑或許根本是訛傳,并非‘代武者劉’四字,只是同音,未必真與朝廷社稷有關,無須多慮……”

武承嗣悻悻然瞥了史務滋一眼,恨得牙根癢癢,卻沒法爭辯。在一旁的武攸寧眼見話題被史務滋越扯越遠,當即斷喝:“胡鬧!國之安危豈容玩忽?無論是不是劉姓之‘劉’,必須防患未然!你身為宰輔之臣不顧國家禍福,敷衍了事是何居心?”武攸寧乃武曌族侄,論親緣比武承嗣遠得多,但一來他處事機敏,二來他弟弟武攸暨與太平公主成婚,所以也得女皇重用,封建昌王,如今擔任納言,也是宰相之一。

史務滋被這“義正詞嚴”的呵斥震懾住了,不敢再說下去,武承嗣卻沉住氣,趁熱打鐵道:“不錯!茲事體大,絕非空穴來風。懇請陛下以社稷為念,重視這則讖語,尤其對宮廷內(nèi)外劉姓之人更要嚴加戒備,以防不測。”

隨著這句提議,朝堂又恢復平靜,每個人都低頭不語,只是這種平靜仿佛醞釀著巨大的不安。一直欲言又止的武長倩終于按捺不住了,跪倒在龍墀前:“讖語流言雖非無端,但大多夸誕不羈、危言聳聽,臣以為無須窮究。昔日漢時有傳言‘代漢者,當涂高’,袁術、袁紹迷信其言乃至身??;曹操、石勒之輩附會其意,也不過逞一時之快,而天下因之動蕩數(shù)百載,足見輕信妖言為害不輕。治大國若烹小鮮,陛下至圣至明,豈可因一讖大興波瀾?向使清靜無爭、百姓樂業(yè),即便有此讖言又何以應驗?圣天子百靈相助,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望陛下三思?!蔽溟L倩并非文水武氏一族,而且原本不姓武,他本姓岑,是貞觀名相岑文本之侄,李治在世時就擔任宰相,武氏代李大興屠戮,與他履歷相當?shù)奈盒⒕跋取㈨f方質(zhì)等重臣皆遭殺戮,唯他巋然不倒,至今身居相位,因參與改朝換代受賜武姓?;蛟S因為經(jīng)歷的急風險浪實在太多,他講話格外小心,語氣也甚是平和,其中夾雜著不少頌圣之詞,但是不主張深究讖語的意思卻很明確,這無疑與武承嗣針鋒相對。

武承嗣見他跟自己唱反調(diào),頓時瞪圓了眼睛,武攸寧、武三思、武懿宗等人也一臉憤然,欲群起而攻之;而另一旁史務滋、格輔元、樂思誨等大臣也摩拳擦掌,已做好聲援老宰相的準備。眼看一場激烈的舌戰(zhàn)就要拉開帷幕,龍墀之上突然傳來一陣咳聲。

“咳……”天子一動,威震朝堂。武曌只輕輕咳嗽一聲,所有人盡皆披靡。武承嗣、武長倩不聲不響各自歸班,只剩傅游藝迷迷糊糊站在那里,好半天才意識到情形不對,也沒滋沒味地退了回去。群臣誰也不敢再隨便講話,都低頭注視著手中笏板,等候皇帝訓示。

妖言讖語何至于引起這么大爭論?武曌抿抿雙唇,凝視武承嗣、武攸寧等人——雖說讖語由來已久,但區(qū)區(qū)一句“代武者劉”的鬼話真能引起大亂嗎?還是像慶山、寶圖一樣,是這群侄兒蓄意宣揚?這四個字背后究竟隱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陰謀?

想至此她又回過頭,掃了一眼武長倩、史務滋等人——“劉”與“流”一字之別,他們?yōu)楹我獱庌q?素來謹慎訥言的老宰相為何不惜與貴胄翻臉?傅游藝那個建議甚是狠毒,流放之人成千上萬,都殺了豈不是暴虐之舉?而他們寧可舍棄這成千上萬的性命,也不愿把矛頭指向劉姓之人,他們苦心維護的究竟是什么?

武曌從來不糊涂,她略加思考已對這一切洞若觀火,對雙方的算計都了然于胸。但她沒把話挑明,也不想公然觸碰這個解不開的死結,只是淡然道:“朕之皇位乃天授,豈是悖逆之徒輕易可奪?如今正經(jīng)事還忙不過來,哪有工夫爭論瑣碎傳聞?不食馬肝,未為不知味也。即便真如讖語所言,也不至于這一兩日就天下大亂吧?”

群臣立刻齊聲高呼:“大周社稷永世興盛!”

“嗯?!蔽鋾讚P了揚手,“這件事以后再議……散朝?!?

“臣等告退,萬歲萬歲萬萬歲……”武承嗣計劃未得逞,仍有些不死心,眼珠一轉,站起身來緊走幾步請示道,“臣想請陛下追加一道敕令,命京城有司加派士兵巡邏,防備火燭?!?

“為何?”武曌不解。

武承嗣訕笑道:“舊歷正旦將至,尋常百姓仍念舊俗,多置羔酒彩燭,準備團聚慶賀。此事雖非朝廷準允,但法不責眾,還是多留心為妙,以免百姓疏忽引發(fā)火災。”

武曌慈和的臉上泛起一陣陰霾:“你們斟酌著辦吧?!?

“是。”武承嗣施禮而退,武長倩緊隨其后,這番對話他聽得清清楚楚,卻無可奈何,只得跟著退朝;其他官員也按照班次魚貫而出,不多時就走了個干凈,只剩女皇獨坐大殿之上,呆呆望著外面。

此刻已將近巳時,殿外早就天光大亮,卻依舊瞧不見太陽,寒氣也沒有消散,初升的紅日仍被濃霧阻擋著,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愈加令人感到迷茫。武曌悵然嘆息——并不是今年的春天異常寒冷,而是“春天”的界定與以往不同了。一年前她為了配合稱帝更改歷法,廢除李唐的《麟德歷》,改行《周歷》,以原先的十一月作為正月,這便導致四季的氣候都與原先不同了。按照大周的歷法,半個月前就已經(jīng)跨入新年,正旦之日宮廷內(nèi)外張燈結彩,她還率領百官祭祀了明堂;然而老百姓不忘舊俗,表面上遵行新歷,私下卻承認舊歷,依舊準備歡度他們心目中默認的那個春節(jié)。

作為一個素來重視籠絡民心的統(tǒng)治者,武曌不會因為這種事懲罰百姓,睜一眼閉一眼就過去了,但這無疑令她苦惱——皇帝口含天憲,固然有權更改天下法則,卻無法撼動千百年來的故俗觀念。人們難以適應的又何止是歷法?平心而論,她這個開天辟地以來唯一的女皇真的已被世人誠心接受了嗎?她的大周王朝真能傳之萬代嗎?

她不禁想起法藏大師囑咐的話“于諸眾生,恒起大悲”。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她何嘗不想當個寬仁有德的賢明天子?但身為女人,她所面對的挑戰(zhàn)異乎尋常,不是僅憑朝乾夕惕的勤勉就能應付下來的,也不是寬仁包容就能化解的?,F(xiàn)在根本不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時候,因為她苦心孤詣創(chuàng)造的這個帝國并未擺脫危機——自從大周王朝建立的那一刻,一個嚴峻的難題已如影隨形!

不食馬肝,未為不知味也,但有些事終究無法回避,必須做出決斷。武曌不可謂不聰明,不可謂不自信,不可謂不果決,但面對這個難題,她卻左右為難束手無策。

該怎么辦?她不知道,也沒人能為她指點迷津……

上架時間:2018-06-20 14:20:10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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