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出　訪翠[1]（癸未三月）

（生麗服上）

【緱山月】金粉未消亡，聞得六朝香，滿天涯煙草斷人腸。怕催花信緊[2]，風(fēng)風(fēng)雨雨，誤了春光。

小生侯方域，書劍飄零，歸家無日。對三月艷陽之節(jié)，住六朝佳麗之場，雖是客況不堪，卻也春情難按。昨日會著楊龍友，盛夸李香君妙齡絕色，平康第一[3]。現(xiàn)在蘇昆生教他吹歌，也來勸俺梳櫳。爭奈蕭索奚囊[4]，難成好事。今日清明佳節(jié)，獨(dú)坐無聊，不免信步踏青[5]，竟到舊院一訪，有何不可？（行介）

【錦纏道】[6]望平康，鳳城東，千門綠楊。一路紫絲韁，引游郎，誰家乳燕雙雙？（丑扮柳敬亭上）黃鶯驚曉夢，白發(fā)動春愁。（喚介）侯相公何處閑游？（生回頭見介）原來是敬亭，來的好也。俺去城東踏青，正苦無伴哩。（丑）老漢無事，便好奉陪。（同行介。丑指介）那是秦淮水了。（生）隔春波，碧煙染窗；倚晴天，紅杏窺墻。（丑指介）這是長橋，我們慢慢的走。（生）一帶板橋長，閑指點(diǎn)茶寮酒舫。（丑）不覺來到舊院了。（生）聽聲聲賣花忙，穿過了條條深巷。（丑指介）這一條巷里，都是有名姊妹家。（生）果然不同，你看黑漆雙門之上，插一枝帶露柳

嬌黃。

（丑指介）這個高門兒，便是李貞麗家。（生）我問你，李香君住在那個門里？（丑）香君就是貞麗的女兒。（生）妙，妙！俺正要訪他，恰好到此。（丑）待我敲門。（敲介。內(nèi)問介）那個？（丑）常來走動的老柳，陪著貴客來拜。（內(nèi)）貞娘、香姐，都不在家。（丑）那里去了？（內(nèi)）在卞姨娘家做盒子會哩[7]。（丑）正是，我竟忘了，今日是盛會。（生）為何今日做會？（丑拍腿介）老腿走乏了，且在這石磴上略歇一歇，從容告你。（同坐介。丑）相公不知，這院中名妓，結(jié)為手帕姊妹[8]，就像香火兄弟一般，每遇時節(jié)，便做盛會。

【朱奴剔銀燈】結(jié)羅帕，煙花雁行。逢令節(jié)，齊斗新妝。（生）是了，今日清明佳節(jié)，故此皆去赴會，但不知怎么叫做盒子會？（丑）赴會之日，各攜一副盒兒，都是鮮物異品，有海錯、江瑤、玉液漿[9]。（生）那會期做些甚么？（丑）大家比較技藝，撥琴阮[10]，笙簫嘹亮。（生）這樣有趣，也許子弟入會么[11]？（丑搖手介）不許，不許！最怕的是子弟混鬧，深深鎖住樓門，只許樓下賞鑒。（生）賞鑒中意的如何會面？（丑）若中了意，便把物事拋上樓頭，他樓上也便拋下果子來。相當(dāng)，竟飛來捧觴，密約在芙蓉錦帳。

（生）既然如此，小生也好走走了。（丑）走走何妨？（生）只不知卞家住在那廂[12]？（丑）住在暖翠樓，離此不遠(yuǎn)，即便同行。（行介。生）掃墓家家柳，（丑）吹餳處處簫[13]。（生）鶯花三里巷，（丑）煙水兩條橋。（指介）此間便是，相公請進(jìn)。（同入介。末扮楊文驄、凈扮蘇昆生迎上。末）閑陪簇簇鶯花隊，（凈）同望迢迢粉黛圍。（見介。末）侯世兄怎肯到此？難得，難得！（生）聞楊兄今日去看阮胡子，不想這里遇著。（凈）特為侯相公喜事而來。（丑）請坐。（俱坐。生望介）好個暖翠樓！

【雁過聲】端詳，窗明院敞，早來到溫柔睡鄉(xiāng)。（問介）李香君為何不見？（末）現(xiàn)在樓頭。（凈指介）你看，樓頭奏技了。（內(nèi)吹笙、笛介。生聽介）鸞笙鳳管云中響，（內(nèi)彈琵琶、箏介。生聽介）弦悠揚(yáng)，（內(nèi)打云鑼介[14]。生聽介）玉玎珰，一聲聲亂我柔腸。（內(nèi)吹簫介。生聽介）翱翔雙鳳凰。（大叫介）這幾聲簫，吹的我消魂，小生忍不住要打采了[15]。（取扇墜拋上樓介）海南異品風(fēng)飄蕩，要打著美人心上癢！

注釋：

[1]訪翠：指侯方域拜訪李香君。翠，指美人，這里指香君。

[2]催花信緊：指催花開放的風(fēng)信頻頻來臨。花信，指花信風(fēng)，植物開花相期而至的風(fēng)。梁宗懔《荊楚歲時記》：“始梅花，終楝花，凡二十四番花信風(fēng)。”

[3]平康：指妓院。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風(fēng)流藪澤》：“長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俠少萃集于此。”

[4]蕭索奚囊：指詩囊疏落、荒蕪，意為經(jīng)濟(jì)拮據(jù)。奚囊，指詩囊，典自《新唐書·李賀傳》：“（賀）每旦日出，騎弱馬，從小奚奴，背古錦囊，遇所得，書投囊中。”

[5]踏青：指春季郊外游賞。舊時有清明時節(jié)郊外踏青之習(xí)俗。

[6]【錦纏道】：暖紅室本眉批曰：“錦纏一曲，絕妙好詞。”

[7]盒子會：明代清明時節(jié)南京妓女所行之聚會習(xí)俗，每人攜帶一盒食物或果品赴會，會上評比，以新奇者為勝。席間，大家奏樂、演唱，盡興嬉樂，一連數(shù)日。

[8]手帕姊妹：舊時習(xí)俗，妓女結(jié)拜為姐妹。

[9]海錯、江瑤、玉液漿：指各種海味、美酒。海錯，泛指海中物產(chǎn)，種類繁多，故稱。江瑤，指干貝。玉液漿，指美酒。

[10]阮：傳統(tǒng)中國樂器名，相傳東晉時阮咸擅長此樂器。形狀為圓形琴箱，直柄，十二柱，四弦，可獨(dú)奏，可重奏，也可伴奏。漢時稱為秦琵琶。

[11]子弟：原指弟、子等青年后輩，這里為宋元俗語，指嫖客。

[12]卞家：指卞玉京所在的暖翠樓。卞玉京，名賽，又名賽賽，自號玉京道人，人稱玉京。出身于秦淮官宦人家，家道衰落后，年十八，淪落為歌妓。善詩文，工書畫，尤擅畫蘭。后為女道士。

[13]吹餳（xíng）：賣餳人吹糖做糖人，多攜簫、笛攬客。餳，指用麥芽熬成的糖稀。

[14]云鑼：打擊樂器名，又名九音鑼。由若干大小相同而厚薄不同、音高不同的銅制小鑼組成，按照音高順序排在固定的木格里。主要用于民樂隊的合奏。

[15]打采：舊時戲曲演出時，演到精彩處，觀眾向演員投擲錢幣、纏頭等作為獎賞。

（內(nèi)將白汗巾包櫻桃拋下介。丑）有趣，有趣！擲下果子來了。（凈解汗巾，傾櫻桃盤內(nèi)介）好奇怪，如今竟有櫻桃了。（生）不知是那個擲來的，若是香君，豈不可喜！（末取汗巾看介）看這一條冰綃汗巾[16]，有九分是他了。（小旦扮李貞麗捧茶壺，領(lǐng)香君捧花瓶上。小旦）香草偏隨蝴蝶扇，美人又下鳳凰臺[17]。（凈驚指介）都看天人下界了。（丑合掌介）阿彌陀佛。（眾起介。末拉生介）世兄認(rèn)認(rèn)，這是貞麗，這是香君。（生見小旦介）小生河南侯朝宗，一向渴慕，今才遂愿。（見旦介）果然妙齡絕色，龍友賞鑒，真是法眼[18]。（坐介。小旦）虎丘新茶[19]，泡來奉敬。（斟茶。眾飲介。旦）綠楊紅杏，點(diǎn)綴新節(jié)。（眾贊介）有趣，有趣！煮茗看花，可稱雅集矣。（末）如此雅集[20]，不可無酒。（小旦）酒已備下，玉京主會，不得下樓奉陪，賤妾代東罷。（喚介）保兒燙酒來！（雜提酒上。小旦）何不行個令兒，大家歡飲？（丑）敬候主人發(fā)揮。（小旦）怎敢僭越[21]？（凈）這是院中舊例。（小旦取骰盤介）得罪了。（喚介）香君把盞，待我擲色奉敬[22]。（眾）遵令。（小旦宣令介）酒要依次流飲，每一杯干，各獻(xiàn)所長，便是酒底[23]。么為櫻桃，二為茶，三為柳，四為杏花，五為香扇墜，六為冰綃汗巾。（喚介）香君敬侯相公酒。（旦斟，生飲介。小旦擲色介）是香扇墜。（讓介）侯相公速干此杯，請說酒底。（生告干介）小生做首詩罷。（吟介）南國佳人佩，休教袖里藏。隨郎團(tuán)扇影，搖動一身香[24]。（末）好詩！好詩！（丑）好個香扇墜，只怕?lián)u擺壞了。（小旦）該奉楊老爺酒了。（旦斟，末飲介。小旦擲介）是冰綃汗巾。（末）我也做詩了。（小旦）不許雷同。（末）也罷，下官做個破承題罷[25]。（念介）睹拭汗之物，而春色撩人矣。夫汗之沾巾，必由于春之生面也。伊何人之面，而以冰綃拭之，紅素相著之際，不亦深可愛也耶？（生）絕妙佳章。（丑）這樣好文彩，還該中兩榜才是[26]。（旦斟丑酒介）柳師父請酒。（小旦擲色介）是茶。（丑飲酒介）我道怎薄。（小旦笑介）非也，你的酒底是茶。（丑）待我說個張三郎吃茶罷[27]。（小旦）說書太長，說個笑話更好。（丑）就說笑話。（說介）蘇東坡同黃山谷訪佛印禪師[28]，東坡送了一把定瓷壺[29]，山谷送了一斤陽羨茶[30]。三人松下品茶，佛印說：“黃秀才的茶天下聞名[31]，但不知蘇胡子的茶量何如，今日何不斗一斗，分個誰大誰小？”東坡說：“如何斗來？”佛印說：“你問一機(jī)鋒[32]，叫黃秀才答。他若答不來，吃你一棒，我便記一筆：胡子打了秀才了。你若答不來，也吃黃秀才一棒，我便記一筆：秀才打了胡子了。末后總算，打一下吃一碗。”東坡說：“就依你說。”東坡先問：“沒鼻針如何穿線？”山谷答：“把針尖磨去。”佛印說：“答的好。”山谷問：“沒把葫蘆怎生拿？”東坡答：“拋在水中。”佛印說：“答的也不錯。”東坡又問：“虱在褲中，有見無見？”山谷未及答，東坡持棒就打。山谷正拿壺子斟茶，失手落地，打個粉碎。東坡大叫道：“和尚記著，胡子打了秀才了。”佛印笑道：“你聽一聲，胡子沒打著秀才，秀才倒打了壺子了。”（眾笑介。丑）眾位休笑，秀才利害多著哩。（彈壺介）這樣硬壺子都打壞，何況軟壺子[33]？（生）敬老妙人，隨口詼諧，都是機(jī)鋒。（小旦）香君，敬你師父。（旦斟，凈飲介。小旦擲介）是杏花。（凈唱介）晚妝樓上杏花殘，猶自怯衣單[34]。（旦向小旦介）孩兒敬媽媽酒了。（小旦飲干，擲介）是櫻桃。（凈）讓我代唱罷。（唱介）櫻桃紅綻，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35]。（丑）昆生該罰了，唱的唇上櫻桃，不是盤中櫻桃。（凈）領(lǐng)罰。（自斟，飲介。小旦）香君該自斟自飲了。（生）待小生奉敬。（生斟，旦飲介[36]。小旦擲介）不消猜，是柳了，香君唱來。（旦羞介。小旦）孩兒靦腆，請個代筆相公罷。（擲介）三點(diǎn)，是柳師父。（凈）好好！今日是他當(dāng)值之日。（丑）我老漢姓柳，飄零半世，最怕的是“柳”字。今日清明佳節(jié)，偏把個柳圈兒套住我老狗頭[37]。（眾大笑介。凈）算了你的笑話罷。（生）酒已有了，大家別過。（丑）才子佳人，難得聚會。（拉生、旦介）你們一對兒，吃個交心酒何如？（旦羞，遮袖下。凈）香君面嫩，當(dāng)面不好講得。前日所訂梳櫳之事相公意下允否？（生笑介）秀才中狀元，有甚么不肯處？（小旦）既蒙不棄，擇定吉期，賤妾就要奉攀了。（末）這三月十五日，花月良辰，便好成親。（生）只是一件，客囊羞澀，恐難備禮。（末）這不須愁，妝奩酒席，待小弟備來。（生）怎好相累？（末）當(dāng)?shù)眯ЯΑ＃ㄉ┒嘀x了。

【小桃紅】誤走到巫峰上，添了些行云想，匆匆忘卻仙模樣。春宵花月休成謊，良緣到手難推讓，準(zhǔn)備著身赴高唐[38]。

（作辭介。小旦）也不再留了。擇定十五日，請下清客，邀下姊妹，奏樂迎親罷。（小旦下。丑向凈介）阿呀！忘了，忘了，咱兩個不得奉陪了。（末）為何？（凈）黃將軍船泊水西門[39]，也是十五日祭旗，約下我們吃酒的。（生）這等怎處？（末）還有丁繼之、沈公憲、張燕筑[40]，都是大清客，借重他們陪陪罷。

（凈）暖翠樓前粉黛香，
（末）六朝風(fēng)致說平康。
（丑）踏青歸去春猶淺，
（生）明日重來花滿床。

注釋：

[16]冰綃（xiāo）：指輕薄潔白的絲絹。綃，指用生絲織成的綢。

[17]鳳凰臺：此臺筑在金陵鳳凰山上。相傳南朝劉宋時，有三鳥翱集山間，狀如孔雀，文采斑斕，音聲和諧，眾鳥翔附，人謂之鳳凰，筑臺于山，謂鳳凰臺，山曰鳳凰山。下：原作“上”，據(jù)清康熙刊本改。

[18]法眼：指觀察事物、鑒別能力的眼光。

[19]虎丘：地名，蘇州名勝之一，在江蘇吳縣西北。

[20]雅集：指文人雅士通過吟詠詩文、撫琴禮茶等方式聚集在一起。

[21]僭（jiàn）越：指地位低下的人超越本分，冒用地位高上的人的名義或物品。

[22]擲色（shǎi）：擲骰（tóu）子。

[23]酒底：酒令術(shù)語，指宴席上行酒令時，飲酒后行下一部分。

[24]“南國佳人佩”四句：侯方域《壯悔堂集》無此佳句。

[25]破承題：指科舉時代八股文開頭的“破題”和“承題”。破題，用兩句話點(diǎn)破題義。承題，承接前后文，闡明破題之意義。

[26]兩榜：清代進(jìn)士考試分甲、乙兩榜，鄉(xiāng)試（舉人）為乙榜，會試（進(jìn)士）為甲榜。

[27]張三郎吃茶：指閻婆惜留張三郎喝茶事，典自《水滸傳》第二十回。

[28]佛印：宋代名僧，法號了元，字覺老，俗姓林，饒州浮梁（今屬江西）人。曾任承天寺、金山寺、焦山寺、大仰山寺、云居寺等古剎住持，與蘇軾、黃庭堅友善，贈詩往來。

[29]定瓷：中國著名瓷器名，產(chǎn)于河北曲陽，古時此地屬定州轄區(qū)，故名，宋代時極為興盛，有“定州花瓷甌，顏色天下白”之譽(yù)。

[30]陽羨：中國名茶產(chǎn)地，在江蘇宜興，陽羨茶湯清、味醇，唐代始被定為貢茶。

[31]黃秀才：即黃庭堅，北宋文學(xué)家、詩人，字魯直，號山谷道人，洪州分寧（今江西修水）人，曾與張耒、晁補(bǔ)之、秦觀游學(xué)于蘇軾門下，世稱“蘇門四學(xué)士”。善詩文，為江西詩派創(chuàng)始人。又擅行、草書法，與米芾、蘇軾、蔡襄，稱為“宋四家”。

[32]機(jī)鋒：佛教禪宗用語。原指弓上的機(jī)牙和箭鋒，禪宗里指那種富于機(jī)警、深刻、令人頓悟的思想或語言。

[33]軟壺子：即阮大鋮，諧音“阮胡子”。

[34]“晚妝樓上杏花殘”二句：出自王實(shí)甫《西廂記》第三本第二折。

[35]“櫻桃紅綻”三句：櫻桃，比喻女子的嘴唇。玉粳（jīng），比喻細(xì)白的牙齒，形容一位靦腆、嬌羞、欲言又止的美女形象。出自王實(shí)甫《西廂記》第一本第一折。

[36]生斟，旦飲介：暖紅室本眉批曰：“尚未定情，先飲合巹，名士美人，目挑心許者，是此時。”

[37]柳圈兒：用柳條編成的圈兒，可以戴在頭上。這是江南一帶清明時節(jié)的習(xí)俗，意為珍惜青春年華，珍惜時光。清乾隆湖北《東湖縣志》載：“又戴柳于首，并插柳枝于戶，謂之‘記年華’。”

[38]高唐：指男女歡會之事，典自宋玉《高唐賦》，傳說楚懷王曾游覽高唐，夢見與一婦人相會，臨別時，婦人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巫山、云雨、高唐、陽臺，比喻男女歡愛。

[39]黃將軍船泊水西門：指黃得功部隊船只泊在南京城水西門。黃將軍，指黃得功，南明將領(lǐng)，號虎山，開原衛(wèi)（今遼寧開原）人。明崇禎時，因功被封為靖南伯。福王時，守江北，后移鎮(zhèn)太平。清兵至，倉促應(yīng)戰(zhàn)，死。水西門，位于南京城西南，外臨護(hù)城河。

[40]丁繼之、沈公憲、張燕筑：明末清初三位昆曲清唱家，他們常在秦淮歌場里串戲、演出。丁繼之，南京（今屬江蘇）人，主要扮丑、凈角色。

點(diǎn)評：

本出出評：“《訪翠》一折，卻與《鬧榭》正對。《訪翠》在卞玉京家，玉京后為李香君所皈依；《鬧榭》在丁繼之家，繼之后為侯朝宗所皈依，皆天然整齊之文。”

這出戲充滿文人意趣與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氣息，講述侯方域?yàn)榕徘诧h零愁情，外出踏青。他路遇柳敬亭，便在柳敬亭的引導(dǎo)下前去拜訪李香君，并在盒子會上與李香君相遇。在與楊文驄、蘇昆生簡單集會之后，侯方域與李香君定下了梳櫳日期。

侯方域之所以踏青，一方面是排遣書劍飄零的孤獨(dú)寂寞，另一方面也是愁苦于囊中羞澀、無法與夢寐以求的佳人李香君相會。然而，侯方域卻偶遇柳敬亭，繼而得以與李香君相見—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雖然不脫才子佳人的舊套，但是發(fā)生在六朝煙水不散、正值清明時節(jié)的秦淮河邊，也算是巧而成書，偶然之中有其必然所在。

最為精彩的，便是侯方域、李香君、楊文驄、柳敬亭、蘇昆生、李貞麗六人雅集的片段。有名的“柳敬亭茶話”便源于此出，孔尚任“無體不備”的傳奇寫作思路也在這一場中得以充分體現(xiàn)，其作詩、作八股、作笑話、作曲，且各有可觀之處，充分展現(xiàn)了孔氏的文人筆墨與詞家才情。

“柳敬亭茶話”一段，幾乎已成專典，“秀才打了壺子”諧音之玩笑，頗可玩味。柳敬亭的“這樣硬胡子都打壞，何況軟壺子”兩句，在嬉笑怒罵之中，表現(xiàn)出他愛憎鮮明的態(tài)度。后面柳敬亭自嘲的幾句“我老漢姓柳，飄零半世，最怕的是‘柳’字。今日清明佳節(jié)，偏把個柳圈兒套住我老狗頭”，將半生坎坷以玩笑帶過，由此頗可見出柳敬亭正直而豁達(dá)、開朗而瀟灑的性格。董每戡將柳敬亭的性格歸結(jié)為“任俠侈雄辯，粗豪善解紛”，可謂解人。

該出對起承轉(zhuǎn)合的勾連把握到位。首先是開場一段，侯方域敘述楊文驄、蘇昆生二人勸說他梳櫳李香君，與前面的情節(jié)相勾連，使得侯方域踏青期間拜訪李香君一事不顯過分突兀。

但這只是一個小鋪墊，結(jié)尾處，柳敬亭告知侯方域他和蘇昆生不能參與其梳櫳集會一事，則對之后的情節(jié)起到關(guān)鍵性的作用：柳敬亭、蘇昆生兩人，都是因吳應(yīng)箕的揭帖而離開阮大鋮的門客。所以一旦他們獲知阮大鋮出資助奩，勢必會勸阻侯方域。那么后來李香君對于阮大鋮大義凜然的態(tài)度，便無法得到充分展現(xiàn)。事先鋪墊柳敬亭、蘇昆生有事不在，屆時兩人缺席，便不會顯得十分奇怪。

此外，蘇、柳二人因黃得功祭旗而缺席，此事或當(dāng)早為楊文驄所洞悉，故而在商定梳櫳日期時，他便提出三月十五日之期，好避開蘇、柳二人。侯方域詢問梳櫳之資何來，楊文驄也并不明言是出自阮大鋮之手，由此亦可見出楊氏心機(jī)所在。

該出戲文辭優(yōu)美恰切，將清明時節(jié)的金陵春色，描繪得秀麗可感。【錦纏道】中“隔春波，碧煙染窗；倚晴天，紅杏窺墻”幾句，將天水相映的春色與煙杏襲人的景致合而為一，頗有天人相感之致。“隔”“染”“窺”“倚”生動地形容出波上碧煙、日下紅杏的態(tài)勢與景別，織就一幅化然詩境。相比于宋元雜劇，明清傳奇作品最大的弊端在于詞藻堆砌，割人觸感于文詞之外。王國維所謂文辭的“隔”與“不隔”，正在于此。王實(shí)甫的“夕陽古道無人語，禾黍秋風(fēng)聽馬嘶”兩句，歷歷如在目前；而邵璨的“滾滾紅塵拂面，東風(fēng)花滿煙”，雖然視野宏大，卻流于空泛抽象。孔尚任之語意，當(dāng)是追元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