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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呂大郎還金完骨肉

毛寶放龜懸大印[1],宋郊渡蟻占高魁[2]

世人盡說天高遠,誰識陰功暗里來。

話說浙江嘉興府長水塘地方,有一富翁,姓金名鐘,家財萬貫,世代都稱員外,性至慳吝。平生常有五恨,那五恨?一恨天,二恨地,三恨自家,四恨爹娘,五恨皇帝。恨天者,恨他不常常六月,又多了秋風冬雪,使人怕冷,不免費錢買衣服來穿。恨地者,恨他樹木生得不湊趣,若是湊趣,生得齊整如意,樹本就好做屋柱[3],枝條大者,就好做梁,細者就好做椽,卻不省了匠人工作?恨自家者,恨肚皮不會作家[4],一日不吃飯,就餓將起來。恨爹娘者,恨他遺下許多親眷朋友,來時未免費茶費水。恨皇帝者,我的祖宗分授的田地,卻要他來收錢糧。不止五恨,還有四愿,愿得四般物事。那四般物事?一愿得鄧家銅山[5],二愿得郭家金穴[6],三愿得石崇的聚寶盆,四愿得[7]。因有這四愿、五恨,心常不足。積財聚谷,日不暇給[8]。真個是數米而炊,稱柴而爨。因此鄉里起他一個異名,叫做金冷水,又叫金剝皮。尤不喜者是僧人。世間只有僧人討便宜,他單會布施俗家的東西,再沒有反布施與俗家之理。所以金冷水見了僧人,就是眼中之釘,舌中之刺。

他住居相近處,有個福善庵。金員外生年五十,從不曉得在庵中破費一文的香錢。所喜渾家單氏[9],與員外同年同月同日,只不同時,他偏吃齋好善。金員外喜他的是吃齋,惱他的是好善。因四十歲上,尚無子息[10],單氏瞞過了丈夫,將自己釵梳二十馀金,布施與福善庵老僧,教他妝佛誦經[11],祈求子嗣。佛門有應,果然連生二子,且是俊秀。因是福善庵祈求來的,大的小名福兒,小的小名善兒。單氏自得了二子之后,時常瞞了丈夫,偷柴偷米,送與福善庵,供養那老僧。金員外偶然察聽了些風聲,便去咒天罵地,夫妻反目,直聒得一個不耐煩方休[12]。如此也非止一次。只為渾家也是個硬性,鬧過了,依舊不理。

其年夫妻齊壽,皆當五旬,福兒年九歲,善兒年八歲,踏肩生下來的[13],都已上學讀書,十全之美。到生辰之日,金員外恐有親朋來賀壽,預先躲出。單氏又湊些私房銀兩,送與庵中打一壇齋醮[14]。一來為老夫婦齊壽,二來為兒子長大,了還愿心。日前也曾與丈夫說[15],叫香火道人至金家,問金阿媽要幾斗糙米。單氏偷開了倉門,將米三斗,付與道人去了。隨后金員外回來,單氏還在倉門口封鎖,被丈夫窺見了,又見地下狼藉些米粒,知是私房做事。欲要爭嚷,心下想道:“今日生辰好日,況且東西去了,也討不轉來,干拌去了涎沫[16]。”只推不知,忍住這口氣。一夜不睡,左思右想道:“叵耐這賊禿常時來蒿惱我家[17],到是我看家的一個耗鬼。除非那禿驢死了,方絕其患。”恨無計策。

到天明時,老僧攜著一個徒弟來回覆醮事。原來那和尚也怕見金冷水,且站在門外張望。金老早已瞧見,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取了幾文錢,從側門走出市心,到山藥鋪里贖些砒霜[18]。轉到賣點心的王三郎店里,王三郎正蒸著一籠熟粉,擺一碗糖餡,要做餅子。金冷水袖里摸出八文錢撇在柜上道[19]:“三郎收了錢,大些的餅子與我做四個,餡卻不要下少了。你只捏著窩兒,等我自家下餡則個。”王三郎口雖不言,心下想道:“有名的金冷水、金剝皮,自從開這幾年點心鋪子,從不見他家半文之面。今日好利市[20],也撰他八個錢[21]。他是好便宜的,便等他多下些餡去,扳他下次主顧。”王三郎向籠中取出雪團樣的熟粉,真個捏做窩兒,遞與金冷水說道:“員外請尊便。”金冷水卻將砒霜末悄悄的撒在餅內,然后加餡,做成餅子。如此一連做了四個,熱烘烘的放在袖里。離了王三郎店,望自家門首踱將進來。那兩個和尚,正在廳中吃茶,金老欣然相揖。揖罷,入內對渾家[22],恐怕肚里饑餓。適才鄰舍家邀我吃點心,我見餅子熱得好,袖了他四個來,何不就請了兩個師父?”單氏深喜丈夫回心向善,取個朱紅楪子[23],把四個餅子裝做一碟,叫丫鬟托將出去。那和尚見了員外回家,不敢久坐,已無心吃餅了。見丫鬟送出來,知是阿媽美意,也不好虛得。將四個餅子裝做一袖,叫聲咶噪[24],出門回庵而去。金老暗暗歡喜,不在話下。

卻說金家兩個學生,在社學中讀書[25],放了學時,常到庵中頑耍。這一晚,又到庵中。老和尚想道:“金家兩位小官人,時常到此,沒有什么請得他。今早金阿媽送我四個餅子還不曾動,放在櫥柜里。何不將來熯熱了[26],請他吃一杯茶?”當下分付徒弟,在櫥柜里取出四個餅子,廚房下熯得焦黃,熱了兩杯濃茶,擺在房里,請兩位小官人吃茶。兩個學生頑耍了半晌,正在肚饑,見了熱騰騰的餅子,一人兩個,都吃了。不吃時猶可,吃了呵,分明是:

一塊火燒著心肝,萬桿槍攢卻腹肚。

兩個一時齊叫肚疼。跟隨的學童慌了,要扶他回去。奈兩個疼做一堆,跑走不動。老和尚也著了忙,正不知什么意故[27]。只得叫徒弟一人背了一個,學童隨著,送回金員外家,二僧自去了。金家夫婦這一驚非小,慌忙叫學童問其緣故。學童道:“方才到福善庵吃了四個餅子,便叫肚疼起來。那老師父說,這餅子原是我家今早把與他吃的。他不舍得吃,將來恭敬兩位小官人。”金員外情知蹺蹊了,只得將砒霜實情對阿媽說知。單氏心下越慌了,便把涼水灌他,如何灌得醒!須臾七竅流血,嗚呼哀哉,做了一對殤鬼[28]

[29]。此乃萬貫家財、有名的金員外一個終身結果,不好善而行惡之報也。有詩為證:

餅內砒霜那得知?害人番害自家兒[30]

舉心動念天知道,果報昭彰豈有私!

方才說金員外只為行惡上,拆散了一家骨肉。如今再說一個人,單為行善上,周全了一家骨肉。正是:

善惡相形,禍福自見。

戒人作惡,勸人為善。

話說江南常州府無錫縣東門外,有個小戶人家,兄弟三人。大的叫做呂玉,第二的叫做呂寶,第三的叫做呂珍。呂玉娶妻王氏,呂寶娶妻楊氏,俱有姿色。呂珍年幼未娶。王氏生下一個孩子,小名喜兒,方才六歲,跟鄰舍家兒童出去看神會[31],夜晚不回。夫妻兩個煩惱,出了一張招子[32],街坊上叫了數日,全無影響[33]。呂玉氣悶,在家里坐不過,向大戶家借了幾兩本錢,往太倉、嘉定一路,收些棉花布匹,各處販賣,就便訪問兒子消息。每年正二月出門,到八九月回家,又收新貨。走了四個年頭,雖然趁些利息[34],眼見得兒子沒有尋處了。日久心慢,也不在話下。

[35]。何期中途遇了個大本錢的布商[36],談論之間,知道呂玉買賣中通透[37],拉他同往山西脫貨[38],就帶絨貨轉來發賣,于中有些用錢相謝[39]。呂玉貪了蠅頭微利,隨著去了。及至到了山西,發貨之后,遇著連歲荒歉,討賒帳不起[40],不得脫身。呂玉少年久曠[41],也不免行戶中走了一兩遍[42],走出一身風流瘡,服藥調治,無面回家。挨到三年,瘡才痊好,討清了帳目。那布商因為稽遲了呂玉的歸期[43],加倍酬謝。呂玉得了些利物[44],等不得布商收貨完備,自己販了些粗細絨褐[45],相別先回。

一日早晨,行至陳留地方[46],偶然去坑廁出恭,見坑板上遺下個青布搭膊。檢在手中,覺得沉重。取回下處打開看時,都是白物[47],約有二百金之數。呂玉想道:“這不意之財,雖則取之無礙,倘或失主追尋不見,好大一場氣悶。古人見金不取[48],拾帶重還[49]。我今年過三旬,尚無子嗣,要這橫財何用?”忙到坑廁左近伺候,只等有人來抓尋,就將原物還他。等了一日,不見人來。次日只得起身。

又行了五百馀里,到南宿州地方[50]。其日天晚,下一個客店,遇著一個同下的客人,閑論起江湖生意之事。那客人說起自不小心,五日前侵晨到陳留縣解下搭膊登東[51]。偶然官府在街上過,心慌起身,卻忘記了那搭膊,里面有二百兩銀子。直到夜里脫衣要睡,方才省得[52]。想著過了一日,自然有人拾去了,轉去尋覓,也是無益,只得自認晦氣罷了。呂玉便問:“老客尊姓?高居何處?”客人道:“在下姓陳,祖貫徽州。今在揚州閘上開個糧食鋪子。敢問老兄高姓?”呂玉道:“小弟姓呂,是常州無錫縣人,揚州也是順路。相送尊兄到彼奉拜。”客人也不知詳細,答應道:“若肯下顧最好。”次早,二人作伴同行。

不一日,來到揚州閘口。呂玉也到陳家鋪子,登堂作揖,陳朝奉看坐獻茶[53]。呂玉先提起陳留縣失銀子之事,盤問他搭膊模樣。“是個深藍青布的,一頭有白線緝一個陳字。”呂玉心下曉然,便道:“小弟前在陳留拾得一個搭膊,到也相像,把來與尊兄認看。”陳朝奉見了搭膊,道:“正是。”搭膊里面銀兩,原封不動。呂玉雙手遞還陳朝奉。陳朝奉過意不去,要與呂玉均分,呂玉不肯。陳朝奉道:“便不均分,也受我幾兩謝禮,等在下心安。”呂玉那里肯受。

陳朝奉感激不盡,慌忙擺飯相款。思想:“難得呂玉這般好人,還金之恩,無門可報。自家有十二歲一個女兒,要與呂君扳一脈親往來,第不知他有兒子否?”飲酒中間,陳朝奉問道:“恩兄,令郎幾歲了?”呂玉不覺掉下淚來,答道:“小弟只有一兒,七年前為看神會,失[54]。如今回去,意欲尋個螟蛉之子[55],出去幫扶生理,只是難得這般湊巧的。”陳朝奉道:“舍下數年之間,將三兩銀子,買得一個小廝,頗頗清秀,又且乖巧,也是下路人帶來的[56]。如今一十三歲了,伴著小兒在學堂中上學。恩兄若看得中意時,就送與恩兄伏侍,也當我一點薄敬,”呂玉道:“若肯相借,當奉還身價。”陳朝奉道:“說那里話來!只恐恩兄不用時,小弟無以為情。”當下便教掌店的[57],去學堂中喚喜兒到來。

呂玉聽得名字與他兒子相同,心中疑惑。須臾,小廝喚到,穿一領蕪湖青布的道袍[58],生得果然清秀。習慣了學堂中規矩,見了呂玉,朝上深深唱個喏[59]。呂玉心下便覺得歡喜,仔細認出兒子面貌來。四歲時,因跌損左邊眉角,結一個小疤兒,有這點可認。呂玉便問道:“幾時到陳家的?”那小廝想一想道:“有六七年了。”又問他:“你原是那里人?誰賣你在此?”那小廝道:“不十分詳細。只記得爹叫做呂大,還有兩個叔叔在家。娘姓王,家在無錫城外。小時被人騙出,賣在此間,”呂玉聽罷,便抱那小廝在懷,叫聲:“親兒!我正是無錫呂大!是你的親爹了。失了你七年,何期在此相遇!”正是:

水底撈針針已得,掌中失寶寶重逢。

筵前相抱殷勤認[60],猶恐今朝是夢中。

小廝眼中流下淚來。呂玉傷感,自不必說。呂玉起身拜謝陳朝奉:“小兒若非府上收留,今日安得父子重會?”陳朝奉道:“恩兄有還金[61]。”呂玉見他情意真懇,謙讓不得,只得依允。是夜父子同榻而宿,說了一夜的說話。

次日,呂玉辭別要行。陳朝奉留住,另設個大席面,管待新親家、新女婿,就當送行。酒行數巡,陳朝奉取出白金二十兩,向呂玉說道:“賢婿一向在舍有慢,今奉些須薄禮相贖,權表親情,萬勿固辭。”呂玉道:“過承高門俯就,舍下就該行聘定之禮。因在客途,不好茍且,如何反費親家厚賜?決不敢當!”陳朝奉道:”這是學生自送與賢婿的,不干親翁之事。親翁若見卻,就是不允這頭親事了。”呂玉沒得說,只得受了,叫兒子出席拜謝。陳朝奉扶起道:“些微薄禮,何謝之有。”喜兒又進去謝了丈母。當日開懷暢飲,至晚而散。呂玉想道:“我因這還金之便,父子相逢,誠乃天意。又攀了這頭好親事,似錦上添花。無處報答天地。有陳親家送這二十兩銀子,也是不意之財,何不擇個潔凈僧院,糴米齋僧,以種福田[62]?”主意定了。

次早,陳朝奉又備早飯。呂玉父子吃罷,收拾行囊,作謝而別,喚了一只小船,搖出閘外。約有數里,只聽得江邊鼎沸。原來壞了一只人載船,落水的號呼求救。崖上人招呼小船打撈,小船索要賞犒,在那里爭嚷。呂玉想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63]。比如我要去齋僧,何不舍這二十兩銀子做賞錢,教他撈救,見在功德。”當下對眾人說:“我出賞錢,快撈救。若救起一船人性命,把二十兩銀子與[64]:“慚愧[65],慚愧!天遣我撈救兄弟一命。”忙扶上船,將干衣服與他換了。呂珍納頭便拜,呂玉答禮,就叫侄兒見了叔叔。把還金遇子之事,述了一遍,呂珍驚訝不已。

呂玉問道:“你卻為何到此?”呂珍道:“一言難盡。自從哥哥出門之后,一去三年,有人傳說哥哥在山西害了瘡毒身故。二哥察訪得實,嫂嫂已是成服戴孝[66],兄弟只是不信。二哥近日又要逼嫂嫂嫁人,嫂嫂不從。因此教兄弟親到山西訪問哥哥消息,不期于此相會。又遭覆溺,得哥哥撈救,天與之幸!哥哥不可怠緩,急急回家,以安嫂嫂之心。遲則怕有變了。”呂玉聞說驚慌,急叫家長開船[67],星夜趕路。正是:

心忙似箭惟嫌緩,船走如梭尚道遲。

再說王氏聞丈夫兇信,初時也疑惑。被呂寶說得活龍活現,也信了,少不得換了些素服。呂寶心懷不善,想著哥哥已故,嫂嫂又無所出,況且年紀后生,要勸他改嫁,自己得些財禮。教渾家楊氏與阿姆說[68],王氏堅意不從。又得呂珍朝夕諫阻,所以其計不成。王氏想道:“‘千聞不如一見。’雖說丈夫已死,在幾千里之外,不知端的。”央小叔呂珍是必親到山西,問個備細:“如果然不幸,骨殖也帶一塊回來。”

[69],好好里請他出門,定然不肯。今夜黃昏時分,喚了人轎,悄地到我家來。只看戴孝髻的,便是家嫂,更不須言語,扶他上轎,連夜開船去便了。”客人依計而行。

卻說呂寶回家,恐怕嫂嫂不從,在他眼前不露一字。卻私下對渾家做個手勢道:“那兩腳貨[70],今夜要出脫與江西客人去了[71]。我生怕他哭哭啼啼,先躲出去。黃昏時候,你勸他上轎,日里且莫對他說。”呂寶自去了,卻不曾說明孝髻的事。原來楊氏與王氏妯娌最睦,心中不忍,一時丈夫做主,沒奈他何。欲言不言,直挨到酉牌時分[72],只得與王氏透個消息:“我丈夫已將姆姆嫁與江西客人,少停,客人就來取親,教我莫說。我與姆姆情厚,不好瞞得。你房中有甚細軟家私,預先收拾,打個包裹,省得一時忙亂。”王氏啼哭起來,叫天叫地起來。楊氏道:“不是奴苦勸姆姆。后生家孤孀[73],終久不了。吊桶已落在井里,也是一緣一會[74],哭也沒用!”王氏道:“嬸嬸說那里話!我丈夫雖說已死,不曾親見。且待三叔回來,定有個真信。如今逼得我好苦!”說罷又哭。楊氏左勸右勸,王氏住了哭說道:“嬸嬸,既要我嫁人,罷了,怎好戴孝髻出門?嬸嬸尋一頂黑髻與奴換了。”楊氏又要忠丈夫之托,又要姆姆面上討好,連忙去尋黑髻來換。也是天數當然,舊髻兒也尋不出一頂。王氏道:“嬸嬸,你是在家的,暫時換你頭上的髻兒與我。明早你教叔叔鋪里取一頂來換了就是。”楊氏道:“使得。”便除下髻來遞與姆姆。王氏將自己孝髻除下,換與楊氏戴了。王氏又換了一身色服。黃昏過后,江西客人引著燈籠火把,抬著一頂花花轎,吹手雖有一副,不敢吹打。如風似雨,飛奔呂家來。呂寶已自與了他暗號,眾人推開大門,只認戴孝髻的就搶。楊氏嚷道:“不是!”眾人那里管三七二十一,搶上轎時,鼓手吹打,轎夫飛也似抬去了。

一派笙歌上客船,錯疑孝髻是姻緣。

新人若向新郎訴,只怨親夫不怨天。

王氏暗暗叫謝天謝地。關了大門,自去安歇。次日天明,呂寶意氣揚揚,敲門進來。看見是嫂嫂開門,吃了一驚,房中不見了渾家。見嫂子頭上戴的是黑髻,心中大疑。問道:“嫂嫂,你嬸子那里去了?”王氏暗暗好笑,答道:“昨夜被江西蠻子搶去了。”呂寶道:“那有這話!且問嫂嫂如何不戴孝髻?”王氏將換髻的緣故,述了一遍。呂寶捶胸,只是叫苦。指望賣嫂子,誰知到賣了老婆!江西客人已是開船去了。三十兩銀子,昨晚一夜就賭輸了一大半,再要娶這房媳婦子,今生休想。復又思量,一不做,二不休,有心是這等,再尋個主顧把嫂子賣了,還有討老婆的本錢。方欲出門,只見門外四五個人,一擁進來。不是別人,卻是哥哥呂玉、兄弟呂珍、侄子喜兒,與兩個腳家[75],馱了行李貨物進門。呂寶自覺無顏,后門逃出,不知去向。

王氏接了丈夫,又見兒子長大回家,問其緣故。呂玉從頭至尾,敘了一遍。王氏也把江西人搶去嬸嬸,呂寶無顏,后門走了一段情節敘出。呂玉道:“我若貪了這二百兩非意之財,怎勾父子相見[76]?若惜了那二十兩銀子,不去撈救覆舟之人,怎能勾兄弟相逢?若不遇兄弟時,怎知家中信息?今日夫妻重會,一家骨肉團圓,皆天使之然也。逆弟賣妻,也是自作自受。皇天報應,的然不爽[77]!”自此益修善行,家道日隆。后來喜兒與陳員外之女做親,子孫繁衍,多有出仕貴顯者。詩云:

本意還金兼得子,立心賣嫂反輸妻。

世間惟有天工巧,善惡分明不可欺。


[1] “毛寶”句:據《晉書·毛寶傳》載:豫州刺史毛寶屬下一個軍人,買了一只白龜,將它養大放入江中。后來在邾城戰爭中失敗,這個軍人投江,被他所養的大白龜救起。《太平御覽》引用時,已附會成毛寶的事,并說他因此而做了大官,其實毛寶已死于這次戰爭中。

[2] 宋郊渡蟻:相傳宋代宋郊在一次暴雨后,編竹片為橋,把堂前水潦里的許多螞蟻救活。因為有這陰德,他后來考中了狀元。見宋祝穆《事文類聚》。

[3] 樹本:指樹干。

[4] 作家:即作人家,指省吃儉用,會過日子。也作“做家”。

[5] 鄧家銅山:西漢鄧通善于媚上,漢文帝賜他蜀郡嚴道銅山,并許自鑄錢,于是“鄧氏錢”遍天下,成為大富翁。見《史記·佞幸列傳》。

[6] 郭家金穴:東漢郭況是光武帝郭皇后之弟,他所得金錢縑帛的賞賜,豐盛無比,京師稱郭家為“金穴”。見《后漢書·皇后紀》。

[7] 呂純陽:呂喦(一作巖),字洞賓,號純陽,民間傳說的八仙之一。全真道奉他為“北五祖”之一,故又尊稱他為呂祖。

[8] 日不暇給:這里是時間不夠用的意思。

[9] 渾家:妻子。

[10] 子息:子嗣,兒子。

[11] 妝佛:給佛像妝金。

[12] 聒:即絮聒,說話嘮叨。

[13] 踏肩:即挨肩,一個接一個,有接連的意思。

[14] 齋醮:道教設壇祭祀祈禱的一種儀式,即俗稱做道場,借以超度亡靈或求福免災。

[15] 鋪設:安排,陳設。

[16] “干拌”句:意思是徒費唇舌。

[17] 叵耐:可恨,可惡。也作“尀奈”。蒿惱:打擾,麻煩。也作“image惱”。

[18] 山藥鋪:藥材店。因中草藥多采自山野,故名山藥。贖:買。

[19] 撇:扔,丟。

[20] 利市:這里指吉利,運氣好。

[21] 撰:賺字的俗寫。

[22] 侵早:侵晨,天剛亮。

[23] 楪子:即碟子。

[24] 咶噪:吵鬧,打擾,麻煩。用作打招呼或表示致謝的客氣話。咶,同“聒”。

[25] 社學:猶言村學,地方上的學校。

[26] 熯(hàn)熱:烘熱,烤熱。

[27] 意故:意思,緣故。

[28] 殤鬼:指未成年而夭折者。

[29] 罄盡:一干二凈。

[30] 番:同“翻”。

[31] 神會:指迎神賽會。

[32] 招子:這里是尋人啟事的意思。

[33] 影響:動靜,聲響。

[34] 趁:掙,賺。利息:收益,收入。

[35] 經濟:經營買賣。

[36] 何期:豈料,未料。

[37] 通透:精通,內行。

[38] 脫貨:出賣貨物。

[39] 用錢:即傭金。

[40] 討不起:意思是討不齊,收不上來。

[41] 久曠:這里指與妻子長久分居。

[42] 行戶:妓院。

[43] 稽遲:遷延,滯留。

[44] 利物:錢財。

[45] image:指粗布或粗絨衣服。

[46] 陳留:明代為開封府的屬縣,今屬河南開封。

[47] 白物:銀子的隱語。

[48] 見金不取:《世說新語·德行》載:三國魏管寧和華歆在園中鋤菜地,看見地上有一塊金子,管寧視之如瓦石,不去拾起;華歆先撿起,后隨手扔掉。

[49] 拾帶重還:事見五代王定保《摭言》卷四:一女子為救父,向貴人借得玉帶兩條,犀帶一條,不慎在香山寺遺落。裴度拾到后,一直等候到天黑。第二天,那個女子匆忙找來,裴度把寶帶如數還給她。

[50] 南宿州:今安徽宿州。它與江蘇徐州毗鄰,為兵家戰略要地,素有北徐州、南宿州之稱。

[51] 登東:上廁所。廁所俗稱東圊,簡稱東。

[52] 省(xǐnɡ)得:記得,知曉。也作“省的”。

[53] 朝奉:本是官名,即朝奉大夫。后來用作對富翁或店鋪管事的稱呼。

[54] 荊妻:舊時對人稱自己妻子的謙辭。

[55] 螟蛉:養子。蜾蠃常捕螟蛉喂養它的幼蟲,古人錯認為蜾蠃養螟蛉為子,因此把螟蛉、螟蛉子作為養子的代稱。

[56] 下路人:指家住長江下游一帶的人。

[57] 掌店的:指店鋪中的伙計。

[58] 道袍:古代男子家居的常服。是一種斜領大袖、四周鑲邊的袍子。

[59] 唱喏:古代男子相見時,一面拱手行禮,一面口里喊喏,叫做唱喏。元明時也稱作揖為唱喏。

[60] 殷勤:情意懇切。

[61] 絲蘿:即菟絲和女蘿,兩種蔓生植物,常纏繞在草木上,不易分開。故用來比喻結為婚姻。《古詩十九首·冉冉孤生竹》:“與君為新婚,兔絲附女蘿。”

[62] 福田:佛家認為,廣結善行能得福報,好像播種田地,可以獲得豐收。

[63] 浮屠:也作“浮圖”,梵文音譯,佛塔。

[64] 合掌:即“合十”。意指合十法界于一心。佛教徒見人時躬身,將雙手舉至眉心,然后合掌至胸前,表示自心專一的敬禮。也作“問訊”。

[65] 慚愧:僥幸,難得,多謝。

[66] 成服:舊時喪禮大殮后,親屬按照與死者關系的親疏穿上不同的孝服,叫做成服。

[67] 家長:船家,船主。

[68] 阿姆:即姆姆,弟媳婦對嫂嫂的稱呼。

[69] 妝喬:裝模作樣,裝腔作勢。

[70] 兩腳貨:對人的蔑稱。

[71] 出脫:賣出,脫手。

[72] 酉牌:即報時牌。酉時,指下午五時至晚上七時。

[73] 后生家:年輕。這是吳語,家為助詞。

[74] “吊桶已落在井里”二句:諺語,表示天緣相合,有緣分。

[75] 腳家:即腳夫,指搬運貨物行李的伕役。

[76] 勾:同“夠”。

[77] 的然不爽:指因果報應確切,無絲毫差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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