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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拗相公飲恨半山堂

得歲月,延歲月;得歡悅,且歡悅。

萬事乘除總在天[1],何必愁腸千萬結。

放心寬,莫量窄,古今興廢言不徹。

金谷繁華眼底塵[2],淮陰事業鋒頭血[3]

臨潼會上膽氣消[4],丹陽縣里簫聲絕[5]

時來弱草勝春花,運去精金遜頑鐵。

逍遙快樂是便宜,到老方知滋味別。

粗衣淡飯足家常,養得浮生一世拙。

開話已畢,未入正文,且說唐詩四句: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

假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6]

此詩大抵說人品有真有偽,須要惡而知其美,好而知其惡。第一句說周公。那周公,姓姬,名旦,是周文王少子。有圣德,輔其兄[7],愿以身代。藏其冊于金匱[8],無人知之。以后武王崩,太子成王年幼,周公抱成王于膝,以朝諸侯。有庶兄管叔、蔡叔將謀不軌[9],心忌周公,反布散流言,說周公欺侮幼主,不久篡位。成王疑之。周公辭了相位,避居東國,心懷恐懼。一日,天降大風疾雷,擊開金匱,成王見了冊文,方知周公之忠,迎歸相位,誅了管叔、蔡叔,周室危而復安。假如管叔、蔡叔流言方起,說周公有反叛之心,周公一病而亡,金匱之文未開,成王之疑未釋,誰人與他分辨?后世卻不把好人當做惡人?

第二句說王莽。王莽字巨君,乃西漢平帝之舅。為人奸詐,自恃椒房寵勢[10],相國威權,陰有篡漢之意。恐人心不服,乃折節謙恭[11],尊禮賢士,假行公道,虛張功業。天下郡縣稱莽功德者,共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七十二人。莽知人心歸己,乃鴆平帝[12],遷太后,自立為君。改國號曰新,一十八年。直至南陽劉文叔起兵復漢[13],被誅。假如王莽早死了十八年,卻不是完名全節一個賢宰相,垂之史冊?不把惡人當做好人么?所以古人說:“日久見人心。”又道:“蓋棺論始定。”不可以一時之譽,斷其為君子;不可以一時之謗,斷其為小人。有詩為證:

毀譽從來不可聽,是非終久自分明。

一時輕信人言語,自有明人話不平。

如今說先朝一個宰相,他在下位之時,也著實有名有譽的。后來大權到手,任性胡為,做錯了事,惹得萬口唾罵,飲恨而終。假若有名譽的時節,一個瞌睡死去了不醒,人還千惜萬惜,道國家沒福,恁般一個好人[14],未能大用,不盡其才,卻到也留名于后世。及至萬口唾罵時,就死也遲了。這到是多活了幾年的不是!那位宰相是誰?在那一個朝代?這朝代不近不遠,是北宋神宗皇帝年間,一個首相,姓王,名安石,臨川人也[15]。此人目下十行,書窮萬卷。名臣文彥博、歐陽修、曾鞏、韓維等[16],無不奇其才而稱之。方及二旬[17],一舉成名。初任浙江慶元府鄞縣知縣,興利除害,大有能聲。轉在揚州僉判[18],每讀書達旦不寐。日已高,聞太守坐堂,多不及盥漱而往。時揚州太守乃韓魏公名琦者[19],見安石頭面垢污,知未盥漱,疑其夜[20]。正是:

只因前段好,誤了后來人。

神宗天子勵精圖治,聞王安石之賢,特召為翰林學士[21]。天子問為治何法,安石以堯舜之道為對,天子大悅。不二年,拜為首相,封荊國公,舉朝以為皋、夔復出[22],伊、周再生[23],同聲相慶。惟李承之見安石雙眼多白[24],謂是奸邪之相,他日必亂天下。蘇老泉見安石衣服垢敝[25],經月不洗面,以為不近人情,作《辨奸論》以刺之。此兩個人是獨得之見,誰人肯信!不在話下。

安石既為首相,與神宗天子相知,言聽計從,立起一套新法來。那幾件新法?農田法、水利法、青苗法、均輸法、保甲法、免役法、市易法、保馬法、方田法、免行法。專聽一個小人,姓呂名惠卿[26],及伊子王雱[27],朝夕商議,斥逐忠良,拒絕直諫。民間怨聲載道,天變迭[28]。荊公自以為是,復倡為三不足之說:“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恤[29],祖宗之法不足守。”因他性子執拗,主意一定,佛菩薩也勸他不轉,人皆呼為拗相公。文彥博、韓琦許多名臣,先夸佳說好的,到此也自悔失言。一個個上表爭論,不聽,辭官而去。自此持新法益堅,祖制紛更,萬民失業。

一日,愛子王雱病疽而死,荊公痛思之甚。招天下高僧,設七七四十九日齋醮[30],薦度亡靈,荊公親自行香拜表。其日,第四十九日齋醮已完,漏下四鼓,荊公焚香送佛,忽然昏倒于拜氈之上,左右呼喚不醒。到五更,如夢初覺,口中道:“詫異!詫異!”左右扶進中門。吳國夫人命丫鬟接入內寢[31],問其緣故。荊公眼中垂淚道:“適才昏憒之時,恍恍忽忽到一個去處,如大官府之狀,府門尚閉。見吾兒王雱荷巨枷約重百斤,力殊不勝,蓬首垢面,流血滿體,立于門外,對我哭訴其苦,道:‘陰司以兒父久居高位,不思行善,專一任性執拗,行青苗等新法,蠹國害民,怨氣騰天。兒不幸陽祿先盡,受罪極重,非齋醮可解。父親宜及蚤回頭[32],休得貪戀富貴。……’說猶未畢,府中開門吆喝,驚醒回來。”夫人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妾亦聞外面人言籍籍[33],歸怨相公。相公何不急流勇退?早去一日,也省了一日的咒詈。”

荊公從夫人之言,一連十來道表章,告病辭職。天子風聞外邊公論,亦有厭倦之意,遂從其請,以使相判江寧府[34]。故宋時,凡宰相[35],不必管事。荊公想江寧乃金陵古跡之地,六朝帝王之都,江山秀麗,人物繁華,足可安居,甚是得意。夫人臨行,盡出房中釵釧衣飾之類,及所藏寶玩,約數千金,布施各庵院寺觀打醮焚香[36],以資亡兒王雱冥福[37]。擇日辭朝起身,百官設餞送行。荊公托病,都不相見。府中有一親吏,姓江名居,甚會答應。荊公只帶此一人,與僮仆隨家眷同行。

東京至金陵都有水路[38]。荊公不用官船,微服而行,駕一小艇,由黃河溯流而下。將次開船,荊公喚江居及眾僮仆分付:“我雖宰相,今已掛冠而歸[39]。凡一路馬頭歇船之處[40],有問我何姓何名何官何職,汝等但言過往游客,切莫對他說實話,恐驚動所在官府,前來迎送,或起夫防護,騷擾居民不便。若或泄漏風聲,必是汝等需索地方常例[41],詐害民財。吾若知之,必皆重責。”眾人都道:“謹領鈞旨。”江居稟道:“相公白龍魚服[42],隱姓潛名,倘或途中小輩不識高低,有毀謗相公者,何以處之?”荊公道:“常言‘宰相腹中撐得船過’,從來人言不足恤。言吾善者,不足為喜;道吾惡者,不足為怒。只當耳邊風過去便了,切莫攬事。”江居領命,并曉諭水手知悉。自此水路無話。

不覺二十馀日,已到鐘離地方。荊公原有痰火癥,住在小舟多日,情懷抑郁,火癥復發。思欲舍舟登陸,觀看市井風景,少舒愁緒。[43]。我從陸路而來,約到金陵江口相會。”

安石打發家眷開船,自己只帶兩個僮仆,并親吏江居,主仆共是四人登岸。

只因水陸舟車擾,斷送南來北往人[44]

江居稟道:“相公陸行,必用腳力[45]。還是拿鈞帖到縣驛取討[46],還是自家用錢雇賃?”荊公道:“我分付在前,不許驚動官府,只自家雇賃便了。”江居道:“若自家雇賃,須要投個主家。”當下僮仆攜了包裹,江居引荊公到一個經紀人家來[47]。主人迎接上坐,問道:“客官要往那里去?”荊公道:“要往江寧。欲覓肩輿一乘,或騾或馬三匹,即刻便行。”主人道:“如今不比當初,忙不得哩!”荊公道:“為何?”主人道:“一言難盡!自從拗相公當權,創立新法,傷財害民,戶口逃散。雖留下幾戶窮民,只好奔走官差,那有空役等雇?況且民窮財盡,百姓饔餐不飽[48],沒閑錢去養馬騾。就有幾人,也不勾差使。客官坐穩,我替你抓尋去[49]。尋得下,莫喜,尋不來,莫怪。只是比往常一倍錢要兩倍哩!”江居問道:“你說那拗相公是誰?”主人道:“叫做王安石,聞說一雙白眼睛。惡人自有惡相。”荊公垂下眼皮,叫江居莫管別人家閑事。主人去了多時,來回復道:“轎夫只許你兩個,要三個也不能勾,沒有替換,卻要把四個人的夫錢雇他。馬是沒有,止尋得一頭騾,一個叫驢。明日五鼓到我店里。客官將就去得時,可付些銀子與他。”荊公聽了前番許多惡話,不耐煩,巴不得走路,想道:“就是兩個夫子,緩緩而行也罷。只是少一個頭口,沒奈何,把一匹與江居坐,那一匹,教他兩個輪流坐罷。”分付江居,但憑主人定價,不要與他計較。江居把銀子稱付主人。

日光尚早,荊公在主人家悶不過,喚童兒跟隨,走出街市閑行。果然市井蕭條,店房稀少。荊公暗暗傷感。步到一個茶坊,到也潔凈,荊公走進茶坊,正欲喚茶,只見壁間題一絕句云:

祖宗制度至詳明,百載余黎樂太平[50]

白眼無端偏固執,紛紛變亂拂人情[51]

后款云:“無名子慨世之作。”荊公默然無語,連茶也沒興吃了,慌忙出門。

又走了數百步,見一所道院。荊公道:“且去隨喜一回[52],消遣則個[53]。”走進大門,就是三間廟宇。荊公正欲瞻禮,尚未跨進殿檻,只見朱壁外面黏著一幅黃紙,紙上有詩句:

五葉明良致太平[54],相君何事苦紛更?

既言堯舜宜為法,當效伊周輔圣明。

排盡舊臣居散地,盡為新法誤蒼生[55]

翻思安樂窩中老,先識天津杜宇聲[56]

[57],別號堯夫,精于數學[58],通天徹地,自名其居為安樂窩。常與客游洛陽天津橋上,聞杜宇之聲,嘆道:“天下從此亂矣!”客問其故。堯夫答道:“天下將治,地氣自北而南;天下將亂,地氣自南而北。洛陽舊無杜宇,今忽有之,乃地氣自南而北之征。不久天子必用南人為相,變亂祖宗法度,終宋世不得太平。”這個兆,正應在王安石身上。荊公默誦此詩一遍,問香火道人[59]:“此詩何人所作?沒有落款?”道人道:“數日前,有一道侶到此索紙題詩,粘于壁上,說是罵什么拗相公的。”荊公將詩紙揭下,藏于袖中,默然而出。回到主人家,悶悶的過了一夜。

五鼓雞鳴,兩名夫和一個趕腳的牽著一頭騾、一個叫驢都到了。荊公素性不十分梳洗,上了肩輿。江居乘了驢子,讓那騾子與僮仆兩個更換騎坐。約行四十馀里,日光將午,到一村鎮。江居下了驢,走上一步,稟道:“相公,該打中火了[60]。”荊公因痰火病發,隨身扶手[61],帶得有清肺干糕,及丸藥茶餅等物。分付手下:“只取沸湯一甌來[62]。你們自去吃飯。”荊公將沸湯調茶,用了點心。眾人吃飯,兀自未了[63]。荊公見屋傍有個坑廁,討一張毛紙,走去登東[64]。只見坑廁土墻上,白石灰畫詩八句:

初知鄞邑未升時[65],為負虛名眾所推。

蘇老《辨奸》先有識,李丞劾奏已前知。

斥除賢正專威柄,引進虛浮起禍基。

最恨邪言“三不足”,千年流毒臭聲遺。

荊公登了東,覷個空,就左腳脫下一只方舄[66],將舄底向土墻上抹得字跡糊涂,方才罷手。

眾人中火已畢,荊公復上肩輿而行。又三十里,遇一驛舍。江居稟道:“這官舍寬敞,可以止宿。”荊公道:“昨日叮嚀汝輩是甚言語!今宿于驛亭,豈不惹人盤問?還到前村,擇僻靜處民家投宿,方為安穩。”又行五里許,天色將晚,到一村家,竹籬茅舍,柴扉半掩。荊公叫江居上前借宿,江居推扉而入。內一老叟扶杖走出,問其來由。江居道:“某等游客,欲暫宿尊居一宵,房錢依例奉納。”老叟道:“但隨官人們尊便。”江居引荊公進門,與主人相見。老叟延荊公上坐,見江居等三人侍立,知有名分,請到側屋里另坐。老叟安排茶飯去了。

荊公看新粉壁上,有大書律詩一首,詩云:

文章謾說自天成[67],曲學偏邪識者輕[68]

強辨鶉刑非正道[69],誤餐魚餌豈真情[70]

奸謀己遂生前志,執拗空遺死后名。

親見亡兒陰受梏,始知天理報分明。

荊公閱畢,慘然不樂。須臾,老叟搬出飯來,從人都飽餐,荊公也略用了些。問老叟道:“壁上詩何人寫作?”老叟道:“往來游客所書,不[71]:“我曾辨帛勒為鶉刑[72],及誤餐魚餌,二事人頗曉得。只亡兒陰府受梏事,我單對夫人說,并沒第二人得知,如何此詩言及?好怪,好怪!”

荊公因此詩末句刺著他痛心之處,狐疑不已,因問老叟:“高壽幾何?”老叟道:“年七十八了。”荊公又問:“有幾位賢郎?”老叟撲簌簌淚下,告道:“有四子,都死了。與老妻獨居于此。”荊公道:“四子何為俱夭?”老叟道:“十年以來,苦為新法所害。諸子應門[73],或歿于官,或喪于途。老漢幸年高,得以茍延殘喘。倘若少壯,也不在人世了。”荊公驚問:“新法有何不便,乃至于此?”老叟道:“官人只看壁間詩可知矣。自朝廷用王安石為相,變易祖宗制度,專以聚斂為急,拒諫飾非,驅忠立佞。始設青苗法以虐農民,繼立保甲、助役、保馬、均輸等法,紛紜不一。官府奉上而虐下,日以箠掠為事。吏卒夜呼于門,百姓不得安寢。棄產業,攜妻子,逃于深山者,日有數十。此村百有馀家,今所存八九家矣。寒家男女共一十六口,今只有四口僅存耳!”說罷,淚如雨下。荊公亦覺悲酸。又問道:“有人說新法便民,老丈今言不便,愿聞其詳。”老叟道:“王安石執拗,民間稱為拗相公。若言不便,便加怒貶;說便,便加升擢。凡說新法便民者,都是諂佞輩所為,其實害民非淺。且如保甲上番之法[74],民家每一丁,教閱于場[75],又以一丁朝夕供送。雖說五日一教,那做保正的,日聚于教場中,受賄方釋。如沒賄賂,只說武藝不熟,拘之不放,以致農時俱廢,往往凍餒而死。”言畢,問道:“如今那拗相公何在?”荊公哄他道:“見在朝中輔相天子。”老叟唾地大罵道:“這等奸邪,不行誅戮,[76],而偏用此小人乎!”

江居等聽得客坐中喧嚷之聲,走來看時,見老叟說話太狠,咤叱道:“老人家不可亂言,倘王丞相聞知此語,獲罪非輕了。”老叟矍然怒起道[77]:“吾年近八十,何畏一死!若見此奸賊,必手刃其頭,刳其心肝而食之。雖赴鼎鑊刀鋸[78],亦無恨矣!”眾人皆吐舌縮項。荊公面如死灰,不敢答言,起立庭中,對江居說道:“月明如晝,還宜趕路。”江居會意,去還了老叟飯錢,安排轎馬。荊公舉手與老叟分別。老叟笑道:“老拙自罵奸賊王安石,與官人何干,乃怫然而去[79]?莫非官人與王安石有甚親故么?”荊公連聲答道:“沒有,沒有!”荊公登輿,分付快走,從者跟隨,踏月而行。

又走十馀里,到樹林之下。只有茅屋三間,并無鄰比[80]。荊公道:“此頗幽寂,可以息勞。”命江居叩門。內有老嫗啟扉。江居亦告以游客貪路,錯過邸店[81],特來借宿,來早奉謝[82]。老嫗指中一間屋道:“此處空在,但宿何妨。只是草房窄狹,放不下轎馬。”江居道:“不妨,我有道理。”荊公降輿入室。江居分付將轎子置于檐下,騾驢放在樹林之中。荊公坐于室內,看那老嫗時,衣衫藍縷,鬢發蓬松;草舍泥墻,頗為潔凈。老嫗取燈火,安置荊公,自去睡了。荊公見窗間有字,攜燈看時,亦是律詩八句。詩云:

生已沽名衒氣豪,死猶虛偽惑兒曹。

既無好語遺吳國,卻有浮辭誑葉濤[83]

四野逃亡空白屋,千年嗔恨說青苗。

想因過此來親睹,一夜愁添雪鬢毛。

荊公閱之,如萬箭攢心,好生不樂。想道:“一路來,茶坊道院,以至村鎮人家,處處有詩譏誚。這老嫗獨居,誰人到此?亦有詩句,足見怨詞詈語遍于人間矣!那第二聯說‘吳國’,乃吾之夫人也。葉濤,是吾故友。此二句詩意猶不可解。”欲喚老嫗問之,聞隔壁打鼾之聲。江居等馬上辛苦,俱已睡去。荊公展轉尋思,撫膺頓足,懊悔不迭,想道:“吾只信福建子之言,道民間甚便新法,故吾違眾而行之,焉知天下怨恨至此!此皆福建子誤我也!”呂惠卿是閩人,故荊公呼為福建子。是夜,荊公長吁短嘆,和衣偃臥,不能成寐,吞聲暗泣,兩袖皆沾濕了。

將次天明,老嫗起身,蓬著頭同一赤腳蠢婢,趕二豬出門外。婢攜糠秕,老嫗取水,用木杓攪于木盆之中,口中呼:“羅,羅,羅,拗相公來。”二豬聞呼,就盆吃食。婢又呼雞:“喌,喌,喌,喌[84],王安石來。”群雞俱至。江居和眾人看見,無不驚訝。荊公心愈不樂,因問老嫗道:“老人家何為呼雞之名如此?”老嫗道:“官人難道不知王安石即當今之丞相,拗相公是他的渾名?自王安石做了相公,立新法以擾民。老妾二十年孀婦,子媳俱無,止與一婢同處。婦女二口,也要出免役、助役等錢。錢既出了,差役如故。老妾以桑麻為業,蠶未[85]。或準與他,或烹來款待他,自家不曾嘗一塊肉。故此民間怨恨新法,入于骨髓。畜養雞豕,都呼為拗相公、王安石,把王安石當做畜生。今世沒奈何他,后世得他變為異類,烹而食之,以快胸中之恨耳!”荊公暗暗垂淚,不敢開言。左右驚訝,荊公容顏改變。索鏡自照,只見須發俱白,兩目皆腫。心下凄慘,自己憂恚所致[86]。思想“一夜愁添雪鬢毛”之句,豈非數乎!命江居取錢謝了老嫗,收拾起身。

江居走到輿前,稟道:“相公施美政于天下,愚民無知,反以為怨。今宵不可再宿村舍,還是驛亭官舍,省些閑氣。”荊公口雖不答,點頭道是。上路多時,到一郵亭[87]。江居先下驢,扶荊公出轎升亭而坐,安排蚤飯。荊公看亭子壁間,亦有絕句二首,第一首云:

富韓司馬總孤忠,懇諫良言過耳風。

只把惠卿心腹待,不知殺羿是逢蒙[88]

第二首云:

高談道德口懸河,變法誰知有許多。

他日命衰時敗后,人非鬼責奈愁何?

荊公看罷,艴然大怒[89],喚驛卒問道:“何物狂夫,敢毀謗朝政如此!”有一老卒應道:“不但此驛有詩,是處皆有留題也。”荊公問道:“此詩為何而作?”老卒道:“因王安石立新法以害民,所以民恨入骨。近聞得安石辭了相位,判江寧府,必從此路經過。蚤晚常有村農數百在此左近,伺候他來。”荊公道:“伺他來,要拜謁他么?”老卒笑道:[90],候他到時,打殺了他,分而啖之耳。”荊公大駭,不等飯熟,趨出郵亭上轎。江居喚眾人隨行。一路只買干糧充饑,荊公更不出轎,分付兼程趕路。直至金陵,與吳國夫人相見。羞入江寧城市,乃卜居于鐘山之半,名其堂曰半山。

荊公只在半山堂中,看經念佛,冀消罪愆。他原是過目成誦,極聰明的人,一路所見之詩,無字不記。私自寫出與吳國夫人看之,方信亡兒王雱陰府受罪,非偶然也。以此終日憂憤,痰火大發。兼以氣膈,不能飲食。延及歲馀,奄奄待盡,骨瘦如柴,支枕而坐。吳國夫人在旁墮淚問道:“相公有甚好言語分付?”荊公道:“夫婦之情,偶合耳。我死,更不須掛念。只是散盡家財,廣修善事便了……”言未已,忽報故人葉濤特來問疾,夫人回避。荊公請葉濤床頭相見,執其手,囑道:“君聰明過人,宜多讀佛書,莫作沒要緊文字,徒勞無益。王某一生枉費精力,欲以文章勝人,今將死之時,悔之無及。”葉濤安慰道:“相公福壽正遠,何出此言?”荊公嘆道:“生死無常,老夫只恐大限一至,不能發言,故今日為君敘及此也。”葉濤辭去。荊公忽然想起老嫗草舍中詩句第二聯道:“既無好語遺吳國,卻有浮詞誑葉濤。”今日正應其語,不覺撫髀長嘆道[91]:“事皆前定,豈偶然哉!作此詩者,非鬼即神。不然,如何曉得我未來之事?吾被鬼神誚讓如此[92],安能久于人世乎!”

不幾日,疾革[93],發譫語[94],將手批頰,自罵道:“王某上負天子,下負百姓,罪不容誅。九泉之下,何面目見唐子方諸公乎?”一連罵了三日,嘔血數升而死。那唐子方名介,乃是宋朝一個直臣,苦諫新法不便,安石不聽,也是嘔血而死的。一般樣死,比王安石死得有名聲。至今山間人家,尚有呼豬為拗相公者。后人論宋朝元氣,都為[95]。有詩為證:

熙寧新法諫書多,執拗行私奈爾何!

不是此番元氣耗,虜軍豈得渡黃河?

又有詩惜荊公之才:

好個聰明介甫翁,高才歷任有清風。

可憐覆image因高位[96],只合終身翰苑中[97]


[1] 乘除:這里指世事的消長盛衰。

[2] 金谷:即金谷園,晉富豪石崇在洛陽東北所建筑的一座名園。

[3] 淮陰:指漢淮陰侯韓信(約前231-前196)。他輔佐劉邦,立下汗馬功勞,封為淮陰侯。后有人告他謀反,呂后借機將他殺害。

[4] 臨潼會:相傳春秋時秦穆公設下臨潼會,邀請十七國諸侯各出傳國之寶競相比斗,楚國伍子胥不畏強秦,舉鼎示威,懾服秦穆公,使其并吞天下的陰謀未能得逞。詳見元明雜劇《臨潼斗寶》。

[5] “丹陽”句:伍子胥的父兄遭楚平王殺害后,他避難奔吳,在溧陽(今屬江西)市上吹簫乞食。

[6] “周公恐懼流言日”四句:這首詩是白居易《放言》第三首的后四句,文字稍有不同,如“下士時”,原詩作“未篡時”。

[7] 冊文:簡稱“冊”,帝王祭祀時告天地神祇的文書。

[8] 金匱:銅制的柜。古代用以保存典冊和書契等文獻。

[9] 管叔、蔡叔:管叔,名鮮;蔡叔,名度,均為周武王之弟。武王滅商后,封鮮于管(今河南鄭州),封度于蔡(今河南上蔡西南),同為周初的三監之一。武王去世,成王年幼,周公旦攝政,兩人不服,和武庚一起叛亂,被周公平定。

[10] 椒房:漢代后妃居住的宮殿,用椒和泥凃壁,取其溫暖而有香氣。這里用來代指漢元帝的皇后,王莽姑母。

[11] 折節:屈己下人。

[12] 鴆(zhèn):用毒酒害人。

[13] 劉文叔:漢光武帝劉秀(前5—57),字文叔,東漢王朝的建立者。

[14] 恁般:這樣,那樣。

[15] 臨川:今屬江西撫州。宋代屬江南西路撫州。

[16] 文彥博(1006—1097):字寬夫,汾州介休(今屬山西)人。歷事四朝,任將相五十年。他反對王安石變法,認為“祖宗法制具在,不須更張”。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晚年又號六一居士,吉州廬陵(今江西吉安)人。官至樞密副使、參知政事。北宋著名文學家。生平喜獎掖后進,曾鞏、王安石、蘇洵父子等都受到他的稱譽。因反對熙寧新法,堅請致仕。曾鞏(1019—1083):字子固,建昌軍南豐(今屬江西)人。少有文名,曾與王安石交游。官至史館修撰、中書舍人。韓維(1017—1098):字持國,開封雍丘(今河南杞縣)人。官至門下侍郎,以太子少傅致仕。反對新法,力言青苗等法之弊。

[17] 二旬:二十歲。

[18] 僉判:即簽判,簽書判官廳公事的簡稱。為宋代州府的幕職官,協助長官處理政務及文書案牘。

[19] 韓魏公名琦:韓琦(1008—1075),字稚圭,自號贛叟,相州安陽(今屬河南)人。迭任樞密使、宰相,為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的重臣。曾封魏國公。出任揚州時,知王安石賢,欲收之門下。后與司馬光、富弼等屢次上疏,反對新法。

[20] 帝聰:這里指帝王的耳邊。聰,聽覺特別發達。

[21] 翰林學士:宋代翰林學士院的文學侍從官,“掌制、誥、詔、令撰述之事”。見《宋史·職官志二》。熙寧元年(1068)宋神宗繼位,起用王安石為江寧知府,旋詔為翰林學士兼侍講,主張變法。

[22] 皋、夔:即皋陶(yáo)和夔。皋陶是虞舜時的刑官,夔是虞舜的樂官,后世并稱為賢臣。

[23] 伊、周:即商朝的伊尹、西周的周公旦。他們都做過執政大臣,后世并稱為賢相。

[24] 李承之:字奉世,濮州鄄城(今山東鄄城北)人。官至樞密院直學士。

[25] 蘇老泉:蘇洵(1009—1066),字明允,蘇軾的父親,眉州眉山(今屬四川)人。北宋散文家。世傳《辨奸論》一文,宋張方平《老蘇先生墓表》謂蘇洵所撰,而李紱、蔡上翔等則認為系他人假托。

[26] 呂惠卿(1032-1111):字吉甫,泉州晉江(今福建泉州)人。官至參知政事。初為王安石所任用,參與制定青苗、免役、水利等新法,奏章也多出其手。后與安石分裂。竭力詆毀之。

[27] 伊:彼,他。王雱(pānɡ,1044—1076):字元澤,王安石之子。官至龍圖閣直學士。以病辭官,不久卒。

[28] 天變:指天象的變異,如日食、星隕等。古人認為這是國家不祥的征兆。

[29] 恤:憂慮,驚恐。

[30] 齋醮:道教設壇祭祀祈禱的一種儀式,俗稱做道場,借以超度亡靈或求福免災。

[31] 吳國夫人:古代命婦的封號。宋代宰相以上的妻子可封為國夫人。

[32] 蚤:同“早”。

[33] 人言籍籍:形容眾口喧騰。籍籍,紛亂的樣子。

[34] 以使相判江寧府:宋代以親王、留守、節度使加侍中、中書令、同平章事者皆稱為使相,實際上不主政事。王安石罷相后,以鎮南軍節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寧府。唐宋官制,以高官兼任較低職位的官稱判。江寧府,北宋屬江南東路,治所江寧,今江蘇南京。

[35] 資祿:指靠祿金以養老。資,有借助之意,今猶言資助。

[36] 布施:把財物等施舍給人。

[37] 冥福:迷信認為死者在陰間所享的福。

[38] 東京:今河南開封。古稱汴梁、汴京,為北宋的都城。金陵:南京的別稱。三國吳、東晉、宋、齊、梁、陳、五代南唐都建都于此。

[39] 掛冠:指辭官。

[40] 馬頭:同“碼頭”。

[41] 常例:即常例錢。舊時官員、吏役借用各種名目向人勒索的錢物。

[42] 白龍魚服:漢劉向《說苑·正諫》載,白龍變成一條魚,被漁人豫且射中了眼睛。它上告天帝,天帝說:你改變了原形,別人不認識,而魚原是供人射的,豫且有什么罪過呢?這里比喻隱瞞身分,微服私行。

[43] 瓜步:又作瓜埠,古鎮名。在江蘇邗江南部,大運河入長江處。淮揚:此指淮揚運河,即邗溝,又稱里運河。即大運河連接長江和淮河的一段,南起揚州以南的長江,北至淮安以北的淮河。

[44] 斷送:發付,送走。

[45] 腳力:舊時傳送文書或搬運貨物的差役或民夫。

[46] 縣驛:縣里所設的驛站,供傳遞公文的人或來往官員途中歇宿、換馬的住所。

[47] 經紀人家:即牙行(hánɡ),專門代客買賣雇賃或居中為雙方說合,從中收取傭金的商行或個人。

[48] 饔餐:餐字誤,應為飧(sūn)。饔飧,就是早餐和晚餐,泛指普通的飯食。語出《孟子·滕文公上》。

[49] 抓尋:找尋。

[50] 余黎:猶庶民。這里指老百姓。

[51] 拂:違背。

[52] 隨喜:佛教語,本指見人行善,自己也增加了對人的同情喜悅之心,后引申指游覽寺院,因見佛而喜其能普渡眾生。

[53] 則個:語助詞,起加重商量、請求等語氣的作用。

[54] 五葉:即五代、五世。宋朝自宋太祖趙匡胤傳至宋神宗趙頊時,已經歷了五個皇帝,故稱五葉。明良:是說賢明的君主和忠良的大臣。

[55] 蒼生:老百姓。

[56] 杜宇:又名杜鵑。相傳古蜀國國王杜宇死后,他的魂魄化為鳥。春末夏初,常晝夜悲鳴,其聲凄惻。

[57] 邵雍(1011—1077):字堯夫,自號安樂先生、伊川翁等,范陽(今河北涿州)人。北宋理學家。與司馬光、富弼等過從甚密,反對熙寧新政。

[58] 數學:這里指術數,即天文、五行、占卜等。

[59] 香火道人:寺院里管燒香點燭的人。

[60] 打中火:吃午飯。

[61] 扶手:指攙扶服侍的人。

[62] 沸湯:熱開水。甌(ōu):杯。

[63] 兀自:還,仍然。

[64] 登東:上廁所。廁所俗稱東圊,簡稱東。

[65] 鄞(yín)邑:即鄞縣,今浙江寧波鄞州。

[66] 方舄:方形復底的鞋子。

[67] 謾說:別說,不要說。

[68] 曲學:邪說。

[69] 強辨鶉刑:據《宋史》本傳載:王安石官知制誥(掌起草詔誥)時,糾察在京刑獄。一少年因斗鶉被奪而殺人,他為少年辯護,認為被殺者是奪人東西的盜賊,少年追捕而殺之,不應判死刑。

[70] 誤餐魚餌:有一天,王安石在宮里賞花釣魚,把內侍用金碟盛的魚餌全部吃掉。次日,宋仁宗對宰輔說:王安石真狡詐呀!如果是誤吃,一粒就該止住,不應都吃光。見宋邵伯溫《聞見前錄》。

[71] 俛首:低頭。

[72] 辨帛勒為鶉刑:帛勒,用帛勒死。認為奪鶉而判帛勒之刑是太重了。

[73] 應門:支撐門戶,當家。

[74] 上番:上班,出勤。

[75] 教閱:教練,操練。

[76] 富弼(1004—1083):字彥國,河南洛陽(今屬河南)人。官至樞密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封鄭國公。抵制新政,上疏要求廢除新法。司馬光(1019—1086):字君實,陜州夏縣(今屬山西)人。官拜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為舊黨領袖,極力反對王安石,認為“祖宗之法不可變”。主持朝政時,廢除新法,罷黜新黨章惇等。呂誨(1014—1071):字獻可,河南開封(今屬河南)人。官至右諫議大夫,權御史中丞。反對王安石變法。蘇軾(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屬四川)人。北宋著名文學家。官至禮部尚書。一生宦海沉浮。因力言新法之弊,并作詩諷刺,兩度被貶。

[77] 矍(jué)然:因受到刺激而表示急遽的樣子。

[78] 鼎鑊:這里指古代的一種酷刑,用鼎鑊來烹人。鼎,古代烹煮用的器物,一般是三足兩耳。鑊,古代的大鍋。

[79] 怫然:憤怒的樣子。

[80] 鄰比:鄰居。

[81] 邸店:兼有貨棧、商店、客舍性質的市肆。

[82] 來早:明早。

[83] 葉濤(1050—1110):字致遠,處州龍泉(今屬浙江)人。曾從王安石學為文詞。官至龍圖閣待制。

[84] 喌(zhōu):象聲詞,喚雞的聲音。

[85] 里保:里正和保正,即地方上給官府辦事的里長和保長。

[86] 憂恚(huì):憂愁憤恨。

[87] 郵亭:相當于驛站、驛亭。供傳遞公文的人或來往官員途中歇宿、換馬的住所。

[88] 逢蒙:相傳逢蒙向羿學射箭,把羿的本領學到手后,認為天下只有羿超過自己,于是就殺掉羿。見《孟子·離婁下》。

[89] 艴(bó)然:即勃然,形容發怒的樣子。

[90] 白梃:大木棍。

[91] 撫髀(bì):以手拍股,表示感嘆。

[92] 誚讓:譴責。

[93] 疾革(jí):病危,將死。

[94] 譫(zhān)語:指病中的胡言亂語。

[95] 靖康之禍:宋欽宗靖康元年(1126)冬,金軍攻破東京,大肆掠奪。次年四月,俘宋徽宗、欽宗以及宗室、后妃等數千人北去。北宋亡。史稱“靖康之禍”或“靖康之變”。

[96] 覆image(sù):語出《周易·鼎》:“鼎折足,覆公image。”image是鼎中食物,這里指珍饈美味。盛在鼎內的美味佳肴因鼎折足而傾覆,比喻力不勝任而導致敗事。

[97] 翰苑:即翰林院,也指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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