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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特歷史哲學基本理論觀點的表述,往往由大量來自當代不同學科理論成就的概念組裝而成,因而給人們的理解帶來了不同程度上的障礙。這里所要做的,是對懷特理論的內涵做進一步概要的分析,以彰顯他一些根本立場賴以展開的理論邏輯。

既往的歷史學家和歷史哲學家,往往自覺或不自覺地持有這樣一種“常識”性的看法:作為歷史研究的產物并最終體現在其產品——歷史著作——中的,乃是對歷史事實的確認和對歷史事實之間相互關聯的解釋。歷史著作作為歷史研究的成果體現,其真理就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對于歷史事實原原本本(lit-eral)的忠實陳述;再就是對歷史事實及其相互關聯之間的解釋符合于某種既定的模型——對于亨佩爾和卡爾·波普爾這樣的覆蓋律模式的支持者來說,是要符合科學解釋的模型;而對于許多職業歷史學家來說,則是要符合常識性的解釋模型。即便在海登·懷特之前對于敘事的歷史話語形式進行過探討的若干位分析的歷史哲學家(如德雷[W.H.Dray]、丹圖[Arthur C.Dan-to]、莫頓·懷特[Morton White]、伽利[W.B.Gallie]等人)那里,所關注的也是敘事的表現和解釋的功能,他們所注重分析的是敘事語句或者敘事語句的簡單組合,并將敘事的解釋功能納入某種常識性的解釋模式。如德雷秉承柯林武德而來的行動合理性的解釋模式,或伽利將歷史敘事所具有的解釋功能歸于所講述的故事的可追蹤(followable)性。對事實的忠實陳述和解釋必須符合某一模型,這種雙重信條使得人們很少能夠從歷史著作作為一個文學制品的整體這一顯明特征出發,來對歷史敘事進行更加深入的分析。

歷史學家通常所面臨的任務,簡單說來就是要將按時間順序排列的事件序列(即編年)轉化為敘事。我們可以借用懷特最為簡單和抽象的符號表達的方式,來討論這一轉化過程。[31]我們先假定有下列按時間順序排列的對事實的真實陳述:

(1)a, b,c, d,e,……n

這些以編年方式排列的事件要獲得意義,需要將情節和論證的成分引入其中,來對它們進行描述和說明,從而賦予它們以意義。然而,我們完全可以有不同的構思情節和論證的方式,在不改變它們的時間順序的前提下,賦予它們以不同的意義。于是,我們可以得到如下這樣一些序列:

(2)A, b,c, d,e,……n

(3)a, B,c, d,e,……n

(4)a, b,C, d,e,……n

(5)a, b,c, d,E,……n

其中大寫的字母表示在事件序列中被賦予了特殊有利地位的那些事件,它們因而具有了解釋的力量,或者是作為可以解釋整個序列的結構的原因,或者是作為該序列所構成的某種故事的情節結構的標志。比如,在(2)中,大寫的A作為事件序列的初始原因,隨后所發生的一切事件都可以通過最終追溯到它而得到說明。一切決定論的歷史觀都屬于此類。又如,在(4)中,作為故事情節中段的C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前此所有的事件都因為導向它而得到說明,后此的所有事件則都因為可以追溯到它而得到解釋。而在(5)中,一個最終的事件作為全部故事所趨向的目的,它規定了此前一切事件的意義和合理性。奧古斯丁《上帝之城》中的神學歷史觀,以及黑格爾那種自由意識之充分實現自身乃是歷史發展最終鵠的的歷史觀,都是此種模式的體現。[32]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一方面,同樣一些事件或事件序列,完全可以被納入不同的敘事模式,從而獲得不同的意義和解釋。另一方面,敘事所做的就是,通過對某些因素的選擇性強調和賦予其特殊地位,通過將某種類型的情節和論證模式(并由此將特定的倫理蘊涵)施加于事件序列之上,而將事件序列轉化成某種意義模式。這種意義模式就體現在歷史敘事話語的言辭結構(verbal structure)中,而那是任何對于這些事件的原原本本的表現(representation)都無法產生出來的。人們一向認為,要對某一特定歷史話語做出評判,需要考察(1)個別來看的事實性(單稱存在)陳述的真值,以及(2)分開來看的這些陳述之間的邏輯關聯。除非歷史話語經受住了這樣兩個方面的評判,才能夠認為它表現了實在的歷史事件[33],并為之提供了解釋。[34]然而,對于作為一幅整體歷史構圖的敘事而言,單從這樣兩個方面著手,就能夠有效地對其本身的內容進行評判嗎?

在許多人看來,歷史研究的使命就是發現真相、呈現新的事實,并提供對于事實的新的解釋。要緊的乃是事實的真實性和解釋的合理性。歷史寫作在反映歷史研究的成果時,不可避免地在不同程度上會引入修辭的語言形式和文學手段,但這些成分并沒有實質上的重要性,不過是無關緊要的妝飾而已。古典史名家莫米里亞諾(Arnaldo Momigliano)最典型不過地表明了這樣的立場:“倘若一個歷史學家偏好以部分表現整體,而不是以整體來表現部分,這又有什么關系?不管怎么說,我不在乎一個史學家選擇是以史詩風格來寫作,還是在他的敘事中引入演說。我沒有理由偏好提喻的史學家甚過反諷的史學家,或者反過來……”懷特針對這樣的立場反駁道:

然而,事件是被以一種柏拉圖式的實在論的方式表現為整體中的部分(其意義是從個別來看的任何部分都無法領會的),還是整體被以一種唯名論的方式表現為不過是整體的各個組成部分之和,這一點的確關系甚大。它關系到人們所能指望的從對于任何系列事件的研究中得到的真理。我相信,即便莫米里亞諾也會承認,選擇將某些種類的歷史事件以滑稽劇風格表呈出來,不僅是在趣味上的墮落,而且也會扭曲有關它們的真相。……當我以諷刺的模式談到某人某事或對某人某事說話,我不只是在給我的觀察和見解披上一層機智的外衣。我所說的有不同于而且多于我原原本本層面上的東西。[35]

單個陳述的真假,各個陳述之間(常識的或科學邏輯的)關聯的合理性,并不能夠決定歷史敘事所構成的整體歷史構圖的恰當性。歷史敘事話語本身乃是一種言辭的虛構(verbal fictions)[36],其內容既是被發現的,又在同等程度上是被建構、創造出來的。懷特并不否認歷史事實的實在性,然而在他看來,事實或事件的序列之展現為某一特定類型的故事,卻有賴于歷史學家的創造性工作。他和路易斯·明克(Louis O.Mink)一樣堅定地認為,故事是被講述出來的,而不是人們實際生活過的。在懷特看來,實在的歷史世界雖然由各種“堅硬”的事實所構成,然而,這些事實并不自動地就構成為故事,歷史的實在乃是本身并不具有形式的一片混沌。“沒有任何為歷史記載所見證的特定的事件系列構成為一個明顯完成了的或完備的故事。對于構成為一個個體的人生的事件來說是如此,對于一種制度、一個國家或者一個民族來說也是如此。我們并沒有生活在故事中,即便我們是通過在回顧中賦予我們的生活以故事的形式,來給生活賦予意義。”[37]故事的類型決定了組成故事要素的各個事件自身所具備的意義和它們相互之間的關聯。故事是虛構出來的(雖然它不能擺脫史實的限制,不能違背事件之間關聯的基本的解釋邏輯),是創造、想象和建構的產物。歷史學家在組織故事時利用的,是自身文化傳統中所提供的可能的文學形式。米什萊將法國革命構思為一出浪漫劇,而托克維爾則將其描述為一出悲劇,“對于法國歷史的這兩種解釋之間的沖突,并不出現在構成為所要分析的過程的編年的‘事實’層面上,而是在關于事實所要講述的故事是何種類型的故事這一層次上”。[38]于是,雖然懷特本人語焉不詳,但從他的思路出發,對歷史敘事整體的合理性和恰當性的評判,在上述的兩種標準之外,就應該還需要一種更重要的類似于考察文學作品的標準了。既然要將某個系列的事件表現為悲劇抑或喜劇,事實的或邏輯的理由并不足以支持這樣的選擇,決定了此種選擇乃是一個判斷,是一個只有在詩性轉義的層面上才有其合理性的判斷;那么,我們應當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史學家以詩性轉義作為意識的深層結構來預構歷史領域,而在情節化、論證和意識形態蘊涵的概念化層面上構成了歷史敘事,審美的、認識的和倫理的這三個方面就應當是我們考察和評判具體歷史敘事的著眼點,而這顯然是事實和邏輯兩個層面遠遠不能容納的。

史學家赫克斯特(J.H.Hexter)在他機智百出的論文《歷史學中的修辭》[39]中,通過考察歷史文本中的腳注、引文和列舉(人名與事件等的)方式,得出過這樣的結論:如果說以前人們認為修辭不過是歷史學這塊蛋糕上的糖衣的話,那么現在人們則認識到,它已深入到蛋糕之中,它不僅以其文采和敘事脈絡影響到歷史著作的外表和它所可能給人們帶來的樂趣,而且影響到歷史著作的實質,影響到歷史學家傳達歷史知識的能力。懷特則進一步表明,歷史著作所表現出來的修辭風格和所借助的情節化模式,是歷史學家賴以組織歷史材料、賦予歷史事實以意義并借此傳達歷史理解的基本手段。歷史著作的形式和內容就這樣難分難解地糾纏在一起,形式本身就蘊含了內容。懷特本人將自己后來一部論文集命名為《形式之內容》,其要旨就在此。

在《元史學》的“序言”中,懷特就明確提出了自己整個研究所得出的七條一般性結論:

(1)“嚴格的歷史學(proper history)”必定同時也是“歷史哲學”;(2)歷史學的可能模式與思辨的歷史哲學的可能模式乃是相同的;(3)這些模式反過來,其實是在分析上先于它們的詩性洞見的形式化,并且它們就認可了用來給歷史記述賦予“解釋”層面的特殊理論;(4)沒有什么確定無疑的理論基礎能夠讓人們有理由聲稱,這些模式中的任何一種具有比其他模式更加“實在”的權威性;(5)其結果就是,我們在致力于反思一般歷史時,注定了要在相互競爭的解釋策略之中做出選擇;(6)由此得出的推論是,選擇某種歷史圖景而非另外一種的最好的理由,歸根結底乃是審美的或道德的,而非認識論的,并且最終(7)史學科學化的要求,不過是表達了對于歷史概念化的某一種特殊樣態的偏好,其根據要么是道德的、要么是審美的,它在認識論上的合理性尚有待確立。[40]

以上的結論可以歸結為兩點:第一點是,歷史學與歷史哲學之間并沒有什么本質區別。通常人們是將歷史學與(思辨的)歷史哲學嚴格區分開來的。借用柯林武德的說法,在職業的歷史學家看來,思辨的歷史哲學是要將豐富多彩的歷史事實和流變不居的歷史過程,強行按照某個既定的理論模式安置到一個“鴿子籠”中,來彰顯其“意義”;而歷史哲學家則認為,沒有理性的、神意的或者其他什么線索,是無法真正了解歷史的意義和進程的,而歷史學家所能做的不過是以“剪刀加漿糊”的方式裁剪和編排歷史,對于片斷歷史的片面的了解乃是所能指望的最好結果。然而,按照懷特的觀點,歷史學和歷史哲學就其作為歷史著作來考察,其內容就都無可回避地既包含了被發現的內容(或多或少的歷史事實),又包含了被建構、創造出來的內容(附加于歷史素材之上的情節化、論證和意識形態蘊涵模式),而詩性轉義的預構行為則既決定了歷史學家、也決定了歷史哲學家將既定歷史領域建構為自身研究對象的方式。在《元史學》中,懷特通過對19世紀的四位歷史學家(米什萊、蘭克、托克維爾、布克哈特)和四位歷史哲學家(黑格爾、馬克思、尼采和克羅齊)的考察,論證了這一點。于是,對歷史學和歷史哲學的考察,就會揭示出這二者所共有的“元史學”的層面,兩者之間的區別比原來人們所設想的要微小得多,那不過就是:歷史學往往容許對同一歷史領域的多種構思方式,而歷史哲學則認定唯有一種構思方式是正當的。

另一點則是,不同的歷史構圖源自在先的不同的詩性預構,因而無從找到堅實的基礎來對它們進行評判并從中做出選擇,也無從比較其“實在性”。按懷特的理論,歷史學家以某一種主導性的轉義預構了他所要研究的歷史領域,這種預構行為決定了他所選取的敘事策略,而敘事策略的選取,使得歷史學家必然是從特定的視角來考察和表現他的研究對象,這有似于藝術家(如畫家)在表現實在時所做的工作。藝術理論家貢布里希認為,我們不能指望兩個畫家會在一幅給定的風景中看到同樣的東西,我們在面對他們對同一片風景的各自不同的表現時,不要想在其中做出選擇并評判誰的更“正確”。[41]在不違背史實的前提下,我們也無法判定,歷史學家不同的敘事策略之間,哪一種更加“真實”地再現了過去。決定了歷史學家和他們的讀者群在不同解釋策略之間做出選擇的,只能是審美和倫理方面的因素。就此而論,特定的歷史學家與其潛在的讀者群之間,預先就有一種解釋策略、倫理立場和審美趣味上的契合性。[42]懷特極其贊賞柯林武德所說的,人們以何種方式寫作和思考歷史,終究取決于他們是什么樣的人[43];我們還可以替他補充說,人們接納和贊賞何種歷史,也取決于他是什么樣的人。詩性的和語言學層面的在先的因素,決定了人們最終在歷史領域所能看到的一切,無怪乎懷特會在《元史學》的扉頁中引錄巴什拉的話,“人所能知者,必已先入夢”。于是,認識論的、理性的、邏輯的因素在懷特的歷史哲學中就被排擠到了一個非常邊緣的位置。這也成其為懷特理論中最為脆弱的環節和遭人詬病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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