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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事一直是并且繼續(xù)是歷史著作中的主導性模式,任何有關歷史著作的理論的首要問題,因而就不是以過去為研究對象的科學方法的可能性或不可能性的問題,而是要對敘事在歷史學中的持久存在作出說明。一種歷史話語的理論必須關注敘事在歷史文本的生產過程中所起作用的問題。”[12]敘事乃是歷史話語理論所首要關注的問題,對歷史話語的敘事結構各個層面的分析,由此就構成為海登·懷特那套頗具形式主義色彩的理論框架的主要部分。

懷特在《元史學》一書中最引人注目的,當是其篇幅并不很大的導論部分。他在這里援引當代語言哲學、文學理論、社會學理論等多方面的學術資源,將敘事性話語結構分析為這樣幾個層面:(1)編年;(2)故事;(3)情節(jié)化(emplotment)模式;(4)論證(argument)模式;(5)意識形態(tài)蘊涵(ideological implication)模式。

與大多數自然科學的研究對象不同,歷史研究的對象是“過去”,“過去”不能直接呈現在研究者的面前,人們只能通過“過去”遺留到現在的種種“痕跡”(traces)來接近“過去”本身。這些“痕跡”中,包括考古發(fā)現、歷史遺址、活生生的傳統遺存等,而其中最主要的乃是各種文字記載。文字記載了過去所發(fā)生的種種事件。我們可以設想,過去發(fā)生的事件浩如煙海,不可勝數,得以通過留下“痕跡”而有可能為人們所知曉和了解的,只是其中極其微小的部分。事件發(fā)生而得到記錄,才有可能成為歷史事實。[13]將歷史事實純然按照發(fā)生時間的先后順序記錄下來,所產生的就是歷史著作最簡單和最初級的層面——編年(chronicle)。編年沒有開始,也沒有結局。它們只開始于編年史家開始記錄之時,而結束于編年史家結束記錄之時。在懷特看來,編年中所記載的各種事件,需要被編排進入一個有著意義和內在關聯的話語結構,才能成其為故事。在許多文化及這些文化存續(xù)的很多時期內,都有編年的存在,但并不是在任何文化中都出現了將編年轉化為故事的情形。[14]編年中所描述的一些事件分別依據初始動機、過渡動機和終結動機被編排進入故事。故事有可辨認的開端、中段和結局,各種事件由此就在故事里進入到一種意義等級之中,共同構成為一個可以為人們所理解的過程。而故事的編排和敘事話語的最終完成,是與呈現在歷史學家面前的不同種類的問題密切相關的:

在將從編年中選擇出來的事件編排為故事時,就會出現歷史學家在建構其敘事的過程中必須預料到并且要回答的此種性質的問題,諸如“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那怎么會發(fā)生呢?”“為什么事情會是這樣而不是那樣?”“最終會是什么樣?”等等,這些問題決定了歷史學家在建構他的故事時所必須采納的敘事策略。然而此種涉及各事件之間的關聯并使得它們成其為一個可追蹤的故事中的要素的問題,要區(qū)別于另一類問題:“總合起來是什么樣?”“全部的意義是什么?”這些問題與被視為一個完整故事的全部系列的事件的結構相關聯,并且要求就某一特定故事與在編年中可能“找到”“辨識”或“發(fā)掘”出來的其他故事之間的關系有一個全面的判斷??梢杂腥舾煞N方式來回答這些問題,我將這些方式稱之為(1)情節(jié)化的說明,(2)論證的說明,以及(3)意識形態(tài)蘊涵的說明。[15]

由懷特這樣的思路,我們可以說,鮮明的問題意識是所有歷史敘事話語賴以形成和展開的基礎,因而那種將敘事史學區(qū)別于問題史學的觀點未必就站得住腳。在編排故事這樣一個構建敘事性歷史話語的比較初級的階段,歷史學家關心的問題,是個別事件之間所可能具有的在時間順序和因果關系上的關聯。而一旦要對整個歷史構圖進行把握,要將特定的歷史事件與某個更大的整體關聯起來而賦予其意義,要體驗對于同一歷史對象(或者同一些歷史事件)所可能具有的不同歷史構圖之間所可能具有的關系,歷史學家所面臨的,就是更為宏觀的、與歷史敘事作為一個整體的特性相聯系的另外一種性質的問題了??铝治涞碌恼軐W強調的是一套問答邏輯,認為任何哲學思考都是對于特定的哲學問題的解答。不了解特定的哲學思考所企圖去解答的問題,就無法達成對于該思想的真正理解。與此相關的是,在史學理論領域內,歷史學家的研究歸根結底乃是試圖回答某些問題,沒有鮮明的問題呈現在面前并致力于有效地解答這些問題,就不可能產生富有意義的史學(包括考古學)的學術成果。[16]柯林武德在史學理論領域中所強調的歷史學家的問題意識,乃是歷史學家在史學實踐中應該自覺意識到并在自己的研究中致力于解決特定的問題??倍ㄊ穼崱⒅匮輾v史行動者的思想、通過想象和邏輯推論重建各種事件之間內在和外在的關聯,乃是解決這些問題的關鍵所在。按照常識的觀點,我們可以把歷史學家的工作分為兩個階段——歷史研究和歷史寫作,后者不過是在前者完成(或階段性地完成)之后的文字記錄,前者是“胸有成竹”,后者則是潑墨作畫,將胸中之竹表現于實際畫面。那么,從這樣的常識觀點出發(fā),柯林武德心目中這樣一些歷史學家提出并解決問題的程序,似乎主要地就是與歷史研究的過程相關。與此相比較,上述引文中懷特所提出的對第二類問題的解答方式,則顯然更多地與歷史寫作相關,與歷史著作作為一種文學產品所具有的顯著特征相關。從這樣一個視角出發(fā),歷史寫作就表現得不像在傳統和常識的觀點之下那樣居于一個附庸和次要的地位了。這是下文還要進一步探討的內容。

情節(jié)化、論證和意識形態(tài)蘊涵是歷史著作作為一種敘事話語所具有的三個基本層面,它們中的每一種又各有四種主要模式,可表示如下[17]

情節(jié)化是一種將構成故事的事件序列展現為某一種特定類型的故事的方式。人們可以通過辨識出被講述的故事的類別來確定該故事的意義,情節(jié)化就這樣構成為進行歷史解釋的一種方式。浪漫劇、喜劇、悲劇、諷刺劇是情節(jié)化的四種主要模式。在敘述故事的過程中,如果史學家賦予它一種悲劇的情節(jié)結構,他就是在按悲劇的方式來解釋故事;倘若他賦予故事的是一種喜劇的情節(jié)結構,他就是在按另外一種方式來解釋故事了。

在歷史學家對故事進行情節(jié)化的層面之外,他還要致力于解釋和說明故事“全部的意義”和“總和起來是什么樣”。這就是情節(jié)化之外的論證的層面。論證是要通過援引某些人們認作歷史解釋的規(guī)律的東西,來表明故事中究竟發(fā)生的是什么。在這個層面上,歷史學家要通過建構起某種規(guī)則—演繹性的(no-mological-deductive)論證,來對故事中的事件(或者是他通過某種模式的情節(jié)化而賦予事件的形式)做出說明。嚴格縝密者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樣的理論立場,曖昧俗常者如“有興盛就有衰落”這樣的老生常談,都可以作為論證所要援引的規(guī)律。論證模式直接關系到我們是以何種方式來看待歷史世界。形式論的論證(formalist argument)[18]是要通過辨識出歷史領域內某一對象的獨特性,來達到對于對象的說明。在理論闡發(fā)和史學實踐中強調歷史現象的個體性(individuality)和獨特性(uniqueness)的赫爾德、蒙森等人,當是這一模式最恰當的體現者。有機論論證模式的特點則在于,將單個實體視作它們所構成的整體的部分,而整體不僅大于部分之和,在性質上也與之相異。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將歷史過程視為精神逐步實現自身的一個辯證過程,蘭克的史學認為人類歷史體現了某種人們雖然無從直接把握但卻確定無疑地存在著的神意,他們的歷史觀都是有機論論證模式的樣板。機械論則認為歷史領域內的對象都存在于部分與部分的關系形態(tài)之中,表明了支配它們之間相互作用的因果規(guī)律的具體運作,研究對象就得到了說明。以種族、氣候和環(huán)境作為解釋歷史現象的根本因素的泰納以及實證主義史家如巴克爾都是典型例證。情境論的(contextualist)論證模式則強調,將事件置于它所發(fā)生的“情境”之中,通過揭示它們與在同一情境之下發(fā)生的其他事件的具體關系,就可以對該事件(或事件序列)何以如此發(fā)生進行解釋。布克哈特的歷史著作中的論證模式就是情境論的。

意識形態(tài)蘊涵是情節(jié)化和論證之外歷史敘事概念化的第三個層面,這個層面反映的是,歷史學家對于歷史知識的性質是什么,以及研究過去對于理解現在而言具有何種意義這樣一些問題的立場。而所有意識形態(tài)都無一例外地號稱自身具有“科學”或“現實性”的權威。在懷特看來,歷史學家不可能擺脫意識形態(tài)的蘊涵來進行歷史著述。晚近以來,大多數史學家總是要或隱或顯地表白自己在史學實踐中擺脫了意識形態(tài)的侵擾(即便其中很多人并不諱言自己在現實生活中所具有的意識形態(tài)立場),史學史家們則經常為在過往史學家客觀表現過去的努力中滲入了意識形態(tài)的因素而扼腕痛惜,“然而更經常的情形是,他們是在為那些表達了不同于他們自身意識形態(tài)立場的歷史學家們的研究而感到惋惜。正如曼海姆所言,在社會科學中,一個人的‘科學’在別的人來說就是‘意識形態(tài)’。”[19]意識形態(tài)的立場關系到人們對于當前社會實踐的現狀如何評判,應該采取何種行動——是(急劇地或漸進地)改變它還是維持現狀——等問題的觀點。這些立場和觀點中主要的模式乃是這樣四種:無政府主義、保守主義、激進主義和自由主義。

如果說,歷史話語所生產的乃是歷史解釋的話,歷史敘事概念化的這三個層面,就分別代表了歷史解釋所包含的審美的(情節(jié)化)、認知的(論證)和倫理的(意識形態(tài)蘊涵)三個維度。在懷特看來,這三個層面所各自具有的四種模式之間并非可以任意隨意組合的,它們之間具有一種“選擇的親和性(selective affinity)”,如前面列表所示。比如,在喜劇的情節(jié)化模式、有機論的論證模式和保守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蘊涵模式之間,或者,在諷刺劇的情節(jié)化模式、情境論的論證模式和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蘊涵模式之間就似乎有一種天然的親和性。然而,史學大師的作品的特質,卻往往在于它們獨具一種辯證的張力,將看似并沒有親和關系的情節(jié)化模式、論證模式和意識形態(tài)蘊涵模式結合在一起,將一致性和融貫性賦予這些看似不甚協調的模式,而這恰恰構成了史學大師經典之作的魅力之所在。[20]這種融貫性和一致性的基礎何在,就成了由歷史文本出發(fā)進行理論探討的歷史哲學所必須致力于解決的問題。在懷特看來,“這種基礎本質上乃是詩性的、具體而言是語言學的”。[21]這樣,我們就觸及懷特理論中至為重要而又最為含混和困難的轉義理論。[22]

在懷特看來,歷史意識有一種深層的結構。歷史學家在將表現和解釋歷史領域的各種概念化(情節(jié)化、論證和意識形態(tài)蘊涵的各種)模式施展于歷史領域中的材料之前,必須先將作為他研究對象的歷史領域預構為一個精神感知的對象。這種預構行為乃是詩性的,它決定了歷史學家表現和解釋特定歷史領域的言辭模型,“而且也構成了這樣一些概念,被他用來辨識占據那一領域的對象,并描述它們彼此之間所維系著的關系。在先于對該領域的正式分析的詩性行為中,歷史學家既創(chuàng)造了他的分析對象,又預先決定了他將用來解釋對象的概念化策略的模式?!?span id="jkb9nlm" class="math-super">[23]可能的解釋策略的數量并不是無限的多,而是與詩性語言的四種轉義(trope)相對應的。這種在先的語言和思維的轉義模式,正是構成歷史意識的深層結構,并賦予歷史學家的各種概念化層次以一致性和融貫性的基礎。我們可以來看一下懷特在別的地方所做的解說:

……倘若我所提出的情節(jié)化、解釋和意識形態(tài)蘊涵的模式相互之間的關聯是有效的話,我們就必須考慮這些模式在意識的某些更根本層次上有著其基礎的可能性?!且换A就是語言本身,它在諸如歷史學這樣的領域中可以說是在轉義的方式上發(fā)揮著作用,以便在某種特殊的關系模式中預構出一個感知領域。……(倘若我們要在發(fā)展出來了一套專門的技術性術語的學科如物理學,和那些尚未產生出類似的有著確定語義和句法規(guī)則的學科之間作出分別的話),我們就看到歷史學顯然屬于后一類領域。這就意味著,歷史學當中的分析,不僅發(fā)生在事實是什么這樣的問題上,也發(fā)生在它們的意義是什么這樣的問題上。而意義反過來,又是以自然語言本身的可能樣態(tài)、并且具體而言就是那些經由不同的轉義性運用而給未知的和陌生的現象賦予意義的主導性的轉義策略來領會的。如果我們認為主導性的轉義乃是四種:隱喻(metaphor)、轉喻(metony-my)、提喻(synecdoche)和反諷(irony),那么很顯然,在語言本身當中、在起源性的和先于詩性的層面上,我們就很可能找到產生那些必定會出現在任何尚未被完全馴服(學科化,disciplined)的研究領域中的解釋類型的基礎。[24]

懷特在這里所著重指出的就是,歷史學的這種詩性的層面、這種歷史意識的深層結構,是與歷史著作本身作為言辭結構的一個基本特征分不開的:那就是它所使用的不是一套有著嚴格的語義規(guī)定、在某一知識共同體內幾乎不會造成歧義的專業(yè)技術性術語,而是以日常有教養(yǎng)的語言為其基本的語言工具。歷史敘事的語言不是透明的中介,而是有著所有詩性語言所共有的“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特征,即便在表述事實時,也不可避免地帶有超出事實之外的蘊涵,此種語言在人們,包括職業(yè)歷史學家們所注意到的“傳達”(communicative)功能之外,還有著往往為人所忽視但對于歷史敘事話語而言卻至關緊要的“表情”和“達意”(expressive, conative)的功能。[25]在《元史學》和隨后的一些論著中,懷特都不斷地或明或暗地表示,正是歷史語言和歷史意識所普遍具有的轉義特質,使得轉義的主要模式成為歷史著作和歷史意識的深層結構,歷史學家正是依賴轉義性的預構行為而賦予其研究領域和概念化層次以一致性和融貫性。[26]

懷特在他的《作為文學制品的歷史文本》(“Historical Text as Literary Artifact”)一文中,談到過促使他發(fā)展出這套轉義理論的契機,頗有助于我們來把握這一理論的作意。一次文學史會議上,懷特聽到文學理論家哈特曼(Geoffrey Hartman)評論說,他不大能夠確定文學史家們想要做的是什么,但他可以確信,寫作一部歷史就意味著要將某一事件置入一個語境之中,將其作為部分而與某個可以設想得到的整體關聯起來。而在他看來,將部分與整體關聯起來的方式只有兩種,那就是轉喻和提喻。[27]在對于維柯詩性智慧的邏輯和當代轉義理論已潛心研究多時的懷特聽來,這無異于驗證了他的設想:轉義性話語的類型決定了歷史研究素材的基本形式。

歷史學家運用語言要做到的,在很大程度上和文學家一樣,是要將原本無法理解的變?yōu)榭衫斫獾?,將原本陌生的變?yōu)槭煜さ?。轉義就是達到這一目的必不可少而又無可回避的手段?!半[喻本質上是表現的(representational),轉喻是還原的(reduc-tionist),提喻是合成的(intergrative),而反諷則是否定的(nega-tional)。”[28]我們可以這樣大致地來理解隱喻的四種類型在歷史意識和歷史寫作中的實際體現[29]:(1)隱喻——它所建立的是兩個對象之間的類比關系。我們在歷史著作中常??吹?,以植物的生長、繁茂和衰敗來類比一個民族或文化的興衰起落,或者以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的意象來表述個體或民族經歷危機而重新煥發(fā)活力的歷程。(2)轉喻——其特征是把部分視作代表了整體,如將對殖民主義的個別抵抗行為視作給第三世界的民族主義賦予了意義,視作某種普遍現象的代表;又如以伏爾泰一生言行作為啟蒙運動的人格化身。(3)提喻——與轉喻相反,其運作方向不是從部分到整體,而是從整體到部分。由“一切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馬克思)或“一切歷史都是貴族的靈床”(帕雷托)這樣對全部歷史的意義做出判斷的命題出發(fā),一切個別事件或事件組合都由此得到理解并獲得其意義。(4)反諷——對于某種關于歷史的判斷采取懷疑主義或犬儒主義的否定態(tài)度,以展示出與之相反的意涵。

從這樣的理論立場出發(fā),轉義性的詩性預構行為先于任何概念化的層面,而決定了歷史學家看待和建構研究領域和研究對象的基本方式。[30]創(chuàng)造、建構、想象這樣一些往往受到歷史學家排斥(或者即便是接受,也往往將其限制在比較狹隘和低下的范圍內)的因素,以及歷史著作中認知層面以外的審美和倫理的概念化層面,就以前所未有的重要性在新的視野下進入了歷史哲學的核心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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