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古代西亞史學撰述
西亞古代文明有文字可考的歷史是從古代兩河流域開始的。兩河流域又被音譯為“美索不達米亞”(Mesopotamia),源自于希臘文,意為“兩河之間”,即幼發拉底河(Euphrates)和底格里斯河(Tigris)之間。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發源于地中海東部濱海山區,向東流入波斯灣。古代兩河流域北部為亞述(Assyria),南部為巴比倫地區(Babylonia),后者又分為北部的阿卡德(Akkad)地區和南部的蘇美爾(Sumer)地區。從歷史時期而言,古代西亞先有蘇美爾文明,后有巴比倫文明,公元前6世紀波斯文明(Persia)取而代之,繁榮了約三百年,繼之以馬其頓(Macedonia)、塞琉古(Seleucid)等希臘化文明和薩珊波斯(Susania)文明,最后終結于公元7世紀興起的阿拉伯文明。
約公元前3000年,蘇美爾諸城邦蜂起,著名的城邦有埃利都(Eridu)、溫馬(Umma)、伊新(Isin)、基什(Kish)、舒魯帕克(Shuruppak)、烏爾(Ur)、尼普爾(Nippur)和烏魯克(Uruk)等。這些城市多位于今天的伊拉克境內。著名的烏魯克王吉爾伽美什是《吉爾伽美什史詩》的主角。傳說中發明楔形文字和泥版書寫的則是烏魯克王恩美卡。該王國境內的舒魯帕克是古代廣為流傳的大洪水故事的最早流傳地。烏爾則是以色列先知亞伯拉罕的家鄉,也是著名的烏爾王朝的首府。尼普爾則以神廟著稱于其時,現代的許多考古發現都來自于這里。還有傳說中的伊甸園的所在地:拉伽什(Lagash)。而基什王薩爾貢(Sargon II,約公元前2340)則創建了阿卡德帝國;等等。先后稱霸的有烏爾第一王朝(約公元前2600—前2400)、拉伽什王朝(約公元前2500—前2300)、烏魯克王朝(約公元前2300)、阿卡德王朝(約公元前2300—前2100)、烏爾第三王朝(約公元前2100—前2000)、伊新王朝(約公元前2000—前1800)和拉爾薩王朝(約元前2000—前1800)。
古代西亞最早的歷史記述主要包括王表(King List)和各種紀事銘文(Inscription)。王表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蘇美爾王表》(Sumerian King List)。《蘇美爾王表》從“王權自天而降”講起,大體格式包括每位王的王都名、王名和統治年限。在該王朝結束時,有總計,共多少王多少年。[3]第一個稱王之所是埃利都城邦。歷經五個城邦的興衰,而后有大洪水,導致王權終結。大洪水之后,王權再次“從天而降”,這次興起于基什,并開始了父傳子的王權傳承方式。在作者眼中,王權是“天”賜予的,非為人力。但是王權只有一個,其所表達的是大一統的觀念。[4]王權的轉移在大洪水前后有變化。大洪水之前,王權是由于“被放棄”而發生轉移,大洪水之后,王權是由于“勝敗”而發生轉手。作者似乎總結出了一種王權轉換的機制。在大洪水之前類似于“禪讓”制,而大洪水之后則是爭霸機制。
最初列王的統治年數都漫長得令人難以置信。隨著敘述的展開,從幾萬年,到幾千年,再到幾百年。從烏魯克王吉爾伽美什之子烏爾儂賈爾開始,有了較為準確的統治年份:“烏爾儂賈爾王30年。”這種準確信息的提供,似乎說明最初版本的作者來自于烏魯克或毗鄰地區,或者活動于該王朝時期。如果結合傳說,烏魯克王恩美卡發明了楔形文字和泥版書寫,似乎可以旁證這一推測。此后不同時期的作者,對王表進行了續編。
到阿卡德時期,作者較為詳細地講述了薩爾貢王。“阿卡德的締造者薩爾貢稱王,他是烏爾扎巴巴的侍酒官,他的父親是花匠,王56年。”在該王朝中間,第六位王之后,作者又大發感嘆:“誰為王,誰不為王?”表明在他心目中,王權經歷了一次重要的轉折。阿卡德王的開國之君薩爾貢,父親身份低微,自己也不過是前王的侍臣,顯然這個王朝的列王使得作者對于誰有資格擔任國王發生了疑惑。薩爾貢的阿卡德語含義是“真正的王”,這個稱謂似乎暗示,他是否是“真正的王”還存在著爭議。在有名的《薩爾貢自傳》中,薩爾貢刻意隱瞞了父親的身份,而只說明自己的母親是“高級女祭司”。這似乎在暗示讀者,薩爾貢是神人結合的產物。對比這兩份帶有歷史意味的文本,似乎王權存在父系與母系之別。《王表》作者明顯強調的是父系傳承制,而《自傳》則通過母系來獲得“神”的眷顧。[5]
而且,對比《王表》和《自傳》可以發現,《王表》作者似乎在故意強調薩爾貢卑賤的出身,因此選擇了其父為花匠的說法,并在隨后發出“誰為王,誰不為王”的感嘆,借以表達對王權淪喪的不滿,頗有春秋筆法的味道。
阿卡德王朝之后是烏魯克王朝。該王朝結束后,作者說“王權被帶到古提的軍中”,然后非同尋常地以古提的軍隊開始敘述該王朝的王表,而不是按慣例以城邦名開始。古提人的統治結束之后,也加上“提里干王(Tirigan)40天,21位王共王91年又40天,古提的軍隊被擊敗,王權被帶到烏魯克”。重新回到了以城邦名開始敘述每個王朝的王表格式。出土銘文《烏圖黑加爾的勝利》,正是講述烏魯克王烏圖黑加爾(Utu-hegal)如何受神眷顧,受命擊敗古提人的故事。
銘文稱古提人為“山中的毒蛇,褻瀆諸神、邪惡蠻橫的蠻族,竊取蘇美爾的王權,搶劫已婚婦女,奪走孩童。古提王提里干派兵控制運河,到處駐軍設卡,阻斷水源,致使大路荒草叢生”。銘文最后說道,提里干兵敗逃入達布倫城(Dabrum),結果被捕,交給烏圖黑加爾派來的使臣。將《王表》和《烏圖黑加爾》銘文互相印證,似乎說明王表采用新的格式敘述古提王朝的用意與上述銘文基本一致,即強化文明與野蠻之別,武力征服與合法王權有異。不過《王表》比較隱晦,而銘文則從民族矛盾的角度,通過人身攻擊來丑化敵人,美化甚至神化自己,說烏圖黑加爾“被恩利爾神賜予力量,為伊南娜神所寵愛”。這種神化的效果也反映在《王表》中,作者說烏圖黑加爾“王420年又7天”,統治年限可與大洪水時代的列王相媲美,迥異于前后諸王。
烏魯克王朝之后是烏爾第三王朝,該王朝的列王被作者直接加上了“神圣的”稱號,隨后的王朝,是該續編者筆下的最后一個王朝:伊新王朝,其諸王也都享有“神圣的”稱號。這說明續編者屬于或自我認同于這最后一個王朝,并且在美化最后兩個王朝。《王表》的這一寫法,可能不僅反映了這兩個王朝新的神化王權的努力,而且也表明包括歷史記述在內的文化活動受到了鼓勵,從而繁榮起來。
現存的《吐馬爾編年史》(Tummal Chronicle)記述了尼普爾的恩利爾神廟五次被毀,五次重建的歷史。[6]其中最后三次都是由烏爾的統治者進行的。神廟第四次重修時,距離上一次重修已經好幾百年,而這次的重修者,就是烏爾第三王朝的烏爾納木(Ur-Nammu)和舒爾吉(Sulgi)。由于現存蘇美爾泥版文書中,出現最多的國王分別是烏爾第三王朝的舒爾吉和伊新王朝的伊斯麥達干(Isme-Dagan)。似乎可以推斷,處在蘇美爾文明末期的這兩個王朝都在鼓勵文學創作活動,進行文化宣傳,其中包括續編《蘇美爾王表》。[7]
最后《王表》的作者總計了有多少個稱霸的王朝,多少位王,以及他們統治了多少年。如果聯系到古代兩河流域對計時的興趣,他們率先發明了六十進制的計時方法,以及復雜的天文歷法。我們可以理解《王表》所體現的這種對時間計算的偏好。在隨后的巴比倫文明時期,這種追求精確計時的特色更加突出,出現了《名年編年史》,每一年都有一個單獨的名稱,成為紀年系統中獨特的一年。而且這些用以名年的名字,并非僅僅是國王的名字,這反映其計時系統似乎獨立于王室,從而與王朝紀年系統適當地分離。“在因奈亞(Inaia)年,國王薩姆什阿杜(Samsi-Addu)出生,在……日有食之……在達尼亞(Daniya)年,亞述馬力克王攻取胡普蘇姆(Hupsum);在恩納姆辛(Ennam-Sin)年,遠方發洪水。”[8]但是,在巴比倫時代,隨著王權的強化,名年也逐漸為王所壟斷,使得名年開始變為清一色的帝王年號紀年。一份記錄公元前9世紀兩位亞述王——撒縵以色三世(Shalmaneser III,公元前859—前824)及其子薩姆什阿達德五世(Shamshi-Adad V,公元前824—前811)統治的編年史中,從公元前858年起都使用薩魯巴爾迪尼什名年,最后三欄,則開始使用國王撒縵以色名年;薩姆什阿達德即位后,則一直用他的名字名年。“在薩姆什阿達德年,叛亂;在薩姆什阿達德名年,總指揮亞哈魯(Yahalu)叛亂;薩姆什阿達德名年,宮廷傳訊官貝爾丹(Bel-dan)叛亂……”偶爾,還會有非帝王名年官,如“(公元前745年,)在亞法拉(亞述首都)總督納布貝拉俞瑟(Nabu-bela-usur)年……”[9]
《蘇美爾王表》最初編訂于公元前2000年左右,此后一直流傳有緒。續編者甚眾,在兩河流域也廣為人知。直到基督教興起,其權威性開始受到前所未有的質疑和挑戰。公元2世紀第一位基督教世界史作家阿非利加(Sextus Julius Africanus,約160—240)就開始猛烈批評迦勒底(Chaldean,猶太歷史中的巴比倫統治王朝)王室譜系的作者們,說他們為了虛名,捏造了涵蓋漫長歷史的先公先王表。但是,蘇美爾書吏也奉行“恪守師說”“嚴謹工作”的工作原則。在隨后的巴比倫時代,泥版文書更有一套嚴格的書寫抄校程序。抄錄者會署名,說明自己“對照原文抄錄并校正”,保證他們所抄錄的歷史記述的忠實性。[10]
大概是在《王表》的刺激下,各城邦開始編訂自己的編年史。《拉伽什王室編年史》也以大洪水為開篇,但是增加了許多具體的內容,如“大洪水吞沒并摧毀大地之后,人類頑強地存活下來,得以繁衍。當黑頭民重新興起,人群開始有姓氏,官府出現的時候,安神和恩利爾神尚未從天上賜下王權,沒有鍬,亦無鋤頭、背簍和劃犁用以開墾土地,到處是無聲的人群。那時的人類要在缺乏照料的情形下度過長達百年的童稚期,成年之后還要活百年。由于不能自我養活,人群數量衰減,羊群滅絕,不生產水果。還沒有地區和人民用酒祭奠或用甜酒祭神”。
與《蘇美爾王表》極簡的敘述風格不同,《拉伽什王室編年史》不僅列舉了王名和年代,還盡可能簡要地交代每位國王的業績和值得注意的事情,尤其重視敬神和建造神廟,修筑溝渠的活動。如“烏爾南瑟(Ur-Nanse)建造了他喜愛的神廟……恩達殷斯,開鑿了‘狂獅渠’……普祖爾馬麻(Puzur-Mama)信奉女神扎扎魯(Zazaru)”,等等。但是,另一方面,則是計時方面的疏忽。年表中統治不超過百年的王,竟然只有四位,包括最后三位王,末尾三位王加起來統治了110年。這部《編年史》的編者對近百年史較為熟悉,而對此前歷史的了解較少。同時從側面反映出該城邦的歷史記敘活動較為晚起,甚至不到百年。但是,這部編年史的內容,也反映了地方特色,即修筑河渠、建造神廟和統治者之間的密切關系。城邦統治者和地方編年史作者對于民生更加重視。
《王表》計算漫長世系,主要采取羅列王名和年數的形式,與此相比,各種紀事銘文雖然也很簡潔,但有一些情節和生動的描寫。通過這些生動的描寫,王的形象變得非常鮮活。首先,王與神的關系更加密切,神的身影頻繁出現。包括神的囑托、神的祝福,而且在行文中,王與神不分,或者說,王號中含有神名。國王每次出場,都必定與神同行。如《烏圖黑加爾的勝利》中,幾乎每次提到國王之名,都是“恩利爾神賜予力量的王、伊南娜神寵愛的王、烏圖黑加爾王”。而在《王表》中,在“王權自天而降”之后,具體的神似乎就再無蹤影。
其次,強調王的行動及時有力,迅速達成目的。“離開伊斯庫爾(Iskur)之后第四天,在南蘇(Nagsu)扎營;第五天在伊利塔普(lli-tappe)扎營;俘虜了提里干的使節烏爾尼納祖(Ur-Ninazu)和納比恩里爾(Nabi-Enlil);第六天,拔營之后在喀爾卡拉(Karkara)扎營,前往伊斯庫爾(Iskur)祈禱……當天夜里趕到阿達布(Adab),向烏圖(Utu)祈禱……并設伏。能干的烏圖黑加爾擊潰了敵人。”這段文字將一場在神的幫助下,成功進行的閃電戰生動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再次,王舉行了戰前動員演說。在烏圖黑加爾出兵之前,“他對市民發表演說:‘恩利爾神已經將古提人交給我了,伊南娜神將是我的后盾。杜木茲神(Dumuzid-ama-usumgal-anan)宣布了,我的事就是他的事,并且指派寧蘇女神(Ninsumun)之子吉爾伽美什為我的指揮官。’烏魯克和庫拉巴(Kulaba)的民眾群情振奮,一致擁護,于是他征召了自己的精銳部隊”。雖然,這里并沒有對敵我雙方的戰斗部署和戰略戰術的記載,但是,結合前文所引對敵人的詛咒,似乎表明,這是在為發動一場拯救蘇美爾人民的戰爭所做的宣傳鼓動。
《蘇美爾王表》和《烏圖黑加爾銘文》可以被視為兩種不同的歷史寫作體裁。《王表》是編年史,以計算時間為主,紀事為輔,主要內容是統計王名和統治年限。統一王朝似乎有專門的計時官員,所以其所編制的編年史在時間計算方面較為精確。相對而言,城邦編年史出現較晚,甚至是對《蘇美爾王表》的模仿,計時也不是太準確,但是,反映了當地諸多民生方面的內容。《銘文》則是紀事體,以記錄某件史事為主,往往敘述國王的某次活動。這種銘文更直接地為政治宣傳而作,多含感情色彩濃郁的語句,敘事生動,行文緊湊。《烏圖里加爾銘文》也包含豐富的權謀、奇策,富有歷史借鑒意義,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當代史的書寫魅力。
約公元前1800年,古巴比倫王國開始興起,由于其主要使用阿卡德語,與之前流行的蘇美爾語不同,因此,歷史學家稱此后千余年使用阿卡德語的兩河流域歷史為巴比倫—亞述文明。先后有古巴比倫王國(約公元前1800—前1600)、亞述王國(約公元前1900—前1300)、新巴比倫王國(約公元前1200—前600)和波斯帝國(約公元前539—前323)。波斯帝國興起后,雖然還使用阿卡德語,但是波斯語越來越流行。此后興起的塞琉古王國(約公元前312—前63)又使得希臘語成為官方語言之一。帕提亞王朝(約公元前170—公元224)和薩珊波斯王國(約224—前651)都可以被視為波斯帝國的復興。此后阿拉伯帝國崛起,西亞北非步入中古時代。
蘇美爾歷史撰述與巴比倫—亞述歷史寫作之間的繼承性,從續寫《蘇美爾王表》的活動中清晰可見。巴比倫王國的史家接續《蘇美爾王表》,寫作巴比倫王國編年史。但是,他們似乎沒有采用原本通行的《蘇美爾王表》版本,而是另有所本,因為其中王的統治年數和先后順序不盡一致。例如被格拉斯內編號為3號的《巴比倫編年史》記載,大洪水之前有五城,九位王,而通行本《王表》為五城,八位王。西帕爾(Sippar)之后,王權被帶到拉拉克(Larak),而不是蘇魯帕克。但是《巴比倫編年史》的格式一仍其舊。“在巴比倫……蘇姆拉(Sumu-la-El)統治36年,薩比烏姆(Sabium)統治14年……漢謨拉比統治43年……十一位王,統治300年,巴比倫王朝被放棄,王權去往西蘭(Sealand)。”[11]
由于爭霸戰事頗為頻繁,王朝更替并不是特別明晰,一個王朝可能在短期之內覆滅和重建,不斷獲得或失去王權,《王表》體裁不足以表述如此復雜的局面。后來,基督教史家批評《王表》將同時代的國王當做先后更替的國王,從而拉長了歷史總年數。這個批評是有一定道理的。
新亞述王朝重新統一兩河流域,尤其是阿述爾巴尼拔大興文治,兩河流域的歷史撰述從內容到形式都更加豐富多彩。有趣的是,這位國王在希臘和拉丁史學作品中,被描述為一位“比女人更加女性化的”末代君王,“妻妾環繞,身著女裝,紡織羊毛,指派女工,女里女氣,比女人還嫵媚”。[12]這位在西亞史書中到處擴張、殘酷對待被征服者、文治武功赫赫的一代霸主,竟然在異文化中以“反面”的形象出現,象征了古代巴比倫文化在“地中海—阿拉伯海世界”西部地區被顛覆、曲解的歷史命運。
古亞述和古巴比倫王國的擴張,適應了這一時期地中海—阿拉伯海地區日趨密切的國際交流需要。安納托利亞地區的赫梯王國與埃及王國和古巴比倫王國保持著緊密的外交往來。在西亞各地,出現了王朝編年史。與《王表》寫作體裁不同,王朝編年史是按年紀事,紀年與紀事并重,其發展趨勢是紀事越來越重要。古亞述王國的王朝編年史,采用名年系統,簡要記錄每年發生的軍國大事,因此,往往又被稱為“名年編年史”(Eponym Chronicle)。一部反映亞述古王國歷史的名年編年史,自納拉姆辛(Naram-Sin,約公元前1830—前1815年在位)開始按年敘事,集中講述了沙希姆阿達德一世統一幼發拉底河流域的經過。
現存赫梯王朝的歷史撰述,多以第一人稱的方式展開敘述,這可能是受國王詔令格式的影響,也有可能是受埃及文化的影響。著名的哈吐什里一世(Hattusili I,約公元前1586—前1556年在位)臨終前改變王位繼承人的長篇詔書,詳細敘述了廢黜前一位王儲,而選立穆爾西里一世(Mursili I,約公元前1556—前1526年在位)的原因。哈吐什里三世(Hattusili III,約公元前1267—前1237年在位)講述自己登基經歷的長篇文書,也非常富有歷史感。他從自己出生開始講起,到自己如何被女神索斯佳(Sausga)選中為其祭司,如何結婚,在幾位父兄國王的統治下經營自己的小王國,以及自己起初如何扶立年幼的外甥為王,并最終奪取王位的經過。文書證實他的宣言:“我從未犯下什么過失!”
穆爾西里二世(Mursili II,約公元前1321—前1295年在位)講述自己經歷的作品則直接被赫梯學家稱為編年史,因為他不僅按照時間的先后順序講述自己登基的經過,并且逐年敘述自己登上王位之后征戰的歷史。當他的輔國大臣去世后,他收到對手的來函:“你還是個小毛孩,無知之極,我根本就無法尊重你!現在,你的國土淪喪。你的步兵和戰車兵太少。我的軍隊數量龐大,我的戰車比你多得多!你的父親曾經擁有龐大的步兵和戰車兵,但是,你還是個小毛孩,能統治哪里呢?”生動地展現了那個時代,這一地區弱肉強食、酋邦林立的軍事政治生態。作者接著引出編年史,“我登基之后,在十年之內征服了四周的敵對酋邦,擊碎了他們的勢力”。此后一年接一年,按照春和冬的次序,穆爾西里二世非常細致地敘述了自己攻擊敵人的歷史,春天出擊,冬天宿營。十年之后,作者重新作序,開始續寫。“我繼承王位業已十年。我親自征服了敵對的酋邦,他們不再存在了。太陽女神指示我去做的事情,我都做了并記錄了下來。”接著從“春天來了”,開始講述,至“我在安庫瓦(Ankuwa)冬營”,結束一年的敘事,如此敘述一直到第19年。[13]
此類第一人稱敘事的歷史記敘,如果篇幅長,則是匯總編輯每年的紀功柱銘文而成。這一編寫原則,從新亞述王國阿述爾巴尼拔二世(Assurnasirpal II,約公元前883—前859年在位)的豐富文獻活動可以得到佐證。例如,他的編年史第五年的內容,與“庫爾德石碑(Kurkh Monolith)”的征戰描述相近。第18年的內容與“標準銘刻(Standard Inscription)”內容相近,講述自己遠征黎巴嫩,以及修復卡拉城(Calah,今尼姆魯德)的經過。又如記載薩爾貢(Sargon)繼位15年來赫赫戰功的圓柱體銘刻殘片,則較為明確地表達了供后人閱讀、銘記的愿望。“讓未來的王侯、我的孩子們修復殘廢的宮殿,請閱讀我的紀功柱,并打油獻祭,加以修復。”[14]
樹立紀功碑,將自己的豐功偉績銘刻于金石,或安置于神廟,或矗立于邊界,或聳立于王宮,都可以算是歷史記憶的一種。立在路人可見之處,是對人的昭示;而立在高處,肉眼難及,則是對神的訴說。從史學史的角度而言,古代埃及的碑銘,留存較多,為我們了解這種古代歷史書寫方式提供了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