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海浪(4)
- 海浪 達洛維太太
-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
- 4773字
- 2019-07-12 14:59:30
“現在,”路易說,“我們全起身離席,站了起來。柯里小姐把那個黑本子攤開在小風琴上。每當我們唱起歌來,把自己稱作小孩子,祈求上帝保佑我們睡夢平安的時候,很難不掉下眼淚來。當我們憂心忡忡得情緒凄慘、身上發抖的時候,在一起唱歌是很甜蜜的。大家悄悄互相偎依著,我靠著蘇珊,蘇珊靠著伯納德,緊握著手,心里都擔著不少心事,我擔心著我的口音,羅達擔心著數目字;但大家有決心去克服。”
“我們像小馬駒似的排隊上樓,”伯納德說,“一個跟在一個后面不住地蹬蹄子、踏腳,搶著進浴室。我們你一拳我一腳,互相扭打,在潔白的硬板床上跳著蹦著。該我洗了。我馬上就來。
“康斯泰伯太太腰里圍著條浴巾,拿起她那塊檸檬色的海綿來,在水里浸浸濕;它變成了巧克力似的棕色;水珠直滴;然后高高舉在渾身打著戰的我的頭頂上,擠了一下。水順著我的脊背溝直淌下來。我身體兩側產生像針刺似的感覺。我渾身皮膚火熱。我身上干燥的角落都被淋濕;我冰涼的身體變得暖洋洋的;它被沖刷得干凈發亮了。水沖下來把我像條黃鱔似的裹在里面。現在一條暖暖的浴巾把我圍了起來,當我擦一擦背的時候,它毛茸茸地弄得我心癢癢的。強烈豐富的激情在我心靈的屋頂上涌現;這一天——樹林里的經歷像大雨般傾盆而下;還有埃爾弗頓;蘇珊和鴿子。沿著我心靈的墻壁順流而下,交匯在一起,這一天的經歷顯得那么豐富多彩。現在我馬馬虎虎地套上了睡衣褲,躺在一條飄浮在微光中的薄薄的被單下,它像由一個浪頭激起來的水花那樣漸漸蓋住了我的眼睛。透過它,朦朧而遙遠地,我聽到了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開始合唱的聲音;車輪聲;犬吠聲;人們的叫喊聲;教堂的鐘聲;合唱開始了。”
“當我折好自己的襯衫和斗篷時,”羅達說,“同時也就拋開了我想成為蘇珊或者珍妮的那種不可能實現的愿望。不過我要竭力伸直腳趾尖去碰著床腳的欄桿;我要借腳尖碰著欄桿,讓自己有一點堅實牢靠的感覺。現在我不會沉沒了;也不至于陷到薄薄的床單底下去了。現在我屏聲靜氣,伸直身子平躺在這不牢靠的床墊上。我現在是露出在地面上了。我不必再站直身子,被人打倒,送了命。一切都顯得宛轉、柔和。墻壁和食柜潔白,黃色柜面宛轉變曲,上面的鏡子發白閃光。現在我可以把我的心情盡情傾訴出來了。我可以想象我的無敵艦隊正在乘風破浪前進。我可以回避開不愉快的接觸和沖突了。我獨自在白色的山巖下航行。唉,可是我仍舊在沉沒下去、陷下去!那是食柜的邊沿;那是嬰兒室的鏡子。可是它們在伸展、延長。我陷落在像一堆黑色羽毛似的睡夢中;它沉重的翅膀壓住了我的眼睛。穿過黑暗,我瞧見那長長的花壇,康斯泰伯太太從長著南美絲光草的那個角落上跑出來,告訴我我的姑母已經來了,要帶我坐馬車走。我上了車,又逃脫了;我靠有彈簧后跟的靴子跳過了樹梢。可是現在我又掉進了停在大廳門前的馬車里,她坐在車里點頭晃動著黃色羽毛,眼光嚴厲得像發亮的大理石。唉,從夢中醒來吧!瞧,原來是衣柜。讓我把自己從波濤里拉出來吧。可是它們向我壓過來;它們把我卷在它們那巨大的波峰中間;我頭上腳下;我被翻倒了;我四腳朝天,倒在這些長長的光線中,這些長長的波浪里,這些看不見盡頭的小路上,有人在背后追呀,追呀。”
太陽正在升起。藍色和綠色的海浪扇面形地迅速掃過海岸,繞過一棵棵海冬青的花穗,在沙灘上這兒那兒地留下了一個個發亮的小水潭。潮頭退卻后留下一條隱約可辨的黑色印跡。原來迷離模糊的礁石輪廓清晰起來,露出上面紅色的裂縫。
一條條黑白分明的暗影橫在草地上,在花心草尖上跳動的露珠使花園顯得像一幅尚未整個完工而只是一些零碎亮斑拼成的鑲嵌畫。胸脯上有鮮黃和玫瑰色斑點的鳥兒不時喧鬧地齊聲高唱一曲,仿佛一些滑雪的人在手挽手地笑語歡騰,接著又突然寂靜無聲,仿佛被人打散了似的。
太陽更加大片地照亮了屋子。陽光觸到了窗角上不知什么綠色的東西,使它顯得像一塊翡翠,像一個無核鮮果似的一汪嫩綠。陽光映得桌椅輪廓分明,使白桌布上像繡上了金光燦爛的條紋。隨著光線的增強,不時會有某處的一個蓓蕾綻開,花朵怒放,上面還帶著嫩綠的脈紋,微微抖索,仿佛綻蕾開放時的一番努力使得它搖曳不定,同時還仿佛用它們纖細的鈴舌撞擊著雪白的鈴壁似的發出隱約可辨的丁冬聲。每一樣東西都顯得柔和、朦朧,仿佛碗碟的瓷是流動的液體,刀叉的鋼是水做的。同時那浪濤碎裂時的震蕩發出沉悶的回響,仿佛一些大木頭砰然落在海岸上。
“現在,”伯納德說,“時間到了。白天已經來臨。車子已來到大門口。我那口大箱子壓得喬治的羅圈腿更加彎曲。討厭的儀式結束了,還有賞錢呀,在前廳里的告別呀。現在輪到跟母親哭哭啼啼的分別儀式,跟父親的握手道別儀式;現在我必須不停地揮手,不停地揮手,一直揮到拐彎不見。現在這番儀式總算結束了。謝天謝地,全部儀式都已結束。我現在是獨自一人了;我就要第一次去進學校。
“誰做事仿佛都只干眼前這一次;下次決不再干。決不再干。非干這類事真可怕極了。人人都知道了我要去進學校,第一次去進學校。‘那孩子是第一次要去進學校了。’女傭人一邊擦著樓梯級一邊說。我決不能哭。我得像沒事人似的望著他們。現在到了張著血盆大口似的車站門口:那圓盤大鐘在直瞪著我。我一定得不斷說些漂亮辭藻,好有些牢靠的東西擋著我,隔開女仆們的注視,盯著我瞧的那些大鐘的漠不關心的臉的注視,不然我會哭出來的。那是路易,那是奈維爾,穿著長外套,提著手提包,待在售票窗邊。他們很鎮定。可是他們顯得跟往常不同。”
“伯納德來了。”路易說,“他很鎮定;他很自在。他一邊走一邊晃動著提包。我要跟在伯納德后面,因為他一點不露怯。我們被人流擁著走過售票處,一直走向月臺,就像一條溪流帶著樹枝枯草涌到橋腳邊。這兒是那個非常強大的深綠色火車頭,周身沒有脖子,只有脊梁和大腿,呼呼直冒氣。值班員吹起了他的哨子;信號旗放了下來;仿佛輕輕一推引起一場雪崩那樣,毫不費力地順著勢頭,我們就向前開動了。伯納德鋪開一條毛毯,玩起了羊蹠骨游戲。奈維爾在看書。倫敦逐漸零落散亂起來。倫敦逐漸擴大延伸。那兒有林立的煙囪和高塔。那兒有一座白色的教堂;那兒是一根高出在塔尖之上的桅桿。那兒是一條運河。現在那兒是一片開闊的地面,上面有柏油路穿過,奇怪的是這會兒就有人在那兒行走。那兒有座小山,上面是成排紅色的屋子。有個人正在過一座橋,后面跟著一只狗。現在那個著紅衣服的孩子開始開槍打一個農夫。那個著藍衣服的孩子把他一把推開。‘我舅舅是英國最好的射手。我表哥是馴養獵狐犬的能手。’吹牛皮開場了。我卻沒法吹,因為我父親在布里斯班的銀行里工作,我說話帶澳洲口音。”
“經過這一場混亂,”奈維爾說,“經過這一場混亂和騷動,我們總算到了。這的確是個重大時刻,——的確是個莊嚴的時刻。我像一位老爺來到了他講究的府舍。那一位就是咱們學校的創辦人;咱們赫赫有名的創辦人,他正抬起一條腿站在院子里。我們問候了我們的創辦人。這個肅穆的四方庭院里充滿著一種高尚的古羅馬氣派。各班級的教室里已經亮起了燈光。這些也可能是實驗室;那兒準是圖書館,我將要在那里面鉆研純正的拉丁文,熟練掌握那些精致的語句,朗讀維吉爾、盧克里修斯清晰、響亮的六音步詩;還要讀著寬邊四開本的大厚書,毫不含糊地帶著滿腔激情吟誦著喀特勒斯的情詩。同時,我還要躺在長滿令人刺癢的小草的田野里。我要跟我的朋友們一起躺在高聳的榆樹下。
“瞧,那是校長。可惜,他不由得要引起我的嘲笑。他太會花言巧語,同時也太油光水滑了,就像公園里的那種雕像那樣。而且在他的背心,他那件繃緊得像鼓皮似的背心的左邊,還掛著個十字架。”
“老克雷恩,”伯納德說,“現在要站起來對我們講話了。老克雷恩,那位校長,鼻子長得就像一座落日照耀下的大山,而且下巴上還有條發藍的皺紋,就像被某一個游客放火燒焦了樹木的山溝似的;又像是隔著雨濛濛的窗子望見的亂木叢生的山溝似的。他搖頭晃腦地滿嘴凈講些漂亮的大話。我也愛漂亮的大話,不過他那些話實在過分熱烈得不像是真話了。可這一次他卻深信它們都是真話。當他頗為吃力地搖搖擺擺蹣跚著離開房間,撞開彈簧門走了出去時,全體老師也都頗為吃力地搖搖擺擺蹣跚著撞開彈簧門,走了出去。這是我們離開姐妹們,在學校里所過的第一晚。”
“這是我在學校里所過的第一晚,”蘇珊說,“離開我的父親離開了我的家。我淚眼模糊,淚水刺痛了雙眼。我討厭松木和漆布地毯的氣味。我討厭那飽經風雨的灌木叢和衛生間里的瓷磚地。我討厭人人都在嘻嘻哈哈地開玩笑,一副傻相。我把我那些松鼠和鴿子留下來讓小男仆照料了。廚房門砰地一聲,柏西打烏鴉的槍聲在樹葉叢中啪啪地直響。在這兒,一切都是虛假的;一切都是俗氣的。羅達和珍妮正穿著棕色斜紋布衣服遠遠地坐在一邊,瞧著蘭伯特小姐在一幅亞歷山大皇后的肖像下面坐著,朗讀放在她面前的一本書。那兒還有一幅手工針黹,是不知哪個女人繡的。要是我不噘著嘴,不扭著手帕,我準不由得要哭出來。”
“蘭伯特小姐戒指上那紫色的光,”羅達說,“不斷在祈禱書潔白書頁上那塊黑色的污斑上來回閃過。這是一種像葡萄酒似的、含情脈脈的光芒。等我們的行李在宿舍里安頓好以后,我們就緊挨在一起坐在一張世界地圖底下。這兒有上面帶墨水缸的寫字桌。我們可以用這兒的墨水來寫我們的作業。可是在這兒我什么也算不上。我沒有自己的面目。這一大群同伴,都穿著棕色斜紋布服,使得我沒有了自己的獨特人格。我們全都是冷冰冰的,毫不友好。我要想法扮出一副鎮定自若、一副不同凡響的臉來,而且要使它帶著無所不知的神氣,然后整天帶著它,像貼身帶著的護身符那樣,同時,——我發誓要做到,——我還要在樹林里找到一個幽谷,讓我可以在那兒把我那形形色色的稀世珍寶全顯示出來。我決計要做到這一點。因此我決不哭。”
“那個黑黑的女人,”珍妮說,“顴骨挺高,有一身像帶花紋的貝殼似的閃閃發光的衣服,準備著在晚上穿。這在夏季還挺不錯,不過在冬天,我還寧肯要一身薄一點的衣服,上面嵌著紅線,會在爐火光下閃閃發光。這樣等亮了燈以后,我好著上我的紅衣服,薄得像輕紗似的,緊裹在我身上,當我跳著舞走進房間來時,它會飄揚起來。當我走到房間中央在一張描金靠椅上坐下來時,它會散開成一朵花兒似的形狀。可是蘭伯特小姐卻穿了一身灰暗的衣裳,當她坐在一幅亞歷山大皇后的畫像底下,把一只雪白的手指堅定地按在書頁上的時候,它從她雪白的花邊披肩下面像小小的瀑布似的垂了下來。然后我們就做起祈禱來。”
“現在我們兩個一排地向前走,”路易說,“整整齊齊像典禮隊伍似的走進小教堂。我喜歡我們走進這座神圣建筑物時四周籠罩的暗淡光線。我喜歡這種整整齊齊的排隊前進。我們列隊走進去,各自坐了下來。當我們進去時大家都一樣,誰都不顯得突出。我現在喜歡看到克雷恩博士稍微有點蹣跚,——但僅僅是由于他的個頭的緣故,——爬上了講道壇,照著一本攤開在那只銅鷹背上的《圣經》念起一段經文來。我心里很愉快;我為他的大個頭、為他的權威感到滿心歡喜。他平息了我那次可怕、丟臉的紛亂心情所引起的、長期縈繞不去的陰云,——當時我們圍著圣誕樹跳著舞,在分禮物的時候他們把我給忘掉了,一個胖女人說:‘這個小孩子還沒有拿到禮物哩,’接著就取下樹梢上一面閃閃發亮的小國旗給了我,而我卻惱得哭了起來,——因為竟讓人家出于憐憫才記起了我。現在這一切都被他的權威、他的十字架平息了,我感到渾身充滿了一種雙腳落到了實地的感覺,覺得我的根一直深深地往下扎去,終于盤繞在一個堅實可靠的核心上。在他讀著經文的時候,我恢復了自己的完整感。我成了在行進的行列中的一個人物,正在轉動的巨大輪子中的一根輪輻,這終于在此時此地就立即使我昂起了頭。本來我一直隱在暗地里,一直躲藏著;但當這輪子一轉動起來,——在他讀經文的時候,——我就昂首踏進了這朦朧的光影之中,就在這兒,剛才我曾瞥見但卻不曾瞧清楚那許多跪著的孩子,那些圓柱子和黃銅祭器。這兒沒有生硬的行為,沒有突如其來的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