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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海浪(5)

  • 海浪 達洛維太太
  •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
  • 4525字
  • 2019-07-12 14:59:30

“那蠢漢做起祈禱來,”奈維爾說,“就害得我挺不自在。當那亮閃閃的十字架在他胸衣上一起一伏的時候,他那干巴巴缺乏想象力的話就仿佛鋪路石那樣冰冷地砸在我頭上。富于權威性的話常常被那些說它們的人糟蹋了。我要嘲笑揶揄這種可悲的宗教,嘲笑那些面如死灰、滿身殘傷、被悲痛壓倒而渾身戰栗的人沿著一條在無花果樹蔭下的灰白色道路上走著,路旁塵土中倒臥著許多孩子——赤身露體的孩子;而裝滿葡萄酒的羊皮酒囊一個個掛在小酒店的門上。復活節時我曾跟父親一起旅行到過羅馬;滿街上都搖搖晃晃地掛著基督圣母的哆哆嗦嗦的形象;還有那種裝在一只玻璃盒子里的基督的可怕形象在街上抬過。

“現在我要側過身去裝作要搔搔腿。這樣我就可以瞧見波西弗了。他坐在那兒,筆直地坐在那些小家伙中間。他透過他那筆直的鼻梁有點吃力地呼吸著。他那雙古怪的毫無表情的藍眼睛帶著異教徒的漠不關心神氣,呆瞪著對面的柱子。他倒可以當一個出色的教堂執事哩。他真該有一根樺樹枝條,好去責打犯了錯的小孩子。他就像那些黃銅祭器上刻的拉丁文句子那樣。他什么也沒看;他什么也沒聽。他遠離我們所有的人,獨自待在一個異教的天地里。可是瞧,——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脖子背后。人們常為了這種手勢而身不由己地終生愛上了一個人。道爾頓、瓊斯、埃德加和貝特曼也像這樣用手拍拍脖子背后。不過他們并沒獲得什么成功。”

“最后,”伯納德說,“那嘮嘮叨叨終于停止。講道結束了。他總算把門口那些白蝴蝶的飛舞都講得無影無蹤,化成了齏粉。他那難聽而粗糙的聲音就像個沒刮干凈的下巴。現在他像個喝醉了的水手似的蹣蹣跚跚回到了他的座位上。這種舉止是所有那些老師們竭力想要模仿的;可是由于身體孱弱,由于穿著灰長褲顯得邋邋遢遢,他們只不過把自己弄得滑稽可笑。我并不輕視他們。他們的古怪樣子在我眼里只覺得可憐。我把這事以及別的許多事記在我的筆記本上,是為了供將來參考。等我長大時,我要經常帶著一個筆記本——一個有許多頁的厚本子,有條不紊地按字母編排。我要把我的警句一一記進去。在‘H’欄下要記上‘蝴蝶的齏粉’。要是在我的小說中我要描寫陽光照在窗臺上,我會去查查‘H’欄,就會找到蝴蝶的齏粉這句話。這很有用。樹木‘用綠色的指頭擋著窗戶’。這也很有用。不過可惜!我很快就被分散了注意力,——被一縷像扭長了的糖果似的頭發,被西利亞那本有象牙封面的祈禱書。路易能眼睛也不眨,整小時整小時地靜觀著大自然。我卻做不到,除非去跟它交談。‘我那不曾被船槳攪動的心靈之湖,平靜地起伏波動,不久就沉入了酣睡。’這一句挺有用。”

“現在我們出了這冷清清的廟宇,來到黃沙的操場上。”路易說,“因為今兒是個半放假的日子(公爵的壽誕),所以他們玩著板球,我們就在長長的草地上玩兒。要是我能成為‘他們’之一,我也寧愿玩那個;我要套上我的護胸,大踏步跨上操場,走在擊球手的最前面。現在你瞧,每個人都跟在波西弗后面。他粗大個兒,笨重地走下操場,穿過長長的草地,向聳立著那些大榆樹的地方走去。他那威風凜凜的派頭是一個中世紀司令官的派頭。在他走過的草地上仿佛留下了一道閃光的腳印。他漠然望著我們這些追隨著他的人、他的忠仆們,去像羔羊似的讓人屠殺,因為不用說,他是準會去從事某一項玩命的冒險事業,最后死在戰場上的。我的心腸變硬了起來;它好像一把雙面銼刀似的從兩方面刺痛著我:一方面,我愛慕他的威風派頭;另一方面,我又鄙視他那粗里粗氣的腔調,——我實在比他強得多,而且我是不服氣的。”

“好吧,”奈維爾說,“現在讓伯納德來開始吧。讓他來嘮嘮叨叨說下去,給我們講各種各樣故事,而我們懶懶散散躺著休息。讓他來描述我們大家的所見所聞,使它們能變得有連貫性。伯納德說世上老是會有故事的。我就是個故事。路易也是個故事。有關于那個著皮靴的孩子的故事,那個獨眼龍男人的故事,那個賣海螺女人的故事。讓他嘮嘮叨叨講他的故事,我只管仰天躺著,透過抖動的草兒瞧著那些戴護胸的擊球手直僵僵走路的樣子。整個世界仿佛都在浮動、卷曲,——地上是那些樹木,天上是那些云彩。我透過樹梢,仰望天空。那上面仿佛在進行著競賽。在柔和的白云之間,我隱約聽到‘跑呀’的喊聲,我聽到‘這是怎么啦’的喊聲。當云被風吹散時,它們就失掉了那一團潔白。要是那種蔚藍色能永遠存在該多好;要是那個空洞能永久存在該多好;要是這一刻能永遠存在下去該多好……

“可是伯納德仍舊在不停地講著。比喻、想象就像泡泡似的冒了出來。‘像一頭駱駝’,……‘一只禿頭鷹’。駱駝是禿頭鷹;禿頭鷹也就是駱駝;因為伯納德是個沒準頭的家伙,吊兒郎當,但卻討人喜歡。是的,因為當他一講起來,一打起那些可笑的比方來,我就會感到一陣輕松。你也會變得輕飄飄起來,仿佛你就是那些泡泡似的;你會變得無拘無束起來;我會感到,我終于擺脫了。就連那些圓滾滾的胖小子(道爾頓、拉本特和貝克)也會感染這種無拘無束。他們覺得這比打板球還好玩。這類話一冒出來他們就會馬上抓住。他們讓毛茸茸的小草刺癢他們的鼻子。可后來我們大家都覺察到了波西弗正龐然大物似的躺在我們中間。他怪里怪氣地大笑了一聲,似乎是贊許我們的嬉笑。但隨即他就搖搖擺擺地在長長的草地上走過去了。我覺得他嘴里正在嚼著一根草莖。他感到厭煩;我也感到厭煩。伯納德馬上發現我們已經厭煩了。我覺察到他的話里有種拼命賣力以致有點過了分的味道,好像竭力在說:‘你們瞧!’可是波西弗回答說:‘不。’因為他總是會首先看出別人的虛假來;而且又粗魯到極點。一句話說到半截怯生生地微弱下去了。是的,終于出現了那種可怕的時刻:伯納德泄了氣,說的話一點連貫性也沒有了,他頹喪地勉強又支吾了幾句就沉默了,張著口仿佛要哭出來的樣子。這樣說來,在生活的種種苦難和破滅中還包括這樣一種情況——我們的朋友們甚至都不能把他們的故事說完。”

“現在讓我來試試,”路易說,“在我們起身離開之前,在我們去喝茶之前,盡力用眼前這個時刻來作一次最大的努力。這總行得通吧。我們各自分手;有的人去喝茶;有的人去打魚;我去把我的作文交給巴克先生。這總該行得通的。經過一場不和,經過彼此憎恨(我鄙視賣弄想象——我也滿心憎惡波西弗的氣焰),我被攪亂的心情憑著某種突然的省悟重又安定下來了。我要讓這些樹木、這些云彩作證,證明我完全心平氣和了。我,路易,我,這個將要在這個世界上活過未來七十年的人,生來就是身心健全的,超越憎恨,超越不和。這兒,在這塊草地上,我們曾為某種巨大的內在強制力所驅使而圍坐在一起。樹會搖動,云彩會飄走。到時候這種個人獨白也該由大家來分擔。我們不應該總是像敲鑼似的老是只發出一個聲音,每回只報一件大事。孩子們,咱們以往的生活就一直像敲鑼似的;大喊大叫和夸口吹牛;啼啼哭哭和灰心喪氣;在花園里揍彼此的后脖頸。

“現在這些草兒和樹木,這使得藍天被吹開一個空穴后又重新復原、吹動樹葉后又重新歸于安定的飄忽微風,還有我們在這兒抱膝圍坐而成的一圈,都在提醒著另外某一種不同的、更好的、能永遠體現理性的生活秩序。這我是在一剎那之間忽然領悟,而且試圖今晚把它表達為言語、融鑄成一個鋼環的,盡管波西弗在一群小嘍羅俯首帖耳追隨之下莽莽撞撞地走了開去時,把這件事破壞了。不過我倒正需要波西弗;因為正是他啟發了這番詩意。”

“已經多少年,多少月了,”蘇珊說,“不管在喪氣的冬天,或是在寒冷的春天,我都不斷在跑上這座樓梯。現在已是盛夏了。我們上樓去換件白上衣好去打網球,——有珍妮和我,還有羅達隨后也去。我上樓時數著每一級樓梯,把每一步都當一件好歹已經完結了的事情來數。每天晚上我也同樣從日歷上撕下已經過去的一天,然后緊緊地把它揉成一團。每當蓓蒂和克拉拉跪在那兒做禱告的時候,我就懷著報復的心情這樣做。我不做禱告。我向這一天進行報復。我在象征它的東西上面泄憤。現在你已經死了,我說,上課的一天,可恨的一天。它們延續了六月份這整整一個月,——今天是二十五號,晴朗而井井有條的一天,打鈴,上課,按照命令去洗澡,換衣,做功課,吃飯。我們聽從中國回來的傳教士講話。我們被帶去參觀陳列館,看名畫。

“在家里,牧草正在草原上起伏波動。我父親正靠在柵欄上抽著煙。屋子里每當夏日的清風吹過空寂無人的過道時,房門一扇接一扇地砰然開闔。說不定某一幅老畫正在墻壁上晃動。一片花瓣正從瓶里的玫瑰上落下。大車在灌木樹籬上撒落一束束干草。每當我經過樓梯轉角的鏡子,珍妮走在前面,羅達慢吞吞跟在后面的時候,我都像是看見了這一切,我老像是看見了似的。珍妮老在跳舞。珍妮老是在大廳里、在那難看的花磚地上跳著舞;她還在操場上翻筋斗;她常不顧禁令摘朵花來插在耳朵背后,引得柏里小姐烏黑的眼里滿是贊慕之情,是對珍妮,不是對我。柏里小姐挺愛珍妮;我也可能喜愛過她,可是現在不愛了,只愛我父親,還有我用籠子關著留在家里讓小男仆照管的鴿子和松鼠。”

“我討厭樓梯轉角上那面小鏡子。”珍妮說,“它只能照出我們的頭,讓我們的腦袋跟身子分了家。再說我的嘴也太闊,而兩只眼睛又靠得太近;我笑起來牙床露出得太多。蘇珊的腦袋跟它那惡狠狠的神氣,還有那雙草綠色的眼睛,——據伯納德說詩人喜歡它們,因為它們能對付密密的白線針腳,——把我完全比下去了;就連羅達那張癡呆呆的臉也顯得完美,就跟她常放在盆里漂的白花瓣似的。所以我上樓總是急忙跑過她們,跑到下一個樓梯拐角上,那兒掛著面長鏡子,我可以照見自己的全身。現在我能連頭帶身體看到我的整體了;因為就是穿著這件斜紋布罩衣,它們也是連頭帶身體成為一個整體的。瞧,當我擺一擺頭的時候,我細細的身體就從上到下全擺動起來;就連我瘦瘦的腿也在擺動,就像風中的花莖似的。我在蘇珊的死板面孔和羅達的癡呆相中間擺動著;我像地縫中燃燒的火焰那么跳動著;我在晃動,我在跳舞;我從來沒有停止過晃動和跳舞。我晃動著,就像那片像個小孩在灌木樹籬上晃動、曾經嚇了我一跳的樹葉那樣。我舞蹈著,跳出那些圍著黃色護壁板、斑斑駁駁、雜亂無主的墻壁,就像爐火光跳躍著越過茶炊一樣。我甚至在女人們冷漠的眼睛里也發現了興奮的目光。當我讀書時,課本黑暗的邊緣上跳躍著一道紫色的光圈。但我卻沒法理解那有各種變化的每一個單字。我沒法理解那從古到今的種種思想。我不會像蘇珊那樣失魂落魄地呆站著,含著眼淚想家;或者像羅達那樣胡亂地躺在羊齒草叢里,把我粉紅色的布衣染臟,幻想著海底茂盛的花草,魚兒緩緩地游過礁石。我從不幻想。

“現在讓我們快一些吧。現在讓我首先脫下這些粗陋的衣服吧。這兒是我潔白的襪子。這兒是我的新鞋。我在頭發上系上一條白緞帶,這樣當我跳過院子時,它就會一下飄了起來,但又仍舊整整齊齊地系牢在我的脖子底下。一根頭發也不能吹亂。”

“那是我的面孔,”羅達說,“在鏡子里,蘇珊的肩膀背后——那就是我的面孔。不過我要縮在她的身后,好把它藏起來,因為我沒在這兒。我沒有面孔。別的人都有面孔;蘇珊和珍妮有面孔;她們是在這兒。她們的世界是真正的世界。她們身上的負擔是很重的。她們說是就是是,說不就是不;而我卻老在閃避、改口,但總是一下子就被看穿。她們碰上女仆時,她望著她們,并不笑。可是她卻老朝我笑。別人對她們說話,她們知道該說些什么。她們真正在笑;她們真正在生氣;而我卻一定要先望一望,等別人做了以后再照著別人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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