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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海浪(3)

“現在咱們已經穿過樹梢落到了地上。大氣不再在我們頭上卷起它那長長的、討厭的紫色氣浪。咱們著了陸;咱們踏上了大地。這是女主人小花園四周修得整整齊齊的灌木樹籬。午間她們常在園子里散步,手里拿著剪子,修剪玫瑰。現在咱們是在一個四面有圍墻的林子里。這就是埃爾弗頓。我在路口上見過路牌,上面有箭頭標著‘去埃爾弗頓’。誰也沒去過那兒。羊齒草的氣味濃極了,下面長著紅色的菌子。現在咱們驚醒了還從來沒見過凡人的睡夢中的穴烏;現在咱們踏著了那些年深月久、又紅又滑的陳年橡實。這座林子四周圍墻環繞;從來沒有人上這兒來。聽!這是一只碩大的癩蝦蟆在亂樹叢里撲通一聲跳動;那是一顆原生樅樹的果實啪噠一聲落在羊齒草里自己爛掉。

“你踏在這塊磚頭上。望一望墻里面。這就是埃爾弗頓。女主人正坐在兩扇長窗的中間在寫字。幾個園丁正在用又長又大的笤帚打掃草地。咱們是第一個上這兒來的。咱們是這塊誰都不知道的地方的發現者。別出聲:要是園丁看見了,他們就會開槍打咱們的。咱們準會像黃鼠狼似的被釘在馬棚的門上。當心!別動。緊緊抓住墻頭上的羊齒草。”

“我瞧見女主人在寫字。我瞧見園丁在打掃。”蘇珊說,“要是咱們死在這兒,誰也不會來埋葬咱們的。”

“快逃!”伯納德說,“快逃!那個黑胡子的園丁發現咱們了!咱們會被打死的!咱們會像一只□鳥似的被打死,釘在墻上!咱們是在一個不友好的敵境里。咱們一定要逃到那山毛櫸林子里去。咱們一定得藏進樹底下。我來的時候折彎過一枝小樹枝。那兒有條暗道。你盡量低下身子來。緊跟著走,別回頭。他們會當咱們是狐貍哩。快逃!

“現在咱們沒事了。現在咱們可以重新直起身子來了。咱們現在可以在這高高的蒼穹底下,在這廣大的樹林子里伸開手腳了。那只不過是大氣氣浪的噓噓聲。那是一只斑鳩在從山毛櫸樹梢上的隱蔽處沖出來。這只斑鳩在撲翅飛起;這只斑鳩在撲著它那遲鈍的翅膀。”

“現在你又越說越玄,”蘇珊說,“一味編起漂亮辭藻來了。你一會兒像根氣球上的繩子騰空而起,穿過層層樹葉,越飛越高,高不可攀。一會兒你又慢慢騰騰地,落在我后面,不斷地回顧,編著漂亮辭藻。你已經把我撇在一邊。園子到了。這兒是灌木樹籬。羅達正在這兒小路上,把花瓣兒漂在她那只褐色的水盆里不住地晃動著。”

“我的船兒都是白色的。”羅達說,“我不要蜀葵或者牻牛兒的紅花瓣。我要把水盆側過來,讓白色的花瓣在盆里漂動。我現在有一隊船兒正在漂洋過海。我要扔一根樹枝進去當木筏,救一個落海的水手。我要扔塊石子進去,瞧著海底里冒起水泡來。奈維爾走了,蘇珊也走了;珍妮說不定是跟路易在廚房外的后園里采醋栗。乘赫德森小姐正把我們的作業本攤開在課桌上批改,我暫時可以獨自待一會兒。我暫時有點兒自由。我把所有落下來的花瓣拾了起來,讓它們漂在水里。我灑了些雨滴在幾片花瓣上。我要在這兒樹一座燈塔,一個‘美人愛麗絲’頭像。現在我要把這褐色水盆晃來晃去,好讓我的船兒破浪前進。它們有的會沉沒。有的會觸礁。只有一艘會繼續駛著。這一艘就是我的船。它駛進冰窟窿,里面有白熊在嗥,鐘乳石垂下碧綠的鏈子。大浪涌起來了;浪尖彎下頭來,窺視著桅頂的燈。船兒全被打散了,沉沒了,只剩下我的船兒駛在浪頭上,乘風飄到一個海島上,那兒有鸚鵡在呢喃,還有啄木鳥……”

“伯納德在哪兒?”奈維爾說,“他拿走了我的小刀子。我們正在工具房里做小船,蘇珊經過門口。伯納德扔下他的小船跟著她走了,隨手帶走了我的小刀子,用來削龍骨的那把挺快的小刀。他活像一團亂鉛絲,一根舊鐘繩,老晃蕩個不停。他就像窗邊攀著的海草,一會兒干,一會兒濕。他撇下我弄得我挺尷尬;他卻跟著蘇珊走了;而且要是蘇珊一哭,他就會拿著我的小刀,向她瞎謅一氣。那片大的刀刃是個國王呀,那片折斷的刀刃是個黑人呀,我討厭向人夸耀;我討厭跟人糾纏。我討厭到處游逛,把事情攪成一團。現在打鈴了,咱們要遲到啦。咱們現在得把玩兒的東西扔下。咱們現在得一塊兒進去啦。那些作業本已經一本本挨著擺在綠呢桌面上了。”

“我不會去回答動詞變格,”路易說,“等伯納德先答。我父親是在布里斯班[1]的銀行里工作,我說話有點澳洲口音。我要等著照伯納德的答案抄。他是英國人。他們都是英國人。蘇珊的父親是牧師。羅達沒父親。伯納德和奈維爾是上流人家子弟。珍妮跟她祖母住在倫敦。現在他們正在吮著筆尖。現在我們正在卷著作業本,斜眼偷看著赫德森小姐,數著她胸衣上的紫色鈕扣。伯納德頭發里有片木屑。蘇珊眼睛有點發紅。兩人都滿面紅光。可我卻臉色蒼白;我渾身整潔,我的燈籠褲用一條有蛇形銅扣的皮帶扎緊。我的功課都記得挺熟。他們能知道的永遠不會有我多。我又會變格又會變性。我能知道世界上一切東西,只要我愿意。可我不想出頭露臉去回答功課。我的根受到壓制,像花盆里的花根似的一味繞著轉。我不想出頭露臉,在這口黃黃的鐘面、一直嘀嗒個不停的大鐘支配下過活。珍妮和蘇珊,伯納德和奈維爾互相抱成團,糾合成一根鞭子來抽打我。他們譏笑我的整潔,嘲弄我的澳洲口音。我現在要學伯納德那樣含含糊糊地說幾個拉丁字。”

“那都是潔白的字眼,”蘇珊說,“像在海邊揀到的石子似的。”

“我一說出它們來,它們就左右搖晃著尾巴。”伯納德說,“它們直搖尾巴;它們直晃尾巴;它們成群結隊在空中飄來飄去,一會兒向這,一會兒向那,飄個不停,一會兒分開,一會兒又合攏。”

“那都是金黃色的字眼,都是火紅的字眼。”珍妮說,“我喜歡要一身火紅的衣服,金黃色的衣服,深黃的衣服,好晚上穿。”

“第一個時態,”奈維爾說,“都有不同的含義。世上有一種秩序;這個世界上有各種特殊,各種差別,我現在還剛剛踏進這個世界的邊緣。因為這還只不過是個開端。”

“現在赫德森小姐,”羅達說,“把書合上了。現在可怕的事開始了。現在她拿起一段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幾個數目字,六、七、八,接著又畫了個叉叉,又畫了條線。答案是什么?別人都看著;他們看時都露出懂了的神氣。路易寫了;蘇珊寫了;奈維爾寫了;珍妮寫了;現在就連伯納德也動手寫了起來。可我卻寫不出。我看見的只是幾個數字。別人都交上了他們的答案,一個挨一個。現在該我了。可是我卻沒有答案。別人都讓走了。他們砰地關上了門。赫德森小姐也走了。我一個人被留下來想答案。現在這些數目字沒有一點意義了。已經失去意義了。鐘在嘀嗒嘀嗒走著。兩只指針像是兩支正在沙漠里行進的車隊。鐘面上那些黑線是綠洲。長針走在前面,去找尋水。另外那只針在沙漠滾燙的石子上艱難地掙扎著往前走。它就要死在沙漠里了。廚房門砰地關上了。野狗在遠處吠著。瞧,那彎彎扭扭的數目字開始包含著時間;它里面包含著世界。我動手描一個數目字,世界就被曲線包了進去,可我自己卻在這條曲線外邊;現在我把它描合攏……就這樣……全合攏了,成了個整體。世界是個整體,而我卻在外面,哭喊著:‘哦,救救我,別讓我永遠被趕出在這時間的曲線外面!’”

“羅達坐在那兒呆瞪著黑板,”路易說,“坐在課堂里,我們卻在伯納德正講他的故事的這會兒,顧自己逍遙在外,到這兒采幾枝麝香草,到那兒摘一片青蒿葉子。她兩只肩膀往后挺著,就像只小蝴蝶的翅膀那樣。當她眼瞪著那些粉筆數字時,她的心也鉆進了那些白圈圈;它跨過那些白色的曲線,獨自走進了一片空虛。它們對她來說是毫無意義的。對它們她想不出答案來。她沒有像別人那樣的一個軀體。而我,盡管說話帶澳洲口音,父親是在布里斯班的銀行里工作的,卻并不像害怕別人那么害怕她。”

“現在,”伯納德說,“讓咱們爬到醋栗樹叢的蔭蓋下面去講講故事吧。咱們去過一下地下的生活。讓咱們去占有咱們那塊在神氣的醋栗樹叢映照下的秘密國土吧,那樹叢就像一座大枝形燭臺架似的,一面通紅閃亮,一面卻漆黑無光。這兒來,珍妮,要是咱們倆彎著身子擠緊一點,就能坐在醋栗樹葉子的蔭蓋下,瞧見爐香裊繞。這是咱們的天地。別人都沿著馬車道走過去了。赫德森小姐和柯里小姐的裙擺在旁邊掃過,就仿佛滅燭用的罩子似的。那是蘇珊的白短襪。那是路易干干凈凈的跑鞋不慌不忙地在砂地上走過。這兒來了一些親愛的貴客——枯枝敗葉。現在咱們是在一塊沼地上;一個瘴癘橫行的叢林里。這兒有只滿身長蛆的白象,它是被箭射中眼睛而死的。那些忙亂不停的鳥兒——蒼鷹、兀鷹閃爍發光的眼睛,其中的含義顯而易見。它們把咱們當成了倒下的樹。它們去啄一條蟲,——結果卻是條戴眼罩的眼鏡蛇,——它們就憑它去身帶烏紫潰爛的傷疤,等著一頭獅子來把它砸爛了。這是咱們的天地,在新月和星光的照耀下;半透明的巨大花瓣擋住入口,像紫色的窗子一樣。一切都十分新奇。這兒的東西顯得既龐大又渺小。花稈兒粗得像橡樹。樹葉叢高得像大教堂的圓頂。咱們是兩個躺在這兒的巨人,能夠叫森林索索發抖。”

“在這兒是這樣,”珍妮說,“這會兒是這樣。可是咱們馬上就要走了。柯里小姐馬上就要吹起她的哨子。咱們只好走。咱們就要分開。你會有幾位用白絲帶掛著十字架的老師。我卻會有一個東海岸學校里的女教師,老坐在一幅亞歷山大皇后的畫像底下,我就要去那兒,還有蘇珊和羅達。只有在這兒是現實的;只有這會兒是現實的。這會兒咱們躺在醋栗樹叢底下。微風一起,就滿身都是斑斑駁駁的光點。我的手像一張蛇皮。我的膝蓋像會浮動的粉紅色小島。你的臉就像底下張著網的蘋果樹。”

“在這個叢林里,”伯納德說,“一點也不熱。樹葉在咱們頭上拍著黑色的翅膀。柯里小姐已經在陽臺上吹過哨子。咱們只得從這個醋栗樹葉的篷帳下爬出來,站直身子。珍妮,你的頭發里的樹葉。你脖頸上有一條綠色的毛毛蟲。咱們得排成隊,兩個一排。在赫德森小姐坐在辦公桌前登記成績時,柯里小姐要帶咱們去稍微散一會兒步。”

“真乏味,”珍妮說,“光順著公路走著,沒有沿路的窗子可以看看,沒有像矇眬的眼睛似的綠玻璃,可以透過它們望見里面的過道。”

“咱們得兩人一排排成隊,”蘇珊說,“整整齊齊地走,不準慢吞吞地走,不準落在后面,路易在前面帶隊,因為路易動作伶俐,不會發呆走神。”

“既然別人都認為,”奈維爾說,“我身體太弱,不能跟他們一起走,既然我太容易疲倦,身體不好,那我就正好利用這段清靜的時間,這段不必跟人家說話的時間,繞著屋子轉一轉,并且仍舊爬到扶梯半中央的那一級上,盡量重新體味一下昨晚當廚子正在反復調節火門那會兒,我透過彈簧門聽到他們談論那個死人時心里產生的感覺。別人發現他被割斷了喉管。當時我覺得蘋果樹葉子都在半空中一動不動了;月亮也呆住了;我簡直都抬不起腿來繼續走上樓梯了。他是在陰溝里被發現的。他的血還順著陰溝在汩汩地流。他的下腭慘白得像條死魚。我要永遠把這件嚴酷、無情的事稱作‘蘋果樹下的慘死’。天上飄著灰白色的云;下面是這棵無情的樹;是帶著像裹腿似的銀白色樹皮的惡狠狠的樹。我這個小小的生命浪花是脆弱無力的。我沒法擺脫。我碰到了障礙。我說過:‘我沒法克服這個不可理解的障礙。別人是擺脫開了。不過我們都逃不過劫數,大家都一樣,逃不過這棵蘋果樹,這棵我們都沒法擺脫的無情的樹。

“現在這樁嚴酷無情的事過去了;我要在這快近傍晚的時刻繼續繞著屋子轉轉,在日落時分,太陽照在漆布地毯上閃出點點油光,一縷陽光投在墻上,映得椅腳仿佛折斷了似的。”

“我們散步回來時,”蘇珊說,“我瞧見弗洛里在廚房后面的園子里,四周全是晾著讓風吹干的衣服,睡衣褲呀,襯褲呀,長睡衣呀,全被風猛烈地刮著。歐內斯特在吻她。他系著他那條綠的粗呢圍裙,剛才正在擦洗銀器;他把嘴噘得像個帶褶子的口袋似的,隔著迎風飛舞的睡衣褲緊緊抓住了她。他像頭蠻牛似的不顧三七二十一,她卻發急得暈了過去,臉上煞白,只有幾條細細的血管還顯出點紅色。現在盡管他們正在遞著喝午茶時吃的面包盤、黃油碟和一杯杯的牛奶,我卻像看見地上裂了道縫,咝咝地直冒氣;茶壺也呼呼直吼,像歐內斯特剛才那樣,而我呢,盡管牙齒嚼著軟軟的面包和黃油,嘴里抿著甜甜的牛奶,卻仿佛被刮得迎風飛舞,就像那些睡衣褲那樣。我不怕熱,也不怕嚴冬。羅達一邊吮著浸牛奶的面包皮,一邊在夢想;路易用他那像蝸牛似的綠眼睛一味望著對面的墻;伯納德把面包揉成一團團的小球,把它們稱作‘老百姓’。奈維爾已經用他那干凈利落的方式吃完了。他把餐巾卷了起來,套進銀圈里。珍妮把手指在桌毯上轉動著,仿佛它們正在陽光下舞蹈,跳著趾尖旋轉。可是我既不怕熱,也不怕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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