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愛倫·坡短篇小說集作者名: (美)愛倫·坡本章字數: 3318字更新時間: 2019-09-02 10:02:11
出名
所有的人都肅然起敬。
——霍爾主教[1]的《諷刺》
我是——確切地說,我曾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但我既不是《朱尼厄斯》的作者,也不是戴面具的人;因為我的名字,我想,是叫做羅伯特·瓊斯,我出生在法姆—法吉城的某個地方。
我生下來的第一個動作就是用雙手捏住自己的鼻子。媽媽見了說我是個神童——父親高興地流下了眼淚,當即給我拿來一篇鼻子學的論文。這篇文章我在穿上滿襠褲之前就掌握了。
我于是開始在這門科學中摸索前進。不久就明白了這個道理:一個人的鼻子但凡有點突出之處,他只要順勢培養,就能因鼻子而出名。不過我并不只是鉆研理論,每天早上我都要拽兩下鼻頭,并喝上六口烈性酒。
我成年后有一天,父親問我是否愿意和他一起走進他的書房。
“孩子,”我們坐下之后他對我說,“你生活的第一目的是什么?”
“父親,”我回答說,“是研究鼻子學。”
“那么,羅伯特,”他問道,“什么是鼻子學?”
“父親,”我說,“鼻子學就是關于鼻子的科學。”
“你能不能告訴我,”他問,“鼻子是什么意思?”
“關于鼻子,父親,”我大大松了一口氣,回答道,“有大約一千個作者給它下過這樣那樣的定義。”(我掏出手表)“現在是中午,中午左右——我們來得及在半夜之前把他們全部講完。我現在就開始——鼻子,據巴托里納斯說,就是那個隆起——那個腫塊——那個鼓包——那個——”
“行了,羅伯特,”那位和藹的老紳士打斷我說,“我對你知識淵博的程度感到十分吃驚——確實十分吃驚——憑良心說。”(說到這里,他閉上眼睛,把手放在心口上)“上這兒來,”(他拉住我的胳膊)“現在可以認為你的教育已經完成了——該是你自己闖天下的時候了——對你來說,最好莫過于只管跟著你的鼻子走——所以——所以——所以——”(說到這里,他把我踢下了樓梯,踢出了大門)——“所以離開我的家吧,上帝保佑你。”
我內心倒覺得這是一件幸運之事,因為我感到有神靈指點。我決定遵照父親的建議,跟著鼻子走。我當下拽了拽我的鼻子,寫出了一本鼻子學的小冊子。
法姆-法吉全城沸騰了。
“蓋世奇才!”《季刊》說。
“偉大的生理學家!”《威斯敏斯特報》說。
“聰明的人!”《外國人》說。
“優秀的作家!”《愛丁堡》說。
“深刻的思想家!”《都柏林》說。
“了不起的人!”《本特利》說。
“非凡的人!”《弗雷澤》說。
“我們中的一個!”《布萊克伍德》說。
“他是誰?”巴·布羅太太說。
“他是干什么的?”大巴·布羅小姐說。
“他在哪兒?”小巴·布羅小姐說。——可是我對他們全然不予理會——而徑直走進了一位藝術家的商店。
“我的天哪”公爵夫人正坐著讓藝術家給她畫像;“某某”侯爵抱著她的獅子狗;“這個那個”伯爵拿著她的嗅鹽擺弄;“勿碰我”殿下靠在她的椅子背上。
我走到藝術家面前,抬起我的鼻子。
“哦,真迷人!”公爵夫人驚嘆。
“哦,我的天!”侯爵含糊地說。
“哦,真丑!”伯爵呻吟道。
“你打算要多少錢?”藝術家問我。
“買他的鼻子!”公爵夫人喊道。
“一千英鎊。”我坐了下來。
“一千英鎊?”藝術家若有所思地問道。
“一千英鎊。”我回答。
“美極了!”他出神地說。
“一千英鎊。”我說。
“你出保證嗎?”他把我的鼻子對著亮光,問道。
“保證。”我說,并瀟灑地擤了擤鼻子。
“是完全原裝的嗎?”他崇敬地用手碰了碰它,又問。
“哼!”我把鼻子扭向一邊。
“沒有被復制過?”他用顯微鏡審視著它,問道。
“沒有。”我把鼻子向上翹起。
“太妙了!”他高呼道,完全為這個優美的動作而忘乎所以了。
“一千英鎊。”我對他說。
“一千英鎊?”他說。
“不錯。”我說。
“一千英鎊?”他說。
“正是。”我說。
“我出一千英鎊,”他說,“真是稀世珍品!”他當場開給我一張支票,畫了一張我鼻子的素描。我在澤明街住了下來,給女王陛下送去了第九十九版的《鼻子學》,外加一張鼻子的畫像。——那位憂傷的浪蕩子,威爾士親王請我去赴宴。
宴會上都是些名人高士。
有一位現代柏拉圖主義者,他引用了波菲利、楊布利科斯、柏羅丁、普羅克洛斯、希羅克洛斯、馬克西穆斯·蒂利厄斯和西里安納斯。
有一位人類無限完善主義者,他引用了杜爾哥、普賴斯、普里斯特利、孔多塞、德·斯塔爾和那位“體弱多病而雄心勃勃的學者”。
有一位似非而是先生,他發表議論說所有的傻瓜都是哲學家,所有的哲學家都是傻瓜。
有一位埃斯特蒂克斯·艾西克斯,他談到火、同一性和原子;二元性和前世的靈魂;親密和不合;原始的智力和相似部分。
有一位西奧羅格斯·西奧羅吉,他談到優西比烏斯和阿里安納斯;異端和尼斯議會;皮由茲主義和同體主義;本體同一和本體并合。
有從羅切爾-德-康卡爾來的弗里卡塞,他提到紅舌頭的米力東;蘸了甘美的醬汁的菜花;圣梅內伍勒的小牛肉;弗洛朗坦的醋汁和拼盤中的橘子凍。
有畢布勒斯·歐邦普爾,他談到拉圖爾和馬克布魯南;莫索和張伯倫;里奇伯格和圣·喬治;郝布里翁,萊昂維爾和梅多克;巴拉克和普雷尼亞克;格拉弗,索特尼,拉菲特,圣·佩雷。他對克羅-德-沃喬不以為然地搖頭,閉著眼睛說出了雪利和阿蒙蒂拉多兩種酒的區別。
有來自佛羅倫薩的西格諾·廷東廷蒂諾,他談論契馬布埃、阿爾皮諾、卡爾帕喬和阿爾戈斯蒂諾——談卡拉瓦喬的沉郁、阿爾巴諾的宜人、提香畫的色彩、魯本斯畫的女人、讓·斯滕的詼諧風格。
有法姆—法吉大學的校長,他說月亮在色雷斯被叫做本狄斯,在埃及叫比巴斯提斯,在羅馬叫戴安,在希臘叫阿爾忒彌斯。
有來自斯坦布爾的大特克,他頑固地把天使想象成馬、公雞和公牛,認為在第六重天上有個人長了七萬個頭,還說地球是由一頭長著無數只角的天藍色公牛馱著的。
有一位德爾菲納斯·波利格洛特,他告訴我們埃斯庫羅斯八十三篇散失的悲劇的下落;還有伊薩厄斯的五十四篇演說;呂西阿斯的一百九十一次演講;泰奧弗拉斯托斯的一百八十篇論文;亞浦隆尼著作圓錐部分的第八卷;品達羅斯的贊美詩和祭酒歌;小荷馬的四十五部悲劇等。
有費迪南德·菲茨·福西勒斯·費爾特斯巴,他給我們講內部的火焰、第三次構造;講氣態、液態、固態;講石英石和石灰泥、片巖和黑電氣石、石膏和U形管、滑石和方解石、閃鋅礦和角閃石、云母板巖和蠻巖、藍晶石和鋰云母、透閃石、銻和玉髓玻璃、錳和……總之無所不講。
還有我,我談自己——自己,自己,還是自己——我談鼻子學,談我的小冊子,談我自己。我翹起了鼻子,談我自己。
“絕頂聰明之人!”親王說。
“實在高明!”他的客人們說。——第二天早上,“我的天哪”夫人來拜訪我。
“你能去奧爾馬克嗎,漂亮的小家伙?”她說,輕輕拍了拍我的下巴。
“以人格擔保。”我回答。
“鼻子一起去嗎?”她問。
“當然。”我回答。
“那么,這是一張請柬,寶貝兒,我能說你一定去嗎?”
“親愛的公爵夫人,我不勝榮幸。”
“啐,別那么說!——不過,整個鼻子都帶上嗎?”
“絲毫不缺,親愛的。”我說。——于是我把鼻子皺了兩下,到奧爾馬克去了。
房間里擠得水泄不通。
“他來了!”樓梯上的人說。
“他來了!”更上面的人說。
“他來了!”還要更上面的人說。
“他到了!”公爵夫人喊道。“他到了,小可愛!”——她雙手緊緊地抱住我,在我的鼻子上親吻了三下。
屋里頓時轟動了。
“魔鬼!”[2]卡普里科恩納提公爵嚷道。
“上帝保佑!”唐·斯蒂雷多嘀咕道。
“老天爺!”德·格里努耶親王喊道。
“天殺的!”布盧登納夫公爵吼道。
豈有此理,我惱火起來。我猛地轉向布盧登納夫。
“先生!”我對他說,“你是個狒狒。”
“先生,”他頓了頓,回答道,“你是驚雷閃電!”
這是忍無可忍的。我們交換了卡片。第二天,在喬克農莊,我開槍打掉了他的鼻子——然后去看我的朋友們。
“混蛋!”第一個說。
“笨蛋!”第二個說。
“傻瓜!”第三個說。
“蠢驢!”第四個說。
“呆子!”第五個說。
“白癡!”第六個說。
“滾開!”第七個說。
這一切使我感到受了屈辱。于是我去找我的父親。
“父親,”我問,“我生活的第一目的是什么?”
“我的孩子,”他回答,“還是研究鼻子學。可是打公爵的鼻子做得太過分了。不錯,你是有一個漂亮鼻子,可是,布盧登納夫根本就沒有鼻子,你倒霉了,他成了紅人。我向你擔保,在法姆-法吉名人的偉大程度是與他的鼻子大小成正比的。可是,老天,誰能和根本沒有鼻子的人相比呢?”
(一八三五年)
馬愛農譯
[1] 約瑟夫·霍爾(1574—1656),英國圣公會主教、道德哲學家、諷刺作家。
[2] 從此句起,直至“滾開!”,原文均非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