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心是孤獨的獵手
- (美)卡森·麥卡勒斯
- 10621字
- 2019-07-09 15:27:10
盡管昨天晚上在外面玩到很晚,但陽光還是把米克早早地叫醒了。天太熱了,早餐喝咖啡都熱,她在冰水里加了點糖,吃著冷餅干。在廚房磨蹭了半天后,她走到前廊讀漫畫。她想也許辛格先生正在那兒看報紙,因為基本上每個星期天早晨他都是這樣。但辛格先生不在,她爸爸說辛格昨天很晚才回來,他的房間里還有一個人。她等了辛格先生許久。其他的房客都下樓了,除了他。她回到廚房,把拉爾夫從高高的椅子上抱下來,給他換上干凈的衣服,擦掉他臉上的臟東西。等巴伯爾從禮拜日學校放學后,她就要帶他們出去。她允許巴伯爾和拉爾夫一起坐在童車里,因為巴伯爾光著腳,灼熱的街道會燙傷他的腳。她拖著童車,走過了八條街,來到正在施工的一所巨大的房子前。梯子還支在屋檐上,她鼓足了勇氣往上爬。
“照顧好拉爾夫,”她回頭向巴伯爾叫道,“可別讓蚊子叮他的眼皮?!?
五分鐘后,米克站在了屋頂上面,挺得很直。她伸開雙臂,像兩只翅膀。這是任何人都想站上去的地方。但沒多少孩子能像她這樣。大多數人會害怕,萬一失去平衡,就會從屋頂上滾下來。屋頂周圍是別的屋頂和綠樹的頂部。小鎮的另一邊是教堂的尖頂和工廠的煙囪。天空是耀眼的藍色,空氣熱得像著了火。太陽使地上的每樣東西都變成了令人眩暈的白色或黑色。
她想唱歌。她熟悉的所有的歌一起涌向喉嚨,但是她沒能發出聲音。上星期,一個大男孩爬上了這所屋頂最高的地方,大叫了一聲,然后開始大聲發表他在中學學到的一句:“朋友們,同胞們,請聽我說!”站在最高處,會讓你有一種狂野的感覺:想大喊,想唱歌,想展開雙臂飛翔。
她感到腳下有些滑,便小心地蹲下身,騎在屋頂的尖坡上。這房子快要完工了,它將是這一帶最大的樓房之一。有兩層樓,天花板很高,她還從沒見過這么陡峭的屋頂。可是這房子很快就要蓋完了。木匠們要走了,孩子們得找新的地方玩耍。
此刻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靜悄悄的,她可以獨自思考一會兒。她從短褲口袋里掏出昨晚買的那包煙。將煙點燃,緩緩地吸入。香煙帶給她醉酒般的感覺,肩膀上的腦袋沉甸甸的,不聽使喚,不過她必須吸完。
她一直相信自己十七歲時會成名,到那時,她就會在所有東西上都簽上“M.K.”。這是她為自己設計的簽名——她名字的縮寫。她將開著一輛紅白色的派卡德轎車回家,車門上有她的簽名。她的手帕和內衣上也都會寫上紅色的“M.K.”。她也許會成為一個偉大的發明家。她要發明一種綠豆大小的收音機,人們可以塞進耳朵里隨身聽。還要發明一種飛行器,人們可以像背包一樣綁在后面,繞著世界飛來飛去。然后呢,她會成為打通到中國的巨型隧道的第一人,人們坐著大氣球下去。這些將是她的第一批發明,一切都已經在她的計劃中了。
米克把煙抽了一半,便猛地掐滅,將剩下的半截煙沿著屋頂的斜坡彈了出去。她俯下身子,腦袋搭在手臂上,她對自己哼起了歌。
這很怪,幾乎每時每刻,在她的腦子里總有一首鋼琴曲或是其他曲子轉來轉去。不管她在做什么或想什么,它總在那兒。她家的房客布朗小姐有一臺收音機。去年一整個冬天,每個星期天下午米克都會坐在臺階上聽收音機里的節目。她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古典音樂。有一個家伙的曲子,她每次聽時心臟都會縮緊。那音樂有時像是五彩繽紛的水晶糖,有時候卻是她所能想象的最溫柔、最悲傷的事物。
突然一陣哭聲傳來。米克坐直了。風吹亂了她額前的劉海兒,明亮的陽光將她的臉照得蒼白而潮濕??奁暢掷m不斷,米克用手和膝蓋沿著陡峭的屋頂挪動。她移到了屋脊盡頭,將身子向前探去,趴在屋頂上,這樣她的腦袋就可以伸到屋頂外面,看清下面的情況。
孩子們還待在原地。巴伯爾蹲在什么東西上,他的旁邊有一個侏儒般的黑影子。拉爾夫仍被拴在童車里,他剛剛學會坐著,正抓住童車的四周大哭,帽子歪在腦袋上。
“巴伯爾!”米克向下大叫,“看看拉爾夫想要什么,你拿給他?!?
巴伯爾站起來,直直地盯著嬰兒的臉,“他什么也不想要?!?
“好吧,那就搖搖他?!?
米克爬回到她剛才坐著的地方。她想好好地思考一下,做一些計劃。但是拉爾夫還在號啕大哭,她一點也安靜不下來。
她大膽地向下爬,想爬到屋頂邊的梯子那兒。斜坡很陡,很少的幾塊木頭釘在上面,而且相隔很遠,這是工人們搭腳用的。她暈了,心臟跳得飛快,她在顫抖。她用命令的語氣告訴自己:“手抓緊,慢慢滑下去,右腳站穩了,重心擺到左腳上。鎮定,米克,要鎮定?!?
向下,是任何攀登行為中最難的部分。她花了很長時間才夠到梯子,終于安全了。當她站到地面時,看上去矮小了許多,她的雙腿像是瞬間垮掉了。她拽了一下短褲,將皮帶緊了下。拉爾夫還在哭,但她沒理會他的哭聲,徑直走進了那所新房子里。
上個月,有人在房前豎了塊牌子,禁止兒童進入。因為有天晚上,一群小孩兒在房子里胡鬧,一個夜盲的小女孩跑進了沒裝上地板的房間,腿摔斷了?,F在她還打著石膏,躺在醫院里。還有一次,幾個粗野的男孩往墻上小便,還寫了一些下流話。但是,不管有多少“切勿入內”的警示牌,都阻止不了孩子們進來,除非等到房子粉刷完工、主人搬進去。
房間散發出新木頭的味道。她的網球鞋踩到地板上發出的噗噗聲,在整個房子里回響??諝鉄岬冒察o。她在前屋中間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在口袋里摸,摸出兩支粉筆,一支綠的,另一支是紅的。
米克在墻上非常緩慢地寫著大寫字母。她在上面寫下了“愛迪生”,下面寫下“迪克·翠西”和“墨索里尼”的名字。隨后,在每個角落上都以最大的字號,用綠粉筆寫下M.K.,還用紅粉筆圈起來。做完了這些,她又走到對面的墻壁前,寫了一個非常下流的詞“賤貨”,在它的下方也寫下了自己名字的縮寫。
她站在空落落的屋子中間,盯著自己的杰作。粉筆還在手中,可她并沒有真的感到滿意。她使勁地回想去年冬天在收音機里聽到的那曲子的作者。她曾經問過學校里一個學鋼琴的女孩,她上過關于他的音樂課。女孩去問了她的老師。那家伙好像還很年輕,很多年前住在歐洲的某個國家。他還是個很小的孩子時,就已經寫出了這些美妙的鋼琴曲、小提琴曲和交響樂。在她記憶里,至少能想起她聽過的六首不同的曲子。有幾個是快的,叮叮當當的;另一首聽起來有春天雨后的味道。所有的曲子都令她既悲傷又興奮。
她哼唱著一首曲子,在悶熱、空曠的房間獨自站了一會兒后,淚水漫上了她的眼眶。她的喉嚨又干又澀,唱不下去了。她迅速地在名單的最上面寫下了那家伙的名字——“莫扎特”。
拉爾夫仍被拴在童車里。他安靜地坐著,胖胖的小手抓住童車的邊緣。拉爾夫留著黑色的劉海兒,眼珠是黑的,這讓他看上去像個中國小孩。陽光打在他的臉上,這就是他一直在哭喊的原因。巴伯爾不見了。拉爾夫看見了她,又開始大哭起來了。她把童車拖到新房邊的陰涼處,從襯衫口袋里掏出一塊藍色的軟糖,塞進男孩溫暖柔軟的小嘴里。
“你好好品嘗吧?!彼f。這多多少少是一種浪費,拉爾夫實在太小了,根本嘗不出糖果的甜美。對他來說,這和一塊干凈的石子沒什么區別,只不過他會把它吞下去。他對別人的話也同樣聽不懂。如果你說他煩,很想把他扔到河里去,這和你一直在說愛他是一回事。在他眼里,什么都沒有區別。所以把他帶在身邊是一件很頭痛的事。
米克把手環成杯狀,緊緊地箍在一起,透過大拇指的縫隙吹氣。她的腮幫鼓鼓的,起初只有吹出的風的聲音穿過她的拳頭。突然一聲尖厲的哨聲響起,過了一會兒,巴伯爾從房子拐角處跑了出來。
她把巴伯爾頭發里的鋸末揀出來,又幫拉爾夫正了正帽子。這頂帽子是拉爾夫所擁有的最好的東西,由細絲織成,繡滿花紋。系帶一邊是藍的,一邊是白的。耳朵處是巨大的玫瑰花飾。雖然帽子有點太小了,花邊有些破損,但每次帶他出門,她總是給他戴上這帽子。拉爾夫沒有其他小孩所擁有的像樣的童車,也沒有一雙夏天的軟便鞋。只有這輛她三年前在圣誕節買的破舊的老式童車。這頂漂亮的帽子給他長了面子。
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這是星期日的中午,天熱極了。童車嘰嘰嘎嘎的,發出刺耳的聲音。巴伯爾沒穿鞋,人行道灼痛了他的腳。綠橡樹葉投下涼快的陰影,但這是假象,那根本就不能構成樹蔭。
“坐到車里去,”她對巴伯爾說,“讓拉爾夫坐你腿上?!?
“沒關系,我走路沒問題?!?
漫長濕熱的夏季經常令巴伯爾腹絞痛。他上身光著,肋骨尖尖的,很白。陽光沒有把他曬黑,反而讓他顯得更加蒼白,小小的乳頭在胸脯上像兩顆藍色的葡萄干。
“沒關系,我能推你,”米克說,“上來吧?!?
“好。”
米克慢慢地拖著童車,她一點也不急著回家。她和孩子們聊天,但更像是自言自語。
“真奇怪,最近我一直做那些夢。我在游泳,但不是在水里,我伸出手在一大群人里劃著。這人群比星期六下午克瑞西斯商店里的人還要多上一百倍。這是世界上最大的一群人。有時我在人群里,邊游邊叫,不管游到哪,就把所有的人撞倒;有時我倒在地上,人們踏遍我的全身,我的腸子淌在人行道上。我想這不是普通的夢,是噩夢!”
每逢星期天,房子里總有很多人,房客們有客人來。報紙嘩嘩作響,房間里彌漫著刺鼻的雪茄煙味,樓梯上的響個不停的腳步聲。
“有些事情你就是不想讓別人知道。不是因為它們是壞事,你就是想讓它們成為秘密。有那么幾件事,即使是你們,我也不會說的。”
到了拐角處,巴伯爾從車上下來,幫她把童車抬到馬路另一邊的人行道上。
“可是,為了一樣東西我可以放棄一切,那就是鋼琴。如果我有一架鋼琴,我一定每天晚上都練習,學習世界上所有的曲子。這是我最想要的東西?!?
這時,他們已經走到自己家所在的街區了。他們的房子就在前面不遠處。他們的房子有三層,是小鎮北區最大的房子之一。可是他們家有十四個人。其實凱利家族沒那么多人,但房客們每人花五塊錢,在這里吃住,完全可以把他們也算進去。辛格先生不算,他只是租了一個房間而已,而且自己把房間收拾得干凈整潔。
房子很窄,多年未曾粉刷。它看起來好像不那么堅固,一邊已經下陷了。
米克把拉爾夫松開,從車上抱起他。她快速穿過門廳,從眼角瞥見起居室里全是房客。她的爸爸也在。她的媽媽應該在廚房。大家都聚在那兒等著開飯。
她走進家里人住的三個房間的第一間,把拉爾夫放在父母的床上,給了他一串珠子玩。隔壁房間緊閉的門里有說話聲,她決定進去看看。
海澤爾和埃塔見她進來,都不說話了。埃塔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往指甲上涂著紅色的指甲油。她在做頭發,鋼卷固定著頭發;她的下巴底下冒出了一個小疹子,上面敷著一小塊白色的面霜。海澤爾依然像往常那樣,懶懶地倒在床上。
“你們在說什么?”
“關你什么事,”埃塔說,“你趕緊閉嘴,離我們遠點?!?
“這也是我的房間,我當然有權待在這里,和你們一樣。”米克昂著頭從房間的一角走到另一角,直到都走遍?!拔铱刹幌胩羝饝馉帯N乙闹皇俏易约旱臋嗬??!?
米克用手掌向后捋了捋蓬松的頭發。這是她的習慣性動作,額頭前都捋出了一小綹翹著的頭發。她吸吸鼻子,對著鏡子做了個鬼臉,然后繼續在屋子里走動。
海澤爾和埃塔作為姐姐,還算過得去??砂K拇竽X簡直像進了水,整天想的都是電影明星和演戲。有次她寫信給珍妮特·麥唐納,然后收到了一封打字機打的回信,說如果她去好萊塢的話,可以去找她,在她的游泳池里游泳。從那以后,游泳池這個念頭一直折磨著埃塔。她整天想著攢一筆車費去好萊塢,找一個秘書的工作,和珍妮特·麥唐納成為好朋友,自己也能去演電影。
她天天不停地打扮。這很糟糕。埃塔不像海澤爾那樣天生麗質。她沒有下巴,因此她會使勁拉腭部,按照電影手冊做下巴運動。她總是對著鏡子看自己的側影,試圖把嘴擺成一個合適的狀態,但這根本沒用。因為這個,埃塔有時會用雙手捂住臉,在夜里哭泣。
海澤爾很懶。她長得好看,但腦子一團糨糊。她十八歲,是家里除了比爾最大的孩子。但這就是問題所在。每樣東西,她得到的總是最新的和最大的一份。第一個試穿新衣服、分到大餐或獎勵中最多的一份。海澤爾從來不用去爭奪什么,她是溫柔的。
“你打算一直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嗎?看你穿的那些傻小子的衣服,真讓人惡心。該有人治治你,米克,讓你乖一點?!卑Kf。
“閉嘴,我穿短褲,就是不想撿你的舊衣服。我不要像你們一樣,也不想穿得和你們一樣。絕不。所以我穿短褲。我天天都盼著自己變成男孩,能搬到比爾的屋里?!?
米克爬到她的床底下,拖出一個大大的帽盒。當她抱著帽盒走到門口時,身后傳來兩個姐姐的喊聲:“天,她總算走了!”
比爾的房間是全家人里最好的。像一個安靜的小窩。除了巴伯爾,那個地方完全屬于他自己。房間里只有一張床和一張桌子。墻上釘著比爾從雜志上剪下的畫片,多數都是漂亮女人的臉。另一角釘著米克去年在免費藝術課上畫的畫。
比爾趴在桌子上,正在讀《大眾機械》。她走到他的背后,胳膊繞住他的肩膀。“嘿,你這個大渾蛋。”
他沒像以前那樣和她扭打在一起?!昂?。”他微微晃了晃肩。
“我想在這兒待一會兒,不影響你吧?”
“不會,你想待就待吧?!?
米克跪在地上,解開盒子上的繩子。她的手在盒蓋邊上徘徊,猶豫著要不要打開它。
“我一直在努力,也不知我做得怎么樣,”她說,“也許它行,也許不行?!?
比爾還在看雜志。她跪在盒子邊,但是沒有打開它。她的目光轉向比爾,比爾背對著她。他的一只大腳始終踩在另一只上,他的鞋子都破了。有一次,爸爸說所有吃到比爾肚子里的午飯都跑到了他的腳上,早飯跑到一只耳朵里,晚飯跑到另一只耳朵里。比爾為此不開心了一個月。這么說雖有點惡毒,但這很有趣。他長著一雙紅彤彤的招風耳,盡管他才中學畢業,已經穿十三碼的鞋。他站著的時候,一只腳總是藏在另一只后面,試圖掩蓋他的大腳,但這樣往往會適得其反。
米克剛把盒子打開了一條縫,又馬上關上了。她不敢看里面的東西。她站起身,在房間里走了一圈,想讓自己平靜下來。過了幾分鐘,她在自己的畫前停住,那是去年冬天她在政府為孩子們辦的免費藝術課上畫的。畫的是大海上的風暴,一只海鷗被狂風撞擊,名字叫“風暴中搏擊的海鷗”。老師在最初的兩三堂課里描述了大海,這就是他們每個人對大海的所有認識。班上大多數孩子和她一樣,都沒有見過大海。
這是她人生的第一張畫,比爾把它釘在了墻上。其他的畫都充滿了人。開始她畫了不少海洋風暴的畫。一架失事的飛機,人們向外跳。另一幅是正在沉沒的橫穿大西洋的輪船,大家推搡著想擠進一艘小小的救生艇。
米克走進比爾房間里的儲藏室,拿出她在藝術課上畫的其他一些鉛筆畫、水墨畫和一幅油畫。畫面上同樣擠滿了人。一幅是她畫的布勞德大街上一場大火中的場景?;鹧媸酋r綠和明黃,布萊農先生的咖啡館和第一國家銀行是唯一剩下的樓房。尸體躺在街道上,一些人在奔跑逃生。一個男人穿著睡衣,一個女人拎著一串香蕉。另一幅畫叫“工廠鍋爐房的爆炸”,男人們跳窗、奔跑,一群穿工裝褲的小孩擠在一起,抱著飯盒,他們是來給爸爸送飯的。油畫畫的是發生在布勞德大街的集體騷亂。她想不出自己為什么會畫這個,她也無法給它起一個合適的名字。在畫面上,沒有大火和風暴,也看不出任何騷亂的理由。但這張畫面里的人是最多的,也有比其他畫面更多的跑動。它是最好的,可她實在想不出最合適的名字,這真是太苦惱了。她的腦海深處模糊地存在著這個名字。
米克把畫放回到儲藏室的架子上。沒有一幅是真正好的。有些人沒有手指,有些人胳膊比腿還要長。當然,藝術課是有趣的。她只是將自己毫無由來的想象畫了下來。在她心里,繪畫給她的感受和音樂大不一樣。沒有什么比音樂更好的了。
米克跪回地上,迅速抬起大帽盒的頂蓋。里面是一把破裂的尤克里里,配著兩根小提琴弦,一根吉他弦和一根班卓琴弦。尤克里里琴背上的裂縫被仔細地用塑膠修補過,中間的圓洞被一片木頭蓋住。琴馬在尾部支撐著琴弦,兩邊雕著一些聲口。原來米克正在為自己做一把小提琴。她把小提琴放在腿上。她有一種感覺,像是以前從未真正看過它。過去,她用香煙盒和橡皮筋為巴伯爾做過小小的玩具曼陀林,這讓她有了一個想法。從那以后,她到處尋找不同的配件,每天進展一點點。她覺得除了沒換上自己的腦袋,她已經盡了一切努力。
“比爾,它看上去不像我見過的真正的小提琴?!?
比爾依然看著雜志,“嗯?”
“它看上去怪怪的,一點也不——”
她原本打算用螺絲刀擰擰琴軸,為小提琴調音。打開帽盒的那一刻,她突然意識到這一切都是無用功。
她不想再看它一眼,她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扯下琴弦。琴弦發出的同樣空洞的砰砰聲。
“怎么才能搞到琴弓呢?你確定一定要用馬尾巴?”
“是。”比爾不耐煩地說。
“細鐵絲,或者人的頭發,拴在有彈性的木棍上,不行嗎?”
比爾蹉著腳,沒有回答。
她憤怒了,額頭上冒汗了,聲音變得沙啞。“它甚至算不上一只壞提琴。它只是曼陀林和尤克里里的雜種。我恨它們!我恨它們!”
“歇歇吧,”比爾轉過頭說,“你還打算繼續做那把破尤克里里嗎?我開始就應該告訴你,那不是你一拍腦袋就能拼湊出來的東西,你得花錢去買。這是常識。當然,如果最后你自己能明白,我想這對你也沒啥壞處。”
此時,這世界上她最恨的人就是比爾。他變了,和過去完全不同。她差點想把小提琴摔到地上,用腳踩它,但她只是粗暴地把它放回盒子。眼睛里的淚水火辣辣的。她踢了盒子一腳,從房間里跑了出去,看也沒看比爾一眼。
當她躲躲閃閃地穿過門廳去后院時,卻撞見了她的媽媽。
“你怎么啦?你剛才干什么去了?”
米克想轉身走開,但媽媽拽住了她。她用手背很快地擦了下臉上的淚水。媽媽剛才在廚房做飯,系著圍裙,穿著便鞋。與往常一樣,她看起來心事重重,沒時間多問。
“今天杰克遜先生帶他的兩個妹妹來吃午飯,椅子不夠了,你去廚房和巴伯爾一起吃?!?
“好極了。”米克說。
媽媽放她走了,然后她解下圍裙。餐廳傳來午飯的鈴聲和突然爆發的愉快的談話聲。她聽見她的爸爸說,他不應該在摔斷髖骨前將意外保險停了,損失了一大筆錢。她爸爸絕對不會把這種事忘在腦后,什么他本來可以掙到錢,卻沒有。一陣噼里啪啦的碟子聲響過,說話的聲停止了。
米克靠著椅子的扶手。剛才的哭泣讓她打起嗝來。她的思緒飄回到上個月,她自己也并不相信小提琴真的能做成。但是內心深處,她一直在自我安慰。即使是現在,她還很難接受這個事實。她累極了。
如今,比爾在任何事上都不幫忙。過去,她以為比爾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比爾走到哪,她跟到哪,包括任何地方。比如去樹林里釣魚,去他和幾個男孩的俱樂部,玩布萊農先生餐館后面的老虎機。也許比爾的本意并不想讓她像現在這樣失望。但無論如何,他們再也不會是從前那樣的好哥們兒了。
門廳里充滿煙味和午餐的氣味。米克深吸了口氣,快步向后面的廚房走去。午飯聞起來很香,她餓了。她能隱約聽見鮑迪婭和巴伯爾說話的聲音,似乎鮑迪婭在哼唱什么,或者是在給巴伯爾講故事。
“所以我才比其他黑人女孩幸運,這就是原因之一。”鮑迪婭邊說,邊開餐廳的門。
“為什么?”米克問。
鮑迪婭和巴伯爾坐在餐桌邊吃著午飯。在暗褐色皮膚的映襯下,鮑迪婭身上的綠印花裙有一種清涼感。她戴著綠色的耳墜,頭發梳得整整齊齊。
“你總是像狗一樣,聞到別人的話就撲過來,你只聽到了話尾,然后就纏著別人刨根問底,想知道所有的事。”鮑迪婭說。她站起來,在滾熱的爐旁弄了點吃的放在米克的碟子里。
“我和巴伯爾在說我外公在老薩迪斯路上的家。我告訴巴伯爾我外公和舅舅們是怎么擁有了那個地方。十五英畝半的地。他們種棉花,為了讓土壤肥沃,有些年換成了種豆。一畝山上的地,只種桃樹。他們有一頭騾子、一頭母豬,還有二十多只雞。他們有一小塊菜地,兩棵山核桃樹,數不清的無花果、李樹和漿果。我可沒說大話。我外公種的地比大多數白人農場好多了?!?
米克的胳膊肘撐著桌面,身體俯向餐盤。除了她的丈夫和哥哥,鮑迪婭說得最多的就是農場。那塊黑農場讓她描述得簡直就像白宮。
“歌最開始,家里只有一個小房間。經過好多年,房子全都建起來了,我的外公、他的四個兒子及他們的妻兒,還有我的哥哥漢密爾頓才有地方住??蛷d里有風琴和留聲機。墻上掛著他穿著社團制服的一幅大照片。所有的水果和蔬菜被裝進罐頭,不管冬天有多冷,他們總有足夠的東西吃?!?
“那你為什么不去和他們住?”米克問。
鮑迪婭停下削土豆的活,褐色的長手指在桌上敲著?!澳阒绬?,他們每一個人都為自己的家造屋子。他們很辛苦。但是你要知道,我還是小姑娘時是和我外公住在一起的。可我后來啥也沒干。不過,只要我、威利和赫保埃有了麻煩,隨時都可以回去?!?
“你父親沒有造一所房子嗎?”
鮑迪婭說:“誰的父親?你是說我的父親?”
“是的。”米克說。
“你很清楚,我父親就在鎮上,他是黑人醫生?!?
米克以前聽鮑迪婭說過這事,但以為那是她瞎編的。黑人怎么可能當醫生呢?
“是這樣的。我媽媽嫁給我父親以前,她除了善良一無所知。我外公就是位善良先生。但我父親和我外公的差別很大,就像白天和黑夜的差別一樣?!?
“那你父親是壞人?”米克問。
“不,他不是壞人,”鮑迪婭慢吞吞地說,“我父親不像別的黑人。我說不清楚。我父親總是在自學。以前,他腦子里很多都是關于一個家應該怎么樣的想法。家里每件小事他都指手畫腳,晚上他還要我們這些孩子跟他念書?!?
“聽起來不壞。”米克說。
“聽我說啊。大多數時候他挺安靜的??捎行┩砩纤麜蝗话l作。他瘋起來時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瘋。所有了解我父親的人都說他瘋得厲害。他做過很瘋狂、很野蠻的事,媽媽不要他了。那年我十歲。媽媽把我們帶回到外公的農場,我們在那兒長大。父親天天都想讓我們回去??杉词故菋寢屗懒?,我們也沒回去過?,F在我父親一個人住。”
米克走到爐子邊,又把碟子裝滿了。鮑迪婭的聲音像唱歌,高低起伏,沒有什么能阻止她了。
“我很少見到我的父親,大概一個星期一次,但我經常想著他。我從沒為誰這樣難過。我希望他比鎮上的白人都讀更多的書。他確實讀得比他們多,擔憂更多的事情。他的腦子里裝滿了書和擔憂。他把上帝丟了,他不要信仰了。他所有的麻煩都在這兒。”
鮑迪婭很興奮。每當她談到上帝、她的哥哥威利或者她的丈夫赫保埃,她就會變得興奮。
“噢。我是長老會的,我們才不搞在地上滾來滾去胡言亂語的那套呢。我們不是每星期都窩在一塊兒參加圣儀。我們在教堂,我們唱歌,讓那些禱告的人禱告。米克,我不覺得唱唱歌、做做禱告會傷著你,真的。你應該帶上你的小弟弟去主日學校,你也不小了,可以坐在教堂里了。看你現在自以為是的鬼樣子,我覺得你一只腳已經踏進地獄里了?!?
“神經病?!泵卓苏f。
“噢,赫保埃結婚前可是個神神道道的主。他愛每周日去迎圣靈,大喊大叫給自己祝圣。結婚后,我讓他加入我們,盡管有時讓他安靜有點難,但他表現還不錯。”
“我不信上帝,就像不信圣誕老人。”米克說。
“嘿,等等!有時我覺得你比我認識的任何人都更像我父親,我總算知道為什么啦。”
“你說我像他?”
“當然我不是指臉或外貌。我指的是你靈魂的形狀和顏色?!?
巴伯爾坐著,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餐巾系在脖子上,手里握著一只空勺子。
“上帝都吃什么?”他問。
米克從桌旁站起來,準備走了。有時她覺得激怒鮑迪婭是很好玩的。她總是沒完沒了地說同樣的話,那就是她知道的所有吧。
“你和我父親這些從不去教堂的家伙,永遠也不可能得到安寧。而我,我有信仰,我有安寧。巴伯爾,他也得到了安寧。還有我家赫保埃,我家威利也一樣。還有那個辛格先生,一眼就能看出他也得到了安寧。我第一次看見他就有這感覺?!?
“隨便你吧,”米克說,“你瘋起來可比你的父親還要瘋?!?
“可是,你從沒愛過上帝,也沒愛過人。你像牛皮一樣又糙又硬。我看透了你。下午,你會到處亂跑,什么也稱不了你的心。你會四處閑蕩,好像非得找到丟失的東西。你會把自己弄得越來越興奮,使你心跳加速,差點死過去。這都是因為你不愛,你沒有安寧。終有一天你會像爆炸的皮球,徹底崩潰。到那時,沒什么能拯救你。”
“你說什么,鮑迪婭,”巴伯爾問,“上帝吃什么?”
米克大笑,邁著咚咚的步子走出了房間。
那天下午,她確實在房子附近閑蕩,因為她安靜不下來。最近這些天都是這樣。小提琴的事折磨著她。她沒辦法把它做成一個真樂器。經過這么長時間的計劃,這個計劃本身已經讓她惡心了。自己怎么會如此愚蠢?如此肯定它能實現?也許人們太渴求一樣事物時,就會抓住每一根稻草。
米克不想回到家,也不想和任何房客說話。除了大街,她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太陽毒得很,她在門廳里無所事事地來回走著,不停地用手將亂了的頭發捋到后面?!耙姽恚彼舐晫ψ约赫f,“除了一架真正的鋼琴,我最想要的是屬于我自己的地方。”
鮑迪婭無疑有著某種黑人式的瘋狂,但她還算正常。她從不像其他黑女孩那樣,偷偷地對巴伯爾或拉爾夫做卑鄙的勾當。可是鮑迪婭說她誰也不愛。米克停下腳步,僵硬地站在那里,用拳頭蹭著頭頂。如果鮑迪婭真的知道她的秘密,她到底會怎么想?
她一直守著自己的秘密。這是件不用懷疑的事實。
米克慢慢地向樓上走去。她上了一層,接著上第二層。為了通風,有些門是打開的,房間里鬧哄哄的。米克在最后一截樓梯上坐下來。如果布朗小姐打開收音機,她就可以聽見音樂了,也許會有好聽的節目。
她把腦袋放在膝蓋上,慢慢系上網球鞋帶。如果鮑迪婭知道她愛上過很多人,她會說什么?每次她愛上一個人,都感覺身體中的某處要爆炸成無數的碎片。
但她守住自己的秘密,沒有人知道。
米克在臺階上想了很久。布朗小姐沒有開收音機,只聽見人們發出的噪聲。她用拳頭捶打自己的大腿,臉好像裂成了碎片,無法合到一起。這種感覺類似饑餓,但比饑餓要更糟糕。我要——我要——我要,這種想法充斥著她的頭腦,雖然她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大約一個小時后,樓上傳來開門的聲音。米克迅速地抬頭,是辛格先生。他在門廳站了幾分鐘,臉色凝重而寧靜。然后他走去對面的衛生間。他的同伴沒有出來。她坐的位置可以看見房間的一部分,辛格的同伴在床上睡著了,蓋著被單。她等著辛格先生從衛生間出來。她用手摸摸臉頰,火辣辣的。也許這是真的,她爬這些高高的臺階只是為了在聽布朗小姐的收音機時能夠看見辛格先生。她好奇他會聽見什么音樂,沒有人知道。如果他能說話,他會說什么呢?也沒有人知道。
米克等了一會兒,辛格出來了,又走到門廳。她希望他能看到他,能朝她微笑。當他走到門口時,的確向下看了一眼,點了點頭。米克放大了笑容,內心因喜悅而顫抖。他走進房間,將門關上。也許他是想邀請她進去。米克突然想去他的房間。過一會兒,等他屋子沒別人時,她會進去看看辛格先生的。她會這么做的。
夏日的午后,炎熱而漫長,米克獨自坐在臺階上。莫扎特的曲子又在腦子里回響。很奇怪,是辛格先生讓她想起了這曲子。她盼望能有一個地方,讓她可以把它大聲地哼出來。有一些曲子,太私密了,沒法在擠滿了人的房子里唱。這也很奇怪,在擁擠的房子里,一個人會如此孤獨。米克試圖想出一個她可以去的安靜的地方,一個人待著,研究這首曲子。她想了很久,但她失望了。其實一開始她就知道,這樣的地方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