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心是孤獨的獵手
- (美)卡森·麥卡勒斯
- 8742字
- 2019-07-09 15:27:10
黃昏時分,杰克·布朗特醒了,他覺得自己睡足了。眼前的房間很小但是干凈整潔,一個衣櫥,一張桌子,一張床,還有幾把椅子。衣櫥上的電風(fēng)扇緩慢地?fù)u著頭,從一面墻搖到另一面墻。微風(fēng)掃過杰克的臉時,他想到了涼水。在窗口的桌子前坐著一個男人,正盯著面前擺開的象棋局。在陽光下,這房間對杰克來說是完全陌生的,但他一下子就認(rèn)出了那個男人的臉,仿佛認(rèn)識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
先前的很多記憶在杰克的腦子里時斷時續(xù)。他一動不動地躺著,大睜著眼睛,掌心向上。在白色被單的映襯下,寬大的手是深褐色的。他把雙手舉到面前,發(fā)現(xiàn)手破了,一片青腫。血管腫得厲害,好像他曾長時間地緊抓一樣?xùn)|西。他的臉骯臟疲憊。褐色的頭發(fā)垂在額頭,胡子也亂了,甚至那翅形的眉毛也是亂蓬蓬的。他躺在那兒,嘴唇動了兩下,胡子也跟著抖動著。
過了一會兒,他坐了起來,用他的大拳頭猛敲了一下自己的太陽穴,好讓自己清醒點。那個下棋的男人迅速朝他看了一眼,朝他微笑。
“上帝,我渴死了,”杰克說,“我感覺像是整個穿長襪的俄國部隊正在我的喉嚨里經(jīng)過。”
男人看著他,依舊微笑,隨后他彎下腰,從桌子的另一邊取過一個磨砂冰水罐和一只玻璃杯。杰克大口地喝水。他半裸的身體立在屋子中央,頭向后仰,一只手緊緊地握成拳頭。他連喝了四杯水,深吸一口氣才稍微放松下來。
頃刻間,某些記憶不斷涌現(xiàn)。他不記得和這個男人回家,但后面發(fā)生的事逐漸清晰了。他清醒后泡了個冷水澡,然后他們喝咖啡、聊天。他傾吐了很多心里話,那個男人則傾聽。他說得嗓子都沙啞了,但他對那個男人的表情,記得遠(yuǎn)比自己說過的話更清楚。早晨,他們才拉下窗簾擋住光線,然后上床睡覺。起初,他不斷地被噩夢驚醒,不得不開燈讓自己腦子清醒些。燈光會弄醒那家伙,但那家伙一點都沒有抱怨。
“昨天晚上你為什么不把我踢出門?”
那個男人笑了笑。杰克奇怪他為什么這樣安靜。他四下尋找自己的衣服,看到他的手提箱放在床邊的地板上。他不記得是如何把它從欠賬的餐館那里拿回來的。他的書、白西裝和幾件襯衫都原封不動地裝在箱子里。很快,他開始穿衣服。
當(dāng)他穿好衣服時,桌子上的電咖啡壺已經(jīng)叫得很歡了。那個男人把手伸向搭在椅背上的馬甲口袋,掏出一張卡片給他,杰克疑惑地接過來。在卡片的中央,精致地印著這個男人的名字:約翰·辛格,下面是用墨水寫的一段簡短的介紹,和簽名一樣精致。
我是位聾啞人,但我能讀懂唇語,能理解你對我說的話。請不要大聲。
震驚之余,杰克感到一陣茫然的空虛。他和約翰·辛格只是互相看著對方。
“真奇怪,我這么久才知道。”他說。
杰克說話時,辛格認(rèn)真地注視著他嘴唇——他以前就注意到了。自己可真夠笨的!
他們坐在桌子邊,用藍(lán)色的杯子喝著熱咖啡。房間很涼爽,半垂的窗簾將窗外刺眼的光線變得十分柔和。辛格從儲藏室里拿出一個錫盒,里面有一些面包、橘子和奶酪。辛格沒怎么吃,只是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杰克狼吞虎咽地吃著。他必須要馬上離開這地方,好好考慮一下。他流落街頭,應(yīng)該馬上去找一個工作。這個房間太安靜,太舒服,讓人不想思考……他要出去,一個人走一會兒。
“這里還有其他聾啞人嗎?”他問,“你有很多朋友?”
一開始辛格沒聽懂,只是微笑,杰克不得不重復(fù)了一遍。辛格揚(yáng)起濃黑的眉毛,搖搖頭。
“感到孤單嗎?”
這個男人還是搖著頭,不置可否。他們兩人靜靜地坐了一小會兒,杰克起身要走。他幾次感謝辛格,感謝他的收留,感謝他的悉心照顧。他小心地動著嘴唇,好讓他能看懂。啞巴又微笑著聳聳肩膀。杰克問他是否可以將自己的手提箱放在他床下幾天,啞巴點點頭。
辛格從口袋里抽出手來,用一支銀鉛筆在紙上細(xì)心地寫著什么。寫好后他把紙片塞到杰克手上。
我可以在地板上放一個睡墊,你可以留在這,直到你找到住的地方。白天大部分時間我在外面。不會麻煩我什么。
杰克的嘴唇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感動而顫動。但他不能接受。“不,謝謝。”他說,“我有地方住。”
當(dāng)他離開時,啞巴遞給他一條藍(lán)色工裝褲,褲子被緊緊地卷成一個小包。還有七角五分錢。工裝褲臟兮兮的,杰克一眼認(rèn)出了它,也讓他想起了過去一星期以來發(fā)生的事。辛格向他解釋,那七角五分錢是他口袋里的。
“再見,”杰克說,“我很快會回來的。”
他走了。啞巴站在門道里,雙手插在口袋里,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杰克走下幾個臺階后,轉(zhuǎn)過身向啞巴招手。啞巴也向他招手,然后關(guān)上了門。
杰克剛走出屋外,強(qiáng)烈的陽光迎面射來。他站在房前的人行道上,被陽光照得頭暈?zāi)垦#瑤缀跏裁匆部床磺濉R粋€小家伙坐在欄桿上,好像他在哪兒見過她。他記起了她身上的男式短褲和她瞇著眼睛看人的樣子。
他舉了舉手里那卷臟褲子。“我想把它扔了。哪兒有垃圾桶?”
小家伙從欄桿上跳下來。“就在后院,我?guī)闳ァ!?
他跟著她穿過房子一側(cè)狹窄潮濕的小路。在后院,杰克看見兩個黑人坐在后面的臺階上。他們都穿著白西裝和白鞋。其中一個黑人非常高,領(lǐng)帶和襪子都是鮮綠的。另一個是個中等個頭的混血兒。他在膝頭摩擦著一把錫制口琴。他的襪子和領(lǐng)帶是大紅色,和高個子同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小家伙指了指后院籬笆旁的垃圾桶,然后走向廚房的窗子。“鮑迪婭!”她喊道,“赫保埃和威利在這等你呢。”
廚房里傳來柔和的回答:“別這么大聲。我知道他們在這兒。我這會正戴帽子呢。”
扔掉褲子前,杰克打開了它。它硬邦邦的,布滿泥巴。一條褲腿劃破了,上面還有幾滴血。他把褲子扔進(jìn)桶里。一個黑女孩從屋子里出來,向臺階上的白衣男孩走去。杰克看見穿短褲的小家伙正盯著他。她的重心從一只腳挪到另一只腳,看起來有點興奮。
“你是辛格先生的親戚嗎?”她問。
“不,毫無關(guān)系。”
“好朋友?”
“好到能和他一起過個夜而已。”
“我只是好奇……”
“主街怎么走?”
她手向右指了指。“沿著這條路,走過兩條街就是。”
杰克用手指梳理了下胡子,走了出去。那七角五分的硬幣在他手里叮當(dāng)作響,他咬著下嘴唇,咬出了猩紅的印子。三個黑人緩緩地走在他前面,一路上說說笑笑。在這個陌生的小鎮(zhèn),他感到孤獨,于是他緊跟著他們,聽他們說話。女孩挽著那兩個男孩的胳膊。她穿著一條綠裙子,戴著紅帽子,穿著紅鞋。男孩們和她靠得很近。
“今天晚上我們做什么?”她問。
“全聽你的,親愛的,”高個男孩說,“威利和我都沒有安排。”
她看了下兩個人:“你們倆定吧。”
“好吧。”穿紅襪子的矮個男孩說,“赫保埃和我覺得,我們仨還是去教堂吧。”
那女孩用三種不同的聲調(diào)唱出了她的回答:“好——吧——去完教堂后,我們應(yīng)該去父親那兒坐坐——就一小會兒。”他們在主街的第一個街角處轉(zhuǎn)彎了,杰克站著看了他們一會兒,然后繼續(xù)向前走去。
主街上安靜、炎熱,看不見什么人。他這才意識到今天是星期天,這讓他有些沮喪。打烊的店鋪支起了遮陽篷,在明晃晃的陽光下,房屋露出光禿禿的表情。他經(jīng)過紐約咖啡館。門開著,但里面空蕩蕩的,光線暗淡。早晨他沒找到襪子穿,透過薄薄的鞋底,他感覺到了灼熱的地面。太陽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烙在頭上。這個小鎮(zhèn)比他去過的任何地方都顯得孤獨。寂靜的街道給他一種陌生的感覺。喝醉的時候,這個地方是那么狂野和喧囂。而現(xiàn)在,好像一切都?xì)w于平靜,陷入停頓。
他走進(jìn)一家果品店,買了份報紙。招聘一欄很短。只有幾個招聘廣告:招收二十五至四十歲有汽車的年輕推銷員,拿傭金。他迅速跳過。另一則卡車司機(jī)的招聘廣告他也關(guān)注了下。但底下的那則廣告最讓他感興趣。上面寫著:
急需:有經(jīng)驗的技工。陽光南方游樂場。
地點:韋弗斯巷和第十五街街角。
不知不覺地,他走回到那個他泡了兩個星期的餐館門口。它是這條街除了果品店外唯一沒有打烊的店。杰克突然決定進(jìn)去,去看看比夫·布萊農(nóng)。
從明亮的室外走進(jìn)來,咖啡館里很陰暗。每樣?xùn)|西都比他記憶中的更暗淡和平常。布萊農(nóng)依舊站在收銀臺的后面,雙手交叉在胸口。他漂亮豐滿的妻子坐在柜臺的另一頭,銼著指甲。杰克注意到,他進(jìn)門時他們兩個對視了一眼。
“下午好。”布萊農(nóng)說。
杰克感覺到氣氛有些尷尬。也許這家伙在笑,他想起了他喝醉時干的傻事。杰克木頭一樣地站著,充滿了懊惱。“一包目標(biāo)煙。”布萊農(nóng)伸手到柜臺下面拿煙時,杰克看到他并沒有笑。這家伙的臉白天沒有晚上那么堅硬了,看上去很蒼白,像是熬了一夜,他的眼神像一只疲憊不堪的禿鷲。
“說吧,”杰克說,“我欠你多少錢?”
布萊農(nóng)打開抽屜,將一個公立學(xué)校的便箋簿放在柜臺上。他一頁頁慢慢地翻著,杰克在旁邊看著他。便箋簿看上去更像是一個日記本,而不是記賬本。上面寫著一排排數(shù)字,經(jīng)過了加減乘除的處理,還有一些小圖示。他在某一頁停下來,杰克看見自己的名字寫在角上。這頁沒有數(shù)字,只有“鉤”和“叉”。紙頁邊角處另有一些隨意涂抹的圖畫:坐著的小肥貓,長長的曲線代表尾巴。杰克瞪著眼睛看著。小貓長著一張女人的臉,那臉像極了布萊農(nóng)太太。
“打鉤的是啤酒,”布萊農(nóng)說,“叉是正餐,直線是威士忌。讓我看看……”布萊農(nóng)揉了揉鼻子,眼皮垂下來。隨后他合上便箋簿。“大約二十塊。”
“可能要過很久才能給你,”杰克說,“也許你會拿到錢。”
“沒關(guān)系。”
杰克靠在柜臺上。“能給我說說這個小鎮(zhèn)是什么樣的地方嗎?”
“很普通,”布萊農(nóng)說,“和其他同樣大小的地方差不多。”
“人口呢?”
“大概三萬。”
杰克打開那包煙絲,自己卷了一支。他的手在發(fā)抖。
“主要是工廠?”
“是的。四個大棉紡廠,主要就是它們。一個針織廠。一些軋棉廠和鋸木廠。”
“工資怎么樣?”
“平均每周十到十一塊錢吧,當(dāng)然還會時常停工。你問這些做什么?你想去工廠?”
杰克睡意蒙眬地用拳頭揉眼睛。“不確定。也許吧。”他把報紙放在柜臺上,指著那則他感興趣的廣告。“我想去這里看看。”
布萊農(nóng)看了看,“嗯,”他思考著,“我去過游樂場。不怎么樣,只是些新發(fā)明的玩意兒像旋轉(zhuǎn)木馬和秋千。它招了一幫黑人、工人和小孩。他們在鎮(zhèn)上四處演出。”
“請告訴我怎么走。”
布萊農(nóng)同他一起走到門口,給他指了下方向。“今天早晨你和辛格回家了?”
杰克點頭。
“你覺得他人怎么樣?”
杰克咬著嘴唇。啞巴的臉在他腦子里非常清晰,就像他認(rèn)識多年的朋友的臉。自從離開他的房間以來,他一直在想這個男人。“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個啞巴。”他說道。
他又開始沿著灼熱而空寂的街道走去。不再像是一個陌生小鎮(zhèn)的陌生人。他看上去像是在尋找什么。很快,他進(jìn)入了河邊的工廠區(qū)。街道變窄了,也沒有鋪砌。路上不再空寂,出現(xiàn)了路人。一群又臟又餓的孩子互相嚷叫著,奔跑著。兩間房組成的棚屋一模一樣,都是沒有涂過油漆破敗的房子。食物和污水的氣味混合著空氣中的塵埃。河上游的瀑布發(fā)出微弱的沖擊聲。人們沉默地站在門道里或者懶散地倚靠在臺階上。暗黃的臉上面無表情地盯著杰克。他那褐色的大眼睛回望著他們。他急匆匆地走著,不時地用毛茸茸的手背擦下嘴巴。
韋弗斯巷的盡頭有一處空地,這里曾是舊車的廢棄場。地上隨處可見生了銹的零件、損壞的內(nèi)胎。一輛拖車停在車場的一角,旁邊是旋轉(zhuǎn)木馬,被油布半蓋著。
杰克慢慢走近。兩個穿工裝褲的小家伙站在旋轉(zhuǎn)木馬前。在他們附近,一個黑人坐在箱子上,在黃昏的日光下打著盹兒,他的膝蓋互相抵著。一只手拿著一袋融化了的巧克力。杰克看他把手指插進(jìn)黏糊糊的巧克力里,然后慢慢地舔著手指上的巧克力。
“誰是這游樂場的老板?”
黑人把兩只沾滿巧克力的手指含在嘴里舔來舔去。“是一個紅頭發(fā)的人,”吃完后他說道,“我就知道這些。”
“他在哪兒?”
“他在那輛最大的貨車后面。”
穿過草地時,杰克松開領(lǐng)帶,將它塞進(jìn)口袋。太陽正在西沉。在屋頂黑色的邊緣上方,天空呈現(xiàn)出一片溫暖的緋紅色。游樂場的老板獨自一個人站著吸煙。紅發(fā)在頭上蓬勃地生長,像一塊海綿。他的灰色眼睛非常松弛,他盯著杰克。
“你是老板?”
“是的,我叫帕特森。”
“我在早報上看到了你們的招聘廣告,來這里找工作。”
“沒錯。不過我可不要新手。我需要的是熟練的技工。”
“我有很多經(jīng)驗。”杰克說。
“你都干過什么?”
“我做過紡織工、修理工,還在汽車裝配廠工作過。各種各樣的工作我都做過。”
帕特森帶他走到半蓋著的旋轉(zhuǎn)木馬旁。落日的余暉為靜止的木馬增添了幾分神秘。它們跳躍的姿勢定格在空中,被暗淡的鍍金鐵桿串在一起。離杰克最近的木馬的屁股很臟,還有一處裂口,眼珠子盲目而狂亂地轉(zhuǎn)動,眼窩處幾塊油漆剝落了。這殘破的一動不動的旋轉(zhuǎn)木馬,在杰克看來很像他醉夢里的場景。
“我需要一個有經(jīng)驗的技工操作和維護(hù)它。”帕特森說。
“沒問題,這活我能行。”
“沒那么簡單,這可是手眼并用的工作,”帕特森解釋說,“你要全面負(fù)責(zé)。不但管機(jī)械,還得保證秩序。你要確認(rèn)每一個坐木馬的人都有票,而且是有效的,不是作廢的舞廳票。每個人都想騎木馬,那些狡猾的黑鬼們兜里有錢,卻總想著白玩。你每時每刻都要睜大三只眼睛。”
帕特森把他領(lǐng)到旋轉(zhuǎn)木馬中心的機(jī)器那里,指給他各個零部件。他調(diào)了一下杠桿,稀薄卻刺耳的音樂聲響了起來。周圍的木馬隊似乎把他們與世界隔絕了。木馬停下來后,杰克簡單問了幾個問題,便獨立操作起機(jī)器。
“原來的機(jī)械工不干了,”他們一邊走出木馬隊,帕特森一邊說,“我討厭訓(xùn)練新手。”
“我什么時候開始工作?”
“明天下午。我們一星期工作六天六夜,從下午四點到夜里十二點。你三點要到,做好準(zhǔn)備工作。夜里游樂場關(guān)門后,還需要一個小時收拾場地。”
“工資多少?”
“十二元。”
杰克點點頭,帕特森伸出慘白的、瘦骨嶙峋的手,指甲很臟。
離開空地時,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蔚藍(lán)色的天空變白了,東方出現(xiàn)了一輪冷白的月亮。沿街房屋的輪廓在黃昏下變得柔和。杰克并沒有馬上離開韋弗斯巷,而是在附近的街區(qū)亂逛。遠(yuǎn)處傳來某種味道或聲音時,他便會在灰蒙蒙的街邊駐足片刻。他漫無目的地走著,從一處晃到另一處。他感覺腦袋輕飄飄的,像是薄玻璃做的。他體內(nèi)積存已久的啤酒和威士忌起反應(yīng)了。他被醉意擊中了。在他眼里,剛才還死氣沉沉的街道現(xiàn)在充滿了生機(jī)。這條街周圍有一條參差不齊的馬路,杰克走在路上,地面好像在上升,離他的臉越來越近。他坐到草地的邊緣,靠在電線桿上。他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非常舒服地坐好,像土耳其人那樣交叉著雙腿,捋著胡子根。他夢囈般大聲對自己說:
“怨恨是貧窮開出的最可貴的花。一點沒錯。”
說話的感覺真好。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他快樂起來。聲音產(chǎn)生了回音,每一個單詞都重復(fù)兩次,在空中回蕩。他吞了吞口水,潤潤下嘴唇后又開始說。突然他很想回到啞巴安靜的房間,向他訴說心里話。這么渴望和一個聾啞人交談,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他是孤獨的。
夜色彌漫開來,眼前的街道暗淡了。偶爾有幾個路人走過他身邊狹窄的街道。他們單調(diào)地交談,每走一步,一朵灰塵就會在腳面升起。還有幾個女孩和一個抱著孩子的母親走過。杰克呆呆地坐了一會兒,終于站起身來,向前走去。
韋弗斯巷一片昏暗。油燈將一塊塊昏黃搖曳的光暈從門口和窗戶投下。有些房子一點燈光都沒有,人們坐在前面臺階上,只能借助附近房屋的反光。一個女人探出窗口,向街上倒了一桶臟水,有幾滴濺到了杰克臉上。從一些房子后面?zhèn)鱽砀呖憾鴳嵟慕新暎€有一些屋里傳出搖椅緩慢的搖晃聲。
杰克在一棟房子前停下來。三個男人坐在前面的臺階上。屋里射出的蒼黃的燈光照在他們身上。兩個男人穿著工裝褲,上身光著,光著腳。其中一個男人個頭很高,骨節(jié)松弛。另一個是小個子,嘴角長著膿瘡。第三個人身穿襯衫和長褲。膝蓋上放著一頂草帽。
“嘿。”杰克說。
那三個男人看著他,面如菜色,毫無表情。他們嘟嘟囔囔,卻一動不動。杰克從口袋里掏出那包煙,給他們每人發(fā)了一支。他坐在下面的臺階上,脫掉鞋子。腳觸到清冷潮濕的地面,十分舒服。
“你們工作嗎?”
“是啊,”拿著草帽的男人說,“大多數(shù)時間。”
杰克摳著腳指頭。“我身上帶著福音,”他說,“我要把它講給別人聽。”
男人們笑了。狹窄的街道對面,能聽見一個女人在唱歌。靜止的空氣中,他們吐出的煙霧環(huán)繞在周圍。一個小家伙沿著街道走過來,解開褲子撒尿。
“附近有一個帳篷,今天是星期天,”小個子男人終于開口道,“你還是去那里,把你的福音告訴他們。”
“我說的福音是真理。它是更好的。”
“什么樣的真理?”
杰克舔了下嘴唇,沒有回答。過了一會他說:“這兒有過罷工嗎?”
“有一次,”高個男人說,“六年前有過一次。”
“發(fā)生什么了?”
嘴角長著膿瘡的男人蹭著腳,將煙頭扔到地上。“哦,他們一個小時想要二角錢,所以就不干啦。大概有三百人吧。他們整天就在街上閑蕩。工廠派了幾輛卡車出去,一個星期后整個小鎮(zhèn)擠滿了來找工作的伙計。”
杰克轉(zhuǎn)過頭,看著他們。他們坐的臺階比他高兩級,他不得不仰著頭才能看見他們的眼睛。“這沒讓你們發(fā)瘋?”他問。
“你什么意思,發(fā)瘋?”
杰克額頭上的血管鼓出來,暗紅的。“伙計!我指的是瘋了,瘋——了——”他昂頭向上怒視著他們困惑、菜黃的臉。在他們身后,通過打開的門他可以看見屋內(nèi)。前屋里有三張床和一個臉盆架。后屋里一個赤著腳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睡覺。從附近一個黑暗的門廊傳來吉他的聲音。
“我就是卡車?yán)瓉淼娜酥弧!备邆€男人說。
“這有什么區(qū)別。我想要說的真理是很簡單、很樸素的。擁有工廠的這些雜種是百萬富翁。絡(luò)紗工、梳棉工和所有那些在機(jī)器后忙著紡啊織啊的人們卻填不飽肚子。看到了嗎?當(dāng)你走在路上,看見那些饑餓的筋疲力盡的人,那些軟骨病的小家伙,這不會使你發(fā)瘋嗎?不會嗎?”
杰克的臉漲紅了,陰沉著,嘴唇在顫動。三個男人警惕地看著他。戴草帽的男人開始笑了起來。
“笑吧,繼續(xù)笑吧。坐在那,把肚皮笑破吧。”
三個男人同時笑一個人,放肆地、輕浮地笑著。杰克將腳底的灰擦掉,穿上鞋。他拳頭握得緊緊的,嘴角扭曲出一個憤怒的冷笑。“笑,你們就知道笑。我真希望你們就坐在那竊笑,直到爛掉!”他僵硬地沿著街道走了,他們的笑聲和噓聲在他身后回蕩。
主街的燈光很亮。杰克在拐角處徘徊,撫摸著兜里的硬幣。他的頭抽搐著,盡管晚上很熱,還是有一陣寒意穿過他的身體。他想到了啞巴,迫不及待地想回到他那里,和他坐一會兒。他在下午買報紙的果品店里挑了一籃用玻璃紙包的水果。柜臺后的希臘佬告訴他價格是六角錢,他付完賬后只剩下五分錢了。他一走出果品店,突然覺得這禮物不適合送給一個健康人。幾顆葡萄從玻璃紙下掉出來,他饑餓地摘了下來。
他到的時候,辛格在家。他正坐在窗前,桌上鋪開一局象棋。房間仍像杰克離開時那樣,電扇開著,桌邊放著冰水罐。床上有一頂巴拿馬草帽和一個紙袋,看來啞巴也是剛到家。他把腦袋扭向桌子對面的椅子,把棋盤推到一邊。他向后靠,手還插在口袋里,他的表情像是在詢問杰克離開后都干了什么。
杰克把水果放到桌上。“今天下午,”他說,“我出門找到了一條章魚,給它穿上了襪子。”
啞巴笑了,杰克卻不清楚他是否聽懂了。啞巴驚訝地看著水果,打開玻璃紙包裝。他弄水果時,臉上有一種非常奇怪的表情。杰克想弄明白這表情意味著什么,但是他困惑了。辛格燦爛地一笑。
“今天下午我找到一份游樂場的工作,負(fù)責(zé)旋轉(zhuǎn)木馬。”
啞巴看起來并不驚奇。他走進(jìn)儲藏室,拿出一瓶紅酒和兩個酒杯。他們默默地獨自喝著。杰克感覺他從沒有在這么安靜的房間待過。在頭頂燈光的照射下,他手中閃亮的酒杯上反射出自己的影子,好像有些古怪。雞蛋一樣的臉,粗糙滾圓,胡子幾乎蔓延到耳朵根。這樣的影像在水罐或錫杯彎曲的表面他多次看到過。坐在對面的啞巴雙手捧著杯子。酒精開始在杰克的血管里翻騰,他感到自己又一次迷失在醉意中,頭暈?zāi)垦!R驗榧樱暮右惶惶摹K氖址旁谙ドw上,身子前傾,睜大眼睛,將探尋的目光鎖定在辛格身上。
“我打賭我是這鎮(zhèn)上唯一的瘋子,整整十年了,我指的是徹底的瘋狂。我剛才又差一點和人打起來。我覺得自己真是瘋了。只是我自己不知道。”
辛格把紅酒推到他的前面。杰克直接拿酒瓶喝了起來,邊喝邊用手揉著頭頂。
“你知道,我像是兩個人的矛盾體。一個我是受過教育的人。我去過全國最大的幾個圖書館。我愛讀書。我一直在讀書。我讀的那些書說出了純粹的真理。在我的提箱里,有卡爾·馬克思和索爾斯坦·凡布倫的書,以及其他類似的作者的書。我把他們的書看了一遍又一遍,我讀得越多,就越瘋狂。每頁紙上的每一個字我都熟悉。首先我喜歡語言。辯證唯物主義實質(zhì)是什么,就是推諉詭辯,”他嚴(yán)肅地拖長語音,“而且?guī)е康摹!?
啞巴用折得整整齊齊的手帕擦著額頭。
“但我想要說的問題是,當(dāng)一個人自己知道,卻無法使別人理解時,他該怎么辦?”
辛格伸手拿過一個酒杯,倒?jié)M,然后把它牢牢地放在杰克青紫的手里。“我喝醉了嗎,嗯?”杰克一邊說著,手臂機(jī)械地動了一下,幾滴酒濺到了他的白褲子上。“聽我說!無論你走到哪兒,都能看到卑鄙的行為和腐敗墮落。這個房間,這瓶葡萄酒,還有這籃子里的水果,都是別人盈利的商品。一個人要想活下去,就必須得向卑鄙屈服。為了一口飯、一件衣服而累死累活,但沒人知道這些。人人都是瞎子、啞巴,麻木遲鈍,愚蠢和卑鄙地活著。”
杰克用拳頭按壓自己的太陽穴。腦子里天馬行空,各種想法相互碰撞,令他無法控制,他想發(fā)火。他想出去在擁擠的街上和誰大打一架。
啞巴依然耐心地看著他,饒有興趣的樣子。他取出銀鉛筆。他在一張紙上小心地寫下:“你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然后將紙片遞到杰克手里。杰克將紙片攥在手心里。瞬間,房間在他眼前旋轉(zhuǎn),他看不清紙上的字了。
為使自己鎮(zhèn)定,他將目光鎖定在啞巴的臉上。辛格的眼睛是這間屋子里唯一靜止的東西。那雙眼睛不時變換著顏色,溫暖的琥珀色、平淡的淺灰色、安靜淺褐色……他盯了良久,幾乎將自己催眠了。他心中那股狂暴的沖動過去了,又一次平靜下來。那雙眼睛知道了他想說的一切,并且向他傳遞了信息。過了一會兒,這個房間又變得安穩(wěn)平靜了。
“你是明白的,”他含含糊糊說,“你明白我的所有意思。”
教堂柔和、清越的鐘聲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銀白色的月光灑在隔壁房子的屋頂上,夏天的天空是一片溫柔的藍(lán)色。他們達(dá)成了默契。杰克會在辛格這兒住上一段時間,直到他找到自己的住處為止。喝光了酒后,辛格在床邊鋪了一個睡墊。杰克沒脫衣服就躺下了,立刻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